紅樓漫卷世紀風──胡適、毛澤東與《紅樓夢》,兼論紅學何成為顯學(下)

單世聯除在專業紅學家和兩次運動中奉命寫批判文章的學者外,20世紀的著名人士造訪紅樓者甚多。志寫的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中關於「十二釵『的描寫》的文章。《文藝報》收到的那篇原名《前進了多少?》;《文學評論》收到那篇原題為《〈紅樓夢〉研究中錯誤傾向的再現》。如我們在「附記」中指出的,這兩篇文章不僅都受到大加刪改,面目全非,而且被改成同一個題目:《評〈紅樓夢中關於「十二釵」的描寫》。文學戰線上「階級鬥爭史」是李希凡當時編纂的,90年代他已在《毛澤東與〈紅樓夢〉》等文中作了修正。如果不以階級鬥爭為綱,我們不難發現這裡的關鍵是等級體制下大小人物之爭:「在那時的出版規格中是分等級的,高一等的名作是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不為專家們所承認的不成熟的作品,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101)他之所以能在1973年縱橫揮灑敘說歷史、聲調嚴厲地評說人物,是因為他這時已經是「大人物」,他的書已經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他的文章已經取代何其芳的《論〈紅樓夢〉》成為新版《紅樓夢》的「序」,而陸定一、周揚、何其芳等已不再享有政治上的保護。政治化時代的「大」「小」之別,不完全取決於學術能力,而取決於政治地位,且「大」「小」之分隨時可以對調。「文革」以後,「大」「小」人物已不再純粹由政治地位決定,學術成就和貢獻至少理論上是成為「大人物」的要素之一。但「小人物」與「大人物」的矛盾仍沒有消除。紅學上的重要資料已經公開出版,但重要的學術刊物,必要的學術經費等等,卻是由「大人物」操控的。「小人物」如果與「大人物」觀點不同,他們之間就極易產生對立情緒。從1991年開始,歐陽健提出程本早於脂本,是《紅樓夢》的真本,脂批脂齋偽托等可能撼動百年紅學的新說後,紅學論爭出現了不僅僅是學術之爭的態勢。首先是馮其庸等人認為歐陽健是「弄虛作假」、「編假材料」、「非學術和非道德的喧鬧」。紅學「打假」成為1994年8月的在萊陽召開的「第七屆全國紅樓夢學術研討會」和同年10月在武漢召開的「第五次當代紅學研討會」的主題;《紅樓夢學刊》「連發多篇文章,對歐陽健先生實行棍棒包抄,堂堂全國性大刊物,竟然連一句獎掖後進的話也看不到!實在有失大家風範!有的權威甚至不屑看歐文一眼,就破口大罵,比惡婆還狠!」「馮其庸在他自己主持編的《紅樓夢學刊》上,親自寫文章,對歐陽健發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全無學術意味的『圍剿』。」(102)結果還引起了「第一樁紅學官司」。歐陽健的觀點還有待時間的檢驗,雙方關係的真相也還未充分顯現,但對馮的批評確已相當激烈。其實,崐與當年李希凡、藍翎比較,歐陽健還不能算是「小人物」,發表紅學論文時他已年過五十,是江蘇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明清小說研究》的主編。但在紅學領域,歐陽健哪能與馮其庸並列?從1978年開始,馮以其《論庚辰本》、《曹雪芹家世新考》、《曹學敘論》等著述及主編《脂胭齋重評石頭記匯校》、《八家評批紅樓夢》、《曹雪芹家世 紅樓夢文物圖錄》、《紅樓夢大辭典》等重要資料書而成為紅學上的「大人物」,他是中國紅樓夢學會的會長、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所長、《紅樓夢學刊》主編。如果馮其庸不首肯,一種紅學新說、一個紅學新人恐怕很難在紅學領域得到承認,這也就難怪,當歐陽健新說與馮不同、又受到馮其庸的輕慢之後,歐陽健等自然地把馮與54年毛澤東批評過的「大人物」聯繫起來而自己則以「小人物」自居。是學術就得有權威,否則就無法發展。至於權威是俞平伯、何其芳還是李希凡、馮其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權威從何而來,權威是否確實推進了學術發展。當代中國的問題在於,一方面我們需要建立權威以維護學術的尊嚴和規範,另一方面又保護「小人物」的研究條件和話語權利。因為當代中國的學術研究還屬於「計劃體制」,在學術資源、科研經費相當有限的情況下,不但擁有學術權力、而且擁有行政權力的「大人物」,特別應當謹慎寬容,特別應當向蔡元培學習。20世紀是紅學盛世。新紅學以其科學方法使《紅樓夢》研究成為一門學科,54年以後的紅學藉助政治運動而普及開來,而紅學在其中生成發展的學術體制又是容易引發爭論的對立結構。所有這一切,都使得紅學成為20世紀的顯學。回顧歷史,我們驚奇地發現,科學紅學與政治紅學原來都發端於「常識」。當胡適說《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敘傳」後,馬上告訴我們:「這個見解,本來並沒有什麼新奇,本來是很自然的。不過因《紅樓夢》被一百多年來的紅學大家越說越微妙了,故我們現在對於這個極平常的見解反覺得它有證明的必要了。」(103)李、藍文章發表後,何其芳認為此文不過是講了一點「馬克思主義的常識」。確實,從文學研究角度看,說小說是作者的自傳,說小說包含著社會歷史內容,都還只是常識,如果說這兩個常識已經塑造了20世紀紅學的基本格局的話,那麼這正啟示著我們崐不應小看常識的威力。新的世紀還會有新思潮湧動,政治思想還會影響文學,但像胡適把科學方法引進紅學、毛澤東以政治運動重建古典文學研究並造成巨大影響之類的事件,可以肯定是不會重現了,新世紀的紅學也可以肯定不會是顯學了。但紅學不會也不應消亡,它的前景既不會是科學的,也不會是政治的,而只能是文學的。在這個意義上,紅學有必在引入第三種常識,這就是俞平伯從20年代到80年代一直提醒我們的:《紅樓夢》畢竟是小說!注釋:(1)潘重規:《紅學六十年》頁1,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4年。(2)《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194。(3)蔡元培:《石頭記索隱》,一粟編:《紅樓夢卷》第一冊頁319。(4)《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80。(5)《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81。(6)《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75。(7)《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118。(8)《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86。(9)《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108。(10)顧頡剛:《〈紅樓夢辨〉序》,《俞平伯論紅樓夢》上75。(11《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116。(12)《俞平伯論紅樓夢》頁(13)《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140。(14)《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192。(15)蔡元培:《石頭記索隱》六版自序,《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第三輯。(16)蔡元培:《〈紅樓夢本事辨正〉序》,壽鵬飛:《紅樓夢本事辨證》,上海:商務印書館,1927年。(17)《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377。(18)顧頡剛:《古史辯自序》,《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73輯錄。(19)顧頡剛:《紅樓夢辨序》,《俞平伯論紅樓夢》頁79。(20)熊十力:《紀念北大五十周年並為林宰平先生祝嘏》,《十力語要初續》,台北:樂天出版社,1973年。(21)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胡適文存》卷三,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年。(22)《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289。(23)《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292 293。(24)《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290。(25)《胡適口述自傳》頁230,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1993年。(26)余英時:《眼前無路想回頭》,《海外紅學論集》頁70。(27)余英時:《眼前無路想回頭》,《海外紅學論集》頁76─77。(28)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胡適文存》卷一。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年。(29)余英時:《眼前無路想回頭》,《海外紅學論集》頁85。(30)牟宗三:《紅樓夢悲劇之演成》,《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三輯。(31)胡適:《丁文江傳》頁74,海口:海南出版社,1993年。(32)《胡適口述自傳》頁187─188。(33)《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231。(34)參見傑費遜等著:《西方現代文學理論概述與比較》第一章,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35)《俞平伯論紅樓夢》頁341 349。(36)《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117。(37)《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117 118。(38)《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140。(39)《俞平伯論紅樓夢》頁21。(40)《俞平伯論紅樓夢》頁360。(41)《俞平伯論紅樓夢》頁333。(42)黃乃秋:《評胡適的〈紅樓夢考證〉》,《紅樓夢研究資料選輯》第三輯。(43)胡適:《〈科學與人生觀〉序》,《科學與人生觀》頁10,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44)嚴復:《論教育書》,引自《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一卷(上)頁113,北京:三聯書店,1960年。(45)胡適:《論國故學》,《胡適文存》卷二,上海:亞東圖書館,1923年。(46)參見陳晉:《文人毛澤東》頁324 325,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47)陳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頁1,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48)引自龔育之等:《紅學一家言》,《毛澤東的讀書生活》。北京:三聯書店,1984年。(50)引自陳晉:《文人毛澤東》 頁329 330。(51)引自陳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頁2。(52)參見陳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頁6。(53)王瑤:《談古典文學研究工作的現狀》,北京:《文藝報》1954年第23、24期。(54)引自陳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頁2。(55)周揚在1954年10月24日中國作家協會古典文學部舉辦的《紅樓夢》研究座談會上的發言,會議記錄見《文學遺產》第二十九期(1954年11月14日)。(56)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頁3,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57)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頁。(58)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頁13。(59)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頁35。(60)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頁2  3。(61)周汝昌:《我對俞平伯研究紅樓夢的錯誤觀點的看法》,北京:《人民日報》1954年10月30日。(62)周揚在1954年10月24日中國作家協會古典文學部舉辦的《紅樓夢》研究座談會上的發言,會議記錄見《文學遺產》第二十九期(1954年11月1崐4日)。(63)《俞平伯論紅樓夢》頁701。(64)引自邊彥軍:《毛澤東論〈紅樓夢〉》,北京:《紅樓夢學刊》1993年第4期。(65)《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118。(66)《俞平伯論紅樓夢》頁807。(67)《俞平伯論紅樓夢》頁189。(68)馮至在1954年10月24日中國作家協會古典文學部舉辦的《紅樓夢》研究座談會上的發言,會議記錄見《文學遺產》第二十九期(1954年11月1崐4日)。(69)劉夢溪:《紅學三十年》,北京:《文藝研究》1980年第3期。(70)陳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頁7。陳說似有誤,「據文化部出版局統計,從1951年到1965年的15年間,《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的累計印數約1000萬部。」(方厚樞:《當代中國出版史上特殊的一頁》,北京:《出版史研究》第三輯)據此,1962年的印的《毛選》當不止5萬部。(71)何其芳《〈論紅樓夢〉序》。(72)李新:《反「右派」親歷記》,《中共黨史資料》第67輯,中共黨資料出版社,1998年。(73)劉夢溪:《紅學三十年》。(74)李希凡:《紅樓夢藝術世界》頁475─476,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75)《俞平伯論紅樓夢》1143。(76)何其芳:《曹雪芹的貢獻》,北京:《文學評論》1963年第6期。(77)王希廉:《紅樓夢總評》,一粟編:《紅樓夢卷》第一冊頁149。(78)周策縱:《論紅學研究的基本態度》,《海外紅學論集》頁1。(79)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一粟編:《紅樓夢卷》第一冊貢83。(80)《俞平伯論紅樓夢》頁359。(81)徐兆瑋詩,一粟編:《紅樓夢資料》第二冊頁404。(82)《俞平伯論紅樓夢》頁40。(83)宗璞:《〈紅樓啟示錄〉序》,北京:三聯書店,1991年。(84)周策縱:《紅樓夢外一支 血淚書》,《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五輯頁19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5)引自陳晉:《文人毛澤東》頁318  324。(86)李希凡:《紅樓夢藝術世界》頁391。(87)李希凡、藍翎:《誰引導我們到戰鬥的路上》,北京:《中國青年報》第22期,1954年11月16日。(88)吳小如:《我所看到的目前古典文學研究工作中的一些問題》,北京:《文藝報》1954年第23、24期。(89)黃肅秋:《反對古典文學珍貴資料壟斷居奇的惡劣作風》,北京:《人民日報》1954年10月31日。(90)茅盾:《關於曹雪芹》,北京:《文藝報》1963年12期。(91)參見周策縱:《〈曹雪芹小傳〉序》,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年。(92)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頁305。(93)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頁49 50。(94)王佩璋在1954年10月24日中國作家協會古典文學部舉辦的《紅樓夢》研究座談會上的發言,會議記錄見《文學遺產》第二十九期(1954年11月14日)。(95)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頁19。(96)引自陳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頁4。(97)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頁177。(98)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頁311。(99))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頁309。(100)陸定一:《百花齊放 百家爭鳴》,北京:《人民日報》1956年6月13日。(101)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頁306 307。(102)豈凡:《從〈紅樓新辨〉引起的》,貴陽:《紅樓》1996年第4期;克非:《世紀末「紅學」的尷尬》,廣州:《粵海風》19997年第10期。(103)《胡適紅樓夢研究論文全編》頁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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