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選塵埃落定前,再談談民粹與特朗普

2016-11-09 金峰 世界和平論壇

原題:《美國大選開票前再談民粹與特朗普》,文字略有改動來源:微信公號「27號學術空間」(Thu27center)作者:金峰,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博士後

  今年世界政治舞台上「收視率」最高、「集數」最多的肥皂劇——美國總統選舉即將揭曉最後的懸念。本屆美國大選之所以在全球範圍內引起空前關注和討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部大戲有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主角——唐納德·特朗普。

  過去一年,有關這位口無遮攔的億萬富翁的分析和評論文章幾乎每天都在佔據各國新聞媒體的重要版面,為特朗普貼上了一個又一個褒貶不一的政治標籤。在這波美國總統大選秀浪潮的末班車之際,我們應該重新審視特朗普形象中最為人所公認的民粹標籤。

民粹內涵的再思考  民粹是一個很特殊的政治學概念,因為它同時具有明確和模糊兩種互有張力的特徵。前者是指其在道德層面擁有明顯的貶義色彩,它曾被用於描述南美洲軍政府和原蘇聯內部政治運動,也在當代歐美國家的政治生活經常充當政治攻擊的話術。後者則是指其在內涵定義上的眾說紛紜和意識形態光譜上的飄忽不定。

  首先,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西方世界圍繞民粹主義的研究經歷了基於現代化和結構主義理論、話語和主觀能動性分析、政治組織與政治經濟政策分析三個視角不同的階段。

  這些研究雖然也提煉出了民粹主義反現代性、反體制、反精英抑或是「一元式民主」等一些典型特徵,但依然沒有生成一個對現實政治現象有普遍解釋力的概念描述,且民主與民粹之間的界限也不清晰。

  其次,一種主義所代表的政治思潮,通常是處於意識形態光譜的一個「波段」內的,而民粹主義顯然並不符合這一經驗判斷。

  以歐洲為例,2008年之後迅速崛起的英國獨立黨、法國國民陣線、奧地利自由黨等來自北部歐洲國家的民粹政黨都持反移民、反全球化和反歐洲一體化的政治立場,屬於傳統意義上的極右翼政治勢力。而以西班牙「我們可以」黨和希臘的激進左翼聯盟為代表的南部歐洲民粹政黨,又都持反對財政緊縮,反分配不公等典型的左派政策論述。

  而在歐洲之外,被稱為「菲律賓特朗普」的當選總統杜特爾特意識形態特徵則更加模糊,其表述方式和行事風格確實和特朗普有幾分神似,但在具體施政理念上又讓人想起了已故委內瑞拉政治強人查韋斯。

  從邏輯上說,民粹在概念和意識形態上的模糊反過來助長了其在道德層面上明確的貶義色彩。在實際的政治運行中,民粹這個原本殺傷力很強的標籤正變得越來越「廉價」。敵對政治勢力、媒體乃至學界正在不斷地給一個又一個政黨或個人冠以民粹的頭銜。至於這些「民粹」之間的差異性,或者可不可以被歸於這一範疇,反而就很少有人去關心和論述了。

  由此可見,如果不能消解民粹內部明確與模糊兩個特徵之間的張力,現有的概念闡述並不足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特朗普現象及更多國家的政治結構變動。

  有學者提出了一個新的研究視角,不再糾結於民粹主義內涵的精確表達,而是將其重構成一種政治實踐模式——民粹動員。它可以被認為是政治動員的一個子集,以倡導民眾團結和立意良善的話語體系,動員被動被社會邊緣化的群體,並將其置於對抗既得利益群體的縱向關係之中。這樣的解釋顯然具有更加廣泛的解釋力,同時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民粹主義原本的明確貶義色彩和意識形態的模糊性。

  本文基本上認同這一理論變化,因此在題目中使用了更加中性的民粹一詞來取代民粹主義。只有當民粹這一概念回歸為一個「普通」政治學概念之後,我們才能用更客觀理性的態度來討論它存在的意義。

特朗普現象的再觀察

  此時,我們再以民粹動員的視角,回頭觀察特朗普的競選活動。

  他提出的包括遣返非法移民、嚴格審查穆斯林、反對TPP、收縮性的對外政策及減稅、擁槍等主張,客觀上迎合了藍領中產階級和中下層白人的訴求,而這些人在其國內政治中已經很多年吝於發聲或參與了。

  再者,身為富商的特朗普以桀驁不遜的表達方式和對華府精英(不分兩黨)的嘲諷抨擊,成功將自己塑造為反體制的人民領袖。這一切都很符合民粹動員的相關定義,特朗普現象當然是民粹的產物。

  人們總是有些健忘,2008年奧巴馬問鼎總統大位的過程其實與今天的故事有著驚人的相似。奧巴馬當時提出的從伊拉克撤軍、推行全民健保、更激進的環保政策等競選主張,和他對華爾街採取的更嚴厲的態度都更貼近美國普通民眾的實際需要。再者,年輕且身為資淺參議員的身份,讓奧巴馬更便於梳理自己積極求變的公眾形象,也可以更容易與兩黨內部的資深大佬劃清界限,並最終利用互聯網平台贏得了草根營銷的巨大勝利。

  雖然特朗普和奧巴馬的競選政綱在意識形態上一個靠右一個靠左,但至少我們可以認為,在相當程度上,喊著「Change」口號入主白宮的奧巴馬同高舉「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大旗投入競選的特朗普在民粹動員路徑和主要訴求人群上存在相似性。

  然而,美國精英階層對他們兩人的態度和待遇,可謂天壤之別。

  奧巴馬現象當時引起的社會運動風潮之強自不待言,今年整個美國精英階層對特朗普的鄙夷與攻擊則可謂力度空前,甚至有些赤膊上陣的意思。前有共和黨初選期間,黨內各建制派大佬合力圍剿特朗普而不成,以致共和黨在初選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未能有效整合。後有在特朗普與希拉里正面競爭時期,來自民主黨、華爾街、矽谷、好萊塢等各行各業的精英近乎一邊倒地對前者的口誅筆伐,其中相當一部分的言論已經到達了人身攻擊的程度。

  另外,美國媒體一貫標榜的自由與公正,也因部分主流媒體在報導口徑和民調數據上不成比例的偏向性而受到實質挑戰,在選戰後期甚至還爆出了總統候選人辯論前可能令希拉里獲利的泄題事件。

  儘管人們對西方國家選舉中的相互攻擊乃至蓄意抹黑早已習以為常,但是完全視一個候選人如洪水猛獸而欲驅之而後快,這在最近幾十年美國總統大選的歷史上看恐怕也是獨此一例。

  個中緣由,從著名記者安德魯·沙利文今年5月份發表的文章即可見一斑:「特朗普現象的重大教訓是,加入精英階層用妥協無法治國,最終就會有外部人士嘗試以民眾情緒和殘忍武力治國……就我們自由民主政治和憲法秩序而言,特朗普是一個滅絕級事件。」精英階層對特朗普的厭惡,實則來自一種恐懼,一種對民粹深深的恐懼。

  事實上,如果仔細考察特朗普的競選綱領,他除了在移民政策和對待穆斯林的態度上有過過激表達之外,在大部分政治和經濟政策上並沒有什麼特別驚人的論述。在能源、環保、稅收等方面與希拉里的不同主張基本沒有脫離以往共和民主兩黨的理念之爭,而在諸如最低工資、擴大就業、基礎建設等具體政策上,兩人的政策取向還有很高的一致性。

  至少,特朗普在整個選戰中的表態和主張,都沒有明顯逾越美國憲法精神的地方(如果有,筆者也相信特朗普不可能選到今天)。而整個選戰中引起特朗普民調大幅下滑的最大誘因,竟是特朗普一次對女性不敬的私下談話錄音被曝光。

  候選人的私德固然重要,但是私德上的瑕疵與執政能力差或政策方向錯誤並沒有邏輯上的聯繫。只不過,這些內容在民粹主義的大帽子下,似乎也就無足輕重了。而一個更嚴重的結果是,百分之四十左右的美國民眾通過支持特朗普而表達的訴求,似乎也在鋪天蓋地的批評聲中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甚至有消息報道,希拉里曾在募款餐會中指責特朗普的支持者多為失敗者或階層低下之人。由此推出的結論也很簡單,特朗普現象代表了美國各社會階層間的事實對立乃至分裂,不過這種分裂並非因特朗普而起,他只是一面反映某方向現實的鏡子而已。

  從目前大部分的民調數字來看,特朗普的競選幾率仍然是小於希拉里的。不過,即使特朗普最終輸掉選舉,也絕不意味著在美國的這一波民粹浪潮會就此消解,甚至他的敗選會成為另一個民粹高潮的開始。在很多支持者眼中,特朗普將成為一個帶有悲劇色彩的孤膽英雄,不能進入白宮的他也不會被別人坐實缺乏執政能力的判斷。

  一旦希拉里在之後的執政成績出現挫敗,通過這次反特朗普行動而團結起來的美國整個精英階層,很可能會面對來自中下階層更大的民意壓力和道德指摘。也就是說,在這場選舉中,特朗普早已通過民粹動員立攫取了巨大的政治動能和現實利益。

分析概念應去政治化

  這裡需要申明的是,作為觀察美國政治的局外人,筆者並非特朗普的支持者,也從不認為他的治國能力會比希拉里高明。前文為特朗普進行了某種程度的辯護,只是因為對美國和更廣泛範圍內的精英階層對待特朗普時的尖刻態度不以為然。

  一周之前,370位經濟學家聯名在《華爾街日報》上發表文章,羅列了諸多理由反對特朗普的經濟政策。在這次選戰中,美國知識精英反對特朗普的態度跟其他行業的精英並沒有多大差別,甚至更加堅決。

  在過去的一年間,筆者曾多次與美國高校的學者與學生討論美國大選議題,所得到的反饋幾乎是無一例外的對特朗普的厭惡,其中最大的理由就是民粹——很多人甚至不願意詳細地指出這位候選人究竟哪些地方民粹。而當我問起為什麼這麼多人支持特朗普,他們又往往語焉不詳,或者用相對溫和地對這部分人群批判一番。

  然而,特朗普現象並非是近幾年第一個讓西方社會科學界或者說知識界感覺震驚和厭惡的事件:英國成功脫歐、西歐國家極右政黨的普遍崛起、杜特爾特在菲律賓的鐵腕施政莫不如是。每當這些「反常」現象發生時,民粹或民粹主義往往又變成了最好的負面解釋工具。而如此便宜行事的論述,在外人看來,卻別有一種知識的傲慢與偏見。

  在社會科學領域,邏輯自洽性和對現實現象的解釋力一直是我們評判一個理論有效與否的重要依據,對民粹理論的討論和深化也應基於這樣的標準。

  不可否認的是,在現今的世界範圍內,全球化、區域一體化、信息技術革命等因素正在不斷地從各個國家擠壓出相當數量的社會邊緣群體,從而形成民粹政治的豐厚土壤。如果社會科學研究者不能夠正視這個群體及因此產生的社會問題,而只是以舊有的「民粹主義」視角進行批評或無視,那麼也許民粹動員的真正高潮還沒有到來。

  總之,民粹作為一個社會科學的分析概念,在研究過程中應該去政治化,且不能再被人們簡單地當做每一次政治辯論和選舉攻防中的片面標籤抑或立場宣誓。否則,學術界乃至精英階層的其他群體都無法全面理解正在快速演變的當代世界政治動員的發展趨勢。

  因此,如何克服我們對民粹固有的傲慢與偏見,客觀理性地研究民粹動員與全球化、民主、網路社會等重要理論間的互動關係,可能才是民粹和特朗普帶給我們的最沉重的課題。

相關鏈接探析「特朗普現象」及其背後的美國困境如何看待美國總統選舉中的桑德斯現象?2016美國大選五大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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