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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堅強了這麼久,以後該我了

再平凡的父親,都是生活的強者

文|水清心寧

我對你的認識,最初來自別人的敘說。

你父母走的早,且相隔不到半年,作為長子的你,也不過剛結婚,家裡窮得都做不出第二口棺材。

你窮扒苦作,把兩個弟弟拉扯大,一一給他們成家,身邊剛利索,姐夫又不幸病逝。你姐姐走投無路,又帶著孩子回到娘家,你又給姐姐置辦了嫁妝,另成了家。

我是你的第四個孩子,我已經能夠覺察到自己的家,是全村裡最窮苦的一戶。你似乎並不在意,滿身都是力氣,走路兩腳啪啪響,種田時就種田,農閑了你就挑著擔子販大蒜,販棉花,販雞蛋。你像家裡的那頭犍牛,生活的鞭子一下下抽向你,你躲都不躲一下,只是更加賣力地拉起生活的韁繩,吃力地緊走幾步。


我小學畢業那年,你從市裡買回來推廣的試驗水稻,一根栽。以前插秧都是一撮八九十來根秧苗,你說這是新品種,一根頂以前的一撮,這已經讓我們目瞪口呆,你還說行距株距都要保持原來的兩倍距離。

別人家的水田裡,即便是剛插下秧,也是青翠的禾苗成行成排地立在清波蕩漾的水田裡,我們家,秧苗是孤零零一根,整塊田裡稀拉拉找不到幾棵。遠點看,沒有誰不認為那是白田。原本充滿希望的田野,我們家的水田,反倒讓人覺得莫名的恐慌。連母親也端著飯碗不只一次地問你,農科所確定是讓那樣種的?

沒有一個人看好的水稻,那一年出人意料地豐收了。粗壯的稻桿,修長的稻穗,飽滿的稻粒,卻在準備收割的當天夜裡被人割個精光——產量超出以前的一倍,誰不想割些明年作種子呢?

你看出了鄉親們貪婪的目光,一遍遍地解釋只能種一季,種子要去市裡的農科所重新買才行。可是,你卻沒料到他們非但不信你的話,還採取更直接的辦法——偷。你沒有報案,也沒有生氣,你只是一遍遍地在田邊給來看熱鬧的鄉親說,偷去的種子真的不能當種子種。

你也因禍得福,我們家的稻子被偷割一光的事情被傳揚開去,最後還上了市電視台,等於給農科所做了極好的宣傳。農科所的領導送來慰問金,在村口的穀場上現場給鄉親們進行了產品推介會。更令人叫奇的是,當天夜裡有人隔著我家院牆扔過來好大一堆半袋裝的稻穀。


你拿農科所的慰問金和趙叔在村後的荒山坡上箍了一洞磚窖。農村建瓦房的越來越多,磚頭也就供不應求。沒想到第二年就出了事,一位工人不小心掉踏進了磚窖里。我們兩家就差沒砸鍋賣鐵賠人家了。

「人家一個壯勞力說沒就沒了,咱這本身就是經不得官司。」你開導準備一走了之的趙叔,「任由人家開口,咱都得答應。咱哥倆要哪裡摔倒哪裡爬起來啊。」那年我剛讀中學,付完那筆賠償,連我報名的一百多塊錢的學費都是你去學校給班主任寫的欠條。

趙叔還是不願意再幹下去,他倒也義氣,沒要窖上一分錢,窖上也拿不出一分錢來。不過,所有的欠債都砸在你一個人身上了。你從那時候開始吃住在窖上,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完善安全措施,用白灰刷寫安全警示標語,手把手規範放下鐮刀來窖場做工的鄉親們的操作。

磚窖終於翻了身,還清了欠賬,付清了工人的工資,你白了頭髮,掉了十多斤肉。也是從那時候起,你再沒有胖起來過。

眼看著日子一天天好起來,那年我中學畢業,中考前的體育加試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的成績為零。班主任老師多次給上面反映,答覆是記錄正確。我一氣之下跑回了家,說什麼也不願意再去學校。連中考分數都能搞錯還不願意改正,這又有個什麼讀頭!?

回來後卻發現家裡氣氛不對,原來磚窖不能再幹了。政府取締所有的紅磚窖,破壞耕地,污染環境,一大堆不利於國計民生的罪過。

我當時的心裡真的是十惡不赦,竟然一陣竊喜。想著在你焦頭爛額的時候,應該不會在意我不讀書的事情,等你忙完後,中招應該早就結束了。可是你並沒有我想像的那般把窖場當回事兒。倒是我讀書的事情,你知道後去學校問清了情況,又問我怎麼看,以後怎麼打算。你嘆口氣,抓了抓泛白的頭髮,說,還是太小不懂事,我怎麼說也沒有用,終究你會吃些苦頭才明白。

那天我和你一起去處理窖場上的機械。工棚拆了,磚窖推倒了,機械已經賣掉準備拖走了。往日的機聲隆隆,窖火通紅,高大的煙囪飄出的白煙,遠遠的集市上都能看到。現在,這些全都沒有了,地上除了以前拉土運磚的車轍,就只有那淘挖得大大小小的深坑了。

我以為你會生氣,你會發火,會咒罵,會把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當出氣筒。你什麼也沒做,你照常吃飯,睡覺。集倒是趕得勤了,你說人閑下來真好,街上建那麼多新樓,真熱鬧。


過了年,你去了北京,收廢品。沒幾年,你開起了廢品收購站。那一年春節你回來過年,有人喊你陳老闆,我聽了心裡也是覺得光彩。你說忙不過來,要我過完年和你一起去,我自然滿口答應了。

那是什麼收購站啊,你又是一個什麼老闆!與其說是廢品收購站,倒不如說是垃圾分撿中心。屋裡惡臭熏天,地上污水橫流。想不到你一筆筆寄回去的錢,都是靠這個掙的。你看出我眼裡鄙夷的神色,不讓我動那些污髒的垃圾,只讓我看磅,記賬。我都二十歲了,也不好意思再回家吃閑飯了。

誰知道你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歸零都迅速。又是一紙通知,連解釋的餘地都沒有。我想起了那天縣土地部門的人去窖上通知停工,期限半年,口氣還算客氣。而這次,前後也就兩分鐘不到。來人,問攤主是誰。別人不是叫你陳老闆嗎?我在心裡想,然後就展示給你一張紙,說抓緊處理,明天就要拆除。

我們連夜處理掉那些成堆的破銅爛鐵,成垛的廢書舊報,成袋的塑料,全部低價轉手。簡易棚只消鉤機輕揮一下鉤臂就倒得七零八落了。

你再次回到那年窖場拆除的樣子,可是你又不是當年的樣子了,你背駝了,頭髮稀疏得蓋不住頂,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啪啪啪地把路走得震天響了。你仍然平靜得像是看著別人的屋棚被拆,是的,大家的屋棚都被拆了,可是別人就有罵的,就有鬧的。只有你,收拾好東西,打捆,平靜地對我說,回家,你們都成家了,今後我也不折騰了,回家給你們帶孩子去。你說這話,像小時候你從田地里直起腰,說晌午了,回家,吃完飯再接著干一樣的自然。


我愛人剖腹產後大出血,醫生要求緊急手術,手術風險很大,讓我做好思想準備。而手術風險通知單,只能是我來簽字。茫然不知所措!我眼含淚水地逐一從你們臉上看過去,我似乎在尋找一個明確的答案。岳母和母親已經哭了起來,岳父突然地對我發起火來,只有你,把岳父拉到一邊,安慰岳父又似乎是安慰我地說:「孩子太年輕,沒經歷過事兒,也難怪他像天塌下來一樣驚慌掉魂。」

一邊是妻子的危急手術,一邊是岳父責怪我平時沒能照顧好他女兒,我痛苦至極,幾次想把他的話頂回去。你一再用目光制止我出聲,悄聲對我說他老人家也只是擔憂女兒的安危,老人的心情要理解,他發些脾氣要擔待。我委屈得不行,更讓我委屈的,是你不顧旁人的眼光,一再地給岳父賠禮道歉,就差沒給他跪下去。

手術順利,岳父心情也平順起來。當走道里只有我和你時,我一下子撲到你懷裡大聲地嗚咽,倒盡了我心裡的苦水。你緊緊地抱著我,任由我眼淚和鼻涕塗滿你的衣襟。末了,你說:「以後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再也不許這樣子哭了。大男人,哪興這樣子哭?」

那天夜裡在醫院的走廊里我坐了很久,回味著臨走時你在我肩背上拍打的意味。你一生經歷那麼多的坎坷,每一次都把你辛苦勞作的所得像計算器歸零一樣清理得一乾二淨,你的內心難道沒有一絲的痛苦難過?只不過是,你有苦,向誰說呢?有淚,除了往肚裡咽,又能對誰而流?哪裡有一雙眼可以讓你尋問?哪裡有一雙手可以讓你抓扶?你每一次的處變不驚,每一次的隨遇而安,每一次的逆來順受,何嘗不是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掙扎之後的按捺和隱忍。


那天回去看你,臨走時你照常和孩子們開著玩笑送我們出門,高興地和我們道別,似乎你的背後,永遠都是那麼的踏實而快樂的日子,而不是你一個人的白天和黑夜。

每次離家的這個時候,我都內心酸楚,為我漂泊不定又不知道何時到頭的打工生活,為你凄涼的晚景。

這一次,我決定了,也要微笑著和你道別,清朗地給你說再見。你都堅強了這麼久,以後,我也該學著你的樣子,堅強起來——為自己,為這個家;給這個家,也給自己,送去自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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