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洪秀全的燈謎情結

(註：編輯配圖；圖片來自網路)但凡喜歡燈謎的，大抵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喜歡猜的，「射」中一道高難度燈謎，於稠人廣眾中大搖大擺抱走獎品，對這類人而言是莫大的愉悅；另一種是喜歡制謎讓別人猜的，這種人又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喜歡別人猜出自己的燈謎，然後會心一笑，贊一聲「好燈謎」，另一類則是喜歡別人個個都猜不出自己的燈謎，抓耳撓腮百思不得其解之餘，長嘆一聲「好難」，別人越頭大，他就越高興。洪秀全就屬於喜歡制謎的那一類。早在拜上帝會時期，他就折騰了許多燈謎。什麼「彎彎一點在中央」(字謎，指洪秀全的「洪」)，「禾王」(拆字謎，指洪秀全秀字的上半截，和全字的下半截)，「禾乃」(拆字謎，指秀字，不過單指楊秀清的秀字，不能指洪秀全的秀)，「三星」(暗語謎，指代洪秀全)，「雲開頂天」(指代馮雲山)，「團方」(反語謎，指「團圓」)，「避吉」(反語謎，指避凶)，「珠堂」(地名謎，指洪秀全表親王為正居住的貴縣賜谷村，「珠」是王字旁，指代王姓，「珠堂」即王姓聚居的村子)，「三更」(隱語謎，指代逃跑，因為逃跑一般選在三更半夜)，「一點口」(指代郭姓，郭字左邊上半部為「一點口」)……林林總總，層出不窮。這一階段最為人所熟知的兩則燈謎，一則是洪仁玕在香港時口述的「三八廿一，禾乃玉食，人坐一土，作爾民極」，另一則是《賊情彙纂》中記載的，洪秀全在廣西桂平茶地所下詔旨「高老山山令要遵，十字有一筆祈祈」。前一則還是拆字謎，前三句分別扣著「洪秀全」三個字，加上第四局，合起來的意思，自然就是「洪秀全要登大寶」。洪仁玕並未參加金田起義，且在香港期間處處以「洪秀全駐港辦發言人」自居，經常出於「革命宣傳需要」篡改或臆造洪秀全的「知識產權」和「英雄事迹」，但這則燈謎從風格、措辭上看，真實性還是很大的，且有被洪秀全特意派去廣州給美國傳教士羅孝全送信的葉師帥口述內容相印證，就更有把握。不過按照慣例，「禾乃」專用於楊秀清的「秀」，太平天國官書中從未用於洪秀全的「秀」，後期出版的《欽定前遺詔聖書》(作者註：太平天國大幅改編過的《新約全書》)中的《約翰福音下》第14章，洪秀全親筆眉批「朕乃禾王，東王禾乃」，而癸好三年(1853年)出版、實際形成很可能更早的《十全大吉詩》第二句就是「禾王作主救人善」。從這些記載看，洪仁玕口述的這則燈謎，若非自己把「禾王玉食」給錯記為「禾乃玉食」，就是在洪仁玕聽過洪秀全這則燈謎(1848或1849年)後，洪秀全於1849年夏天回到廣西「改了規矩」，此前「禾乃」系指自己，楊秀清取得代天父傳言權力後，洪秀全將「禾乃」轉贈給後者，自己則「升級」為「禾王」，而遠在廣東的洪仁玕因消息阻隔，未能同步更新信息。後一則則是一道「內部傳達」的命令。按照《賊情彙纂》編者張德堅的說法，最初清方看到這則詔旨一頭霧水，不知所云，後來抓到知情的俘虜，才知道謎底：「高老」是上帝，「山山」合在一起是「出」，「十字有一筆」是「千」，「高老山山令要遵，十字有一筆祈祈」的真實含義，是「天父出令，千祈遵行」。縱觀太平天國歷史，不論是深藏不露的教主階段，還是高高在上的天王時期，不論有權或無權，洪秀全的字謎癮始終不渝。前面提到的《十全大吉詩》又名《天父上帝言題皇詔》，全文為十首七言四句、不太順口的順口溜，其中許多都是「字謎體」，除了剛剛說的第一首外，第二首「人字腳下一二三，一直不出在中間」，是字謎(謎底是洪秀全的「全」)，第九首「黃金財寶是名頭，為人修善不用愁；正人自有升天日，天堂享福萬千秋」是藏頭詩謎(前三句第一個字連起來是「黃為正」，黃為正即王為正、黃維政，洪秀全表侄，早期上帝會骨幹，曾被清方逮捕，抵達天京後任殿前丞相、副理機匠，後期封覲王，全篇的意思是許諾黃為正政治前途無量)，由於背景材料匱乏，其餘各首殊難解讀，或許仍有「暗藏」的字謎，亦未可知。後期洪秀全這位「制謎高手」最突出的「原創性發明」，是把字謎塞進《聖經》，炮製出一些十分有趣的東西。如在《舊約全書》「諾亞方舟」故事中，洪水整整發作了二十一天，之後天上出現彩虹，象徵著上帝和諾亞的約定。洪秀全將之解讀為一個謎底為他本人的燈謎：二十一就是三七二十一，「三」和「二十一」分別是「洪」字的偏旁和「全」字的下半部，而「虹」則自然被他解讀為「洪」的通假字。又如在《新約全書》最重要的章節之一——耶穌復活中，耶穌是死後三日復活，且他曾說過「可以毀滅聖殿，然後三日內重建」，洪秀全將「三日」也解讀為燈謎：三自然是洪，「日」則是他洪秀全，因為他自稱「日頭王」且改名「洪日」，按照他的解讀，這個燈謎的意思，是「洪日作主復建上帝之殿」——天父天兄「上天享福」後，這江山就是他這個「洪日」的了。再如《約翰福音》中曾用「地上禾麥已熟」比喻天主教大行其道的時代即將來臨，洪秀全同樣藉機「改編」燈謎，稱「禾麥」是暗指自己這個「禾王」和楊秀清這個「禾乃」，「禾麥已熟」的「微言大義」，自然也被解讀為「洪秀全坐江山的時機已經成熟」。洪秀全的兩個文盲哥哥——洪仁發和洪仁達，庚申十年(1860年)在洪秀全授意下「撰寫」了一部《王長次兄親耳親目共證福音書》，這同樣是一部旨在神話洪秀全、證明他的確是天父天兄指定的人間君主的「專著」，也可以算作「燈謎大全」，因為書中不但將包括「十全大吉詩」在內各色燈謎一網打盡，還提到當年洪秀全經常講「天話」，兩位「愚兄」聽得一頭霧水，「十句中不過知得三四句」，因此「只能略書大概」，也就是說，因為聽不懂、解不了而被遺漏的「天賜燈謎」，數量是相當驚人的。在這部書里有一首別處未見記載的燈謎：「一個牛蹄有百五，人眼看見酒中壺；看爾面上八十丈，有等處所實在孤」，這首被稱作「天王下凡詔」的燈謎晦澀難懂，但頭兩句卻依稀可以辨認——「一個」是「丁」，「酒中壺」是「酉」，合起來是「丁酉」，1837年丁酉，洪秀全因為科舉失敗，重病後做夢「升天」，病癒後聲稱獲得天父天兄啟示，這是他命運的最關鍵轉折點，某種程度也可說是他這個「人間天國」的發端。正因為這個丁酉是如此重要，後來他還特意將1837年的丁酉命名為「天酉」。洪秀全是讀書人出身，自小讀的自然也是四書五經之類，和燈謎關係不大；後來他開始接觸基督教，讀了一些神學書籍，但這些神學書籍同樣也不涉及拆字、藏頭之類燈謎遊戲。他的這些習慣，很大程度上是受天地會和當時秘密社團風俗的影響。天地會因為長期秘密活動，養成了說「切口」的習慣，拆字、隱語是家常便飯，如「天地」兩字，就經常被分拆為「三十六」和「七十二」。洪秀全、馮雲山等上帝會創始人都是廣東人，對天地會的習慣並不陌生，而楊秀清、蕭朝貴這兩位「通天人物」又都有豐富的秘密社團活動經驗，早期的許多「燈謎」，實際上包含了這兩人的「集體智慧」，如「十全大吉詩」，在《王長次兄親耳親目共證福音書》等多處文獻中都標明是「天父上帝皇詔」，是「朕上天時天父上帝教朕親讀」，儘管並未說明這個「教朕親讀」的「天父上帝」，究竟是洪秀全1837年做夢夢見的那一位，還是在金田、紫荊時楊秀清附體的那一位，但很顯然，「洪記燈謎」並非洪秀全一人的創作。洪仁玕在1861年出版的《英傑歸真》里提到兩段「洪記燈謎」，其中一段是「十全大吉詩」的第一首，另一段只提到「彎彎一點在中央」(字謎「洪日」)，未見別處記載。從《英傑歸真》中洪仁玕語氣看，後一段可能來自已失傳的《天父聖旨》卷一，倘如此，則很可能是楊秀清的「傑作」。而保存至今的《天兄聖旨》卷一、二中，假扮天兄的蕭朝貴創作了大量字謎詩、藏頭詩，並習慣於用隱語發號施令，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表明，洪秀全的「燈謎癖好」，和「天父天兄」及其代言人的習慣有關。正如《賊情彙纂》所分析的，上帝會時期和太平天國早期，洪秀全創作燈謎成癖的主要原因，一是自我神秘和神聖，增強對會眾的號召力，二是保密需要。那麼後期太平天國版圖相對固定，戰線較為完整平穩，何以洪秀全的燈謎創作欲更旺盛，想像力更豐富到匪夷所思？後期燈謎的形式千變萬化，內容卻比前期更單調，幾乎都是圍繞著「洪秀全」三個字翻來覆去地拆了裝、裝了拆，排列組合，並附加上種種神聖高尚元素，目的則只有一個，即以此不厭其煩地論證洪秀全血統的高貴，和做「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的理所當然。正因為前後期燈謎的用途有如此大的差異，因此前期燈謎往往刻意掩飾真實謎底，惟恐被人看破「天機」，而後期則截然相反，看似神秘隱晦，實則惟恐別人看不懂，以致無法領悟「洪秀全是真命太平天子」這等真得不能再真的「真理」。在《欽定前遺詔聖書》的《創世傳》第九章中提到「上帝立永約，以彩虹為記」時，洪秀全親筆寫下一首詩：「爺立永約現天虹，天虹彎彎似把弓，彎彎一點是洪日，朕是日頭故姓洪」，這首詩僅第二句和第三句的前四個字是燈謎(字謎「洪日」)，其它兩句零三個字都在忙著「劇透」——儘管這樣的劇透大約只有傻子才看不明白，洪大王還是忍不住在四句詩後又補上「爺先立此記號，預詔差洪日作主也」這句「劇透之劇透」，以便連傻子都看得明白。~~~~~~~~~~~~~~~~~~~~~~~~~~~~~~~~~~~~~~~~~~~~~~~~~~~~~~~~~~~~~~~~~~~~~~日出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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