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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慧遠佛教思想體系

慧遠是中國早期佛教史上的一個大師。他的一生大體上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學習中國傳統學術的時期,他在學習儒學之餘,也探討玄學,為以後接受佛教思想作好準備。具體時間,可以訂為晉成帝咸和九年(334)至穆帝永和九年(353)之間。第二階段,是在道安門下,學習道安的般若學、禪觀和佛教儀規的時期。時間從永和十年(354)到孝武帝太元三年(378),前後二十五年。第三段,是在廬山傳教的時期,自從和道安分手之後,由襄陽輾轉來到廬山,駐錫於此,直到生命的最後,時間從太元四年(379)到安帝義熙十二年(416),前後三十八年。他的主要活動都在第三階段,是我們研究的重點。

從世俗之學到佛學

慧遠(334~416?)雁門樓煩人,俗姓賈,家世冠族,幼年喜歡讀書。十三歲時,隨同舅父令狐氏遊學許、洛,二十一歲時,企圖渡江,投奔范宣子(即范宣,豫章人,東晉著名經學家)學習。所以十三歲到二十一歲以前,是他學習世俗學問的時期。《高僧傳》卷六本傳云:「少為諸生,博綜六經,尤善庄、老,性度弘偉,風鑒朗拔,雖宿儒英達,莫不服其深致。」這是對他學問、性格、風度的評價。又云:「(慧)遠少與(盧)循父嘏同為書生。」這是記他的社會關係。按:盧嘏是范陽大族盧諶之孫,盧諶仕於石虎,官至中書監。後仕於冉魏,冉閔為燕、趙聯軍所敗,盧諶臨陣被殺,時在永和七年(351。此據《資治通鑒》,《晉書》卷44《盧欽傳》附傳作永和六年)。當時後趙雖經營洛陽,修復宮殿,而其首都實在鄴而不在洛陽。由慧遠和盧嘏的關係來看,慧遠實有可能到過鄴下。因為許昌、洛陽並不是當時的文化中心,盧嘏也沒有必要到許、洛就讀。但是無論許、洛和鄴下都不是久駐之地。永和五年(349),石虎死去,冉閔反胡,屠殺胡羯死者至二十餘萬。中原大亂。永和六年(350),前燕慕容氏入據薊城,前秦苻氏西據長安。永和八年(352),冉魏滅於前燕,鄴中人相食。先是,永和七年(351),冉魏豫州牧張遇以許昌,平南將軍高崇等以洛州降晉,八年(352)張遇據許昌叛晉,使其將上官恩據洛陽,投降前秦。未幾,秦將苻雄略地關東,擊敗晉軍,把張遇部下以及陳、潁、許、洛之民五萬餘戶遷於關中。同年,晉軍又攻克許昌。稍後又收復洛陽。永和十年(354),洛陽又被冉魏降將周成攻陷。根據以上情況,不難看出,慧遠的青少年時代是在戰亂中度過的。最初,他也想南下豫章,後因道路不通,然後北上恆山,拜道安為師,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道安(312~385),俗姓衛,常山扶柳人,早年在鄴從佛圖澄出家,後來應趙王石遵之請,入居華林園。冉閔反胡以後,他輾轉各地,後在恆山立寺,慧遠及其弟慧持從他出家。時在永和十年(354),慧遠年二十一,慧持年十八,道安年四十二。樓煩(今山西寧武)距離恆山直線距離不過二百五六十里,交通不算困難,可以想見,他是從許、洛等地回鄉以後,才去恆山的。慧遠見了道安之後,「一面致敬,以為真吾師也!」確定了師徒關係。聽到道安講解大乘的《般若經》,深受啟發,得出「儒道九流皆糠粃耳」的結論。這是慧遠信仰佛教之始。慧遠最初服膺儒術,長於喪服禮、毛詩,學習玄學之後發現了儒學之不足,接觸了佛教之後,又體會了玄學之不足。他能夠接受佛教,原來是有思想基礎的。關於這一段過程,慧遠晚年致劉遺民書中,曾有追述云:

每尋疇昔,游心世典,以為當年之華苑也。及見《老》、《庄》,便悟名教是應變之虛談耳。以見而觀,則知沉冥之趣,豈得不以佛理為先?(《廣弘明集》卷31)

這幾句話說明了他的思想轉變的過程,由儒學而老莊,由老莊,而佛教,層次異常清楚。應該指出,慧遠所拳拳服膺的學術是鄭玄的三禮之學和王弼、何晏、郭象的玄學。這些學術和兩漢的傳統經學有很大差異。鄭玄雖繼承經古文家的系統,但亦參照今文家言,有其自己的特點。王、何諸人則以老、庄解釋《易經》,或發揮《老子》、《莊子》的思想,建立魏晉的玄學。王弼說:「萬物始於微而後成,始於無而後生。」又云:「凡有皆始於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均見《老子注》)這種主張,雖然仍為一種唯心論,但已經擺脫無人感應說的束縛,尤其是「得意忘言」的主張,對於解放思想有很大的推動作用,何晏對於無的解釋,接近王弼。向秀、郭象則在王、何的基礎上,竭力調和名教(儒家的政治和倫理思想)與自然(道家的世界觀或本體論)的關係。玄學的興起,為般若思想的輸入創造了有利的條件。與道安同時的竺法雅、康法朗等人利用 「格義」的方法解釋佛經,說穿了就是老、庄思想與佛經相比傅。當時佛經輸入不久,中國人對於這種外來的宗教理解不深,用老莊思想互相溝通,有助於理解。慧遠在二十四歲時,開始傳教,在批判「實相義」時,反覆討論,聽者並不理解,引用《莊子》解釋之後,聽者立即瞭然。所以道安特別允許慧遠學習「俗書」(指佛教以外的書)。慧遠對於中國傳統的學術有深厚的造詣,進而研討當時方興未艾的佛學,為佛教的中國化初步奠定基礎,成為一代宗師,是絕非偶然的。

慧遠出家以後,以振興佛教為己任。在道安的培育下,「精思諷持,以夜續晝」。很顯然,般若學是學習的主要內容之一,道安所倡導的毗曇學對慧遠有深遠的影響。道安所制定的戒律也是慧遠所堅決執行的。由於他的勤奮努力,對佛經有很深的體會。道安對他非常器重,認為「道流東國,其在遠乎!」他果然沒有辜負道安的期待。

由於北方戰亂的關係,道安及其徒眾屢次遷徙。晉興寧三年(365),前燕慕容恪向河南進攻,道安率眾南奔襄陽。行及新野,派遣竺法汰等人往揚州,這是教團的第一次疏散。走到襄陽以後,在晉太元三年(378)秦將苻丕進攻襄陽,情況緊急。由於刺史朱序的挽留,道安難以脫身,這時又把他的一部分徒眾派遣到南方各地去。這是教團的第二次疏散。分手之際,道安對他們都再三叮囑,惟獨對於慧遠卻什麼都沒有說。為此,慧遠下跪,請求師傅的指教。道安說:「如汝者,豈復相憂!」這句話,反映了道安對慧遠的信賴。當時慧遠年四十五歲。道安年六十六歲。從此,師徒二人各在一方,再未相見,但都為佛教事業作出極大的貢獻。第二年,秦軍攻下襄陽,道安被苻堅接到長安,成為一代國師。他的主要工作是主持佛經的翻譯,訓練了一大批翻譯人材。由於道安的推薦,苻堅在對西域用兵之際,把鳩摩羅什接到中原,使佛經的翻譯達到一個新的階段。而慧遠在廬山,對於佛教也作出非凡的貢獻。

在慧遠定居廬山之前,佛教的中心多在各國首都。洛陽、鄴下、建康,先後因為這種原因聚集著眾多的胡漢僧侶,從事譯經、傳教。後趙許可漢人出家之後,情況發生變化:信徒增加了,寺院也隨之增加,這時也出現新的佛教中心。廬山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它地處長江中游,交通還算方便,但是它畢竟擺脫了行政中心,既不是全國首都,又不是地方首府。超然物外,獨樹一幟。利用當時中央政權的相對微弱,地方勢力的強大,努力處理好和各方面的關係,擴大佛教的影響,積極爭取教權的相對獨立。這就是廬山佛教的特點。

慧遠辭別道安之後,偕同弟子數十人,由襄陽來到荊州,住在上明寺。原來應同門慧永的邀請,打算到羅浮山隱居。慧永行到潯陽,被郡人陶范(陶侃之子)挽留,定居於廬山的西林寺。太元六年(381),慧遠來到廬山,看到這裡環境幽勝,就駐錫於龍泉精舍。經過刺史桓伊的贊助,又在山的東面,營建了東林寺。據《高僧傳》的描述,這裡的景物是:

卻負香爐之峰,傍帶瀑布之壑,仍在疊基,即松栽溝,清泉環階,白雲滿室。復於寺內別置禪林,森樹煙凝,石徑苔合,凡在瞻履,皆神清而氣肅焉。

既有丘壑之美,再加上人工的點綴,形成一個習靜安禪的好地方。慧遠就在這裡定居下來。在山三十餘年,自年六十以來不再出山。但是卻與國內國外的佛教界以及當權人士聲息相聞,他的教團也在不斷發展,人們從四面八方相繼而來。名副其實地,廬山是東晉後期的南方佛教中心,而慧遠當然是東晉的佛教領袖。

與王公貴族的交往

道安曾說:「今遭凶年,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又教化之體,宜令廣布。」(《高僧傳》卷五本傳)就是說宣傳佛教有兩種辦法,一是依仗帝王的政治力量為護符,一是要廣泛地開展宣傳活動,爭取更多的群眾。他自己是這樣作的,慧遠也是這樣作的。只是由於條件不完全相同,多少有些差異。

和慧遠來往較多的顯貴,首先是地方的當權派。歷任的江州刺史、荊州刺史,多數與之有來往。江州刺史桓伊,曾為之興建寺院。王凝之也出資,贊助僧伽提婆翻譯佛經。何無忌親自到廬山訪問慧遠,並與慧遠有書信來往,討論佛教問題。荊州刺史殷仲堪,赴任途中曾訪問慧遠,共同討論《周易》,後來殷仲堪讚賞慧遠,以為「識信深明,實難為度」。這些地方當權派,多半是寺院的直接施主。

其次,是當時的權臣和農民軍領袖。桓玄、盧循、劉裕,都和慧遠有過來往。桓玄和殷仲堪交兵之前,途經廬山,親自入山相見,談到打仗的事,慧遠不答。桓玄又問有何願望?慧遠說:「願檀越安隱,使彼亦復無他。」桓玄出山對左右說:「實乃生所未見。」後來桓玄消滅了殷仲堪,都督八郡,挾震主之威,要脅慧遠還俗,慧遠嚴詞拒絕。後來,桓玄入建康,獨攬朝權,下令沙汰僧眾,慧遠向桓玄提出建議,桓玄也都採納了。桓玄要求沙門禮拜王者,慧遠表示反對,桓玄稱帝之後終於收回成命。

盧循是反叛朝廷的,劉裕是鎮壓義軍的。慧遠對他們一視同仁。盧循送給他東西,他不但收下,還回信致謝。盧循由贛江北上,進軍江州時,到廬山訪問慧遠,慧遠見循「歡然道舊」。有的弟子認為和盧循交往,恐怕被朝廷懷疑。慧遠以為「佛法中情無取捨,」應該為「識者」所諒解。後來劉裕追擊盧循,進軍桑尾一帶,有人談到慧遠和盧循的關係。劉裕說:「遠公世表之人,必無彼此。」於是派遣使者齎書致敬,又贈送了錢米等物。這些事例說明人們對於慧遠的崇敬和信任。

複次,是和各國帝王間的交往。後秦主姚興和東晉安帝都和慧遠有過來往。姚興是佞佛著名的國君,敬仰慧遠的「名德」,讚歎他的才思,遠道致書殷勤問候,曾贈以龜茲細縷雜變像,又令姚嵩獻其珠像。慧遠的弟子曇邕也為慧遠致書姚興和鳩摩羅什,前後多次。這種境外之交,從來也未受干擾。晉安帝從江陵東歸之際,企圖會見慧遠,何無忌勸慧遠去迎接,慧遠稱疾不往,安帝特派使者致意,慧遠也不免答謝一番。

最後,是與東晉朝士名流的交往。公卿如司徒王謐、護軍王默,名士如謝靈運、戴逵都和慧遠有關係。王謐諸人並沒有到廬山,就遙致師敬。謝靈運恃才傲物,對於別人很少推崇。看到慧遠之後,卻「肅然心服」,慧遠於廬山立台繪製佛像,特囑靈運制銘,刻之於石。慧遠卒後,靈運又為之作誄,表彰慧遠的業績。藝術家戴逵也曾與慧遠討論果報問題。世傳慧遠成立白蓮社,欲網羅陶淵明入社。根據陶淵明的作品來看,其事也不盡屬子虛(見後)。

和這些人士的來往,當然壯大了教團的聲勢,擴大了其社會影響,助長了人們對佛教的信心,使慧遠更加具備佛教領袖的形象。

佛經的翻譯、搜集與流通

慧遠到廬山之後,對於佛經的翻譯、流通、搜集和宣傳,不遺餘力,取得豐碩成果。

一、《阿毗曇心論》和《三法度論》的翻譯。

阿毗曇屬於小乘論部。早於苻秦後期,在道安的主持下,由罽賓沙門僧伽提婆從事翻譯。由於戰亂倉促定稿,質量不夠理想。後來僧伽提婆於太元十六年(691)來到廬山,在慧遠的主持下,他重譯了《阿毗曇心論》四卷,又譯了《三法度論》若干卷。前者是阿毗曇論的概說,對於阿毗曇的法相的解釋,條理清楚,能夠概括小乘佛教的綱領,容易使人接受。後者是《四阿含經》的提要,內容簡單明了。把二百卷的《阿含經》,歸納為「九品四十六葉」,文約而義豐,也很受人們的歡迎。這兩部書的翻譯,體現了慧遠在佛學研究上兼收並包的精神。雖然這些著作屬於小乘佛教,但慧遠創立自己的佛教哲學也從中吸取營養,而不加以排擊。據呂澂研究,前者是《九分毗曇》的提要,後者是犢子系賢胄部的著作,和大乘般若學派的性空說存在不少分歧。經過慧遠的提倡,毗曇學盛於江南。隆安元年(397)提婆東遊京師,參與了《中阿含經》的翻譯,又在衛軍王珣家講毗曇,王珣弟王僧彌聽了一半之後,自己就能講。

二、《達磨多羅禪經》的翻譯。

佛教的禪法最初盛於北方,而江南好尚,偏重智慧。約在西晉末年,罽賓禪師佛大先(即佛陀斯那)以深明禪法著稱於西域,號為人中師子。罽賓沙門佛陀跋陀羅(又名覺賢)傳佛大先的衣缽,是禪學的專家。在禪學方面的造詣超過鳩摩羅什。他在長安,大弘禪法,但他對羅什不夠尊重,他曾對羅什說:「君所釋不出人意,而致高名何耶?」(見《高僧傳》卷二本傳)使羅什感到難堪。不久便遭羅什一派僧侶的排擠,離開長安。「率侶宵征,南指廬岳。」慧遠久聞其名,一見如故。於見派遣弟子曇邕致書姚主及關中眾僧,調節其被擯的事。然後又請他譯出禪數諸經,即《達磨多羅禪法》。佛大先系統能在江南流行,慧遠起了很大的作用。佛陀跋陀羅後來義熙十四年(418)在建康譯出《華嚴經》前分三萬六千偈,這也是一部重要的佛教經典。

三、戒律的搜求。

佛教初入中國,戒律很不完備。道安曾制定僧尼規範,共為三項。一是行香、定座、上經、上講之法。二是常日六時行道、飲食唱時法。三是布薩、差使、悔過等法。這些條例,大約是在實踐中逐漸形成的,不見得有明確的經典依據。但是在習鑿齒的眼裡已經覺得與眾不同。他在致謝安書中談到他的印象說:

來此見釋道安,故是遠勝,非常道士。師徒數百,齋講不倦。無變化技術,可以感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由來所未見。

雖然如此,道安在世時仍在尋求戒律,並請人翻譯了《十誦戒本》等書,並親自作序以廣其傳。

慧遠對於戒律也十分關心,曾因「禪法無聞,律藏殘闕」,使其弟子法凈、法領等拿到西域訪求梵本。姚興弘始六年(404),弗若多羅在長安誦出《十誦律》,由鳩摩羅什從事翻譯,未及竣功,而多羅逝世。弘始七年(405)著名律師曇摩流支到長安。慧遠聞訊後,給他寫了一封信,勸他譯完《十誦律》,「使始涉之流,不失無上之津,懷參勝業者,日月彌朗」。對他寄與了很大的希望。(見《高僧傳》卷二《曇摩流支傳》)後來翻譯工作得到姚興的支持,流支和羅什兩人終於譯完了這部書,彌補了律藏的殘缺。不久這部譯本也流傳到江南一帶。

慧遠教團向來重視戒律的執行。桓玄沙汰僧眾時,使不合格的佛教徒一律還俗,當時規定:「唯廬山道德所居,不在搜簡之列。」而慧遠本人對於戒律是嚴格遵守,決不含糊的。本傳記載,慧遠在其病勢垂危之際,「大德耆年皆稽顙請飲豉酒,不許。又請飲米汁,不許。又請以蜜和水為漿,乃命律師令披卷尋文,得飲與否,卷未半而終」。即其最為生動的一例。

四、加強與鳩摩羅什的聯繫,吸收並推廣其所翻譯的成果。

鳩摩羅什以隆安元年(401)入長安。至義熙元年(405)左右,慧遠接到姚左軍(即姚嵩)書,第二年乃致書通好。當時廬山僧人道生、慧觀等訪問關中,向羅什學習。羅什接到慧遠的信,即時答覆,書中稱慧遠為東方護法菩薩。又說慧遠具備「福、戒、博聞、辯才、深智」五種優點,對之傾倒備至。後來傳聞羅什亟於回國,慧遠又致書勸勉,並提出問題數十條,請為批釋。羅什一一答覆,今存十八章,即《大乘大義章》。書中討論的問題很多,著重在三個方面:一是「法身」問題,二是「色法」和「有為四相」等問題,三是「實相」、「法性」問題,就中法身問題討論的最多。這本書是研究慧遠和羅什思想的重要材料。從二人一問一答的對話中,可以進一步討論二家的異同,羅什在世之際,廬山諸僧入關者不少。羅什既逝,竺道生等先後南下,把羅什所譯的經典帶到南方。從此《成實論》、《十誦律》、《三論》(指《中論》、《十二門論》、《百論》等三書)、《法華經》在江南盛行一時。這些事情,都與慧遠的倡導有關。《高僧傳》云:「蔥外妙典,關中勝說,所以來集茲土者,遠之力也。」當時的佛教史家已經作出公允的評價。鳩摩羅什容不了佛陀跋多羅,而慧遠卻能使佛陀跋多羅從容地發揮他的能力。如果沒有他的《華嚴經》的譯本,就不會有以後的華嚴宗。慧遠這種兼收並包的精神,顯然非羅什所及。

佛教與時政的較量

一、教權與政權的較量。

東晉時期佛教已經相當流行。在門閥士族和一般人民之中都有很多信徒,在社會上形成一大勢力。寺院地主和世俗地主同屬統治階級,在對於人民方面他們有共同的利害關係,彼此之間互相利用。因為宗教可以補充政教之不足。另外,他們也有其矛盾的一面。一是因為廣大勞動人民為了躲避租稅兵役徭役的徵發,往往投靠寺院尋求蔭庇的場所,影響了政府的財政收入和民伕的來源。一是因為剃度出家,和傳統以忠孝為中心的名教觀念相抵觸,不大合乎當時的國情。東晉本是門閥士族的極盛時期,凡是屬於士族的人們無不享有蔭客蔭親屬的特權,把政府領民變為私家的佃客,使自耕農越來越少。寺院地主出現之後,這種情況更為嚴重。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桓溫當政時期,曾經實行過庚申土斷,對於士族壟斷人口的現實作了大刀闊斧的整頓。桓玄當政以後,為了顯示新政權的尊嚴,他先後提出沙汰僧眾和沙門禮拜王者的要求。

桓玄下令沙汰僧眾,事在元興元年(402)。他所沙汰的範圍比較廣泛,在所有僧眾當中,除對慧遠僧團特別關照外,他認為只有三種人可以繼續出家。即1.「能伸述經誥,暢說義理者」;2.「禁行修整,奉戒無虧,恆為阿練若者」;3.「山居養志,不營流俗者」。桓玄的意圖是盡量縮減僧尼的人數,以增加國家的收入。

針對桓玄的命令,慧遠也發表意見,他表面上同意桓玄的措施,但其意圖是盡量少縮減僧尼的人數。桓玄提出三條標準,他也提出三條標準。即1. 「禪思入微」;2.「諷味遺典」;3.「興建福業」。一二兩項實際上包括了桓玄所說的三種人,而且擴大了。他認為能夠誦經,而「不能暢說義理者」,或已年老,「而體性貞正不犯大非者」,都不應該淘汰,至於第三項是桓玄不曾提到的,因為能興建塔寺,也不在還俗之例。以上是討價還價,爭取放寬尺度。最後又要求許可本非役門的族姓子弟(指士族子弟)自由出家。桓玄答應了他的要求。(見《弘明集》卷十二)這樣沙汰的結果,表面上僧侶的人數比過去少了一些。似乎在俗權的壓力下後退了一步,實際上經過這番沙汰,僧侶的陣營更加純粹,特別是爭取士族子弟的出家實際上是強化了佛教的影響,使其社會根基更為深厚。這一次較量,實際上是以慧遠的勝利告終。

沙門應該禮拜王者,在東晉首先是由庾冰提出的。當時因為何充等人反對,庾冰未能將其主張貫徹下去。桓玄當政之後,再次提出這種主張。庾冰從名教的角度出發,認為沙門既為晉民,就應該對皇帝致敬。何充等人反駁庾冰的主張,大致從兩方面來談,一是自從漢魏以來從無禮拜帝王的規定,現在也沒有必要制定這種法令。二是佛教有助於王化,佛教徒燒香咒願,必先國家,「奉上崇順,出於自然」。因此,「不令致拜,於法無虧」。桓玄的意見和王謐的反駁,大體上重複著庾冰和何充的老調。(見《弘明集》卷十二)

慧遠的文章,總結了前人的看法,提出自己的主張。一方面堅持出家與處俗的區別,主張名教只能約束「處俗」的「順化之民」,不適用於出家的「方外之賓」。一方面又強調二者可以並行不悖,互相補充。佛教與名教相輔相成。

慧遠為了說明問題,把在家信佛和出家信佛的人,區別對待。他說:

在家奉法,則是順化之民,情未變俗,跡同方內。故有天屬之愛,奉主之禮。禮敬有本,遂因之而成教,本其所因,則功由在昔。……故不可受其德而遺其禮,沾其惠而廢其敬。……斯乃佛教之所以重資生、助王化於治道也。

這裡也提出禮和敬,說明在家信佛的人要尊重名教敬奉君親,服從教化。可見佛教有助於名教和王化的。至於出家信佛的人則與此不同。既然與世俗的教化生養無關,也就完全擺脫了名教的制約。他說:

出家則是方外之賓,跡絕於物。其為教也,達患累緣於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於稟化,不順化以求宗。求宗不由於順化,故不重運通之資,息患不由於存身,故不貴厚生之益。

出家的僧侶,與在家的信徒不同。根據佛教的教義,出家的目的,是為了擺脫生死,達到涅槃的境界。慧遠云:「天地雖以生生為大,而未能令生者不死;王侯雖以存存為功,而未能令存者無患。」人們解決不了的生死問題,佛教家把它完全包下來,不但講得頭頭是道,而且搞了一整套禪說工夫,可以使人深信不疑。這樣的問題,不是世俗的權力能夠左右的,任何偉大的帝王對之亦無能為力。所以慧遠又說:

如今一夫全德,則道洽六象,澤流天下,雖不處王侯之位,固已協契皇極,大庇生民矣。

是故內乖天屬之重,而不違其孝,外闕奉主之恭,而不失其敬。

這就是說,一人得道,可以使別人都受到好處,雖然不在王侯之位,同樣能夠協助帝王治理人民。雖然沒有侍奉父母,實際上也是盡了孝;沒有對君王禮拜,實際上也是盡了敬。所以佛法和名教之間,並不存在矛盾。「釋迦之與堯、孔,發致不殊,斷可知矣。」佛教和儒教殊途而同歸,這就是慧遠的結論。(引文均見《沙門不禮王者論》)

為了使佛教適合中國的需要,慧遠不顧佛教的實際,竟說 「忠孝之義,表於經文」(《答桓太尉書》,見《弘明集》卷一二),為了強調僧侶出家「變俗」、「隱居」的合理,也用佛教的教義改變了中國的某些傳統。其作法是調和佛教與名教之間的矛盾,其目的是爭取教權的相對獨立,繼續對社會擴大影響。雖然,中國的寺院沒有成為西洋教會那樣強大的社會勢力,但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畢竟是佛教的黃金時代。寺院受到朝野的重視,佛教大師廣泛得到王公貴人的尊禮,僧侶大眾在北朝後期超過幾百萬,在中國歷史上是僅見的。在教權和政權的較量中,慧遠的態度明朗,信心十足,從這裡,不僅可以看出南方中央勢力的微弱,另外也可以看出同情者的廣泛存在,佛教勢力已不可侮。

二、凈土信仰的念佛結社。

慧遠的宗教活動對於後世有深遠影響的,是凈土信仰的念佛結社。這個在後世稱為白蓮社,慧遠因此成為中國凈土宗的開山之祖。這種結社始於元興元年(402)七月,在慧遠的主持下,劉遺民等一百二十三人,同在廬山般若台精舍無量壽佛像前舉行齋會,發誓往生西方,由劉遺民撰寫發願文。其文云:

惟歲在攝提(攝提指寅年)秋七月戊辰朔二十八日乙未,法師釋慧遠貞感幽奧,宿懷特發,乃延命同志,息心貞信之士百有二十三人,集於廬山之陰,般若台精舍阿弘陀像前,率以香華,敬薦而誓焉。

當慧遠等人結社的時候,正是東晉滅亡的前夕,孫恩、盧循領導的農民起義正在進行,桓玄乘機攻下建康,控制了中央政權。三月,孫恩進攻臨海,兵敗赴海死,盧循代為領袖,五月又引兵進攻東陽。在長江下游軍事倥傯之際,廬山一帶還算相對平靜。但是與會諸人的心情並不輕鬆。發願文中間就明確指出:「推交臂之潛淪,悟無常之期切,審三報之相催,知險趣之難拔。」他們既沒有旋乾轉坤的能力,只好把希望寄託於來世。慧遠借著這個機會進行宣傳,效果當然突出。凈土即西方極樂世界,始見於《阿彌陀經》,經文中把它描寫得淋漓盡致,什麼七寶合成,什麼八功德水,真是世外的烏托邦。但是去到那裡並不難,只要通過念佛習禪,達到七日一心不亂,就可以達到目的。在發願文中把西方凈土稱為「神界」,把達到「神界」的狀態叫作「太息」(即「涅槃」的別譯)。涅槃本是超越生死的不生不死的境界,但是發願文中充滿了悲觀的情調,這是與當時的社會環境分不開的。

劉遺民等人都是隱居山林的在家居士,他們和慧遠都有很深的交誼,常有往來。在發願文中所舉,除劉遺民以外,還有雷次宗、周續之、畢穎之、宗炳、張萊民、張季碩等,現在就其可知者,介紹於下:

劉遺民(352~410),原名程之,字仲思,彭城聚里人,墳典百家,靡不周覽,尤好佛理。曾為宜昌、柴桑二縣令,喪母后隱居廬山,於西山澗北別立禪坊,與宗炳、張野、周續之、雷次宗等交好。他從事般若之學,著有《釋心無義》,蓋承襲支愍度的說法,後來看到僧肇的《般若無知論》,專破心無義,大為傾倒。認為「不意方袍,乃有平叔」 (按:平叔,何晏字),並拿這篇文章和慧遠一同欣賞。後來他又致書僧肇商討疑義。慧遠曾給他去信,勸他於六齋日,「簡絕常務,專心空門,然後津寄之情篤,來生之計深矣」。這封信當寫在結社之前。他隱居之後,改名遺民。在結社諸人中,他和慧遠關係最深,資格最老,所以列名榜首。遺民死後,慧遠曾為之作傳,見釋元康《肇論疏》,諸家輯本《慧遠集》均失收。

雷次宗(386~448),字仲倫,豫章南昌人,少入廬山。師事慧遠,尤明三禮毛詩。本州辟從事,員外散騎侍郎征,皆不就。他在與子侄書中,自述治學經過云:

吾少嬰羸患,事鍾養疾。……暨於弱冠,遂托業廬山,逮事釋和尚。於時師友淵源,務訓弘道,外慕等夷,內懷悱發,於是洗氣神明,玩心墳典,勉志勤躬,夜以繼日。

可見他不僅專學墳典(儒家經典),還要「務訓弘道」。正是儒釋兼綜,也是釋道安以來不廢「外學」的傳統。當時他已二十歲。後來因為通經的緣故,受到朝廷的重視,劉宋元嘉十五年(438)應詔入建康,於雞籠山開館授徒,有弟子百餘人,晚年又為皇太子諸王講喪服經。著有《略注喪服經傳》一卷,《毛詩序義》一卷。(見《宋書·隱逸傳》)

周續之(377~423),字道祖,雁門廣武人,生於豫章建昌縣,十二歲時從太守范寧受業,幾年光景,精通五經及緯候。後來又習《老子》和《易經》,入廬山事慧遠。他與劉遺民、陶淵明都不應徵辟,時人稱為廬山三隱。劉裕北伐,世子留守建康,曾迎他入京講禮,劉裕稱帝以後,又把他請去,開館東郭外,招集生徒,皇帝親臨學館,提問《禮記》疑義三條。(見《宋書·隱逸傳》)

宗炳(375~443),字少文,南陽涅陽人,寄寓荊州。祖承,宜都太守,父繇之,湘鄉令。劉裕破劉毅,自領荊州,辟宗炳為主簿。炳不應命。他妙善琴書,精於言理,每游山水,往輒忘歸。乃入廬山,就慧遠考尋文義。劉裕即位前後,屢次徵辟皆不就。(見《宋書·隱逸傳》)

《高僧傳》載,慧遠在廬山,「講喪服經,雷次宗、宗炳等並執卷承旨,次宗後別著義疏,首稱雷氏。宗炳因寄書嘲之曰:昔與足下共於釋和尚間,面受此義,今便題卷首稱雷氏乎?」經典釋文毛詩音義亦云:「周續之與雷次宗同受慧遠法師詩義。」(序錄部分云:「宋徵士雁門周續之、豫章雷次宗……並為詩序義。」又云:「[周續之]及雷次宗俱事廬山慧遠法師。」)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雷次宗、宗炳和周續之的經學淵源。宗炳著《明佛論》,宣傳神不滅的思想,自稱是受到慧遠的影響。文中談到「昔遠和尚澄業廬山,余往聽五旬」。

張野(350~418),字萊民,張詮(359~423)字季碩,均為南陽宛人,師事慧遠。張野與陶淵明有姻親關係。慧遠卒,他作《遠法師銘》,記慧遠的生平,與高僧傳略同,當是該書的藍本(見《世說新語·文學篇》注)。二張的事迹,見《廬山記》所引《十八高賢傳》。

《十八高賢傳》中,除上述諸人外,還有慧永、道生、慧持、佛馱耶舍、佛馱跋陀羅、慧叡、曇順、曇恆、道昺、道敬、曇詵等人。另外,不入社諸賢傳,列有陶淵明、謝靈運、范寧三人。自湯用彤、任繼愈,以至日本學者松本文三郎、鐮田茂雄等人,均指出其矛盾之處,總算事出有因。但如陶淵明問題,卻不能算差無故實。陶淵明《和劉柴桑》詩云:「山澤久見招,胡事乃躊躇,直為親舊故,禾忍言索居。」正是淵明婉言謝絕劉遺民的援引而作。因為蓮社諸人都相信慧遠的形盡神不滅之說,而陶淵明卻是地道的神滅論者,他的名作《形影神》三首詩,正是針對慧遠的議論進行的批判,當然亦涉及道教的長生久視之說。《蓮社高賢傳》云:「時遠法師與諸賢結蓮社,以書招淵明。淵明曰:若許飲則往。許之,遂造焉。忽攢眉而去。」這件事應該是真的。它說明「道不同不相為謀」,因為沒有共同的語言。亡友逯欽立先生著《形影神詩與東晉之佛道關係》(見《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六本),考訂此事頗為詳核,可為定論。

佛教思想體系

(甲)慧遠學習佛教,由般若入手,以後曾自講實相義,在荊州駁斥了心無義,說明他對般若學有一定造詣。後來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事在義熙元年,公元405年),關中諸僧,互相推謝,不敢作序,姚興遠書齎書,求慧遠作序。慧遠又因《大智度論》文字繁重,乃摘要為二十卷,名為《大智度論抄》。其序有云:

其為要也,發軫中衢,啟惑智門,以無當為實,無照為宗。無當,則神凝於所趣;無照,則智寂於所行。寂以行智,則群邪草慮,是非息焉。神以凝趣,則二諦同軌,玄轍一焉。

這是通過《大智度論》表達自己的認識。「中衢」指「中道」。「無當」指無確定而實在的對象。「無照」指無主觀著意的認識活動。這就是說,如果認識到對象是虛無所有的,主觀上又無著意的活動,那麼,一切邪念和是非觀念就息滅了。世諦和俗諦就可以統一起來。慧遠用二諦的統一解釋中道,與《大智度論》般若性空的說法本無不合,但他把「智」與「神」統一起來,又把 「神」當作般若認識的主體,卻與《大智度論》不合。序又云:

生途兆於無始之境,變化構於倚伏之場,咸生於未有而有,滅於既無而無。推而盡之,則知有無回謝於一法,相待而非源,生滅兩行於一化,映空而無主。於是乃即之以成觀,反鑒以求宗。鑒明則塵累不止而儀象可睹,觀深則悟徹入微,而名實俱玄。將尋其要,必先無此。然後非有非無之談,方可得而言。

這裡說,有無都不是究竟義,必須找到超越於「有無」的 「非有非無」。這就是所謂「緣起性空」。在《大乘大義章》中,鳩摩羅什駁斥了以「有無」為空,而以「不有不無」為實的慧遠主張,而慧遠在這裡所解釋的緣起性空,只相當於《大智度論》的「般若初門」。慧遠對於「空」的理解,始終沒有達到「法空」的程度。序又云:

有而在有者,有於有者也。無而在無者,無於無者也。有有則非有,無無則非無。何以知其然?無性之性謂之法性,法性無性,因緣以之生。生緣無自性,雖有而常無。常無非絕有,猶火傳而不息。夫然,則法無異趣,始末論虛,畢竟同爭,有無交會矣。

這裡,慧遠闡明「有」為世界的最後本性,也就是他的「法性」論。他否定了以有為有和以無為無,承認其非有非無,也就是「無性之性」,或「法性無性」。這些地方,和《大智度論》所說本無不同。但是慧遠主張的非有非無或無性之性,並不限於此。它除了對緣生法有否定之義以外,還以為在緣生法以外存在著一個「非絕有」的「常無」境界。用以說明這種境界的實存,仍是那個火薪之喻。慧遠在形式上接受龍樹中觀派的言論,骨子裡還是「形盡神不滅」的主張。從思想淵源上說,說一切有部的影響固然存在,但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的魏晉玄學本體論,使之對於中觀派的虛無教義不能全盤接受。

(乙)慧遠的思想當中,最基本的就是神不滅論,用慧遠的話來說,就是「形盡神不滅。」佛教宣傳果報輪迴,莊子有薪盡火傳(見《人間世》),二者並不完全相同,慧遠卻把它等同起來。本來因果輪迴之說,是佛教的基本觀點,釋迦牟尼的十二因緣,講的就是這些東西。慧遠本人,作為一個佛教徒,也是隨時宣講的。《高僧傳》卷12《法鏡傳論》云:

其後廬山釋慧遠,道業貞華,風才秀髮,每至齋集,輒自升高座,躬為導首,廣明三世因果,卻辯一齋大意。後代傳受,遂成永則。

原來佛法最初傳來的時候,僧人集合在一起,只限於宣唱佛名,到中宵疲極、人困馬乏之時,才別請有名大師升座說法,內容本不固定。到了慧遠傳教廬山,才改為「廣明三世因果」,以後就沿襲下來,把它固定化了。這段記錄說明慧遠抓住了佛教中的關鍵學說,有意識地進行宣傳,因為它容易被人們接受。

為了宣傳這種宗教觀點,慧遠作了三篇文章,一是形盡神不滅論,是《沙門不敬王者論》中五論之一,二是《三報論》,三是《明報應論》。

關於形盡神不滅,慧遠說:

火之傳於薪,猶神之傳於形。火之傳異薪,猶神之傳異形。前薪非後薪,則知指窮之術妙。前形非後形,則悟情數之感深。惑者見形朽於一生,便以謂神、情俱喪,猶睹火窮於一木,謂終期都盡耳。

慧遠的這種說法,和佛教的十二因緣的哲理並不完全符合。因為佛經譯文當中也出現過「中陰」、「識神」等等名詞,但它們都是有情有識,變化不已的,只能處於三界五道的世間範圍,不能作為出世間的主體。慧遠認為形可以變,而神不能變,於是就把「神」看作「法性」。他的著名論文《法性論》的名句云:「至極以不變為性,得性以體極為宗。」就說明了這種道理。法性可以解釋不變的涅槃,但它卻不等於大乘佛經中的「法身」。《周易繫辭上傳》說,「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把「神」描繪得不可捉摸。支遁也曾嚮往著這種境界。這種用中國思想改造過的有神論,是慧遠的一個創造。它既可以解釋出世的涅槃,又可以解釋世間的生死輪迴。對於佛教的中國化,顯然作出自己的貢獻。

因果報應的說法,印度的佛教有,中國的傳統思想也有。《尚書·皋陶謨》云:「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周易·坤文言》云:「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老子》云:「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又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尚書》、《周易》、《老子》所宣揚的這套果報思想,把主宰禍福應報主體歸之於天。而佛教則不然,它認為因果報應是由於個人身、口、意三業(行為,或善惡行為)。業分善、惡、無記三種。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無記是不善不惡的行為,不在業報之例。這種說法,認為自家作業,自家得果,在自我之外,沒有賞善罰惡的主宰者。慧遠是佛教徒,他繼承佛教的傳統,宣傳佛教的因果報應說,他在《明報應論》中指出:

然則禍福之應,唯其所感,感之而然,故謂之自然。自然者,即我之影響耳。於夫主宰,復何功哉!

他把報應的主宰者由「天」轉移到作業者的「心」,把受報的主體,也局限在作業者本身。這種說法是印度的而不是中國的。他否定了天的作用,不承認家與個人的關係。這既是用外來思想對中國傳統宗教思想的批判,也反映了時代的特點。在《三報論》又說:

三業殊體,自同有定報。定則時來必受,非祈禱之所移,智力之所免也。

這又是純粹的佛教說法,它肯定了報的必然性。它的是非姑不必論,但是它對祈福和詛咒等傳統宗教思想也是公然的挑戰。《左傳》昭公二十年云:「祝有益也,詛亦有損」。這種說法,顯然是《三報論》批判的對象。

但是在階級社會中,作好事不一定得好報,作壞事也不一定得惡報。這是屢見不鮮的。司馬遷以伯夷、叔齊「積仁絜(潔)行」不免餓死,顏淵好學,「而卒蚤夭」,因而大發牢騷,對天道提出「是邪非邪」的疑問(見《史記·伯夷列傳》)。和慧遠同時的雕塑家戴逵,也因為自己品德無虧,「行不負於所知,言不傷於物類」,而遭際不幸,「一生艱楚,荼毒備經」,寫信向慧遠訴苦,表示對果報思想的懷疑(見《廣弘明集》卷18)。對此,慧遠在《三報論》中予以明確的回答。

經說業有三報:一曰現報,二曰生報,三曰後報。現報者,善惡始於此身,即此身受。生報者,來生便受。後報者,或經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後乃受。

這種說法是純粹印度式的思惟。按照這種說法,戴逵只考慮今生的苦果,沒有考慮前生的惡業。因為「(禍福)倚伏之契,定於在昔」,所以就難免出現「積善之無慶,積不善之無殃」。但是你也不必憂愁,今生作了好事,何憂來世不得好報。慧遠把中國的宿命論和佛教的三報結合起來,就初步解決了這種矛盾。

慧遠所處的時代,正是大乘般若學派極端得勢的時代,對於不少佛教徒來說,性空假有之說已是家喻戶曉,對於報應說往往將信將疑。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慧遠寫了《明報應論》,它的宗旨是針對佛教內部的疑惑而作的回答。

懷疑的人認為,人的形體由地、水、火、風「四大」合成,成為精神的住宅。消滅形體就和破壞地、水、火、風一樣,不等於犯殺生之罪,因此不應該進地獄,受報應。對於這種議論,慧遠並不立即反駁,而是說:

若彼我同得,心無兩對,游刃則泯一玄觀,交兵則莫逆相遇,傷之豈唯無害於神,固亦無生可殺。……雖功被猶無賞,何罪罰之有邪?

這段話表面上承認反駁的合理,但是有條件的,不是全面肯定。接著,他就把「無明」、「貪愛」的佛教老調搬出來,解釋引起報應的根源。

無明為惑網之淵,貪愛為眾累之府。……無明掩其照,故情想凝於外物,貪愛流其性,故四大結而成形。形結則彼我有封,情滯則善惡有主。有封於彼我,則私其身而身不忘,有主於善惡,則戀其生而生不絕。於是甘寢大夢,昏於同迷,抱疑長夜,所存唯著。是故失得相推,禍福相襲,惡積而天殃自至,罪成則地獄斯罰。

這些話沒有多少新東西,都是佛教的老生常談。就是說有了無明、貪愛才能四大成形,有了生命,有了彼我的界限,成為善惡的主體。這樣就避免不了輪迴,不能脫離苦海,就永遠脫離不了作壞事受懲罰的地獄。

實際上,慧遠是把人分成兩類,對於極少數的聖人賢人可以宣傳「無生」(超越生死)的境界,對於絕大多數的人,不妨講點佛教最基本的道理,使他們改惡從善,懂得廣積福德的佛教報應論。

慧遠的報應說,對於社會各階層都起作用,統治階級可能由於畏懼而有所收斂,對於廣大勞動人民則只能起麻痹作用,使他們心安理得地安於現實,而把渺茫的希望,寄於不可知的來世。

廬山教團與佛教的傳播

慧遠的教團中,包括慧遠的同學慧永、慧安、慧靜、弟弟慧持,及其弟子,這是教團的核心。其弟子之知名者,據湯用彤所考,有慧觀(見《高僧傳》卷7)、僧濟、法安、曇邕、道祖(均見《高僧傳)卷6)、僧遷、道流、慧要、曇順、曇詵(均附見《道祖傳》)、僧徹(見《高僧傳》卷4)、道汪、道溫(均見《高僧傳》卷5)、法庄、曇翼(均見《高僧傳》卷14)、慧寶、法凈、法領(均見《慧遠傳》)、道秉(見謝靈運《佛影銘序》)、曇恆(見《十八高賢傳》)、道敬(見《廣弘明集》)等。道祖傳又言有法幽、道恆、道授等百餘人,《佛祖統紀》卷二六所載廬山僧,別有慧恭等數人,或亦為慧遠弟子。他們來自四面八方,到廬山親聆慧遠的教誨。此外,也有當時的社會名流,如白蓮社諸人,他們是教團的外圍。

教團中人對於佛教都有很深的造詣,對於佛教的傳播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們並不株守廬山一隅,而是四齣傳教。所到之處,都吸引了一些信徒。根據當時情況,他們的活動地區,遍及長江流域。下游的建康、吳郡、會稽,中游的豫章、江陵、新陽,上游的成都,都有他們的足跡。而且,他們是流動地進行傳教,這樣就可以使信徒不斷增加。

建康是東晉的首都,既是政治中心,也是長江下游的佛教中心。道安的師弟法汰,從襄陽來到這裡傳教,得到簡文帝的敬重,名聲遠布,講經之日,聽經者有僧侶、有士人,有一般老百姓,「三吳負袠至者千數」,領軍王洽、東亭王珣、太傅謝安,都對他非常崇拜。(見《高僧傳》卷五本傳)後來慧持、道溫、慧觀、道祖、法庄,先後到建康傳教。慧持善文史,巧才制,遍受群經,受到王珣的器重。道祖在瓦官寺講經,桓玄每詣觀聽,認為他「愈於遠公,但儒博不逮耳」。慧觀「妙善佛理,探究老莊,又精通十誦,博採諸部,故求法問道者日不空筵。」他和劉裕、劉義隆夙有淵源,又和王僧達、何尚之有來往。法庄十歲出家,為慧遠弟子,晚游關中,從叡公稟學,宋文帝元嘉中到建康,他擅長《大涅槃》、《法華》、《凈名》等經。道祖本為吳人,在台寺出家,後來到廬山從慧遠學習,在建康住了一個時期,桓玄欲使沙門禮拜王者,他就辭歸吳下。他和同門道流合撰《諸經目》一書。

會稽是浙東重鎮,佛法很盛。曇翼依慧遠修學,晚適關中,又以羅什為師,經律數論並皆參涉,又誦《法華》一部,後來回到會稽秦望山,建法華精舍,得到會稽太守孔?和富春人陳載的贊助。僧敬是王羲之的曾孫,先從慧遠剃度,又肄業華右,「羅什既亡,遠公沈世」之後,他歸隱若耶山。他的情況與曇翼類似,大約也曾師事羅什。事迹詳見張暢《若耶山敬法師誄》。(見《廣弘明集》卷26)

江陵是荊州首府,長江中游的政治中心、佛教重鎮。道安的師弟法汰赴建康途中曾在這裡暫停,得到刺史桓溫的照料。雖然行色匆匆,但他得知沙門道恆的心無義大行荊土時,立即組織大型討論會,大集名僧進行討論,連續論辯了兩天,終於被他駁倒。心無之義,由此而息。慧觀是慧遠弟子,後又入關從羅什學習。曇順本黃龍(今遼寧朝陽)人,少受業什公,後還師(慧)遠。他們都受學於當時的兩位佛學大師。慧觀的學風是訪核異同,詳辯新舊,富於研究精神。他寫了《法華宗要序》給羅什看,羅什說,「善男子所論甚快」,對他非常賞識,勸他到江漢之間,以弘通為務。羅什死後,他來到荊州,得到刺史司馬休之的支持,在荊州建立高悝寺,宣揚佛教,據說「荊楚之民回邪歸正者十有其半」。文中所說的邪,大約指的是五斗米道。曇順本在廬山,南蠻校尉劉遵,於江陵立竹林寺從慧遠請人主持,慧遠就把他派去了。僧徹從慧遠受業,遍學眾經,尤精般若。二十四歲時,慧遠令他講小品般若,時輩未之許,但他登座之後,講得頭頭是道,由是門人推服。慧遠死後,他南遊荊州,彭城王劉義康、儀同蕭思話,都從他受戒。曇邕是前秦的武將,淝水戰後從道安出家,道安死後他到廬山,事慧遠為師,「內外經書,多所綜涉」,為了佛教事業不辭辛苦,他為慧遠入關,致書羅什,凡為使命十有餘年,有專對的才能。慧遠死後,他來到荊州,卒於竹林寺。

慧遠弟子的傳教,對於偏僻地區也不放過。晉義熙中,新陽縣(今湖南寧鄉)老虎為災,咬死上百人。慧遠弟子法安利用這個機會,到新陽縣大社樹下神座附近,「通夜坐禪」,據說他「為(虎)說法授戒,虎踞地不動,有頃而去」,這事的真假姑不必論,總之,是老虎沒有吃他。從此縣裡的「士庶」都信奉他,拆了神廟,改建佛寺,請他主持,同時「左右田園皆舍為眾業」。有了寺院,有了田園,當然要有許多人出家,許多人種地,也要有許多檀越供養,這都不在話下。

廬山附近,是慧遠教團布教的重點。慧持從建康回來以後,豫章太守范寧請他講《法華》、《毗曇》,聽講的人很多,出現「四方雲聚,千里遙集」的盛況。當時朝中名流王珣給范寧來書問「遠公、持公孰愈?」范答書云: 「誠為賢兄賢弟也。」兗州刺史王恭給沙門僧儉寫信,問「遠、持兄弟至德何如?」檢答曰:「遠、持兄弟也。綽綽然,信有道風矣。」鳩摩羅什也「遙相飲敬,致書通好,結為善友。」但是,慧遠教團的傳教活動,實不以大城鎮為限,他們也注意小的城鎮。僧濟於晉太元中入廬山,從遠公受學,通習大小諸經及世典書數,剛至三十歲,「便出邑開講,歷當元匠」,就是擔當講經的主角。慧遠也經常和他說:「共吾弘佛法者爾其人乎?」《高僧傳》中這項記錄雖然不多,但是教團的弘法活動,決不限於上層,卻是顯而易見的。

巴蜀地區地處長江中上游,而且和吐谷渾毗連,是當時西域交通要路河南道必經之地。慧遠教團對此也不放過。慧持聽說成都地沃民豐,立志到那裡傳教,順便也想觀瞻峨嵋勝景,遂於晉隆安三年(399)與慧遠告辭,慧遠苦留不住,兄弟揮淚而別。途經荊州,刺史殷仲堪禮遇欣重,桓玄時在荊州,尤嘆是今古無比,大欲結歡。儘管殷、桓二人苦欲留之,他終於留書告別,走到成都。他在龍淵精舍,「大弘佛法」,他的信徒大有人在。刺史毛璩,對之非常崇拜。當地的高僧惠岩、僧恭等,也望風推服。譙縱起兵佔據巴蜀地區,殺死刺史毛璩,又殺掉與毛璩有關係的惠岩,氣勢非常囂張。慧持也到陴縣寺院中避難,譙縱的從子譙道福,領著兵馬到陴縣,闖到廟裡,人馬身上都有血跡,嚇得許多和尚紛紛逃跑。慧持正在房前盥洗,神色不變。譙道福一直走到他的身邊,觀看動靜。慧持「彈指漉水,淡然自若」,態度非常冷靜。道福也感到慚愧,出了寺門對他的左右說,「大人故與眾異」。亂事平靜以後,他又回到龍淵寺,從事傳教活動,老而愈篤。後來,他把在「東間」(指廬山)經籍,交付弟子道泓。「西間」(指成都)法典交給弟子曇蘭,前者業行清敏,後者神悟天發,都能夠繼承他的事業。

慧遠教團除了這些人外,還有不少人。慧皎在道祖傳中說:「又有弟子曇順、曇詵,並義學致譽。順……蔬食有德行。……詵亦清雅有風則。注維摩及著窮通論等。又有法幽、道恆、道授等百有餘人,或義解深明,或匡拯眾事,或戒行清高,或禪思深入,並振名當世,傳業於今。」

綜觀慧遠教團中人物,所以受後人崇敬,歷久不衰,其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除了精研佛理之外,教團中人對於儒家經典老莊哲學也往往有甚深的造詣。不但能夠理解各種典籍的精義,而且不少人能夠形於文字,著書立說,或形於歌詠。僧徹傳稱,「又以問道之暇,亦厝懷篇牘,至若一賦一詠,輒落筆成章。嘗至山南扳松而嘯。」這些人和當時的文士相較,可以說沒有什麼遜色。教團當中又有科學家。如慧遠弟子慧要,亦解經律而尤長巧思。「山中無漏刻,乃於泉水中立十二葉芙蓉,因流波轉,以定十二時,晷影無差焉。」這是利用水力創製的計時工具,在日晷和銅壺滴漏之外別具一格。「亦嘗作木鳶飛數百步」,這又是近世飛機的先驅。墨子曾經作過,王莽時又有人作過,至此而三。可惜都沒有保留下來。

慧遠教團中人,在《高僧傳》中多數列於義解,只有少數列於興福。說明他們長於習禪講經。魏晉以來的清談,從玄學開始,以佛教結束。慧遠及其弟子在這方面也不落後,這也是他們受人崇敬的原因之一。

但是,他們決沒有忘記廣大的下層群眾。白蓮社的結成,廣泛宣傳念佛超生,實際上是向廣大人民發售廉價的天國門票,這一點絕對不應該忽視。

結 語

一、慧遠是一位具有高度傳統文化修養,又精通佛教的一代宗師。他通過玄學儒道鑽研般若思想,然後又用佛教思想改造傳統的儒學思想,他調和佛教和儒家名教思想的矛盾,宣傳形盡神不滅,創立念佛結社,為佛教的中國化從理論與實踐方面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影響相當深遠。

二、慧遠以廬山為中心,和國內外有關方面廣泛取得聯繫,利用其在佛教中的地位,積極爭取各方面的同情和支援。他超然物外,從不陷入政治旋渦,但又決不脫離政治。他利用當時地方勢力強大,中央實力微弱的時機,和各方面搞好關係,創造條件,擴大影響,爭取教權的相對獨立。沙門不禮王者的主張,即為其集中表現。

三、慧遠繼承了道安的衣缽,在般若學、毗曇學、禪學等方面的研究,都有進一步的提高,對於關中佛教的引進也不遺餘力。為佛教理論的進一步發展,創造了有利的條件。

四、慧遠自己博學能文,長於辯論。他培養了一大批有文化素養精嫻佛理的接班人;又隨時接觸東來的西域高僧,如佛陀跋多羅之流,使之從事譯經、傳教,加深對佛教的理解與體會,同時也利用沙汰僧眾的機會,使佛教的隊伍更為純潔,並且設法擴大信徒的來源,接納真正的信徒。在佛教事業的發展上,慧遠從多方面進行了努力。

五、慧遠的佛教活動及其哲學思想的出現,與東晉後期的政治、經濟、思想情況是分不開的。沒有社會的動亂,佛教事業就沒有活動的溫床,沒有中央政權勢力的微弱,就不會出現沙門不禮王者的主張,沒有玄學的高度發展,就不會有般若學的昌盛。這一切都深刻地帶著時代的烙印。我們不能脫離歷史時代評論一個歷史人物。在評價宗教家慧遠其人時更不要忘記宗教的消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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