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命里,你無處不在
1
坐在客車上,讀小松知佳的《父親》,不管不顧地涌淚。
轉向窗外,晨光熹微,秋色漫天。稀疏的楊樹葉子黃綠相間,襯以空闊的高天,益顯鮮亮奪目。銀杏已是一色的金了,在秋天的曠野里,燦爛成一樹一樹無聲的歡呼。
季節遠了,遠到可以審美。
從不曾留意,秋天原是這樣的絢爛與朗麗。就像從未曾察覺,我原是這樣深愛著我的父親。
父親是個孤獨的人。他對自己的兄弟和孩子們都異常的嚴厲與苛求,為此,家人都儘力地躲避著他。我們愁見父親嚴肅得近乎僵硬的臉,怕聽他古板枯燥有時甚至有些危言聳聽的思想教育。我們兄妹彷彿心有默契,以一種無言的約定,為逃離父親的管束和冷厲的目光而共同默默勤奮讀書。終於,我們各自在學業里找到了自己的未來,一個一個遠飛。弟弟不幸掉隊,沒有考上大學,畢業後卻也硬是攜妻兒舉家遠遷,寧願去四千公里之外討生活。每思及此,我總是糾結不已,難以斷論,我的父親,究竟是一位成功的父親,還是一位失敗的父親。
父親漸漸年邁,神色也漸漸緩和了些許。我開始清晰地感覺到父親對我們的想念,但為了勉強維持一位父親和男人的威嚴,他堅決不肯吐露半個字。去年春末,我們離家之際,他低聲說,有時間打電話回來。那一刻,偷眼父親有些羞澀而寂寞的臉,我平生第一次騰起勝利的得意,在這場持久的「較量」里,強大的父親終於綳不住了,最終滑向了潰敗的邊緣。我覺得呼吸都一下子順暢起來,心裡敞亮得要湧出淚來。
我沒有遵從父親的叮囑——常打電話回家,卻常常風一樣突然旋迴故鄉的小院,若無其事地推門出現在父親的面前。一樣的,不肯吐露半句牽念。只輕輕問一聲:媽呢?
我一直以為,我與父親無聲的「鬥爭」之路還迢遙得很,有的是時間和他慢慢糾纏。大約是因為他的管束讓我時常覺得自己還只是一個讀初中的孩子。
然而,九月,父親的猝然離世,在我的波平浪穩的生命里投下一枚炸彈,讓我無比錯愕和悲慟。從生病入院到輕輕撒開我的手,不到四十個小時,堅強了一輩子的父親,在最緊要的關口竟那樣匆匆妥協了。一切倉促得失卻了過程,眼前渾身插滿管子的父親安靜得像個乖順的小孩,晝夜之間將我的心疼幹了。我徒握兩手虛空,看著父親輕輕地睡熟了。我知道,在這一站,他從此停住了,而時光的洪流仍將從容不迫,湍湍不息地將我湧向遠方。一時間,巨大的遺憾和悲傷排山倒海,讓我深悔而無補。——我還從沒有好好與父親深談過一次,還從沒有和父親開懷地大笑過一次,還沒能以女兒的貼心徹底消融父女間的羞澀和拘謹……我總是忙啊忙,還沒有來得及好好攙扶著父親享受過哪怕一小段溫暖而緩慢的時光……我什麼都還沒有準備好,這場永恆的阻隔便驟然橫亘在了我的面前。
他走不動了,在生命的征途中,我不得不永遠把他留在這裡。從此,漸行漸遠,天各一方!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忽然而已!我失聲痛哭。
2
父親在世的時候,我總是仰視著他不可違抗的莊嚴的神情,敬畏著他,躲避著他。如今,父親去了,呼嘯而過的歲月舒緩流轉,給了我大量的悲傷和愧悔的時機,那些年內心積鬱的淚水、委屈,在平靜的容顏下洶湧。
父親入土之後,我很少講話,也很少流淚。工作日,輕輕做事,暖暖微笑,默默行路。休息日,或於寂靜的夜裡,點開《大宅門》,聽胡曉晴蒼涼而幽遠的聲音似一聲裂帛,劃開夜幕,讓情緒恣意漫進無邊的黑暗……或在如酒的黃昏里,靜靜面窗而坐,讓黑暗一點一點將身形淹沒,再一點一點被晨光洗出來,任由光陰在心靈的世界裡汩汩流轉,將所有生活的場景和細節一一回放……平靜地做著那些看來毫無主題的事情,放縱自己的內心於悲傷中一再陷落。
黃昏,斜陽如酒,我在廚房裡淘米做飯,想起父親。父親最痛恨飯里吃出沙子,每每必怒目投箸,雷霆大作。最奇怪的是,每次飯里即使只有一粒沙子,也會被父親吃了去。小時候我們一桌圍坐,大家靜默無聲,低頭吃飯,我總是緊張地支棱著耳朵,只要聽到「咯吱」一聲,總是條件反射似地攬罪上身:「米是我淘的!」父親便會頓一下,憤怒之色稍減,雖然仍舊恨恨的,但不會再發作。只是那時,我沒有意識到,這是在仰仗父親對我的偏愛。成家之後,每次淘米做飯,父親的樣子總是那樣自然地浮現在我的意識里,我也總是習慣性地將米淘了又淘,揀了又揀。
一天,快客進了站,下了車,秋天清亮的晨陽親昵地撲滿全身。習慣性地將自己喝粥留下的杯子提下來,順手扔進了站內的垃圾桶。一輛往返於寧連之間的快客上,一位中年男子當門站著。他蹺起大拇指朗聲向我說:「還是你好!如果每個乘客都像你這樣那就好了!」他讚賞的神情和善意及閃亮的笑容讓我愉快而羞澀。淡淡笑了一下,輕輕點頭致意,匆匆走開了。其實,每天早晨我都會重複這個相同的動作。每每離開一個地方,我總會本能地將它清理乾淨。這是從我懂事的時候起,父親一點一點教給我的。他總是一臉嚴肅地說,一個人走到哪裡,要把自己的教養帶到哪裡,尤其是一個女孩子。父親的示範和教育,讓我從來覺得,一切本該如此。
每個夜晚,我必在燈下翻閑書,寫日記,以此迎來每一個心無掛礙的安眠。那一晚,讀張愛玲,偶逢一句:「你問我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立時手心冒汗——怎麼可以!我確信,如果這話不幸被父親讀到,他一定會如同溽暑飲了冰水,意識一下十二分清明,果斷拉我做替身,瞬間集結所有的人生經驗,羅列一長串佐證,鄭重說理三小時。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便一再地教育我:「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凡事須理智,慎思而後慎行。那時,每每垂手而立,低眉順眼,一副恭聽的姿勢,心,卻叛逆地翱翔於萬里長空,似乎只有這樣方可抵消父親對我內心那些小得意小任性的冷酷斬殺。在他的威壓面前,我最擅長的便是不動聲色地鄙夷和腹誹:世故!
儘管我無數次對他的教導嗤之以鼻、頑固抵抗,但卻終究經不起他日積月累滴水穿石的打磨與滲透:凡事總要不自覺地問上三遍「為什麼?」總要給萬事的發生髮展找出一個恰當的理由,近於強迫地從繁花似錦中拎出萬物生長的根源。因此一路熄滅了我許許多多的幻夢,遏止了我許許多多的衝動,讓我的人生少了許多「犯二」的率性與快意,也因此喪失了許多天真的樂趣與親歷的深刻……這,常常令我欣慰不已,又沮喪不已。
我有點累了,總也逃不開父親的影子。深秋,我索性什麼也不想,只懨懨地立於窗前看雨。朋友問我:「梅子,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特別的優雅?」我默然無語,想起從小被父親無數次提醒和教訓的情景。父親的眼睛彷彿無處不在,以致我在空蕩無人的屋子裡也不敢有絲毫僥倖,坐卧立行,循規蹈矩,片刻不敢懈怠。隨著歲月的流逝,父親管教於我的一切早已存在於渾然無覺之中。
朋友還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隔世相逢,依然會循著自己的理想,把女兒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女人。
的確。連母親也說,四個孩子中,我的脾性最像父親。
聽了朋友的話,我在心裡輕輕嘆息,父親,你成功了。
許多年來,我怨恨著你的強硬和苛責,倔強地踢騰,用心地變換姿勢,矯正步伐,想要擺脫你的「陰影」,可是一邁步,我依然走成了你的樣子。
今天,我終於恍然大悟,生命中,你早已無處不在。
——我一邊怨著你,一邊成了你。
3
十一小長假,我陪母親聊天。母親領我去童年生活過的地方走走。那裡已經完全變了樣兒了。
母親以新的小學校址為參照,指給我老家舊居的位置。我不禁安靜地笑了。幼年搬家的時候我還沒有讀小學,那時我覺得彷彿從一個村莊搬到了另一個村莊,「過去」一夜之間遙不可及。一切都是陌生的,以致我一兩年內都沒有玩伴兒(不過,說實在的,在父親的管束下,我很少走出院門兒,似乎一生也沒有找到一個親密無間的玩伴兒。以後的歲月里,始終喜歡一種適可而止的距離,我總以為都是那時落下的病根兒,耿耿於懷)。今天才明白,其實新家和舊家不過幾百米的距離。
在我的印象里,家的南邊有一片菜園,圍滿枯朽而溫暖的籬笆,給人一種樸素的年代感。在園子東北的不遠處有一口老水井。通往菜園和水井的是一條黃泥路,路邊長滿野草,春夏季節零星的開著各種野花。父親常常一大早去那口老井挑水,一缸水挑滿,父親的褲腳便是濕漉漉的了。那時,我特別羨慕趙大家的狼狗,父親挑水洗菜或是澆園的時候,它總是跟來跟去。母親和我們兄妹,包括我的叔叔們,見到父親都畢恭畢敬大氣兒不敢出,只有趙大家的狗可以對著父親肆無忌憚地撒歡兒。
媽媽問我,還記不記得左右的鄰居?小佐你還記得?二玉呢?你小時候他們最喜歡逗你了。我遲鈍地搖搖頭,周圍的一切都記不得了。只有那座老屋,那片園子,那條土路,在飛逝的光陰中,一直如同一座虛幻而美麗的烏托邦,無處生根,無處降落,找不到來龍去脈,就那樣清晰而孤立地懸浮在我童年的記憶里。蒼翠的園子,頂著露珠的的花草,歡樂而自由的狗,還有父親挑水的青蔥的身影,永遠如同黎明一樣清新、生動,任憑一切漠漠於疾馳的歲月中老去,依然從容不迫地明亮在一顆尋找陽光的心靈里。
4
眉月一彎夜三更,畫屏深處寶鴨篆煙青。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秋蟲繞砌鳴。小簟涼多睡味清。
今夜,我躺在母親的身邊。石英鐘的秒針踮著腳尖,一寸一寸分割著我長夜的追憶。一隻蛐蛐兒在窗下清唱。那麼近,彷彿就在我枕邊,或者躲在我衣袂的皺褶間。一聲,一聲,冷靜而幽閑,足以喚醒夜的濃黑,驅凈所有的睡意。在這樣的夜裡,李叔同的《秋夜》油然應境展開於心際。
我本以為,在「解放」的輕鬆與自由里,我會很快淡化父親離去帶來的悲痛和不適。事實卻並非如此。每每片刻的閑暇,那些散去的日子總會無孔不入,彌合心靈所有的罅隙……忘卻了父親的種種嚴厲,總是想起他臨終握著我的手,那副虛弱而乖順的樣子;想起他默默扛起生活的艱辛,給予我他所能給予的長遠的愛;想起我俯身於他的面前,輕輕叫一聲爸,他已不能說話,只會吃力地睜開眼睛,努力對我點點頭……
我確信,父親真的走遠了,永遠消失在我的生命里。父親確也是回來了,循著我的記憶和思念,日夜兼程,寸寸回到了我心的最暖,最軟處。
你近時,那樣遠。你遠了,卻那樣近。
爸爸,我愛你。生前,我從沒有對你說出口,如今再也沒有機會了。
這,實在是太殘酷了。
5
百花凋零,萬木蕭疏。
我孤獨地佇立在奔流不息的歲月里。
我不想哭,卻淚如泉湧。
我不想悲傷,卻振作不起來。
文|梅子 圖|鄔烈威
本期編輯|侯俊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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