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春飛:春節懷念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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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肖春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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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到了,這是第三個我不能陪父親一起渡過的春節。而這個時候,我終於能夠平靜一些,來完成懷念父親的文字了。

事實上,這些文字,從父親去世的時候就開始寫,繼續繼續,寫了兩年多。

 

2014年8月5日早上,大姐給我打來電話,嚎啕大哭,說父親走了。  我請假,訂機票,收拾行李。在首都國際機場,航班延誤了,我機械地領了一份盒飯,不知道吃的是什麼。突然嚼到硬物,吐出來,才發現掉了一顆牙。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盯著那顆牙,明白自己餘生,靈魂一處,空空蕩蕩。是的,我永遠失去了我的父親,再也不可能彌補的生命缺憾。 我父親肖功球(其實應該叫「蕭功球」),1921年農曆六月初八出生於湖南衡陽縣鄉村的一個小康之家,我小時候,老家叫檀山公社萬山大隊戊子村。父親青年時代,曾經做過貨郎,某一日他與同伴路過一處墳地時,同伴指著一塊墓碑大笑著對我父親說:「你死了!」這塊墓碑上寫著:「肖公球X之墓」。我小時候,聽他講過這件事,印象特別深刻,但那時並不懂什麼是死亡。  父親的往事,我知道得並不多。我只知道父親年紀很輕就到長沙的印刷廠當學徒,日本鬼子打來的時候,他還被抓過伕,給日本人挑糧食,吃飯時沒有菜,發一撮鹽,後來抽空逃了出來。如果按時間來算,應該是1944年第四次長沙會戰中國軍隊失利後,日軍圍攻衡陽時發生的事情,長沙淪陷,我父親只能回到老家。當時發生了慘烈的衡陽保衛戰,衡陽城周邊鄉村也被荼毒,老人說是「跑日本」。不過當時日軍已是強弩之末,衡陽保衛戰後被俘的官兵,逃走了很大一批。對於被抓的挑伕,日軍看管應該更加鬆懈,我父親因此也能夠逃脫。  失去了父親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對父親的歷史,所知甚少,零散的信息,完全無法聯接成為父親的歷史。母親說,父親年輕時性格暴烈,在我眼裡,父親是樂觀豁達的,喜歡小動物,酷愛養花,但在年近九旬時,父親偶爾會出現意識模糊,不知想起什麼往事,臉漲得通紅,喃喃自語。他經歷得太多太多了,戰爭,動蕩,饑荒,運動……猶如一部厚重的長篇小說,我本來可以從頭讀到尾,卻未能靜心去讀,直至死神的手,把這部書撕得七零八落,我只能從殘章中,來尋找父親漫長的一生。 我上小學的時候,去過外婆的老家,衡陽縣硯山公社,有個老人見到我特別親切,講我父親當年當貨郎的時候,留著分頭,衣衫整潔,很時髦--現在想來,那時大約是父親上門跟母親相親吧。那時,我不懂珍惜,不懂得提前像我後來的職業習慣一般,採訪那個老農,讓他講出所有的關於我父親的往事。  

在我父親出生的這片土地上,他的同齡人,甚至比他年輕十幾歲的老人,都早已離去。父親是一個普通人,除了他的後人,還會有誰,有意識地關注和紀錄他的歷史?我是一個多年靠文字吃飯的人,卻永遠錯過了最值得記錄的文字。

     

二在我開始有記憶的時候,春節是我最盼望的時間,因為能夠跟父親團聚。我最早的記憶,是在農村老屋裡,我擠在父親的被窩裡,透過窗戶看屋檐下的冰掛,他教我背「床前明月光……」那時春節,天冷雪大。直至今日,春節還寄託著不可替代的情感。  我們家是俗稱的「半邊戶」,這是一個歷史名詞了。母親原來也在長沙城裡,大姐就是在長沙出生的,後來在某次運動中,回到衡陽農村老家,陸續又生下三個女兒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就是我。在鄉下出生的姐弟四人,陸續離開農村進了城,而在城裡出生的大姐,卻一直留在農村了。父親則一直留在長沙,他是一個熟練工人。 在當時貧困的農村,父親是「吃國家糧」的,每年春節他都會用扁擔挑著大包小包回家來,那時交通遠不如今天方便,先從長沙乘火車到衡陽城,從河東轉公交到河西的長途客車站,再乘少得可憐的幾班長途客車到檀山咀站,然後步行一公里,回到山腳下水塘畔的家中。那是我兒時最幸福的時刻,我的童年,還是物資匱乏的時候,父親帶回的每個包中,都藏著我的驚喜。 童年和少年時代,想像力異常豐富,在長期和父親分離的時光中,母親和姐姐關於父親的隻言片語,都會讓我浮想聯翩。 解放前,父親在長沙天心閣旁邊買了一處房產,那地方叫「鳳儀園」,典出《尚書》「鳳凰來儀」,小時不知出處,但亦知是極美的名字,我以一個鄉下孩子的經驗,想像彼處有大樹,有草地,有鮮花。人們結伴出門,日落歸來。那時我沒有城市生活的經驗。 母親給我講過一件事,我很小的時候,生了癤子,哭鬧不休,恰好父親在家,遂在某個清晨,與母親帶我步行很遠,去尋一個老中醫。我無法遠走,就騎在父親脖子上。這一幕遠在我記憶之外了,我無數次想像,朝暉萬丈,滿地露珠,我的雙腿垂在父親胸前,他大步前行。 其實,小時候對父親的印象很模糊,我最深刻的記憶,還是他留在家裡的一張證件照,劍眉星目,英氣勃勃。

十歲的時候,我讀小學四年級,暑假時闖了禍,二姐夫帶我去長沙,在蔡鍔北路長沙晚報社的澡堂里,我見到了父親。我怯生生的,但從此,我開始在寒暑假均跟父親一起生活了。父親不再僅僅存在於想像中,不再是一個符號。

三那時候,父親已經從長沙晚報退休了,返聘在黃泥街一家印刷廠工作。他是長沙活字排版業有口皆碑的老師傅,他上班的時候,我常常在角落裡把玩著一個個鉛字,排兵布陣,玩著孤獨的打仗遊戲,至今還記得金屬與油墨混雜一體的冷峻氣息。 美國學者裴士鋒所著《湖南人與現代中國》提到,在十九世紀最後幾年,時任湖南學政的江標,從上海引進了了湖南第一家鉛字印刷廠。這個後來成了我父親一輩子的工作。他沒上過大學,但他幾乎認識所有的字,因為這是他的工作。 父親一直在不同的印刷廠工作到七十歲,才告別了他熟悉的工作,幾年後,活字排版因為激光照排技術而退出了歷史。 但他仍然閑不住,去商店買了一台體重秤,找人做了一個小拖車,每天去鬧市街頭擺著,一毛錢量一次體重,兩毛錢兼量體重測身高。 那時我正在上大學,母親也早就到了城裡與父親團聚,除了大姐留在農村老家外,三個姐姐都在城裡工作了,家裡經濟條件已經大為好轉,父親也有不菲的退休工資,但他不願意待在家裡。 即使像我這樣小時候經歷過物質匱乏之苦的人,也不是完全能明白父親苦苦支撐一個家庭的艱辛。許多年前,鄉下衛生院的一個醫生曾去長沙找過父親,看到他的晚餐就是米飯加醬菜,不由發怒:「你為什麼對自己這麼摳?」父親虛弱地辯解:「菜里有些肉的……」 父親一生勤儉,吃得很簡單,衣服總是補了又補,一雙舊雨鞋,穿了十幾年,始終擦得很乾凈。我知道,他把自己的生活降到最低水平,把能存下的錢都存下來,是因為家裡負擔一度很重,奶奶、母親、四個姐姐和我都在鄉下生活,一大家子,基本靠父親養活,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父親每個月給家裡寄20元錢,是一家人勉強維持體面活著的活命錢。 他一生在農村待的時間很短,早已不習慣農村生活,但他一生 確實像個農民一樣,辛勤勞作。就是擺體重秤,一毛兩毛,一年也能攢下數千元。學校放假的時候,我替父親看過攤子,更多的時候,我聽父親推著小車,慢慢地回家,吱吱嘎嘎聲中,有父親的疲憊,有父親的期望,有父親的樂觀。這聲音終生難忘,勞動者光榮,一個已經退休多年、仍然盡自己的能力來賺錢養家、不給子女增添負擔甚至補貼子女的父親,又是何等偉大的父親…… 父親對我們姐弟,家教甚嚴,但對他人十分寬厚,無論是親戚朋友,還是農村老家的來客,父親都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慷慨解囊,從無怨言。

他是長沙晚報也是老家村莊第一個過九十歲的老人。大家都說:仁者壽。

父親五十多歲的時候,才有了我這個兒子,用湖南話說,叫「滿崽」。我的原名叫「肖春暉」,取「誰知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之意,因湖南「H」「F」不分,高考前被寫成了筆劃簡單的「飛」,父母很是悵然,給我寫信,還是叫「暉」。 我很早就知道,我的父親跟別人父親不一樣,我的父親年紀太大了。這也是我人生之莫大遺憾:我無法陪父親太長時間。 十歲那個暑假,至今歷歷在目。此前我已錯過了一個孩子跟父親身體親密接觸的黃金階段,十歲的時候,我是一個笨拙的內向的鄉下孩子,學習城市生活,重建跟父親的親密。父親帶我去湘江游泳,去一個又一個公園,去爬嶽麓山。我唯一跟父親撒嬌的時候,是經過立交橋時,我迅速跑上橋,然後從另一端下來,等著父親。這時父親總是哈哈大笑。 鳳儀園遠不如我想像的那麼美好,很破舊了,一直到我大學二年級時,家裡才因為拆遷搬到了雨花亭。在我考上大學的那個暑假,某個晚上跟父親躺在鳳儀園的床上聊天,他突然說:「時間過得好快,你都上大學了……」我沒接他的話,把頭扭過去,眼淚下來了。 那一刻,滿心委屈,埋怨父親,不知道我在遠離他的老家縣裡中學吃了多少苦。那時候,高考還是一件很難的事,我們班八十多個人,應屆只考上八個人。很多學生都無心讀書,我曾見過某位遠道而來的貧苦父親,敞著外衣,一邊口袋裡一瓶麥乳精,蹲在學校門口哀哀哭泣——他的忤逆子,早就偷偷輟學不知去向了。我一直在咬牙堅持著。 我很小就有身份困惑——鄉下人說我是城裡人,城裡人說我是鄉下人。我想那一刻的委屈,是埋怨父親沒有為我做更多努力、為我創造更好的條件吧。年歲漸長之後,我越來越明白父親了,我們家的悲喜劇,只是動蕩時代千萬個中國家庭悲喜劇的縮影,何況,父親是一個如此善良老實的人,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是的,他盡全力了。在我上小學以後,父親每個月都會給我寄兩本雜誌,《小溪流》和《兒童文學》,用牛皮紙捲成圓筒,每次我看到牛皮紙上父親的鋼筆字,都有一種親切的幸福感,把牛皮紙撕開後,嶄新的雜誌彈開,散發的油墨味道,讓我心醉神迷,這種感覺,到今天依然很清晰。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一年難得見一次父親,但父親寄給我的雜誌,讓我們父子倆建立起了親密的情感聯繫,也讓我這個農村孩子,開闊了眼界,知道了農村外面的世界。

因為工作關係,父親有很好的閱讀習慣,也一直鼓勵我多讀書。某年暑假,袁家嶺新華書店開張,真是人山人海啊,我想買某本書,父親怕擠壞我,讓我在門口等著,也不知等了多久,父親擠出來了,襯衣掉了一粒扣子,汗漬斑斑,手裡緊緊攥著那本書。

大學畢業後,我很快接父母與我同住,南寧兩年,上海八年。父親病逝時,是我大學畢業二十年。我的痛悔,無以復加——為什麼沒能多陪父親幾年? 人,總是失去了,才知後悔。在上海,每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父母準時打電話來,問我是否回家吃飯,辦公室的同事都學會了湖南話「呷飯」,我甚至有些煩。父親走後第一個清明節,我坐在他的墳前,想起此事,無法止住淚水,連說懊悔。但懊悔,又有何用? 稍微能自我安慰的是,與父母同住這十年,他們是很愉悅的,我陪他們去北京杭州南京蘇州旅遊,給父親買好酒,因為原來在上海莘庄的公寓沒有電梯,我還換了一套別墅…… 某個晚上,父親看到電視里放剃鬚刀廣告時,突然開心笑了,說這個沒有兒子給他買的好。父親追悼會後,我還找到了這把電動剃鬚刀,打開它,颳了自己的鬍鬚。我自己的剃鬚刀不知壞了多少個,多年前送他的這個,保養完好。 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好,九十歲那年,從上海回到長沙,卻在湘雅醫院查出了直腸癌。我們一直瞞著他,手術前一周我吃不下飯,以為自己病了。手術成功後,我約醫生去火宮殿吃飯,點了一桌吃的,醫生沒來,我一人全部吃光。那時,我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那年春節,長沙大雪,我陪大病初癒的父親圍爐談笑,那時,我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又怎會想到,癌細胞正在擴散…… 父親手術四年後,再被診斷出肺癌時,我正帶著一支車隊從敦煌開到烏魯木齊,我飛回長沙,趕到病房,已是深夜,父親還關切地問我:新疆安全嗎? 翌日,我在長沙街頭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走,衣服濕了又干,我碰到每個老人,甚至坐在輪椅上的老人,都想上去擁抱,說:健康,真好。父親生命最後一段時間,是在衡陽老家渡過的,我去祖墳,跪在爺爺墳前,我出生時爺爺已經不在了,我求他:爺爺,您的在天之靈,救救您的兒子…… 我確實亂了方寸,父親最後的時間很痛苦,我只能握著他的手,安慰他:您一直教育我要「咬牙」,現在,您要「咬牙」。 他眼角有淚,因為疼痛,因為不舍。

他雖然九十四歲高齡了,但仍然有心愿未了。

六  2014年中秋節,我開車送外甥女去學校,返迴路上,明月皎皎,長風浩蕩,我突然想起千里之外,父親長眠之處,明月夜,短松崗,這風能否把我氣息帶去,讓他知曉? 父親走後很長一段時間,於我,椎心泣血,如此艱難。我不願回憶,不敢看父親的照片,傷口似乎結痂,但一揭開,鮮血仍會噴涌而出。我保持自己的忙碌,同時做很多事情,唯獨午夜夢回,長夜痛哭。 更多的時候,我跟父親在夢中相會,我那麼頻繁地夢見他,夢見他還活著,夢見他的病能夠治好,夢見他並沒有離開我。 我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雖然熱淚盈眶,雖然還是那種無論如何都無法填補的空蕩蕩。但我已平靜了許多,時間的鞭子,已不如以前那般抽打我,我終於能夠寫完這篇寫了兩年多的文章。 兒子對父親,總有一種崇拜。在這個春節,我細細想著他的一生,為他自豪。  足以告慰父親的是,他的子女、後人,都秉承了他的勤奮、善良、寬厚的品德,不管是在城市還是在農村,不管做什麼工作,每個人都勤奮努力、遵紀守法,不做違反道德、作姦犯科之事。尤其是我們這個家族引以為豪的孝敬老人的品德,自父親之下,幾代傳承。我一直在外地工作,平時是姐姐照顧父母,在父親病重的時候,女兒,尤其是女婿們,像照顧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精心照顧他,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人生哪能完美?只是不能在怠慢自己的至親之後,才頓悟懊悔。 我一直記得這麼一幕:2002年秋天,我出國回來,從長沙接父母到上海,開啟八年陪伴相守。車過嘉興的時候,父親從卧鋪中醒來,朝陽照在他臉上,紅潤,開懷,那時他是那麼健康。 只是我,到後來才明白那時的自己,是多麼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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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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