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歡迎來到殘酷世界

06-18

韓浩月

《道士下山》已公映數日，眾說紛紜中有人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假若導演署名換一個人，會不會輿論評價會有所變化？我自己的答案是這樣：如果不是陳凱歌作品，就會對它寬容許多，要是一位新人導演拍成這樣，沒準還能一舉成名。

苛責陳凱歌，包括對第五代另外兩位重要導演張藝謀、馮小剛有很高要求，皆因他們曾創作過上等佳作，人們有理由要求他們一部拍得比一部好。但期待和現實總會有距離，在批評之餘，要認識到這樣一個境況：他們面臨著一個難以言說的創作環境，面對著一個混亂無序的市場。《道士下山》這部影片如同故事裡的小道士一樣，面世之初就一腳踏進一個殘酷世界。

王寶強飾的小道士何安下，本來生活在一個很理想、很舒適的環境里，有師父有師兄弟的照顧。他以為打贏了就不用下山，結果還沒出山門就上了一當，輸了的才不用走，這是師父給他上的下山第一課不要輕易相信人，「一門之隔，兩個世界」，這句在預告片中被重複多次的台詞，也是影片極力想要說明白的事情——門與世界的關係。

影片里的門，不僅是道觀的門，也是寺廟的門，不僅是武林的門，也是江湖的門，不僅是善惡的門，也是美醜的門……一扇門手輕輕一推就開了，有人一腳踏進懸崖，有人抬腿走向殿堂，《道士下山》整部影片即是圍繞這個核心展開，它在大多數的篇幅里渲染殘酷，也在故事中人陷入絕境的時候展現美好。電影在情境調控方面沒能掌握得太好，但其目的所指還是清晰可見的。

范偉與林志玲的那段故事，是小道士下山之後乾淨純白的內心第一次遭到嚴重擊打。偷窺師父與師娘做愛，小道士流露出孩子見到糖果一樣的神情。發現師娘與師父的兄弟出軌，小道士的心靈開始扭曲，因為那一刻他的戀父情結和戀母情結全被毀掉了。師娘縱容情夫毒死自己的老公，小道士做局害死師娘與她的情夫，自此以後，小道士就不再是一個淘氣的在街上搶別人荷葉雞的小道士了，那個「小」字可以去掉，離開師父懷抱又失去了師娘的懷抱，道士真正長大成人。

這段故事很震撼，其實是可以擴充為整部電影的，它具備這樣的體量，也直指人間情慾的變化無常，王寶強與林志玲難道不該有一段故事嗎？在船沉之際，王寶強奮力游向林志玲，想要伸出又縮回的手，如同想要推開要關上的門，道士把自己逼入絕境，所以接下來王寶強與房祖名那段面孔扭曲的戲，如此魔幻癲狂，恰是鬼神交戰、靈魂受煎的表現。

這已是殘酷的一個巔峰，但陳凱歌顯然想寫盡人間殘酷，接下來就是讓一連串的殺戮事件不斷發生，也就是網路上有人調侃的，道士遇到誰誰倒霉。在第一段故事裡，道士是推動情節進展的重要人物，搶范偉的荷葉雞走進醫館老闆一家的生活，無意發現師娘出軌毀掉兩男一女，親手結束偷情者生命，是道士在片中的唯一一次殺人，在這段故事結束之後，道士的角色作用其實是被削弱了的，郭富城與張震的故事被打開，王寶強成為一名觀察者，他看到的事情，比他親歷的事情更刺激，也許觀眾需要及時把注意力從王寶強身上轉移出去，才能看明白電影說的故事重點，不是拴系在道士身上的。

電影從頭到尾都在製造一種奇情感，每一個人物身上（包括范偉飾演的猥瑣老闆以及林志玲飾演的潘金蓮式的老闆娘）都有遺世獨立的成分在。范偉演的角色傻嗎，一點也不，他明知道妻子的行為，在發現嬌妻偷錢時也只寬厚地說一聲「要錢你跟我說啊」，老闆娘倒也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事實真相都抖落了出來。這是明清奇情小說中常見的人物形象，情是天大的事，圍繞情這個字產生怪異種種，都成了彰顯自我存在感的符號工具。

這種奇情元素，讓《道士下山》容易被看成一部奇幻片。的確，在該片的類型介紹中，奇幻是被放在第一位的，接下來才是冒險與喜劇這兩個類型。我有點好奇地是，為什麼片方沒有把它當成一部武俠電影來推廣。電影的主體、故事的重點、結局的落腳，都在指向武俠片，如果以武俠片的角度重新看《道士下山》，或能更好地理解它所使用的一些新表現手法。

《道士下山》其實擁有一個不錯的結構，三個轉場式的故事被一線相連，轉折時的氣息變化，傳遞出一個清晰的意圖：以此構建一個具有立體感的故事，這個故事裡的情節與人物相互為鏡，折射出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這樣的結構對剪輯的要求很高，素材的取捨也很重要，據傳該片上映幾經挫折，不知對影片成品是否造成損傷。

在陳凱歌的作品譜系裡，《道士下山》在精神層面里，是最為接近他那部被頻繁提起的《霸王別姬》的，兩部電影可以找到許多共同之處，除了奇情之外，還有絕望，還有荒誕，還有控訴。區別之處在於，《道士下山》加了許多商業元素，而《霸王別姬》幾乎毫無商業味道。眼下對於《道士下山》的爭論，依然是商業片與文藝片之爭，觀眾在影院是把《道士下山》當商業片看的，評價它時卻難免習慣性地使用《霸王別姬》所立起來的文藝片標準，由此就不能理解《道士下山》所承載的輿論之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