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的三大傳統(下)
釋迦牟尼如來佛所講一切經,歸結為宇宙與人生的真相,與天人合一的《周易》宇宙學十分貼近,甚至在基本概念上都能類似地對應。諸如,觀心與觀境,對應於人道與天道;空、假、中道,對應於無、有、中庸。馮友蘭先生的《新原道》稱:中國哲學「極高明而道中庸」。「道中庸」乃是孔孟的人文之中道;老子的「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沖氣可謂「極高明」的自然之中道。仁義之道直指人的心性,故與「觀心」之說相通;無為之道直指自然規律,則與「觀境」之說相通。尤其是,莊子所說的「兩忘」與佛家所說「雙忘」,更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們說,從兩漢到兩宋這一千年的「亞洲之易學」,經歷了二層嵌套的雙螺旋運動和雙螺旋演變。最後,由儒與佛、道與佛的對立互補發展成「三教合一」的新局面,使「亞洲之易學」產生了質的飛躍——佛學文化吸收了易學文化,令佛學中國化;易學文化吸收了佛學文化,令易學東方化。
進一步說,東方化乃是「亞洲之易學」的特徵,它成熟於兩宋時代「三教合一」之後。此前,儒、道、佛三教由相互排斥、相互指責,到相互理解、相互吸收,再到相互融會、相互印證。這一過程波瀾起伏、曲折漫長,精緻絕妙地刻畫出二層嵌套的雙螺旋演變的歷史軌跡。直到三教內在圓融合一,河洛文明的雙螺旋構建上升到一個新層次——東方之易學。
佛教要在中國傳播發展,梵文佛經必須翻譯成漢文。為了使華人容易理解和接受佛教思想,印度僧人在譯經過程中做出了調整和迎合,以適應儒道兩家的倫理道德觀念。例如,把「牟尼」譯為「能仁」,顧及儒家;把「無我」譯為「非身」,把「涅槃」釋譯成「無為」,顧及道家。翻譯《四十二章經》時,模仿儒家經典《孝經》的文體,譯出「以禮從人」之類的儒家用語,譯出「解無為法」、「行道守真」之類的道家用語。
安息王子世高翻譯的《安般守意經》說:「身但氣所作,氣滅為空」,「安謂清,般為凈,守為無,意名為,是清凈無為也」。借用了道家的「元氣」和「無為」等概念。貴霜僧人支讖翻譯的《道行般若經》說「諸法性空」即為「諸法本無」,「色即是空」即為「色之自然」,借用了道家的「本無」和「自然」等概念。
由此可見,早期佛教因迎合了中國傳統思想觀念,迅速發展成儒、道、佛三教並存的局面。另外,佛教初傳之時依附黃老道術而流行,也是一個重要因素。西域僧人自稱是「道人」,與中土道士同名,這意味著,在西域高僧的心目中,佛教的教義與道家、道教比較接近。而當時的士大夫把佛教看成與黃老之學類似的學說,把如來佛看成如老子一般的神聖。
借用儒道概念譯經,是印度佛教中國化所邁出的第一步,但這一步卻留下某些隱患。一是佛教的教義沒有充分翻譯出來,包括與儒道思想觀念相悖的內容。二是由此誤導了「格義」之法,即用中國的哲學術語比附解釋佛教的哲學思想。魏晉以後,隨著佛經的大量譯出,人們對佛教思想有了更全面的把握,牽強比附佛經的「格義」自然淘汰。
在這種情勢下,佛教與儒道兩家相悖的思想觀念隨之而暴露出來。它是引起儒佛、道佛之爭的主要原因之一,且爭辯的各個問題大都涉及基本教義。毫無疑問,儒佛、道佛之爭乃是東方世界兩大文化傳統相互碰撞的必由之路,以至於撞擊出「三武一宗法難」和「滅道興佛」等重大事件。換言之,中國文化與印度文化相互之間由表及裡、由淺入深的理解過程,既有溫和交流的一面,又有激烈衝突的一面。然而,儒、道、佛三教走向圓融合一的總趨勢始終未變,此乃歷史發展的必然。
南朝齊梁時,沙門僧佑站在佛教的立場上,面對儒道兩家對佛教的責難,為弘道明教、辯駁六疑,編寫了《弘明集》。該書彙集了許多護持佛法的佛家著述,還保留了如范縝的《神滅論》等大量反佛文章。從儒佛、道佛之間的攻駁與對話等記載中,我們能夠看到儒、道、佛三教關係前期歷史的足跡。
漢末牟子最早提出三教一致論,所著《理惑論》被收入《弘明集》中。牟子基於佛教立場為教義作辯護,援引了儒道兩家的思想資源,用孔孟、老莊的言論來解釋佛學教義,強調三教學說都有助於王道教化,以緩和佛學與易學的衝突。但這種三教一致論與後世「三教合一」論是有區別的,其特徵是:佛教在政治倫理上迎合儒家學說,在哲學理論上依附道家學說,而對於道教有所貶斥。此後發生的道佛之爭,與此相因。
在中原文化與外圍少數民族文化的交流史上,曾發生過「華夏夷狄」之辯。有趣的是,由佛教文化在中國廣泛傳播所激起的中外文化碰撞,仍以「夏夷之辯」為序幕。即儒道兩家責難佛教時,都以「夏夷之辯」為口實,爭辯的主題還在其後。儒家據《孟子·滕文公下》所載:「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來指責佛教徒「學夷狄之術」出家為僧人,就是捨棄了堯舜周孔之道。南朝宋末時,道士顧歡作《夷夏論》指出:「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就是「悖禮犯順」。事實上,狹隘、膚淺的夏夷之辯是不可能令佛教徒心服的,也經不起對方反駁。
由於佛教信仰始於朝廷,而享有了國家授予的免稅、免役等等特權。魏晉時,佛教增建寺院,廣收僧眾。至南北朝時,發展規模已空前興盛,使佛教形成了獨立而強大的寺院經濟。由於僧眾和雜役人員不列入戶籍,免徵各種稅役,導致國家在籍人口大量減少和財政收入嚴重流失。《南史》載:梁朝出現「天下戶口幾亡其半」的現象。北魏永平年間,來自西域的僧人達三千餘眾,魏主建造永明寺,以千餘間屋舍安置。至延昌年間,北魏佛教寺院,達一萬三千餘。佛教無節制興造寺、塔,剃度僧人,收留雜役,聚積錢財,所引出的政治、經濟等社會問題,無疑是對儒家政教的巨大衝擊。害政破國之爭在所難免。
東晉太尉桓玄嚴厲指出:「京師竟其奢淫,榮觀紛於朝市,天府以之傾匱,名器為之穢黷。避役種於千里,逋逃盈於寺廟,乃至一縣數千,猥成屯落,邑聚游食之群,境積不羈之眾。其所以傷治害政,塵宰佛教,固已彼此俱蔽,實污風軌矣」(《弘明集》之《與僚屬沙汰僧眾教》)。南朝齊末道士所作《三破論》,也站在儒家的立場上抨擊佛教的三大危害,「第一破曰:入國而破國者。誑言說偽,興造無費,苦克百姓,使國空民窮,不助國,生人減損。況人不蠶而衣,不田而食,國滅人絕,由此為失。日用損費,無纖毫之益,五災之害,不復過此」。
南朝齊梁名士劉勰(晚年出家為僧)所著《滅惑論》,對破國論進行了反駁。他指出,梁武帝信仰佛教,國家是破滅了,但佛教未傳入之前也有許多國家破滅了,因此把國家滅亡的原因歸咎於佛教理由不充足。當佛教傳入以後,也有一些朝代很興盛,只論破滅的朝代而不論興盛的朝代有失公平。劉勰提出「孔釋教殊而道契」的觀點,以調和儒佛關係。
對於害政破國的指責,東晉高僧慧遠所說:「佛教陵遲,穢雜日久」(《弘明集》之《與桓太尉論料簡沙門書》),似乎代表了當時佛教界的某種反省之意。
《三破論》說佛教有破國、破家、破身之危害。關於破家與破身之害,已涉及到名教與佛法之爭。《三破論》陳述「第二破曰:入家而破家。使父子殊事,兄弟異法,遺棄二親,孝道頓絕。憂娛各異,歌哭不同。骨肉生仇,服屬永棄。悖化犯順,無昊天之報,五逆不孝,不復過此」。「第三破曰:入身而破身。人生之體,一有毀傷之疾,二有髡頭之苦,三有不孝之逆,四有絕種之罪,五有亡體從誡,惟學不孝」。
儒家認為,出家為僧有悖孝道和君道。據《孟子·離婁上》所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而僧眾棄父母、妻兒,捐財貨,或終身不娶妻生子,此乃破家絕後而違背孝道。《孝經》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而沙門削髮剃度,此乃破身也違背孝道。儒家名教重服飾儀錶、君臣禮節,而僧人身披赤布,見王者不施跪拜之禮,此乃違背君道。
對於儒教的人倫孝道,佛教界不僅認同它的價值,同時強調佛教的教義與孝道並不相悖。因《孝經》說過:「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據此,東晉孫綽辯解道:「貴能立身行道,永光厥親」(《弘明集》之《喻道論》)。廬山慧遠法師說:「孔經亦云,立身行道以顯父母,即是孝行,何必還家」。並申辯:「佛亦聽僧冬夏隨緣修道,春秋歸家侍養。故目蓮乞食餉母,如來擔棺臨葬。此理大通,未可獨廢」(《廣弘明集》之《周祖平齊召僧敘廢立抗拒事》)。牟子在《理惑論》中指出:「苟有大德,莫拘於小。」他以儒家典故泰伯「斷髮文身,以隨吳俗」來證明其觀點:泰伯雖有違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孝道,但孔子的《論語》稱讚「泰伯可謂至德矣」。
對於儒家名教的君道,佛教界作出了兩種回應。根據佛教的教義,出家修道乃「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故沙門不受世俗禮法的約束,僧人見君王也無須施跪拜之禮。廬山慧遠作《答桓太尉書》與《沙門不敬王者論》兩文,闡述了沙門不應禮敬王者的深刻道理。南方佛教界強調了僧人的超然地位,認為禮敬王者有屈從政治、依附塵俗之嫌。如《沙門不敬王者論》所述:「遂令無上道服毀於塵俗,亮到之心屈乎人事」。
在北方佛教界,基本認同沙門應該禮敬王者。慧遠的師傅道安認為:「不依國主,則法事難行」(《高僧傳·道安傳》)。東晉孫綽提出:「周孔即佛,佛即周孔」(《弘明集》之《喻道論》)。北魏僧官法果說「太祖明睿好道,即是當今如來,沙門宜應敬禮」(《魏書·釋老志》)。這是符合佛學教義的:人人都有佛性,眾生皆可成佛,故周孔、君王可以成佛。沙門不敬王者,但禮敬諸佛;周孔即佛,君王即佛;所以拜周孔、君王即是拜佛。「朝拜天子等於拜佛」,一直為北方佛教界長期奉行。
儒佛之爭所涉及的問題還有很多,如鬼神生死之爭、神滅神不滅之爭、因果報應之爭等等。據《論語·先進》中記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並且「敬鬼神而遠之」(《論語·雍也》),由此可見一斑。儒家的主流思想「重人事輕鬼神」,以至於「殺身成仁」(孔子語)與「捨生取義」(孟子語)的入世情懷,完全符合仁義之道,重理性、重現世的人生哲學。
但孔子並不否定天命,因此「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不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論語·堯曰》)。孔子也未否認鬼神,只是敬而遠之,存而不議。如《孟子·盡心下》所說「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如《莊子·齊物論》所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孟子·告子上》記載,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這是探討人「心」活動及其歸屬的話題。在孔子看來,我們尚且不能知曉人「心」的奧秘,又怎能對鬼神妄加評論呢。
佛教對於鬼神生死問題,有著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比如,三世(過去世、現在世、未來世)因果說,六道(即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人間、天上)輪迴說,都涉及鬼神生死問題。這就是儒佛之間存在的差異,也是鬼神生死、神滅神不滅、因果報應等等之爭辯的因,而儒佛互補則是果。
孔子《文言》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周易·坤》)。此一說,基本上概括了儒教的善惡因果報應思想:積善、積不善,是因;餘慶、餘殃,是果。但其果報的重點不在自身,而在子孫。就個人言,儒教乃是一世因果。而佛教三世因果、六道輪迴,其善惡報應直指自身。如佛經云: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
佛教告誡世人:眾善奉行,諸惡莫作。善報屬於自己,惡報也屬於自己,今世未報,來世必報。相比之下,儒教的人生哲學只講一世(從生到死),關注此岸塵俗世界;佛教的人生哲學講了三世(前世、今世、來世),關注彼岸極樂世界。所以說,儒教一世因果是入世的,佛教三世因果是出世的。進而言之,入世主義與出世主義的對立導致了儒佛、道佛之爭。並且,衝突與對話又是儒佛、道佛對立互補的歷史表現形式。
值得注意的是,道家、道教的「出世」與佛教的「出世」不能等價齊觀。在河洛文明的雙螺旋構建中,兩種「出世」從屬二層嵌套的結構。在第一層次中,道家、道教之於儒家、儒教而言是「出世」的。但在第二層次中,儒家、儒教和道家、道教之於佛教而言又都是「入世」的。
這是因為,儒家、儒教的仁義之道對應於生活實踐及其社會規範,故有「儒以治世」之說。道家、道教的無為之道對應於氣功實驗及其自然規律,故有「道以治身」之說。對此,于丹女士的《〈莊子〉心得》有深刻感悟:「前山之路是儒,授我以使命,教我在社會人格中自我實現,以身踐行;後山之路是道,假我以羽翼,教我在自然人格中自我超越,心靈遨遊。」在佛教看來,世間萬象皆是因緣而生,沒有一樣是真實的、永恆的。無常之外相依附我「心」而存在,只有破除「心」中無明之相,才能認識宇宙與人生的真相,故有「佛以治心」之說。
如此說來,道家、道教的「出世」是非世俗而不非人生,以否定為肯定、以無為化有為,主張擺脫世俗的羈絆,在與自然和諧之中實現個體的自我超越。佛教的「出世」不僅世俗與人生俱非,且萬象皆非,以否定而不肯定、虛妄而無實相、至涅槃方解脫,主張從人生之苦(生老病死)和此岸世界(六道輪迴)中超脫而出,最終成佛。這就意味著,在不同層次上,道家、道教和佛教都是「出世」的;在同一層次上,道家、道教又是「入世」的,而佛教仍然是「出世」的。
事實上,早期道教在先秦神仙方術的影響下,追求的是現世今生長生不死、肉體成仙。而佛教以人生為苦難,引導信徒修行未世來生、離苦得樂。這就是「入世」與「出世」的差異,也是道佛之爭的一種因。正因為這樣,道教在道家氣功的基礎上創立了內外丹道,將氣功「延年益壽」的功效發展成「羽化登仙」的目標,而遭到了佛教徒的抨擊。其必然結果是,道佛之爭反而促進了雙方的進一步發展。
(3)三教合一的對稱軸
當歷史進入宋代以後,儒、道、佛三教關係逐漸迎來了以儒教為主、以道佛兩教為輔的「三教合一」的新階段。三教合一的新局面,意味著印度佛學與中國易學千年對話的終結,標誌著河洛文明雙螺旋結構的歷史轉型。換言之,兩宋時代的儒道互補之於軸心時代的儒道互補,是一次新的飛躍。千年「亞洲之易學」二層嵌套的雙螺旋結構,已在更高層次上整合。
自北宋以來,中國的儒、道、佛三教關係可以概括為「三教合一」。從表象看,三教合一是指三大宗教信仰及其教義,由衝突走向了圓融合一。從文化底蘊看,儒學包括了儒教文化,道學包括了道教文化,且為易學文化構建中的正反螺旋。佛教文化源於釋迦牟尼如來的佛學,且中國易學文化吸收了印度佛學文化,致使中國易學東方化。由此看來,「三教合一」劃時代的意義,乃是東方易學統合了三大宗教文化。
因此,中國三大宗教文化在更高層次上的統一,印證了河洛文明的千年周期性:易學發展史上的第二次高峰期北宋,堪稱中國文明的歷史頂峰。在軸心時代,東方文化二分為印度文明範型和中國文明範型。進入北宋後,河洛文明結構轉型,則是兩大文化范型合二為一的嬗變。譬如,兩宋以來,儒學吸收道佛兩家的思想,形成了煥然一新的新儒家——宋明理學。其間,周敦頤吸收道家的「無極」思想,撰《太極圖說》和《通書》,提出「誠」乃是宇宙的終極真理;程頤、程顥、朱熹倡導「理一分殊之道體、理義同一之道用」的理學;陸九淵、王陽明倡導心學。陸王心學頗具佛家禪韻,陸九淵稱「吾心即宇宙」;王陽明言「致良知」,並作著名四句偈語:「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噁心之動,為善去惡是格物,知善去惡是良知。」再如,全真教創始人王重陽道長,提倡儒、道、佛三教本來是一家,他要求道人及信徒誦讀《孝經》、《道德經》、《清靜經》、《心經》等三教經典。
前文所述,政治文明與政治文化對應,也就是說與文化選擇對應。在皇權時代,統治者所做的文化選擇,等價於政治方向那條軸心線,它不僅是三教合一的對稱軸,而且延續了河洛文明的發展方向。可以說,文化選擇及其價值取向,符合後天八卦有為而治的政治行為,從屬於文明發展的顯秩序。
但是,封建皇帝「有為」地選擇了以儒為主、以道佛為輔的三教合一,卻與三大宗教文化所具有的內在超越性(隱秩序、神秘性)不無關係。所以說,顯秩序與隱秩序並非是隔絕的。而問題的顯在方面是:儒學的宗教性,派生了「入世」的儒教,道佛兩教卻「出世」在不同層次上。儒學的實用價值和儒教的入世價值結伴,提升了儒家及儒生的政治地位。
在我們看來,封建帝王、天子皇帝也是人,而不是神。人性的弱點,心態二重性的不平衡,人皆有之。好皇帝(明君)調整心態的能力強一些,壞皇帝(昏君)調整心態的能力差一些,大體如此而已。然而,皇帝們大都明白,儒以治世,道以治身,佛以治心的道理,採取了相同的文化選擇——立儒為國教。孔子立儒學,並未創儒教,儒教屬於政教,實質是封建專制政治與三綱五常倫理的結合體。雖政教合一,但世俗皇權大於教權。三教的社會功能都有助於王道教化,為皇權提供了政策資源。反過來,政治路線又形成了三教均衡發展的對稱軸線。
北周道安所言:「不依國主,則法事難行。」足夠說明皇權與教權之間的主從關係。而事實上,「對稱軸線」也並非是理想化的幾何直線,在真實的歷史背景中,它有著自身振蕩的螺旋軌跡。如三教關係史上的「三武一宗法難」和「滅道興佛」之厄,都出自皇權的干預,是皇帝壓制宗教的歷史事件。
所謂三武一宗法難,是指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代武宗和五代的後周世宗,四家皇帝的廢佛事件。其中,南北朝時期的皇帝佔了兩位,這與當時北方佛教的寺院經濟過於強大,社會勢力急劇膨脹有關,又與儒佛、道佛之爭有關。
北魏太武帝的廢佛行動,就是採納了宰相崔浩和道士寇謙之的諫言,下令五十歲以下的佛徒還俗服兵役。公元439年,北魏滅北涼,太武帝捕獲為北涼守城的僧眾三千人,下令屠殺。由於寇謙之的勸諫,三千人倖免於死。公元446年,胡人蓋吳聚十餘萬人,在陝西黃陵起義。太武帝拓跋燾率兵親征,路過長安一所寺院,發現寺內收藏弓矢兵刃和金銀財物。因疑懼沙門與蓋吳通謀造反,故殺盡全寺僧眾,焚毀經像。接著推行廢佛政策:誅滅長安沙門,通令全國,焚毀寺院、經像和屠殺僧人。
信仰佛教的太子拓跋晃和道士寇謙之,再三勸阻太武帝勿濫殺僧尼,雖然沒有被採納,但廢佛詔書得以緩宣,使得眾多僧尼聞訊而逃,且將經書佛像轉移密藏。據《魏書·釋老志》記載:「自今以後,敢有事神及造形像泥人、銅人者,門誅。……諸有佛圖形像及胡經,盡皆擊破焚燒,沙門無少長,悉坑之。」這是佛教傳入中國之後遭到的第一次沉重打擊。廢佛後六年,太武帝駕崩,文成帝繼位便下詔復興佛教,佛教又迅速地恢複發展。最早的僧官制度,也是產生於北魏道武帝時期。歷代僧官的職責,主要是統計、控制剃度僧人的數目,管理僧眾的行為。
北周武帝的廢佛政策,也是受到還俗沙彌衛元嵩和道士張賓的影響。當年,民間流傳著一句讖語「黑衣當得天下」,武帝宇文邕深信讖緯之學,對此心存忌諱。衛元嵩和張賓乘機諫言:沙門身穿黑色衣,必為國禁,道士穿黃色衣,必為國祥。因此,武帝對佛教界已生戒備之心。當時,北周的僧尼已超過二百萬人,寺院多達三萬餘所。針對佛教日益龐大的勢力及其弊端,衛元嵩上奏了十五條勸諫,以國家治安和財政收入為理由,提出改革佛教,削減寺院、懲治腐敗等建議。為了并吞北齊,統一北方,武帝將衛元嵩的勸諫付諸於行動,他曾經「求兵於僧眾之間,取地於塔廟之下」(《廣弘明集》之《諫周祖沙汰僧表》)。
北周武帝原本信奉道佛二教,對佛教並不反感,曾經多次召集儒、道、佛三教學者,議論教義的層次。以武帝的眼光,應該是儒教為先,佛教為後,道教最上。但是,三教學者各執一詞,議而不決,並且道佛兩教互相攻擊。武帝深感不快,責令暫停道佛二教的爭論。之後下詔設立「通道觀」,在道佛二教中選拔120人為通道觀學士,令學士讀《周易》、《道德經》、《莊子》,同時強調,以儒家為正統,會通三教。此乃三教合一的前身——皇權干預下的三教協調一致。這一史況提供了例證:文化選擇等價於政治方向選擇,政治路線堪稱河洛文明雙螺旋構建的軸心線。
建德二年,武帝再次召集朝臣、道士、僧人辯論三教的優劣及排名,最後宣布:儒教為先,道教為次,佛教為末。這就引起了佛教界的強烈不滿,猛法師、道積等人相繼抗旨直諫。但抗旨行為促使武帝決心廢佛。公元574年(建德三年),武帝在紫極殿召見名僧智炫,與道士張賓辯論。張賓極力貶低佛教,被智炫法師駁回。武帝以論難為題,不料智炫超然陳詞,安詳應對。武帝惱羞成怒,憤而離殿。次日便下詔廢佛,同時廢道。
據《北史·周本紀》中記載:「初斷佛道二教,經像悉毀,沙門道士,並令還俗。並禁諸淫祀,非祀典所載者,盡除之。」北周武帝廢佛與北魏太武帝的暴力滅佛有所不同,儘管同樣破寺毀塔,焚燒經像,卻不殺害佛教徒,只是勒令沙門、道士還俗,且對高僧量才任用,委以官職。在北周及北齊地,共毀破寺廟近四萬所,或賜於王公,或充為宅地,被迫還俗的僧尼達三百餘萬,皆復軍民,還歸編戶。建德七年,武帝患瘡而亡。宣帝、靜帝相繼即位,佛教才得以逐步恢復。
唐代武宗廢佛,史稱「會昌法難」,是「三武一宗法難」中最大的一次廢佛事件。唐武宗會昌年間(841~846),武宗崇道毀佛的政策規定,不斷花樣翻新。如會昌元年(841),在武宗誕辰日的齋典上,賜兩道士身披紫衣,卻禁止高僧穿紫衣。會昌二年,武宗採納宰相李德裕的諫言,下令遣散未曾登記在冊的僧尼,並禁止置童子沙彌。同年,召集道僧在殿前議論,賜二道士紫衣,仍然不許僧人穿紫衣。會昌三年,下令還俗僧尼不得進入寺廟,未登記在冊的僧尼,嚴禁住在寺廟中,更不能住在京城和鎮內。同年,下令各級官府嚴密盤查寺院中的僧眾,縱使是登記在冊的,如果無法詳細說明來歷,予以逮捕,送官府追究。會昌四年,下令拆毀了皇宮道場的佛像,安置老君像,焚燒佛經。禁止沙門供養佛牙、佛骨。若送錢供養僧人者,輕則杖刑二十。同年,宣布不再召見僧人進宮;禁止僧尼在街上行走,因事外出,必需在鐘聲未響之前回寺,不許別住他寺,違者降罪。會昌五年,唐武宗先下令所有僧尼還俗,違抗聖旨不從者,一律坑殺。後下令毀盡天下寺院,前後共拆毀寺廟、招提、蘭若等四萬四千餘所,沒收田地數千萬頃,僧尼還俗者26萬餘人。並將銅佛像、銅鐘磬鑄成錢幣,鐵佛像、鐵法器鑄成農具,勒令私家所藏金銀佛像限時送官。
這一空前浩劫,除了經濟和政治方面的原因外,與武宗崇信得道成仙之術,又與道士趙歸真、劉元靖等人為爭權奪勢而煽動有直接關係。《舊唐書·武宗本紀》載:「時帝志學神仙,師歸真,歸真乘寵,每對,排毀釋氏,言非中國之教,蠹耗生靈,盡宜除去,帝頗信之。」會昌六年,武宗因服用道士的金丹,中毒身亡。宣宗繼位後,誅殺趙歸真等人,且復興佛教。武宗廢佛,不僅摧毀了佛教的經濟基礎和佛徒組織,而且佛學經典(如《華嚴經》和《法華經》的章疏)由此而散失。隋唐時代是中國佛教史上的黃金時代。只可惜,盛唐王朝隨著「會昌法難」日趨衰落,佛教的許多宗派也一蹶不振,道佛之爭乃至三教之爭,從此不再那麼激烈。
公元955年(顯德二年),五代的後周世宗廢佛,史稱「一宗法難」。後周世宗下詔:剃度出家必須在敕令戒壇受戒,非法私自剃度無效;不許增建寺院和蘭若,違反者嚴刑處罰;廢毀所有無敕額寺院,將銅像、鐘磬、鈸鐸等改鑄錢幣;民間的佛像、銅器,限五十日內上交官府,查出私藏五斤以上者,一律處死。
於是,被廢寺廟達三萬三百三十六所,大量銅像、鐘磬、鈸鐸被鑄成通幣。相傳鎮州有一尊觀世音菩薩很靈驗,無人敢去毀其銅像,世宗親自前往該寺,用斧頭砍毀菩薩胸部。顯德六年,世宗柴榮在北征途中,胸部突發癰疽而亡。後周世宗廢佛,是皇帝壓制佛教的最後一次事件。雖削弱了北方佛教的勢力,但保留了上千所寺院和上萬名僧尼,也沒有屠殺僧眾、焚燒佛經。其性質是對佛教的強行整頓,以緩解後周錢幣緊張的困境。
公元555年(天保六年),北朝的北齊文宣帝高洋下詔文:廢除道教,道士不得還俗,只能剃髮為僧。當時有道士四人,不願意剃髮為僧而被殺,史稱「滅道興佛」之厄。在此之前,文宣帝曾經策問於臣:和尚道士幾占民戶的半數,國用大感不足,你們認為那個該廢除?但他決然滅道興佛,強迫道士當和尚,又豈能解決國家費用之不足?由此可見,文宣帝離奇的宗教政策,與個人信仰(尊奉胡神)有直接關係。
由此看來,廢佛也好、廢道也罷,儘管產生於不同的年代,有各自不同的具體原因,但有一點則是相同的:與皇帝的個人學養及喜好不無關係。在皇權時代,好皇帝往往創歷史輝煌,壞皇帝往往毀社稷江山,他們交替出現在各朝代的歷史舞台上。致使皇權政治軸線形成振蕩不已的曲線。在中國,三大宗教都不得不為皇權政治服務;雖然有過三教之爭,但僅僅是停留在理論上的爭論,並沒有發生宗教戰爭。在西方,教權反而大於皇權,有些國家的教權凌駕於皇權之上,這無疑是引起宗教戰爭的原因之一,如十字軍的東征和穆罕默德的擴張。東方世界與西方世界的政治形態各具特色,由此可見一斑。
應該看到,與2100多年的皇權時代相比,「三武一宗」法難只是極為短暫的歷史過程。自佛教傳入中國以來,所受到的最大挫折莫過於「三武一宗」皇帝的壓制,但獲得了大多數皇帝的扶持和敬重,致使佛教在中國一直長盛不衰。如信奉佛教始於漢明帝,之後才推廣到民間。南北朝時期,皇帝們把翻譯佛經作為國家大事。隋唐時期,國家設譯經館,皇帝召集學者、名僧千餘人翻譯佛經。宋代皇帝特別重視刻印經書,官刻和私刻五種版本大藏經,多達653帙,6620餘卷。元明清時期,則有官修元藏,明南、北藏,清藏等等佛典。相比之下,在8~9世紀時,隨著新婆羅門教(印度教)的興起,佛教在印度開始受到打擊和排斥。至13世紀初期,佛教在本土幾乎蕩然無存,一直到19世紀才稍有復興。因此,佛教的三藏在其故鄉散失殆盡,卻幸運地在中國得以存續,包括許多梵文原本也保存在中國。
還要看到,道佛兩教才是名副其實的宗教,道佛之爭的激烈程度也超過儒佛之爭。兩晉時,那些道士名僧,以交結名門權貴的途經來接近皇室,而頻頻奔走於朱門。這被時人譏之為:「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南北朝時,道佛兩教已然旗鼓相當,教義教規,經藏戒律,儀式功課,神像法器,寺廟僧尼,道觀道士與女冠,信眾組織等宗教條件各自完備。並且在同一片國土上,面對同樣的問題:一是爭取合法地位,獲得皇帝的寵信;二是擴大勢力範圍,招收更多的信徒。可見,道佛之爭實際上是競爭,其焦點乃是政治地位的競爭。
儒教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宗教,且世俗化、人本化與官方化結合為政教。即政教是儒家倫理與儒教入世法的結合。道佛兩教很難與政教爭第一,是無奈;不甘當第三,是競爭。如上述,北周武帝為三教排名,而佛教不滿意位居第三。又如,唐高祖李淵詔定:「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釋教後興,宜崇客禮。令老先、次孔,末後釋宗」(《續高僧傳》之《慧乘傳》)。唐太宗李世民進而明令:「今李家據國,李老在前」(道宣《集古今佛道論衡》)。這使得佛教界更加不滿,儘管極力爭辯,卻改變不了李唐皇帝的金口玉言。然而有趣的是,女皇武則天「變唐為周」反其道而行之,她責令「釋教在道法之上,僧尼處道士女冠之前」(《舊唐書》之《則天皇后本紀》)。這就滿足了當時佛教界的心愿。
在皇權時代,的確有把道教排名第一,稱國教的皇帝,也不乏將佛教排名第一,稱國教的皇帝。這是作秀,還是權謀,或是宗法意識?我們不作深究。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儒教並未因此而被廢棄,政教在實踐過程中一直佔主導地位,而道佛兩家的思想為其左右翼。至於三教如何排名,只是一種表面功夫。
事實上,為政治名位而競爭,道佛兩教幾乎竭盡全力。如西晉道士王浮杜撰的《老子化胡經》,大意說:孔子曾問禮於老子,老子為孔子之師;老子西出函谷關去了天竺,經過老子點化的胡人成了佛陀;孔子和佛陀都是老子的弟子。其用心非常明白,將道教置於儒佛兩教之上。客觀上,老子化胡說對於早期佛教在中國的傳播更為有利,佛教界在當時保持沉默,無疑是明智之舉。南北朝時,佛教扎穩了根基,也針鋒相對地杜撰出一部《清凈法行經》。該經現已散失,但北周道安的《二教論》中還有記載:「佛遣三弟子,震旦(指中國)教化,儒童菩薩,彼稱孔丘;光凈菩薩,彼稱顏淵;摩訶迦葉,彼稱老子。」你看,孔子和老子是佛陀派遣到中國的弟子。杜撰《清凈法行經》的用意何在?那就是,儒道兩教來源於佛教。南朝梁武帝蕭衍竟然信以為真,據此提出「三教同源」說:周公、孔子和老子等,都是如來佛的弟子。
道教的興起始於民間,且為農民起義所利用。如張角三兄弟用太平道作為宣傳和組織手段,發動了黃巾起義;張魯利用五斗米道集結力量,割據漢中。佛教徒抓住這一把柄,批評道教乃「挾道作亂」組織叛逆,借故提醒皇帝防止道眾「犯上作亂」,真正目的是想以皇權政治力量打擊道教。這樣一來,反倒促進了早期道教汲取儒佛之長,以補自身之不足,加快了道教由民間化向官方化、貴族化和上層化轉變的過程。
在三教之爭的聲浪中,「三教同源」和「三教一致」的呼聲響遍朝野上下。但「儒佛一家」的呼聲更為突出,廬山慧遠法師的《沙門不敬王者論》反覆論證:「道法之與名教,如來之與堯孔,發致雖殊,潛相影響,出處誠異,終期則同」。慧遠法師堪稱佛教界的領袖人物,他雖重視堯孔和老莊,卻輕視道教,僅僅認同儒佛終究是一家。其言論在當時,有一定的影響力和代表性,這使得「道佛一家」必然遲到一步。由此可以看出,儒佛之爭並沒有道佛之爭那麼持久和激烈。
總的來說,三教之所以走向了合一,是儒道佛三教之中數十代學者共同努力的結果,應歸功於名儒、高道、高僧。當然,也離不開皇帝們的支持和民間信仰的訴求。另一方面,自漢代以來,「據於儒,游於道,遁於佛」的中國文人心態,作為文化自覺意識,應該是推動三教走向合一的無形力量。但更重要的是,易學與佛學本身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可融合性。站在易學東方化、易學世界化的視角看,易學的原型——《周易》太極宇宙模型,必須是一個非常完備的理論框架。這正是:哲學視域的宇宙、科學視野的宇宙、宗教信仰的宇宙,都指向同一宇宙——太極宇宙。
作者:王 春 2011-5-14
推薦閱讀:
※普京首次表態 允許中國收復外蒙古與海參崴
※中國佛教史之三國佛教
※環球郵報 給中國罪名前先看五件事
※8個中國最美銀杏小村
※中國好聲音第四季周杰倫戰隊實力唱將李安的評價及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