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分武俠 | 郭襄·一遇大叔誤終身
之前寫過一篇分析郭靖和黃蓉的文字，有位師長看了以後告訴我希望有時間寫寫金庸筆下她最喜歡的郭襄這個角色。郭襄是郭靖與黃蓉的次女，在《神鵰俠侶》後8回以及《倚天屠龍記》前2回主要出場過。雖然郭襄不是這兩本書的主角，但其人其事多令人動容，唏噓不已。
談郭襄首先要先談談《神鵰俠侶》這本書金庸先生到底想要言說什麼。全書講得是一個「情」字，金庸對於情的看法，或者整本書對於情的總結都體現在貫穿於全書中元好問的那首《摸魚兒》的詞（上闕）：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
就中更有痴兒女。
君應有語。
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
於是乎書一開篇就是被情所傷的李莫愁滅門情郎陸展元之弟陸鼎元一家；武三通為情而瘋，一路追來的妻子武三娘為夫吸毒而亡；其後便是楊過與小龍女坎坷的愛情之路，從小龍女失貞獨自離去到襄陽英雄大會重聚被天下群雄恥笑師徒亂倫，然後楊過斷臂，絕情谷中情花毒，小龍女重傷難愈怕楊過傷心欲絕，留下十六字跳下斷腸崖。至此楊過漂泊江湖從翩翩少年到兩鬢斑白只為十六年的約定。另外為楊過盜葯而死的公孫綠萼，心心念念楊過終生不嫁的程英，陸無雙；還有絕情谷主公孫止與裘千尺的相愛相殺。金庸寫盡了情之苦，愛不可得，也正是苦到斷腸，痛徹心扉才讓這愛情故事讓讀者投注情感在其中，有所感懷。
如果《神鵰俠侶》寫到楊過漂泊半生尋小龍女不得鬱鬱而終結尾，亦或者到楊過開始浪跡天涯結束，留給讀者一個令人猜想的結局（如《雪山飛狐》）也算是呼應了本書對情的宗旨。
曾經看《金庸傳記》裡面有講當初金庸在《明報》上連載《神鵰俠侶》時全城空巷，都在等著看楊過和小龍女的結局，考慮到萬一寫成悲劇怕讀者一怒之下不買報紙了，於是寫成了十六年後重聚的大團圓。
也許金庸先生不甘心，還是想讓大眾認同到他對於情之苦的深刻體驗（苦追夏夢多年不得），於是乎寫了郭襄出場的後八回，一位集美貌與智慧於一身既可愛又豪爽的女孩子被情所傷，為情所困。
然而金庸在《倚天屠龍記》里依然沒有放過她，借張三丰徒弟俞蓮舟之口道出郭襄從16歲開始踏破萬里苦尋楊過不得，最後在40歲大徹大悟出家為尼，創立峨嵋派。是否真悟了不曉得，只曉得收個徒弟取名風陵，想是與楊過的緣分始於風陵渡口的那一晚有關吧。
談郭二小姐郭襄必然要對比一下姐姐郭大小姐郭芙。
郭芙是郭靖與黃蓉的第一個女兒在桃花島出生，從小頑劣驕縱，把桃花島搞得天翻地覆，每當闖了禍當父親郭靖要懲罰她的時候，母親黃蓉一味維護，而當小郭芙摟著父親脖子撒撒嬌，郭靖也不忍責罰女兒就這麼不了了之。郭芙的童年教育是沒有邊界的，她亦不知道界限在哪裡，周邊的人一直滿足她嬰兒般誇大型自戀。所以我們看到郭芙長大了刁蠻，任性，不通世事，又缺乏共情能力。同時內心又非常虛弱，因為世間並不如在桃花島般，當挫折來時有父母，有大師父（柯震惡），有大武小武。
再看郭二小姐郭襄，郭襄小郭芙十六歲，生在戰火硝煙的襄陽前線，一出生就先被李莫愁盜走，後又被斷臂之後心存憤恨的楊過偷走，喝過豹奶，餵過米粥就是沒有喝過一天母乳，多次遇險生死一線。精神分析認為越早的創傷越是深刻地印記在潛意識中持續地影響一個人的一生。小郭襄最早體驗到的是被父母拋棄的感覺，以及動蕩中體驗死亡的恐懼。為了抵抗這種不舒服的感受，慢慢發展出的防禦模式讓郭襄長大了變得各方面都比較優秀，智商情商都很高，因為內心的潛意識有個信念就是只要我足夠的好我就不會被再次拋棄。
郭靖和黃蓉教養郭襄包括三子郭破虜的方式和郭芙相較是180度大轉變。書中說郭靖黃蓉認為之前對郭芙的寵愛教育太失敗因此對二女，三子比較的嚴厲，關愛很少。書中李莫愁盜走郭襄，誤會是楊過與小龍女所出並不知是郭靖黃蓉之女，當黃蓉一路尋女而來碰上李莫愁時，我們並沒有看到一個為女兒生死挂念甚多的母親，黃蓉反而又表現出了少時那個促狹少年的本色比武戲弄李莫愁，讓楊過有可乘之機偷走小郭襄。而作為一個父親郭靖對於楊過偷走郭襄的態度居然只是一句就當是賠給過兒的一條臂膀吧。襄陽一戰郭襄被金輪法王綁在高台之上烈焰飛騰，遠處的郭靖大義凜然寧可女兒死也不投降。郭大俠，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最後楊過獨自殺進蒙古軍中力敵法王差點性命不保救下郭襄。不知道此時此刻襄兒心底有多少的失望和傷感。郭靖和黃蓉是不合格的父母，從動力學角度說是功能很差的父母，三個子女的教育都是不成功的，當然這也和他們兩人的成長經歷息息相關，他們沒有機會從各自父母那裡學到如何做父母，一個自幼沒有父親，一個從小沒有母親。
人都有依戀的需要，郭襄無法從父母那裡得到更多的關愛，於是便在與他人關係上去尋求。所以我們看到郭二小姐喜好結交，且不避男女之別。從丐幫一眾叫花子到風陵渡口的販夫走卒，從年老的魯有腳到少年張君寶，甚至書中大反派金輪法王都有交情，法王一度想收郭襄做弟子。郭襄行事常出人意表，頗有外公東邪黃藥師之風被江湖上稱作小東邪。作風與父親郭靖的行事風格完全不同，這也是內心對於父親郭靖的不認同的表達。郭靖是個木訥忠厚之人，這也是東邪黃藥師一輩子在心底都不喜之處，郭靖黃蓉婚後住到桃花島他便雲遊江湖，連唯一的女兒都不知道所蹤。黃蓉一心一意地選擇和父親完全不同的郭靖，也有部分不認同父親，與父親競爭母親的心理意義（之前一篇《精分武俠|郭靖與黃蓉·愛上他是他》有分析）。而楊過的秉性與郭靖完全是天南地北，和黃藥師頗為契合，少年時就被其看重，華山論劍的時候被東邪譽為西狂，豈不是對了郭二小姐的脾氣。
楊過未出生時父親楊康便死於鐵槍廟，母親穆念慈含辛茹苦獨自撫養終積勞成疾在楊過12歲撒手人寰，從此楊過乞食為生，受盡人間白眼。早期的經歷造就了楊過明顯的自戀型人格的特徵，既渴望與人建立關係又害怕被拋棄，情緒的表達大起大落，行為舉止又有年齡不相稱的世故油滑。這樣的俊美少年對於年輕的女孩子簡直就是毒藥一般。郭大小姐郭芙一生都愛著楊過不自知，直到書中最後襄陽一戰，萬馬軍中，生死一線時，回首前塵往事，電光火石間才明白到這一層。
郭芙少時驕縱被周圍視作明珠般對待，父母亦不管教，身邊的大小武極盡討好之能事，唯楊過對自己不理不睬，愛恨一體兩面，於是郭芙不斷羞辱於他，內心總是沒來由恨得咬牙切齒，甚至砍去了楊過的一條右臂，身體永遠失去的部分是和自己有關，那是要楊過一生時時刻刻都記住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的表達。同時郭芙又是幸運的，兒時得到父母的關愛是最多的，無論闖什麼禍，無論怎麼無法無天，都有父母擔著，還不用擔心被懲罰。在郭芙心中這樣的美好的童年生活多麼希望一生都要擁有，哪怕長大了回不去了，潛意識裡希望再經歷一遍。婚姻對人的意義是潛意識希望再重溫或者改變一次童年的遭遇，重溫還是改變是根據自己對童年生活的感受是美好還是遺憾。所以當幾乎和郭靖氣質相似的耶律齊出現的時候，郭芙不作第二想，芳心暗許。婚後郭大小姐的確又重溫被寵被供著的美好生活。可嘆都是一母所生，聰慧更討人喜愛的郭二小姐就沒那麼好運了。
郭襄長大後再遇見楊過，郭襄16，楊過36。歷經16年與小龍女的分離，浪跡江湖，此時的楊過已從性情乖張輕佻的少年成長為一代神鵰大俠，沉穩又不失溫情，江湖地位，人脈資源，處事能力早已與年輕時天差地別。郭襄第一次聽到神鵰大俠的大名是在夜宿風陵渡聽眾人談論楊過傳說般的大俠事迹，不覺被深深地吸引，這是赤裸裸的光環效應啊，郭襄也認同了。之後隨大頭鬼尋神鵰大俠，見識了楊過憑著一手軟硬手段調解江湖紛爭，大俠的光環在小郭襄的心中又加重了一層。跟隨楊過去黑沼捉靈狐是兩個人第一次單獨相處，一起相伴去完成一個任務。這在心理上是非常有意義的，代表兩個人一起擁有了一個「秘密」，這樣的體驗是能夠拉近親密關係的，這個秘密是彼此在心底珍藏的，只屬於郭襄和楊過，是沒有小龍女也沒有其他人分享的。《倚天屠龍記》中百年後當滅絕師太使出一招「黑沼靈狐」，金庸不忘提了一句此招是峨眉祖師郭襄為了紀念當年與神鵰大俠一起黑沼捉狐往事所創，金老爺子你太狠了。
楊過送給郭襄三枚金針，可以幫助她完成三個願望，阿拉丁神燈的既視感有沒有？
郭襄立馬用掉了第一枚金針，想看看楊過藏在面具下的真容，當面具拿下，一張清癯俊秀的臉孔出現在眼前時郭襄此生心中再也無法忘記。
第二枚金針郭襄邀請楊過在自己生日那天來看看自己。郭襄的這個16歲生日過得足以銘記一生，楊過先邀請了江湖上諸多英雄豪傑前來給郭二小姐祝壽，然後獻上三重大禮：殲滅蒙古先鋒部隊割下2千隻耳朵；以祝壽煙花為訊號火燒蒙古大軍糧草；當場揭穿潛入丐幫的內奸霍都。三件大功勞烘托出歡樂的最高氣氛時，楊過飄然出場。而這一切是為了襄兒，至少是借著襄兒的生辰，對於郭襄來說這是一種什麼體驗？這是一種充分滿足到自戀的高峰體驗。
套用《大話西遊》里紫霞仙子的那句話就是：
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雲彩來娶我……
如夢似幻的美好，怎麼會有少女不傾心？當楊過苦等小龍女十六年不果意欲輕生時，郭襄拿出第三枚金針希望楊過不要跳崖，楊過還是跳了，郭襄跟著也跳了，至此情根深種已無生死之懼。
襄陽一戰，華山論劍之後，楊過與小龍女歸隱活死人墓，從此絕跡江湖。郭襄從16歲到40歲削髮出家，24年中踏遍江湖尋找楊過。如果問她尋到了又如何？和楊過，小龍女一起生活？怕是襄兒自己也說不清，只是一味去尋，潛意識驅使著去找。郭襄兒時的遭遇，父母撫養功能的不佳讓郭襄對於高質量的依戀關係潛意識中一直心存嚮往，雖然與楊過相識相遇極短的日子但是其間發生的種種故事，感受到的高質量的愛與關懷，以及自戀的滿足感遠超之前的所有的關係，即便在《倚天屠龍記》中遇到崑崙三聖何足道，瀟洒倜儻又何足道哉。這些是襄兒心底里從小缺失的，是襄兒諸般美好下深深的悲傷，她去尋楊過是一種象徵，楊過是她缺失的那部分的象徵，她要找回來。
年初李雪一句「父母皆禍害」引發武志紅和徐凱文關於諮詢倫理的論戰，李雪的話帶有很多情緒，也講得極端，同時父母撫養功能的優劣直接影響到孩子的一生是毋容置疑的，做父母是需要學習做父母的，學點心理學對孩子來說永遠都不晚。
峨眉山巔，青燈古廟，襄兒落髮，淚灑前襟，回首前塵往事，是否大徹大悟？心底的缺口還在么？仰天望去，白雲蒼狗，天地悠悠。
<作者簡介>
居正
動力學取向心理諮詢師，精神分析師
微信號：vincentjzp
精神分析同好會公眾號
微信號 : psy_fa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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