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和池米(短篇小說)
徐東
十年前我還在北京時做編輯工作,那時我有一個同事叫張潮,接近一米八零的個子,不胖不瘦,眉眼挺好看,還有些憂鬱氣質。我們同住在單位幫我們租的單元房裡,一個人有一個房間,現在我們曾住過的地方拆了,蓋上了新的更高的樓。我們一起上下班,很多時候也一起吃飯,因為我們那時都單身。有一次吃飯的時候張潮忍不住向我說起,他在大街上遇到了一位像池米的女孩,他說,兩個人簡直是像極了,就像同一個人。他跟蹤了她,在人少的地方鼓起勇氣和她搭話認識了。他希望她也是單身,那樣就意味著他和她有可能成為戀人。問題是她是有男朋友的,就像一年前他遇到的池米,她是個結了婚的女人。
張潮和池米當初是在我們單位附近的肯德基認識的,因為中午的時候人多,店裡沒有了空位,他們就坐在了一張桌子上。各自吃著自己點的東西,他抬頭看她的時候,她也正看他,還對他微微一笑。那一笑很要命,因為他心動了,對她有了感覺。當時二十七八歲的張潮會對不少女孩子有感覺,我能理解,就是恨不得立馬與別人認識,開始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的那種,當天能在一起那就更好——因為長久的單身生活會使人渴望異性的身體。雖說那時他會喜歡很多女孩,但池米給他的感覺還是不一樣的。他當時非常渴望愛上她,希望和她永遠在一起。那種感覺並不是容易產生的。也許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只是瞬間的事,那瞬間就像愛神之箭射中了鮮活的對愛有著強烈渴望的心。當時他想跟她說話,又覺得冒昧,並不好意思開口。直到她吃完起身離開時,接近絕望的他才站起身走了出去。他跟著她在馬路上走了挺長一段路,想要走上去跟她說話,與她建立聯繫。最終他在一個公交車站台和她搭上了話,因為他擔心她會坐車走了。
我沒有見過池米,據張潮說她的個子很矮,也許不到一米六零,皮膚也挺黑的,眉眼也平平常常的,不過整個的她看上去卻很好看,很順他的眼,讓他以為必須得愛上她才行。那是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他被施了魔法,就像她是塊磁鐵吸引了他,使他身不由己。自然,相貌堂堂的張潮也不會讓人太反感,池米雖說有點吃驚,卻還是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表示她知道他。張潮當時有些緊張,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表達了想認識她的想法。池米也不急於坐車走,因此兩個人就開始默默走路,一邊走一邊聊天。她在一家IT公司做財務工作,朋友不多,愛人在天津,每個周末或者至少每隔半個月她得回一次家。聊得再深入一些,她還講了自己的過去。在讀大學時她曾經很愛過一個男生,那個男生熱愛詩歌,長得和張潮差不多高,模樣也挺好看的。好看很重要,那會建立一種審美上的愉悅感。兩個人相愛同居,大學畢業後卻分手了,原因是他愛上了別的女孩。後來她也和另一個人結了婚。那個男人追求了她,但她對那個男人並不是太有愛的感覺,不過覺得結婚還可以。張潮當時覺得她愛過的那個男生是自己,因為他在讀大學時也曾與一個女生相愛和同居過,畢業後分手是因為他對她的愛不是那麼強烈了,他需要愛得更多,更自由,那當然是錯的——因為分手後他才知道,他仍然在愛著第一個女朋友,只是過去了的無法重新來過。他覺得她有些像自己的第一個女朋友。他們兩個人坦誠地交流著,彼此也都挺欣賞對方的坦誠。池米住的地方離我和張潮住的地方並不是太遠,張潮把池米送到家就走回來了,他給我說了遇到池米的事,滿臉的興奮表情。
張潮和池米第二次見面時,牽手了。那時是晚上,也許是夜色讓人心生出孤寂之感,哪怕兩個人正牽著手,說著話,那種孤寂的感覺仍然在,甚至會更強烈。張潮的身體里有對愛的慾望,那種慾望必須得通過親吻,通過身體更親密的接觸才能實現。張潮和池米擁抱,抱了一會兒,嘴唇與嘴唇合在一起,他們渴望品味那種愛的甜蜜。張潮感受到自己的愛欲漲潮的水一樣在身體里,他不想控制,似乎也控制不了。在擁抱和親吻的過程中他的身體有了變化,他想要她,但卻遭到了拒絕。她握著他不安分的手說,不要,我們還是做朋友吧。張潮不願意只做朋友,他想和她一起背叛或者成全他們對愛的感受,他很想要她。他覺得他需要壞一點,壞一點對他們都是一種安慰。張潮再次向她發起進攻,在夜色的昏暗中終於使她放棄了抵禦,但是她卻哭了。他不清楚她為什麼流淚,以為自己做錯了,也沒有繼續放縱。他對她說了對不起,可她很快就轉變了態度,希望他能繼續。她踮起腳尖吻他,用手緊緊地擁著他,想要他。事後她對他說,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好嗎?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願意回答她的話。
池米想和張潮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可每一次見面張潮都會對她產生愛的慾望,想通過身體的親密接觸來實現那種愛欲。她的拒絕使他惱怒,覺得她是在抑制著愛欲,對他是虛偽的。他希望她能離婚,和他在一起,但她不想折騰,而且她也並不認為他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他會有變化,會像她的第一個男朋友那樣有變化。張潮有些失望,她也為張潮不能夠成為她想像中的朋友而失望,但張潮說,她的那種失望也帶著一種虛假的成分,因為他知道她也喜歡自己,甚至是愛著自己,因為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超越了性愛帶給人的那種感受,他們是有愛的。那種有愛的感覺使池米覺得危險,認為兩個人不該再見面了。她那樣說時,臉上有一種嚴肅的不容拒絕的光芒在刺著他。他感受到了,並且他也感到愛欲破壞了自己對她的愛,破壞了愛的純粹。他並不想讓她太為難,甚至不想讓自己傷害那個他從未見過面的男人。為此,他同意了她的要求。
有半年時間,張潮很少再向我提起過池米,大約他們也沒有再見面。有一次他說起過自己會在夜裡想著她的模樣解決生理問題,他厭惡那樣,因為每一次都會使他產生一種空洞之感,使他覺得活得沒有意義。他與我探討了愛與性的問題,那時我們的感受是一樣的。當時並不是我不想找一個女朋友,是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況且那時我做編輯的收入很低,總是得算計著花錢才能夠用,也沒有錢請女孩子消費。不過張潮與池米不再見面的那段時間裡,至少和五個陌生的女孩有過一夜情或多夜情,有些女孩子我還碰見過。張潮會把她們帶到我們的住處。認識的辦法有的是從網上,有的是在馬路上,有的甚至是通過相親。他在婚姻介紹所交了五百塊錢,那在我看來是發神經的行為。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喝了不少酒,後來張潮說,我他媽的想哭。我說,哭吧。接著他就像演戲一樣嚎啕大哭起來。看著他哭,我理解了一般,似乎也有了想哭的意思,但我怕別人異樣的眼神。那時我也經常對著網上的、沒有感情和溫度的裸體女人照片自慰。我討厭那樣的自己,儘管我可以想像得到,很多像我一樣的年輕人也在那樣解決著生理問題。時間久了,那使我對女人,對整個世界感到厭倦。
張潮每次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在一起都會對我講他的感受。他說,她們每一個人都會使他產生愛的感受,然而結果卻並不是愛。他的愛是零碎的,而不是一個他所渴望的具有完整性的愛,具有持續性的愛。捨棄了各自的想法與背景,彼此在一起的感受終歸還算是好的,那愛欲短暫的滿足使他感受到一些生命的意義。問題是,生命渴望相互屬於的感受,儘管那種渴望未必真正代表著生命的需求,還只是一種傳統的基因在作怪。人本質上是泛愛的,渴望愛得更多,生活得更多,而那種長久的、完整的愛的關係更像是一種對生命純粹的想像和願望。對於池米的愛,和與別的女孩在一起時的感受又是不一樣的,他是真正想要與她相愛,長久地在一起的。他為池米可以不再與任何女孩鬼混,可一想到她會與自己的男人在一起他就痛苦。他想要用別的女孩來取代池米,但每一次結束後他都想大哭一場。他幻想過與女孩一邊做愛一邊淚流滿面的樣子,和池米第一次在一起時感受到她的眼淚,那是複雜的眼淚,他希望她流出的是純粹的愛與歡樂的暢快的眼淚。他有時會莫名其妙地想死,以死來終結活著的種種煩惱與痛苦。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池米又給他發了簡訊。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池米從家裡回到北京,想要見一見他,似乎要與他有個正式的告別,因為她也在想著他,總在想著他,或者由他代表的另一種具有可能性的愛的未來。張潮說,當時他甚至有些不想見她,他知道見了她之後又會想要得到她,但最終他還是見了她。他們在朝陽公園見了面,她想和他一起走走,說說話。張潮說,她仍然是她一般,笑盈盈的,親切動人。他也微笑著看她,就好像他們不曾有過那個融為一體的夜晚。他們一起沿著公園的路走著,他猶豫著要不要牽她的手,猶豫過後很自然地就牽了。她沒有反對。走了很久的路,說的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似乎全是無意義的話。天漸漸黑下來,他們走出了公園,看著城市中的燈光,彼此都感到孤獨,那孤獨來自於內心,他們彼此並不屬於對方。張潮還是想要她,他要把她帶到賓館時,她不同意,但他還是執著地把她帶進去了。開了房,兩個人來到房間,放下了外面的世界,房間里只有他們,似乎全世界就剩下他們。
張潮說,剛坐下來沒多久,他在忙著燒開水,她卻在沙發上說,她懷孕了,是剛剛測出來的。她不太確定要不要孩子,因為她從來都沒想過要生養一個孩子。如果不要,對她的男人又不公平。關於懷孕,他們一直採取著措施,是她的男人騙了她。她的意思是,本來她是跟他提出過離婚的,但沒想到卻懷上了他的孩子。張潮看著她,不知道對她說什麼。後來他走過去抱住了她,又是親吻。他還是想要她,但她不想和他做。她表示可以幫助他,之後她想和他一起相安無事地睡上一個晚上,那會使她感到美好,那樣他們就可以真正結束了。他當時也覺得不該再要她,但他想表達自己的真實,說一說和她不再聯繫的那半年時間和另外幾個女人的故事。他以為那沒有什麼——既然她都懷上了她男人的孩子了,況且如果她真的理解,在他想來那應是他愛著她的一種行為,儘管那種行為通常是不會有女人理解。他真誠而坦白,他也猜想過她會生氣地離他而去,那樣也好,因為他那時甚至也不想再繼續和她做——不過他錯了,沒想到池米卻主動要了他。她在他的上面像個騎馬的女巫,笑著,叫著,後來是哭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使他體驗到從未有過的快感,那虛空中兩滴水一樣的融合,使他淚流滿面,而她也哭了。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張潮過了足足一周之後才向我說起,他和池米完了,結束了也好,有些事總歸是要結束的。但直到半年後,他遇到那個像池米的女孩,他沒有再向我說起過池米和別的女孩。那時他和以前有了變化,我說不出那種變化,只是他讓我擔心,我也說不清擔心他什麼。他不太與我交流了,後來搬了出去。我上班時遇到他,問他為什麼放著免費的房子不住,非要自己租房子。他說他惹上了點麻煩,怕連累我。我再問,他卻不答。直到有一天他向我說起那個像池米的女孩。他說,他們認識了,彼此留下了手機號和QQ號碼。他向那個女孩談起他和池米的故事,當時也沒有想過要和她發生什麼,他只是奇怪兩個人為什麼竟然長得那麼像。沒想到那個有男朋友的女孩卻對他產生了興趣,同意了和他約會。
見面後所說的話,是敞開式的。各自敞開,彼此感受到對方,是可以愛與被愛的,甚至是可以彼此燃燒和消耗的。那個女孩表示她與男友同居了很久,發現他存在著很多問題。他工資收入不多,在城裡根本不可能買起車子和房子。為了工作和朋友他付出的時間與精力過多,也無法多陪伴她。他也不太會說讓她開心的話,兩個人做愛時結束得太早,她從未體驗過高潮。總之他的存在離她的想像有很大距離,他對於她的存在使她感到不滿,那種不滿甚至還源自於她體驗和感受到的,對整個北京的不滿。城市中有那麼多人,似乎很少有人能夠理想地活著,誰都活在生活的壓力與瑣碎之中。因此她表示需要適當的放縱,或者單純作為一種體驗,彷彿靈魂需要甘露,儘管那也可能是種毒藥。人的愛欲如同無形的魔鬼,使人渴望過肉體的燃燒與消失,解放那並不自由、被捆綁的心靈。她想得到張潮對池米的那種愛,那種性的體驗——既然他愛著她,他們曾經那樣忘乎所以得幾乎背棄了整個人類世界。她也需要那樣的背叛,需要嘗試。但她不主動,只是期待並給予張潮時間,讓他主動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抱在懷裡,親吻她。張潮對我說,她的存在有著池米的影子,而她又是她,一個新鮮的生命,一個需要他的打開才能綻放的花朵,一個流出水蜜的漿果,他們的結合也可以說是同樣完美,讓他死而無憾了。
歡愛過後,張潮對那個女孩說起池米。池米有記日記的習慣,一本上鎖的日記,記錄了她和他的事情,有一天日記忘記上鎖被她的男人看到了。男人逼著她說出和誰在一起了,他要報復那個人。在爭吵的過程中,她用刀架在脖子上威脅他,而他在氣頭上並沒在意她的舉動,結果她真的抹了脖子。女孩從床上坐起身子,看著他問,既然她死了,你是怎麼知道的呢?他說,男人通過池米的手機,或者是QQ,也許是別的方式,總之他找到了我,一個比我還要高的男人,長得也還可以,他黑著臉說池米死了。他還告訴我,我必須死,因為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但他並不想動手,因為如果他殺死了我,得坐牢——他不是怕,而是他還有父母親需要他養老送終。女孩問,你會殺死自己嗎?張潮說,那是困難的,但我還是答應了他,我還有些事沒有處理,想要再活上一年,除非他動手殺死我。
張潮從未正式地向我說起過池米的男人,他當時笑著,是以一種講故事的口吻對我說起的。他只是說他和那個像池米的女孩在一起了,事後還給她講了一個關於池米的故事。在他的故事中池米死了,池米的男人找到了他,也要他死。我當時懷疑過張潮講的是真的,因為他讓我擔心過,但看他笑著的樣子,又覺得他的確是在講一個編造的故事。我沒有想到的是,過了沒幾天我聽說張潮死了,據說是在住處吞了安眠藥,遺書寫得很明白,他的自殺與任何人無關。關於他死去的消息,我是聽另一位同事說起的,我也並未見過他的屍體。他在我的心裡,一直像個謎一樣。每次想起張潮,我都有些不確定池米究竟是不是死了,池米的男人是不是找過他了,他是不是死了。
說起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三個月前我在深圳的一條步行街上見到了一個長得特別像張潮的人。我跑過去問他,你認識我嗎?他一愣,看著我搖了搖頭。我說,你是不是叫張潮。他說,你認錯人了。但我幾乎可以確定那就是張潮,因為他們長得像一個人,就連神情和說話的語氣都是一模一樣。我沒有要求他出示身份證,也沒有跟蹤他。事實上許多年來與我曾經很親密的朋友有不少都不再聯繫了,似乎彼此也都不願意再聯繫了,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我覺得自己活在一些不確定的、越來越模糊的現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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