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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汝倫:不問信仰,但問有用與否

  德波頓這部談宗教的書談了許多問題,惟獨不談對於宗教最重要的信仰問題,反而要人不必秉持信仰,這恰恰反映了現代人在宗教問題上的基本特徵,即不問信仰,但問有用與否。

《寫給無神論者》[英]阿蘭·德波頓著 梅俊傑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儘管宗教是人類文化和精神世界的一個本質標誌,但它在近代以來,尤其是從啟蒙運動以來卻呈式微的趨勢。雖然啟蒙思想家把宗教作為「迷信」和「精神鴉片」來對待,但伏爾泰還是說過如果沒有上帝,我們也要造一個出來這樣深刻的話。這說明,即使像他那樣激進的宗教批判者,還是看到了宗教對於人類生活的深刻意義。伏爾泰畢竟還是有信仰的。相比之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自稱無信仰者的英國人德波頓,就秉承英國小店主的傳統,只知宗教的用處,而不問宗教對於人類的意義了。的確,正如他這本書的書名所揭示的,宗教要獲無神論者的青睞,大概也只有說它的現實用途了。可是,說宗教的用處與說宗教對於人類的意義,畢竟是不一樣的。談論宗教的用處,對於我們理解宗教,不太會有根本的幫助。

  毋庸諱言,宗教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現象,當然是有用的,但宗教之所以存在並將繼續存在,卻不是僅僅用「有用」就可以解釋的。宗教的存在,有其深刻的人性根據,而不僅僅是出於實用的需要。如果說哲學是人理性的產物的話,宗教就是人情感和信仰的產物。人類有各種不同的宗教,但都是出於人的信仰天賦。西方人喜歡以宗教來區別人與動物,就是因為只有人才有信仰這樣一種獨特的心理能力和傾向,它與感知和理性無關。信仰是一種強烈的情感,發自人的內心深處,它沒有感知和理性的根據,但人們需要它卻遠過於對感知和理性的需要,也只有人才渴望感覺和理性本身都會否認的東西。

  那麼,這種情感亦即宗教情感究竟為何?宗教情感首先是生命的情感。人生在世,不能不面對生死問題,正因為有生必有死,人才會對生命有特殊的情感,希求對生死問題、對生命的意義問題有某種理解。不朽也好,輪迴也好,死而復生也好,都不是對經驗事實的認識,而是出於情感的信仰,堅信生命的永續。人們依靠這種對於生命的豐富熱情來抵抗死亡與毀滅。這種信仰再進一步,升華後就是對於無限和絕對的渴求。

  按照德國神學家奧托的說法,對於崇高和絕對者,我們首先會產生一種依賴感,我們覺得我們作為一種造物與高高在上的造物主或最高存在者相比,不僅無法同日而語,而且我們甚至可以被看作是「虛無」。因此,我們不得不產生這樣一種絕對的依賴感。其次,既然我們無異於「虛無」,那麼面對上帝的「目光」,面對這位神秘主宰的巨大力量,我們便不能不感到畏懼,感到震顫。第三,既然上帝是那樣的崇高,那樣強大,那樣令人神往,我們自然會產生一種不滿足感或嚮往感。用奧古斯丁的話說,我們渴望成為上帝。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思想,不能說沒有類似的考慮。

  很顯然,無論是感性還是理性都不能提供「無限」或「絕對」的確切證據,但人自古以來就會渴望絕對和無限,渴望得到一個絕對與無限的超越者,即神的愛。其實不僅在宗教中,而且在其他事物中人也會追求無限與絕對。這種追求一般不是出於實用的考慮,而是出於對自己根本的有限性的覺悟,正是這種覺悟,產生了對無限與絕對的信仰。信仰是一種獨立於感性和理性的力量,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說它是與感性和理性相矛盾的,但它卻是一種非常實在的力量,人類的許多偉大事業,正是在這樣一個力量的推動下完成的。歷史上真正稱得上偉大的人物,無不有其堅定的信仰。正是在信仰的力量下,孔子才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蘇格拉底才能為哲學而生,為哲學而死;釋迦牟尼才能普度眾生;耶穌基督才能坦然走上十字架。

  無限與絕對過於抽象,所以人們又喜歡用一個相對具象的超越者——神來代替,這決不只是出於理智的考慮,也是出於情感的需要。人在感覺到自己的孤獨無助與根本的有限性時,需要有一個無限者給予他內心的慰藉,讓他對神秘找到一種落實。人們在看到人世間根本的罪惡時,需要一個超越者來保證正義的存在。人由於私利作祟,不能明辨善惡,需要有一個絕對者來明確善惡的界限。這都不是感性和理性的需要,感性和理性只需要它自己,情感才需要超越者。以對絕對的超越者崇拜為特徵的宗教,就是根據這種需要產生的。

  最後,如湯因比所說,逆境的加劇會使人回想起宗教,逆境要求我們重新審視生命的意義。

  宗教在近代的式微

  這當然不是說宗教沒有種種實用的功能,而只是說它不能完全用實用性來解釋。論實用,許多宗教信仰和戒律往往不但不實用,反而有損實用。而且宗教的實用性往往是從其超越性中派生或變形而來。例如,人天生對神秘的東西有敬畏感,想要理解又不得其解,這就會演變為後來的充斥宗教的各種奇蹟或怪力亂神。而人表現在宗教祭禮和葬禮中對於生的熱情,對於死的不甘,又可以幫助人們戰勝對死亡的恐懼、死亡和灰心,等等。但所有宗教的實用性,不是宗教的本質,宗教的本質乃是出於我們神聖情感和信仰的需要。實用歸根結底與信仰是有抵觸的。

  近代的世俗化過程與宗教在世界範圍內的日漸式微,從反面證明了這一點。凱恩斯說過:「現代資本主義是絕對反宗教的,它沒有內部聯合,沒有多少公共精神,通常(雖說並非總是)僅僅是一群有產者和逐利者的聚合體。」當代美國著名社會學家羅伯特·貝拉則指出,《聖經》傳統用「良心」來理解個人動機,而現代功利主義是用「利益」來理解的。對於資本主義來說,情感是不重要,甚至是沒有意義的,重要的是計算理性,所有事情只有通過它的天平才能決定是否有意義。韋伯說的去魅化也好、理性化也好,都不過是計算理性以它的名義宣布情感產生的上帝已死。現在唯一的上帝是金錢,唯一的宗教是商品拜物教。哥倫布說:「金子構成財富,誰擁有它,誰就能得到他在塵世所需要的一切,也就有辦法把靈魂從煉獄拯救出來,讓他們重獲天堂的歡樂。」這反映了現代人開始認為金錢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包括靈魂的問題。但事實卻是,在現代人這裡,靈魂不再是靈魂的問題,而是變成一個由自然科學研究和解決的物質的問題。

  湯因比曾這樣分析宗教在近代世界日漸式微的原因:「人們背叛基督教的原因一部分是道德上的,另一部分是理智上的。其道德原因是西方宗教分歧產生了毀滅性的然而毫無結果的政治和軍事的角逐,其實質是惡意的、蓄謀已久的、殘酷無情的,其追求的是不可告人的骯髒的世俗目標,與基督教高尚的精神使命正相抵牾,令人反感。理智方面的原因在於傳統的西方基督教的宇宙觀是由包括從聖保羅到聖托馬斯·阿奎那的一系列偉大締造者從基督神話、猶太經典、希臘哲學與科學的混合物中建造起來的,已不再博得西方人的絕對贊同。」

  的確如此。一方面,教會自身的所作所為有悖於宗教的精神使命與道德理想;另一方面,計算理性不再認為上帝的存在可以得到證明。工具理性產生的科學迷信使得人們現在只承認經驗科學的實證證明。而對於啟蒙哲學家來說,宗教情感也不是人類的普遍情感。有些民族沒有宗教,而每一個宗教民族的禮拜和虔誠的情感也不同於其他宗教民族。他們開始從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實證角度來看待宗教,貶低情感的作用,抬高外部事物的實證作用。在休謨看來,宗教純粹是由一些對生活的事件的關心,從不斷刺激人心的希望和恐懼中產生的。宗教是從希望避禍求福,解釋無法解釋的事物這樣非常實際(實用)的要求中產生的,這種廣義的對宗教的社會學和人類學的理解也包括我們熟悉的唯物主義。休謨的《宗教的自然史》充分表明了它的社會學性質,雖然人們一般把它看作休謨的宗教哲學著作,我寧可把它看作最早的宗教社會學著作。它實際否定了上帝的存在,讓人置身於一個去了魅的世界,一切事情都要交付理性的批判,走自己的路而不求助於任何超越的力量。

  宗教本來就不是理性與客觀事實的事,而是信仰和情感的事。康德似乎明白這點,所以他明確說要限制知識,為信仰留下地盤。然而,在他那裡,上帝或宗教只有道德的意義。我們信仰上帝,是因為道德生活需要假定上帝的存在,這也是啟蒙以來許多西方哲學家的共同觀點。不是我們的情感,而是我們的道德生活需要上帝作最後的保人。但這種上帝已經不是我們情感所依賴的上帝,而是理性的僕人了。所以海涅以他詩人的敏感看出,《純粹理性批判》是砍掉自然神論頭顱的大刀,這並不是浪漫的誇張。康德的上帝的確不能解釋我們許多宗教經驗和神秘體驗。當然,對於本質上否認超越性的現代性來說,那些經驗和體驗充其量只有個人意義,沒有普遍意義,因為它們和上帝的存在一樣,得不到客觀的證明。而在現代性眼裡,不能得到客觀證明的東西就是迷信。

  現代人已經很少會像歌德那樣認為迷信是生命的詩歌。相反,迷信意味著非法和無效,意味著沒有任何存在的理由。儘管神學家還在苦心孤詣地試圖證明上帝的存在,但現代人本質上都已經是無神論者了,他們或許也會定期上教堂做禮拜、去禱告,但不過是要證明自己是個好人而已。他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上帝死了,以及上帝死了什麼都可能發生。

  近代中國人對宗教的態度

  如果說信仰了上帝兩千年的西方人對上帝死了多少還有些傷感的話,那麼不知上帝為何物的中國人對此可以說是毫無所謂。近代中國人對宗教的看法可以說是與現代性在中國的發展亦步亦趨,從宗教思想的角度反映了現代性對中國思想的改造和支配。中國近代思想者除了有宗教傾向的學者或宗教學者外,一般都對宗教持比較否定的態度,早期思想家如康、梁、嚴復等人還有所肯定,「五四」一代則基本持否定態度。但不管是早期還是後來的思想家,對宗教情感幾乎都是陌生的。對他們來說,也許宗教還有些用,主要在道德上,但基本是與科學相違背的迷信。他們對宗教的否定,與西方最激進的反宗教思想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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