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對聯背後的人生血淚

  一副對聯背後的人生血淚  游宇明  我多次去過富厚堂(曾國藩故居),富厚堂的大院里有一座地勢較高、單獨成棟的房子叫思雲館,此建築為曾國藩回鄉時親自修造。思雲館內的曾氏書房門口掛著一幅木刻的黑底綠字的對聯,聯云:「戰戰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坦坦蕩蕩雖逆境亦暢心懷」。對聯是曾國藩晚年寫的,後一句有點勵志味道,誰都看得懂;前一句包孕的意思卻未必人人能明白,至少是未必能完整理解。  「戰戰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按字面理解就是:我們做事必須有所敬畏,活得好好時要想到人生可能有萬劫不復的時候。一般人都認為它反映了滿清政權下的漢官心態。滿族當時佔中國人口的比例只有百分之幾,卻取得了整個中國的統治權,以少凌多,滿清統治者對佔全國人口比例90%以上的漢人自然有一種出自本能的不信任,清代對建立奇功的漢人「生不封王,死不封侯」,卻常常將王侯的封號賜給取得同等功勞的滿蒙人,足可看出滿清統治者對漢人的戒心。置身於這樣的環境,曾國藩怎麼可能不「戰戰兢兢」呢?  此種認識當然有它合理的一面,但絕不全面。事實上,曾國藩之所以寫出這幅對聯,更與他一段特殊的經歷有關。  老曾40來歲的時候,也曾是個憤怒中年,極想為國家做點事兒,卻總是難以克制自己如潮洶湧的情緒。那時咸豐剛剛上台,擺出一副問計天下的姿勢,曾國藩最初被咸豐忽悠得屁顛屁顛的,在一年多時間就曾上了《應詔陳言疏》、《條陳日講事宜疏》、《議汰兵書》、《備陳民間疾苦疏》、《平銀價疏》等多道奏疏。然而,曾國藩很快發現,咸豐的所謂「問計天下」不過是一種政治秀而已。曾國藩上的這些奏疏,咸豐只是草草讀一遍,就扔進了紙簍。後來曾國藩還了解到,其他大臣所上的改良政治的奏摺有幾百章,命運同樣如此。老曾坐不住了,決定以過來人的身份將年輕的皇帝好好批評一頓。  曾國藩是如何批評皇帝的呢?據張宏傑《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2月版)一書介紹:老曾寫了一篇《敬呈聖德三端預防流弊疏》的奏摺,直愣愣地指出皇帝三個缺點:一是有「瑣碎之風」,「謹於小而反忽於大」,成天將精力放在挑剔大臣禮儀疏漏之類的小毛病,對小節計較得離譜,卻對大節毫不在意,比如派往廣西鎮壓太平軍的人員就明顯安排不當。二是「徒尚文飾,不求實際」。鼓勵大家進言,大家提了意見,卻不當回事,偶爾有幾個肯定的,也沒有好結果,剛剛親書手諭表揚倭仁,不一會就驅之於萬里之外;剛剛發布肯定蘇廷魁的聖旨,不一會又批評他離經叛道。曾國藩覺得皇上求言沒有誠意,只是希望獲得肯納諫的虛名。三是剛愎自用,飾非拒諫,出爾反爾,自食其言。最初說要聽取天下人的意見,現在卻老是說「大權朕自持之」,「不容臣下更參末議」。  皇帝是什麼地位,曾國藩又是何等身份?讀完這個奏摺,咸豐跳了起來,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利用手中的權力好好「修理」這個湘蠻子一頓,史載:「疏上,帝覽奏大怒,摔諸地,立召軍機大臣,欲罪之」。只是後來因為祁雋藻、季昌芝等大臣為曾國藩求情;加上廣西太平軍起,正是用人之際,咸豐也怕隨便處罰大臣,引發「幹部」的離心傾向,才收回處罰曾國藩的決定。  儘管直言批評皇帝最終沒有招致無法挽回的後果,卻將老曾嚇得夠嗆。自此之後,曾國藩辦事雖然依舊銳意進取,依舊重視事功,但在做事方法上卻開始講究圓通,盡最大的努力少得罪人尤其是皇帝、皇太后。他後來在仕途上官運亨通,由一個禮部的副部長成為兩江總督、直隸總督、六位漢族大學士之首,被時人稱為「曾相」,固然主要是因為他打敗了太平天國,實現了滿清的所謂「中興」,但也與他為人為官的「大徹大悟」有關。曾國藩後來寫「戰戰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不過是對自己的仕宦經驗的一種總結。  皇權時代是家天下,除了金字塔尖的少數幾個人可以為所欲為,其他人都活得非常憋氣,普通老百姓如此,貴為高官的曾國藩也同樣如此。從曾國藩的委曲求全,我們不難得出一個結論: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制度是世界上最不合理也最不道德的制度,它無法讓全國上下同心同德,為公共事務儘力,因而也很難使國家、民族避免衰落、破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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