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陶淵明《飲酒》詩的文化蘊含

[內容摘要]:《飲酒》二十首是陶淵明詩作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作於晉安帝義熙十三年(公元417年)。詩人在政治腐敗、社會動蕩的東晉末年,厭惡令人窒息的官場生活,而隱居到清新樸實的大自然當中,創作了大量的田園詩,並第一次把酒作為一種文學主題表現在詩文中。《飲酒》二十首是詩人酒後抒慨,充分體現了詩人美好的田園生活和對大自然的熱愛,反映了詩人對官場生活的憎惡以及對社會政治的關注,表現了詩人高尚的氣節。《飲酒》二十首關注時事、崇尚自然,充分反映了詩人的思想不僅受儒、道兩家的影響,同時也受魏晉玄學的影響。《飲酒》二十首影響深遠,從杜甫到白居易,從李白到蘇軾,歷朝歷代響慕其詩風者,幾成風氣。其中南宋辛棄疾尤為突出,其詞作近十分之一涉及陶淵明。[關鍵詞]:陶淵明 飲酒詩 文化蘊含

陶淵明,字元亮,或雲名潛,字淵明,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我國東晉著名詩人。陶淵明生活的東晉末年,政治腐敗,社會動蕩,統治階級內部矛盾尖銳。在這種社會背景下,詩人厭惡令人窒息的官場生活,而隱居到清新樸實的大自然當中。「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一)歸隱以後的陶淵明,盡情地陶醉於大自然的恬淡和靜逸之中,創作了大量的田園詩,為中國古典詩歌浪漫主義開闢了新的蹊徑。陶淵明對詩歌主題作了很大的創新,主要有五個方面:回歸主題,飲酒主題,固窮安貧主題,農耕主題和生死主題[1]。本文在這裡主要論述他的飲酒主題。酒,早在《詩經》中就已多次寫到,而且大多在雅、頌之中,《詩經·大雅·韓奕》「清酒百壺」之句可證。古人祭祀離不開酒,祭祀詩中常常提到酒也就很自然了。漢魏時期,文人飲酒帶有以酒解憂的目的,並有借著酒醉來抒發憂憤、遠禍全身的用意,所以在詠懷詩里常出現酒。另外,朋友間的交往需要酒來滋潤,所以在宴飲詩、贈答詩中也會出現酒。詩酒之緣從此更加深了,阮籍便是一個典型。但在詩中寫飲酒,以至形成一種文學主題,應當說還是自陶淵明開始。酒,已成為陶淵明生活和文學的標誌,他曾將友人顏延之給他的二萬錢悉送酒家,以便隨時取來斟飲。陶淵明飲酒是飲出了「深味」的,他對宇宙、人生和歷史的思考,他的哲學追求,那種物我兩忘的境界,返歸自然的素心,有時就是靠著酒的興奮與麻醉這雙重刺激而得到的。前人說他「篇篇有酒」(見蕭統《陶淵明集序》),雖未必然,但在他的作品中寫到「酒」字的頻率確實很高,《飲酒》二十首便是一個明證。《飲酒》二十首是陶淵明的重要代表作,舊說多認為作於晉安帝義熙十二(公元416年)、三年間,王瑤定為義熙十三年(見所編注《陶淵明集》),可從。按據原詩第二十九首說:是時向立年, 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 終死歸田裡。冉冉星氣流, 亭亭復一紀。「終死歸田裡」是指陶淵明義熙元年(公元405年)辭彭澤令歸隱,再以一紀(即十二年),正好是義熙十三年,時作者五十三歲。此時正是晉宋易代之際,故前人稱這一組詩為「感遇詩」(見明鍾惺、譚元春評選《古詩歸》,載譚元春語),真實地反映了詩人歸隱生活的所見所感,充滿了對時事和作者身世的感慨。二

陶淵明為《飲酒》作序說:餘閒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然復醉。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可見《飲酒》是詩人醉後所作了。那麼,真是詩人酒後胡亂吟寫而自娛嗎?肯定不是,飲酒是為了排遣胸中的鬱悶,酒後作詩是抒慨。梁昭明太子蕭綱說:「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也。」(《陶淵明集序》)清人方東樹也說它「亦是雜詩,......借飲酒為題耳,非詠飲酒也。阮公(阮籍)《詠懷》,杜公(杜甫)《秦川雜詩》,退之(韓愈)《秋懷》,皆同此例,即所謂遣興也」(《昭昧詹言》),所論極確。詩人的思想個性和哲學思考在《飲酒》中充分表現了出來,這正是本小節所要著重論述的。總的看來,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第一,《飲酒》詩充分體現了詩人對美好田園生活和對大自然的熱愛。如《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在人境當然會有車馬之喧,為什麼詩人卻說沒有呢?因為「心遠」,精神的寧靜過濾了塵俗的喧囂。「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意與境會,妙會無垠,「悠然」二字既是指心情之悠遠,也是指南山之悠遠,在偶而舉首之間,心與山悠然相會。見南山何物?日暮的嵐氣,若有若無,浮繞於峰際;成群的鳥兒,結伴而飛,歸向山林。這一切構成一片美妙的風景,一個超俗的境界。「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種通向無限的愉悅,是不可落於筆言的。心與景構成一幅和諧的境界,充分顯示了大自然的美麗和詩人在這美麗境界中心情的恬靜。那麼詩人為什麼看到「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就悟出了「真意」呢?關鍵在於一個「還」字,「還」就是「返歸」,返歸到本原。由日出到日夕,是「還」;日夕景色之如日出,又是「還」;飛鳥晨出夕還,還是「還」。陶淵明從這些「還」中悟出了一種帶有哲學意味的道理,他稱之為「真意」。在他看來,人生的真諦也在於「還」,就是要還到未經世俗污染的原本的我。這首詩在情、景、理的互融上,在理趣的高超上,都達到了中國古典詩歌的極致。又如《飲酒》其七:秋菊有佳色, 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 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 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 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 聊復得此生。遠離官場世俗的繁擾,採摘秋菊的華英,陶醉於日落群息、歸鳥鳴和的景境中,斟酒自飲,嘯傲東軒,這是怎樣一種超脫、祥和的境界。整首詩詩文親切,用日常口語寫日常生活,但意境高遠拔俗,情景交融,達到了空前的物我合一,客觀與主觀的高度融合。陶淵明的詩貴於平淡,這種平淡不是淡而無味,而是飽滿豐富的,他在寫田園生活的美好時,就是用一種平淡的手法勾勒出生動的形象。再看《飲酒》十四:故人賞我趣, 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 數斟已復醉。父老雜亂言, 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 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 酒中有深味。與故人相聚,共坐蒼松下,盡情暢飲,以至於父老都失了行次,有這樣的樂趣,功名利祿又何足掛齒!詩人用質樸的語言寫了一種很平淡的日常生活,但就在這種平淡的外表下卻蘊含著熾熱的感情和濃郁的生活氣息,使得讀者不禁受到極大的感染,想與好友共坐青松下,把酒論人生。只是把一些平平淡淡的話組織成詩,就使讀者聯想起自己和好友的深摯情誼,從而得到美的享受,也只有陶淵明這樣的大手筆才能寫出這樣的意境來。第二,反映了詩人對官場生活的憎惡以及詩人對社會政治的關注。陶淵明生活在封建官宦之家,從小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也曾有過理想追求。「先師遺訓,余豈雲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榮木》)「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雜詩十二首》之二),可見他還是想有一番作為的。但另一方面,門閥統治窒礙了他的理想,高門大族的飛揚跋扈、腐爛奢侈,令他反感;官場的周旋逢迎讓他感到屈辱,雖然為生計所迫,他先後幾度出仕,但最終還是因為「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而毅然歸隱,躬耕自給。因此他的詩文中也就明顯表現出了厭惡官場、遠離官場的思想。看《飲酒》其一:衰榮無定在, 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 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 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 逝將不復疑。忽與一觴酒, 日夕歡相持。衰榮無定,世事不常。邵生之不能長久富貴,猶草木之不能長榮不枯。進而言之,王朝的興衰不知搬演了幾回。作者寫此詩時,東晉王朝經過司馬道子亂政、孫恩之亂、恆玄篡逆,已搖搖欲墜,此詩寫後不久,劉裕即代晉自立。就詩人本人而言,他的曾祖父陶侃曾做過大司馬,祖父、父親也做過太守、縣令一類的官,但到他這一代,家世已經衰落。透過詩文,蘊含著詩人對時事的關注、擔憂和對自身身世的感嘆。不過,詩人既不是在惋惜晉室的衰敗,更不是在眷戀先世的富貴,否則怎能辭了彭澤令?如果說有憤懣的話,那就是憤懣在當時政治極端黑暗、門閥制度極度森嚴的情況下,自己早年立下的「大濟於蒼生」(《感士不遇賦》),希望建立一個「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桃花源詩》)的美好社會的願望,再也不可能實現了。「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儘管詩人說衰榮不定,世事無常,應達觀處之,飲酒自娛,但實際上詩人自己也完全做不到,感嘆之餘,只有借酒排遣,並非真的整日飄飄然。又如《飲酒》其四:棲棲失群鳥, 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 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遠, 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 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 此蔭獨不衰。託身已得所, 千載不相違。詩人以鳥的失群離所至託身孤松來暗喻自己從誤落塵網到歸隱田居的過程,由此表明了自己對現實的不滿與對遠離塵囂的田園生活的歌頌。「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飲酒》其五)「車馬喧」,意味著上層人士之間的交往,進一步說,「車馬喧」不僅是實在的事物,也是象徵,它代表著整個為權位、名利翻騰不休的官僚社會。無車馬之喧就表達了詩人不與權貴交往的意思。「心遠地自偏」,只要心不滯於名利則可免除塵俗的干擾。此處的「心遠」便是對那爭名奪利的世界取隔離與冷漠的態度,自然也就疏遠了奔逐於俗世的車馬客,所居之處也就由此而變得偏靜了。再如《飲酒》其九:清晨聞叩門, 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 田父有好懷。壺漿遠見候, 疑我與時乘。襤縷茅檐下, 未足為高棲。一世皆尚同, 願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 稟氣寡所諧。紆轡誠可學, 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 吾駕不可回。田父勸詩人出仕,「一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舉世皆濁,君又何必獨清!但詩人卻絕不改變當初歸隱的初衷,不同統治階級同流合污。語氣雖然謙恭而委婉,但所表示的不願與世俗同流合污,決心走隱逸之路的態度,又是何等堅決!「吾駕不可回」,正是詩人最後的誓言。再看《飲酒》其六:行止千萬端, 誰知非是與?是非苟相形, 雷同共譽毀。三季多此事, 達士似不爾。咄咄俗中愚, 且當從黃綺。感嘆統治階級的是非不分,政治的混亂與可怕。「恐此非名計,息駕歸閑居。」(《飲酒》其十)更是表現了詩人不求名利,脫離仕途的決心。「世俗久相欺,擺落悠悠談。」(《飲酒》十二)擺脫世俗之見,安於退隱。在《飲酒》詩中,詩人關懷現實社會,多次隱晦地感嘆時局和世道。如: 衰榮無定在, 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 寧似東陵時。(其一) 積素雲有報, 夷叔在西山。 善惡苟不應, 何事空立言。(其二) 道喪向千載, 人人惜其情。(其三) 覺悟當念還, 鳥盡廢良弓。(其十七)在第十八首陶淵明融合了揚雄和柳下惠之事,並以此自比,表現了他在易代之際的複雜心情。子云性嗜酒, 家貧無由得。時賴好事人, 載醪祛所惑。觴來為之盡, 是諮無不塞。有時不肯言, 豈不在伐國。仁者用其心, 何嘗失顯默。詩的前六句以揚雄作陪襯,後四句以柳下惠寄寓深意。魯公向柳下惠討教攻打齊國之事,柳下惠歸而有憂色,曰:「吾聞伐國不問仁人,此言何為至於我哉!」柳下惠不但不贊成伐國,而且以魯公問他伐國之事而憂慮自己是否不被視為仁者。由此可見陶淵明對劉裕準備篡晉是不贊成的,但也只是冷眼旁觀而已。篇幅較長的《飲酒》二十首「羲農去我久」,是了解陶淵明思想之一重要作品。此詩可以當作淵明的一部中國學術文化史讀,但是其終極關懷,則在於現實社會。「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感嘆羲農時代離開自己已經很久遠,整個社會很少再有淳真之風尚,從上古一筆寫至現在,其重點是「我」所處之「世」。「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慨嘆當世學風、世風,無人親近六經,當世士人終日馳車奔走、競相爭逐名利,悲慨時無孔子師弟子那種有志於世道人心者。「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醉語自解,出之於諧語,透露出當時政治社會之黑暗。如詩所示,淵明觀察歷史、現實,乃將學術文化與世道人心緊密聯繫。「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的晉代世風,與「六籍無一親」的學風相聯繫。「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此言漢代學風,而漢代之盛,則不言而喻。秦代呢,「《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而秦之短命,亦不言而喻。詩人深於傳統思想文化,故其觀察歷史現實,作如是觀。對於此詩,可見仁見智。但是,了解詩人思想感情,當為重要作品,則毋庸置疑。詩人關心社會現實之情懷,也應當肯定。第三,表現了詩人高尚的氣節。如《飲酒》其五:採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 飛鳥相與還。在常人看來,南山就是具象的南山,歸鳥就是具象的歸鳥,青松就是具象的青松,秋菊就是具象的秋菊。而在陶淵明看來,它們既是具象的又是理念的,他能從中看到別人看不到的理趣和人生的真諦。於是,南山遂不僅是南山,歸鳥遂不僅是歸鳥,青松遂不僅是青松,秋菊遂不僅是秋菊。詩人已賦予它們某種象徵性。歸鳥就是要返回自然,還歸它的本來面目。在他看來,世俗的名祿好像羅網和樊籠,束縛人的天性,只有回到自然的狀態,才能得到自由。南山的堅挺,更包含著作者還回自己的稟性,遠離官場、歸隱鄉里的堅定決心。秋菊本就是一種很高潔的植物,具有長壽的特徵,詩人詩中頻頻出現秋菊,更體現了詩人對健康長壽的嚮往。詩人對死的態度也是極其坦然的。漢代楊王孫說:「吾欲裸葬,以反吾真。」[2]被認為是違反了禮制,連他的兒子都不敢從命。陶淵明卻說:「裸葬何足惡,人當解意表」(《飲酒》十一),在返回自然的意義上,裸葬又有什麼可以厚非的呢?在那個時代里,有這種開闊的胸襟是何其不易!再看《飲酒》其八:青松生東園, 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 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 獨樹眾乃奇。提壺掛寒柯, 遠望時復為。吾生夢幻間, 何事紲塵羈。「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論語·子罕》)經過孔子的這一指點,松柏之美,便象徵著一種高尚的人格,而成為中國文化之一集體意識。青松眾草共生東園,皆青青似無異別。當歲寒嚴霜降臨之時,眾草凋零,獨青松挺拔之英姿,常青之秀色,卓然出現於世。詩人借青松象徵自己堅貞不渝之人格,正如吳瞻泰《陶詩匯注》所說,是「借孤松為己寫照。」身處無品無節之士流中,在嚴峻惡劣的政治氣候下,眾人皆陷溺於私慾,未能挺立人格,獨詩人卓然獨立,自然令人驚詫了。正如朱熹所說:「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陶淵明真箇能不要,此所以高於晉宋人物。」(陶澍集注《靖節先生集》附錄引)淵明少無適俗韻,晚抱固窮節,自比青松,當之無愧。掛壺寒柯,何等親切,遠望松姿,一往情深。淵明之心靈,分明是常常從青松之卓然高節,汲取著一種精神上的滋養。莊子講的「與物有宜」,「與物為春」,「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分別見《莊子·大宗師》、《德充符》、《天下》篇),正是此意。「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生命如此有限,彌可珍惜,又何必把自己束縛在塵網中,失掉獨立自由之人格呢?這種堅貞高潔的人格,正猶如青松,這才是詩人真正的主體品格。「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飲酒》其十六),詩人自謂始終抱定固窮之志節,縱然飽經饑寒交迫之困苦,亦決不向黑暗勢力屈服。「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飲酒》其十六),時代的黑暗與志士的的操守對比互襯,時代愈黑暗,志士愈孤獨。在一種大孤獨大寂寞中,詩人乃有一種竟抱固窮節的精神,頂天立地;亦有一種向友古先賢的志向,貫通古今。詩人在黑暗時代之中的這種莫大孤獨寂寞,並非一種消極低沉的狀態,而自具一種超越向上之精神,詩人的高尚之氣節,在這裡表現得愈加超脫、挺兀。

陶淵明一生的思想不僅受儒、道兩家的影響,同時也受了魏晉玄學的影響。一方面,他生活在封建官宦家庭,從小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也有過「學而優則仕」的舉動,他先後共五次出仕:第一次起為州祭酒,第二次入桓玄軍幕,第三次為鎮軍參軍,第四次為建威參軍,第五次任彭澤縣令。初時的陶淵明,是積極關心政治的。他雖然是一個本性恬靜的人,但畢竟也像封建許多士大夫一樣,懷有建功立業、大濟蒼生的壯志。在晉末政治最動蕩的時期,他自願地投身於政治鬥爭的漩渦之中,作了幾番嘗試,知道已不可為,才毅然歸隱。他的這種思想,這段經歷,也反映在他的詩文中,因此就有了魯迅先生這樣的評論:「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捨,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題未定〉草》)可以說,陶淵明一刻也沒有忘記時事,因此在他的《飲酒》詩里也就自然而然地反映了這一點。如《飲酒》十八、《飲酒》二十。但少仕的經歷使陶淵明更深切地認識和感受到社會的腐敗、黑暗和虛偽,他厭惡這個社會,追求一種理想的生活。這種思想是不符合儒家主張積極入世的觀點的,因此,詩人便很自然地接受了道家主張清虛靜守、順應自然的思想。《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道一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然。」(五十一章)陶淵明接受了這種「自在狀態」的哲學範疇,他希望返歸和保持自己本來的、未經世俗異化的、天真的性情,猶如一座山、一株樹、一隻鳥那樣自然而然地生存著。因此,詩人便遠離官場,毅然歸隱。反映在《飲酒》詩中,就有了「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其五)的回歸,就有了「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其七)的回歸,就有了「恐此非名計,息駕歸困居」(其十)的回歸,也就有了死後將千金之軀交給自然的回歸,「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裸葬何足惡,人當解意表。」(《飲酒》十一)陶淵明接受了老莊思想,也就不能不受魏晉玄學的影響,因為魏晉玄學繼承老莊思想,特別標榜自然。魏晉玄學流派很多,有王弼的以自然為體、名教為用,主張名教出於自然的思想;有嵇康、阮籍以自然對抗名教的思想;有鮑敬言的無君論;以及向秀、郭象的以儒道為一,認為名教即自然,而且是自然最高體現的思想。在這玄學的各個思想流派中,陶淵明傾向嵇康、阮籍,以自然對抗名教。反映在作品中,他的《飲酒》就與阮籍的《詠懷》思想感情一脈相通。正如王瑤先生所說:「到陶淵明,我們才給阮籍找到了遙遙嗣響的人;同時在阮籍身上,我們也看到了陶淵明的影子。」[3]當然陶淵明的崇尚自然,反抗名教,又有不同於嵇、阮的一面,這已不在本文的論述範圍。受老莊崇尚自然思想的影響,陶淵明的詩文也就具有了真正的自然美。他的詩既無矯情,也不矯飾,一切如實說來,真率而又自然。宋施德操就評價說:「淵明隨其所見,指點成詩,見花即道花,遇竹即說竹,更無一毫作為。」[4]他的詩純以自然本色取勝,他的美是樸素美。在陶詩中,我們很難找到奇特的意象、誇張的手法和華麗的詞藻,反映在《飲酒》詩中,有「秋菊有佳色」(其七)、有「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其四)、有「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其九)、有「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其十六),例子多得不勝枚舉。平平常常的事物,平平淡淡的東西,一經詩人筆觸,就給人新鮮的感覺、賞心悅目的韻味。無怪乎後人說陶淵明是「開千古平淡之宗」。

前面說過,陶淵明是把酒作為一種文學主題的第一人,其詩風之響慕者,後世幾成風氣。杜甫《可惜》詩:「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此意陶潛解,吾生後汝期。」白居易《題潯陽樓》詩:「常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清人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說:「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朴其茂不可以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維)有其清腴,孟山人(浩然)有其閑遠,儲太祝(光羲)有其樸實,韋左司(應物)有其沖和,柳儀曹(宗元)有其峻潔,皆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至於李白的寄情山水,「斗酒詩百篇」,蘇軾的逐篇和作,更見出陶淵明對後世文人的影響之深遠。到了南宋詞人辛棄疾,受陶淵明的影響更是達到了一個頂峰。辛棄疾的詞作,據鄧廣銘先生《稼軒詞編年箋注》[5],共六百二十六首。其中吟詠陶淵明,提及陶淵明,明引陶詩陶文,暗用陶詩陶文者,共六十首,將近十分之一,也就是說,每十首詞里就有一首詞涉及陶淵明。陶淵明愛酒,辛棄疾也愛酒,在酒上,他們二人有著很高的契合點。辛棄疾在他的詞里寫到酒的很多,寫酒時用陶的典故也很多。如「愛酒陶元亮,無酒正徘徊。」(《水調歌頭》)「東籬多種菊,詩學淵明,酒興詩情不相似。」(《洞仙歌》)「醉里卻歸來,松菊陶潛宅。」(《生查子》)「引壺觴自酌,須富貴何時。「(《臨江仙》)「萬札千書只恁休,且進杯中物。」(《卜運算元》)「知翁止酒,待唐敖、蓮社人沽。」(《漢宮春》)「一尊遐想,剩有淵明趣。」(《驀山溪》)「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去詩就,此時風味。」(《賀新郎》)「傾白酒,繞東籬,只與陶令有心期。」(《鷓鴣天》)「問北窗高卧,東籬自醉,應別有,歸來意。」(《水龍吟》)辛詞評論或借用陶淵明的事迹、詩文,頻率既高,範圍又廣,充分反映出了辛棄疾對陶淵明的特殊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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