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淮河有什麼特別，為何能分割中國？

不少國家的國民會把本國劃分為南方、北方，並將自己按格填空或歸於南方人，或自視北方人，比如義大利、德國以及150年前的米國。兩情歡悅時南方嘲笑北方，或者北方揶揄南方，不僅無傷大雅，反而增添不少樂趣；若是實在相看兩厭，則極有可能一拍兩散、大打出手。對於這種國民心理，我們稱其為「南北意識」。

上述國家南北方的界線多由歷史習慣形成，並不存在顯著的天然地理分界線。但中國是個例外，一條橫亘東西的秦嶺山脈，再加上七大水系之一的淮河，天然形成了中國東部的南北地理分界線（帶）。

秦嶺-淮河一線，圖片源自維基百科

甚至還有學者將秦嶺繼續向西延伸，與崑崙山脈（包括阿尼瑪卿山）或祁連山脈相連，將南北分界線貫穿整個中國。

秦嶺-淮河延伸帶，地圖源自中國國家地理

不過，以中國國土面積之廣袤，理當有更豐富的區域劃分，只按南、北理解不同區域的關係稍顯單薄。所以我們今天的討論只限於中國東部傳統的南北分界線——秦嶺-淮河。

今天秦嶺-淮河兩側的中國人南北意識之強可謂有目共睹，小到豆腐腦甜咸、大到國民性格異同，一直都是爭論不休的熱門話題。如此強烈的南北意識是自古以來就有的嗎？分割中國的為什麼是秦嶺、淮河，而不是別的山脈、水系呢？

中國歷史上作為南北分界最先出場的是淮河。它發源於河南湖北交界的桐柏山脈，之後流經河南、安徽、江蘇三省，全長1000公里，兩岸寬闊、水勢平緩。

淮河風光

其支流眾多、水網交錯，大小湖泊星羅棋布，與相對乾燥少水的中原迥異。

淮河流域圖

2000多年前，春秋戰國時期的齊國人晏子率先提出了淮河南北的差異。楚王曾故意刁難晏子，聲稱齊國人在楚國為盜，晏子則偷換概念「編造」了淮河南北的不同，作為對楚王的反擊（出自《晏子春秋》，在教科書中以《晏子使楚》出現；事實上橘和枳本來就是兩個物種）。

「桔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這句話居然說得本應更了解淮河的楚王無言以對。但是嚴格來說，當時的古人並沒有多少南北意識，反而東西意識要強烈得多，秦嶺也正是在這種東西對立中出場了。

秦嶺主體位於陝西南部，向西延伸至甘肅境內的白石山，向東則囊括河南省的伏牛山，全長超過1600公里，範圍非常廣大。我們熟知的太白山、終南山、華山（南峰）、嵩山（峻極峰），或為秦嶺主峰，或為秦嶺支脈余脈。

秦嶺諸峰，地圖源自國家測繪地理信息局

與諸侯國密集的華北平原不同，高大、綿長的秦嶺山脈有著更加充沛的水資源，山間溪流密布、水源眾多。

秦嶺黃柏塬

在主峰太白山海拔3590米處，還有一處中國東部海拔最高的高山湖泊——大爺海，群峰環繞、霧氣蒸騰。

太白山大爺海

秦嶺北坡短而陡峭，河流深切，形成高峻的峽谷，青山聳立、流水潺潺，溪水從山中層層跌落，形成多級疊瀑。

秦嶺秋色

秦嶺青峰峽

冬日來臨，瀑布凍結成冰瀑，卻仍有流水沿著冰柱直落而下，使得冰瀑不斷加大，在底部凍結形成一個巨大的冰堆，晶瑩剔透、美輪美奐。

秦嶺黑山岔

秦嶺北坡的峽谷多達數十道，人們將之統稱為「秦嶺七十二峪」。它們依次並排而立，如同群龍吐水。

秦嶺七十二峪及相關自然景觀分布圖

眾多水源彙集，在南北兩側發育出了兩條大河——長1532公里的漢江、長810公里的渭河。漢江、渭河又分別注入長江、黃河，成為中國兩大母親河各自最大的支流。秦嶺水資源的充沛可見一斑。

圖中的山嶺即為長江、黃河的分水嶺，一山隔兩河，上半部分為長江水系，下半部分為黃河水系

依靠秦嶺水資源的哺育，中國歷史上的兩大王朝相繼崛起。公元前221年，秦嶺北麓渭河流域的秦國自西向東掃滅六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王朝「秦」出現了。

秦滅六國形勢圖

公元前202年，秦嶺南麓漢江流域的漢中王劉邦自西向東擊敗西楚霸王項羽，中國歷史上空前強大的帝國「漢」誕生了。

楚漢戰爭，圖中的南鄭為漢中王都城

函谷關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長安的中央王朝與關外諸侯的東西分界，而秦嶺則成為以西勝東的關鍵資源（秦之前的夏商周也是東西對立，但與秦嶺關係不大）。

從漢朝末年起，南北對立相較於東西對立開始有所增強，因為長達2000多年的「南部大開發」開始了。三國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長期戰亂導致大量人口南遷，南方經濟初具實力，現在南方有了與北方對抗的資本。於是，公元220年，魏蜀吳三國鼎立正式開始。

三國形勢圖

但此時的南方實力仍要遠遠弱於北方，蜀、吳兩國清楚認識到了這種南北差距，他們決定聯合抗魏，並藉助天險彌補實力的不足。

蜀國的屏障便是秦嶺。秦嶺並不是一條主脊清晰的單薄山脈，其南北寬達200公里，群山綿延、風流雲轉，對於古人幾乎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秦嶺清晨

太白山拔仙台海拔3771米，是秦嶺最高峰，也是中國大陸東部的最高峰。雲海波瀾壯闊，蔚為大觀。

太白山拔仙台雲海日出

太白山雲海

鮮為人知的麥秸摞海拔超過2800米，山頂以高山杜鵑、高山草甸或低矮灌木為主，沒有高大的樹木遮擋，視野極為開闊，所以又稱「光頭山」。立於山巔可以北望關中大平原，並及太白、冰晶頂、鹿角梁諸峰。

秦嶺光頭山

鹿角梁則因形似鹿角而得名，人跡罕至、植被原始。冷杉林風骨崢嶸、大草甸山花爛漫，至今仍是保存完好的一方凈土，只有少量攝影與徒步愛好者來此取景、穿越。

秦嶺鹿角梁晚霞

秦嶺鹿角梁（星空系後期合成）

寒凍風化之下山體崩裂形成面積廣大的石海，徒步者行進其中，稍有不慎便可能崴腳，在這樣難以救援的環境中崴腳幾乎是致命的。

秦嶺北坡更是出現了一個斷層，使得北坡遠比南坡險峻，華山便是其中的代表。其風景壯麗，在古代卻是司馬遷筆下的「天下大阻」。

華山

為翻越秦嶺，古人在群山中開拓了少數幾條南北通道，包括著名的陳倉道、子午道等。而這些道路並沒有減輕多少翻越秦嶺的艱難。

秦嶺古道示意圖

唐代的李白在《蜀道難》中便描寫了這些古道之難：「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從今天的盤山路上我們仍可窺見一斑；若是冬季大雪封山，一片銀裝素裹，道路更加難行。

秦嶺北坡為暖溫帶，主要生長有針闊混交林、落葉闊葉林，到了秋天，各種樹木紛紛「張燈結綵」

秦嶺冬季風光

吳國與曹魏之間則沒有大山阻擋，它的屏障是長江。這裡縱橫的水系、湖泊是不擅水戰的北方軍隊的噩夢，而北方日馳千里的華北平原也成為南方政權退避三舍之地。但從軍事上講，以長江為界會距離南方經濟中心過近，缺少縱深空間，所以之後南北各朝的對立都極力從長江向淮河推進。

北魏與南齊的對立大致與秦嶺-淮河重合

直到南宋時，宋金以秦嶺-淮河為界，淮河取代了長江，秦嶺-淮河一線才以政權割據的形式初步確定下來。

宋金西夏西遼形勢圖

隨後的100多年，南北方相對獨立發展，南方經濟、文化實力實現對北方的全面反超，南北方在農作、語言、風俗、飲食等諸多方面加速分化。

以秦嶺為例，秦嶺北坡山勢陡峻、斷層深谷密布，就像一堵「擋風牆」阻止了冬季冷空氣南下，讓漢中盆地、四川盆地相對溫暖。而南來的水汽又大部被截留在南坡，使得南坡降水更加豐富，森林也更加茂密、鬱鬱蔥蔥，主要生長馬尾松林、巴山松林、常綠闊葉林等。

秦嶺南麓黃柏塬

這樣的環境，為秦嶺南部茶、水稻、桔子等作物的種植提供了氣候基礎。而北方則以不需要大量水源的小麥、蘋果、柿子為主。

陝西南部紫陽縣的茶園

陝西南部寧強縣的稻田

陝西關中平原寶雞的麥收場景

在此之後，元明清三朝的大一統雖然消除了南北政權的對立，南北意識卻已經在國民心中紮下了根。明代地理學家王士性在其著作中已經明確按「江南諸省」、「江北諸省」劃分中國（分界線又從淮河南移至長江）。清末中國地學會的首任會長張相文開始用現代科學分析中國的地理特徵，1908年，他首次提出以秦嶺-淮河作為中國地理南北分界線，隨後這一提法被載入中國地理教科書，成為人盡皆知的地理常識。

張相文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蔣介石發表《廬山聲明》中「地無分南北」成為一句名言，也從側面印證了中國人的南北意識之濃厚：「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

今天，我們也知道了這條南北分界線的更多科學意義，它與中國年降水800mm等降水量線大致重合，與中國1月份平均氣溫0度的等溫線大致重合，是濕潤地區和半濕潤地區的分界線，還是亞熱帶和暖溫帶的分界線，以及亞熱帶常綠闊葉林和溫帶落葉闊葉林的分界線等等。

中國年降水量線示意圖

然而從另一個顯為人知的角度講，經歷了多次南北對立的秦嶺-淮河一帶，也是一條蠻荒與文明的分界。這種分界並非指南北方之間，而是秦嶺-淮河與南北方之間。

秦嶺作為巨大的山脈，本身就具有隔絕文明的屬性，不論南北方如何發展或者爭戰，這裡始終能保持原始，因此它很早就是隱士們最熱衷的居所。

終南山之巔太興山

但淮河就慘了，它根本無力阻擋戰爭、災害的衝擊。宋金對抗時期，宋朝掘開黃河企圖阻止金兵南下，滔滔黃河裹挾大量泥沙沖入淮河河道，使得黃淮平原成為澤國。而之後黃河奪淮幾乎成為歷朝歷代的必演曲目，統治者也幾乎都將這一區域視為可棄之地，淮河也在這種影響下變得更加支離破碎，甚至下游已經沒有一條清晰的主河道。

淮河下游示意圖，現在只能以人工修築的蘇北灌溉總渠為主河道

不斷的水災、戰爭侵擾令淮河流域陷入長期的貧困、動蕩之中，成為亂世梟雄的武力庫，例如元末朱元璋的「淮西集團」，晚清李鴻章的淮軍，以及幾乎與盜賊無異的「捻軍」。江蘇省內蘇北經濟長期弱於蘇南也與此關係密切，直到20世紀後半段，淮河流域才得以穩定下來，步入發展的正軌。

進入21世紀以來，日新月異的技術變革打通了秦嶺、淮河的地理阻隔，憑藉一條18公里長的終南山隧道，穿越秦嶺已經縮短到僅僅十幾分鐘。

秦嶺隧道

人的流動性、生活方式的融合也在加速，南米北面在大城市裡早已經瓦解，南船北馬也被高鐵、汽車、飛機所取代。處於這樣一個時代，我們應該如何理解秦嶺淮河作為南北分界的意義呢？

雖然人的融合在加速，但對於動植物卻依然很重要，它仍是自然生物保護的天然屏障，其物種豐富程度堪稱中國最重要的自然遺產之一，朱?、大熊貓、金絲猴和羚牛更是被合稱「秦嶺四寶」。

太白山中一隻正在爬山的大熊貓，技術比動物園的好太多了

對我們人類而言，它也仍然保留著作為南北分界線最詩意的部分，它依然是那個「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秦嶺-淮河；它也依然是那個「駿馬秋風冀北，杏花煙雨江南」的秦嶺-淮河。

秦嶺清晨

淮河流域江蘇興化的油菜花田

（來自星球研究所）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