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貴族與流氓
易中天:貴族與流氓
項羽最後還是被打敗了。他敗在了劉邦手裡。
項羽怎麼會敗給劉邦呢?項羽是英雄而劉邦是無賴,項羽是貴族而劉邦是流氓。
但兩人也有些相似。項羽和劉邦,少年時都不是什麼聽話守規矩的乖孩子,只不過大約項羽是個紈絝而劉邦是個地痞而已。世界上的事總是這樣。一個人,如果後來成了個人物,則他小時候的優點固然是優點,即便是缺點也無妨看作優點。劉邦、項羽的不愛讀書學習,自然都成了「胸有大志」的表現。的確,學術學術,學問只是術,不是道。道不是可以學得來的。治學者學問再多,也只能為人臣。得道者學問再少,也可以為人君。就拿陳勝來說,學問也不多吧?卻有「鴻鵠之志」,這才喊出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話。歷史上有哪個學問家喊出這句話呢?沒有。學問多的人都不敢造反。敢造反的,即便有點文墨,也充其量是個「不第秀才」。「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這話說得並不錯。 所以劉邦、項羽這兩個不學無術的傢伙,便都有和陳勝一樣的念頭。秦始皇游會稽山時,項梁帶了項羽去看熱鬧。誰知項羽一看,便脫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嚇得項梁連忙捂住他的嘴巴。劉邦因為替政府辦差,去過咸陽,看到秦始皇的排場,也曾喟然太息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現在想來,那時候人的思想也真是「解放」,這樣該殺頭的話也敢講出來。當然,項羽是脫口而出,劉邦則多半是私下裡嘀咕(此亦為劉邦不如項羽英雄的證明),但敢想,就不易。這大概因為中央集權的專制體制真正建立以前,人們的思想相對還是比較活躍的。何況那時你爭我奪已經多年,秦始皇的江山也是從別人手上奪來的。那麼,和尚摸得,我摸不得?這皇帝你贏政當得,我劉邦、項羽就當不得?顯然,只有當不當得上的問題,沒有能不能想當的問題。所以後來蒯通才敢對已經當了皇帝的劉邦說:那時節,磨快了刀子想干陛下這營生的人,多著哪!劉邦聽了,也只是笑一笑,因為他知道蒯通說的是實情。不過,如果我們把陳勝、項羽、劉邦三個人的話放在一起比較一下,還是能品出不同的味道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充滿了挑戰性。而且挑戰的對象,已不僅是秦王朝,而是命運,因此有一種不認命,不信邪的精神。也因此在三說之中格調最高。至今我們讀到「壯士不死則已,死即舉大名耳」這樣的句子,內心還很是崇敬。一個用賈誼的話來說是「瓮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的人,能說出如此不凡的話,是很讓人敬佩的。陳勝的失敗,主要在於太沒文化,因而在突如其來的勝利面前,完全不知所措,以為自己真為命運所垂青,不知真正的、最後的勝利其實來之不易,結果只做了六個月的王,便身首異處、一敗塗地了,正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但他在不公正命運前的奮起一搏,卻像流星一樣照亮了天空。雖然短暫,卻也輝煌。項羽的話,則充滿英雄氣概,說得乾脆利落:「彼可取而代也!」那口氣,就像囊中取物一樣。在項羽眼裡,那位統一了全中國的「始皇帝」也沒什麼了不起,甚至只配稱作「彼」,而且隨隨便便就可取而代之。這是自信,也是自大。自信使他成功,自大使他失敗。不難看出,項羽說這話時,是不動腦筋的,也是不計後果的。那傢伙(彼)怎麼個就可「取而代也」呢?萬一取代不了又怎麼辦呢?這可沒想過。他想到的只是要去取代和可以取代。這正是項羽的可愛處,也正是他的可悲處。 劉邦的話就沒有那麼氣派了,有的只是一個流氓無賴對大富大貴的垂涎三尺。「大丈夫當如此也!」換句話說就是有能耐的人要過就過這樣的日子。但不能如此又怎麼樣呢?大約也只好算了。這當然一點也不英雄,然而卻也實在。正是因為這份實在,劉邦才由小到大、由弱到強,一步一個腳印地登上了皇帝的寶座。從審美的角度講,我們當然更欣賞陳勝和項羽,但從現實的角度講,我們又不能不承認劉邦是成功者。 的確,劉邦是實用主義者,項羽則是性情中人。 貴族的一個毛病是清高。清則易污,高則易折,所以他們的內心世界往往很脆弱,也容易變得小心眼。因為他們在潔身自好的同時,也常常對別人求全責備這樣的人當隱士倒沒什麼,當統帥就難免疑神疑鬼,結果自然是圈子越來越小。陳平就說過,項羽身邊都是廉潔自好、注重風骨、講究節操、彬彬有禮的人,劉邦身邊則是些貪財好色的雞鳴狗盜之徒。但哪些人多哪些人少,哪些人能幹事哪些人幹不了,不也一目了然嗎?事實上,貴族由於高貴,可能會有兩種性格兩種心胸。一種是非常的寬容,一種是非常的狹隘。寬容者的邏輯是這樣的:我既然至尊志貴,也就犯不著去排斥什麼了。這就像汪洋大海,唯其大,則無所不可包容。狹隘者的邏輯則是這樣的:既然我是唯一的高貴,其餘也就不是東西。這樣就像雪山冰峰,唯其高,什麼也容不下。狹隘的貴族一旦貶入凡塵,就會處處格格不入;一旦由破格而發跡,又往往會十分小家子氣。他會把一切都歸於自己高貴的氣質和不凡的能力,不承認別人還有什麼功勞。他也會把一切都據為己有,而不願與他人共享。這種心態,在他自己是高貴,在別人眼裡就是小氣。項羽便恰恰是這樣的人。同樣,流氓由於卑賤,也可能有兩種做派兩種德行。一種是萎縮卑鄙,一種是豪爽大方。前者多半只能占些小便宜、當些小差事,或做些小偷小摸的勾當,出不了頭也沒想過要出頭。後者則倘有機緣,便往往能成大業。第一,他們反正只是光棍一條白紙一張,想什麼也是白想,就不妨想大一點,比如「弄個皇帝噹噹」。第二,他們一無所有,一旦有了,多半是不義之財,或白撿來的,反正不是自己勞動所得,也不並不心疼,不妨「千金散盡」,博得「仗義疏財」的美名。第三,他們自己一身的不幹凈,哪裡還會挑剔別人的毛病?自然特別能容人。何況他們是從最底層上來的,也最懂得世態炎涼和人間疾苦,知道人們追求什麼懼怕什麼,要收買人心,總是能夠到位。有此知人之心,便不愁買不到走狗雇不到打手,也不愁沒人擁戴沒人輔佐。一旦天下大亂烽煙四起,更不難趁火打劫亂中奪權。劉邦便正是這樣的人。劉邦的最後獲勝,並非沒有道理。(易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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