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勵為《百鳥朝鳳》這一跪是壯士義舉，更和道德綁架扯不上關係

本文首發於虹膜公眾號（IrisMagazine）。

因為吳天明導演的遺作《百鳥朝鳳》在影院排片太慘，知名製片人方勵在直播鏡頭前撲通跪下，磕了一個頭，懇求院線增加排片，於是天下嘩然。

前有王小帥抱怨排片低的公開信，現有方勵的驚天一跪，藝術電影發行難的老問題，又被提了出來。

看到方勵下跪磕頭的這一幕，我心情很複雜。

首先我並不推許用這種方式來賣電影，就算救得了一部《百鳥朝鳳》，也改變不了整個市場。但同時我認為，這一跪是壯士義舉，讓人感動佩服得無以言表。

三言兩語真是說不清楚，我用幾個自問自答的問題來解釋我的看法。

第一個問題：《百鳥朝鳳》是好電影嗎？

我自己是比較喜歡《百鳥朝鳳》這部電影的，並且認為它是今年上半年最值得看的國產片之一，文章在此：上半年最值得一看的國產片，你只剩最後一天時間去看了

誠然，這部影片並非完美，它有這樣那樣的缺點，比如話題和審美趣味都有點老氣，還有製作上的遺憾，好多人都有指出，我並不否認這些。

不過，在我眼裡它的優點更加突出，關於這一點，亦有大量論述存在。作為吳天明導演的遺作，它配得上一次鼎力推薦。

這肯定有沖著吳天明導演為人和生平的成分，這就是情懷，情懷並不可恥。

我也知道，好些人否認這是一部好電影，這是個人品味，一點問題都沒有，談不上對錯。但認為它好的人願意為它吶喊，也沒妨礙到別人，大家相安無事。

第二個問題：方勵下跪是作秀嗎？下跪這種做法值得提倡嗎？下次是不是上吊？

我不認識方勵老師，但據認識方勵老師的一些朋友說，方勵的為人確屬一腔赤誠，我願意相信這些朋友的判斷，不惡意推測他這一跪的動機。

方勵

但如果其他人不信，那是你的判斷。如果我完全不知方勵是誰，見到如此出格的舉動，怕也有此猜測，這是人之常情。

所以，作秀的質疑，方勵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在這個時代，只要你公開出來做一些事，都避免不了被質疑作秀。每個出來做事的人，都必須將「愛惜羽毛」這件事拋到腦後。

我內心並不支持用下跪來乞求排片的做法，但方勵選擇這麼做，我只有欽佩。

下跪是自取其辱，方勵活到六十多了，難道他不知道這個道理嗎？

這一跪，會有多少人戳他脊梁骨，他從一開始就明白了。

他明白了還選擇做，那就是勇士。

一個人願意放下個人榮辱，來做一件與己利益無關的事——他說過，他就是這部電影的一個義工，沒參與制作，也沒有票房分成——就憑這個，哪怕我對這件事本身不太贊成，我也服氣。

畢竟方勵押上的是自己的名聲和尊嚴，就算千夫所指，他不後悔就行。

第三個問題是，吳天明倘若在世，他會認同這種做法么？

是的，以吳老剛烈的脾氣，他決不會用這種幾乎是屈辱的方式來討要排片，導演彭曉蓮在文章里講了一段她和吳天明交往的小故事。

她有一次見面時告訴吳導，現在很難找到錢拍有意思的電影，只好拚命寫本子。吳天明突然大聲地，像是對著天空說：「你就這麼給我站著，誰他媽的都不要靠！求什麼人啊，找不到錢，也不拍那些爛片！」

吳天明是一個有骨氣的人。但如果是為別人呢？吳天明對待張藝謀、黃建新、陳凱歌的仗義，那是寫進中國電影史的故事。每次讀到那些事迹，都感覺到一種古代俠士之間惺惺相惜的豪氣。他和方勵若是見面，沒準會一見如故吧？

第四個問題是，在商應該言商，下跪是不是道德綁架？

我想問問一些業內人，你來乾電影，到底為了什麼？說一句是因為喜歡不丟人吧？有一些比賺錢更有意思的理想，很光明正大吧？

說到底還是情懷啊。

只不過，我判斷存在道德綁架的標準是，是否把情懷和理想強加給了其他人。

我認為方勵並沒有。

他到底綁架了誰？影院經理？觀眾？

他跪是跪了，除了懇求多給一些排片，沒有怨天尤人指責什麼吧？

說嚴重點，就算他糟踐自己的人格，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不會傷害任何人。

最終是否提高排片，決定權還是在影院經理的手裡。

第五個問題是，下跪有用嗎？

數據證明，有用。

《百鳥朝鳳》5月12日的排片佔比是1.2%，上座率13%，方勵下跪事件發酵後的5月13日，即使有四部新片上映，《百鳥朝鳳》的排片佔比只是小幅下降到1.1%，上座率卻暴漲到36%，遠超其餘影片。單日票房後一天是前一天的三倍。

也就是說，方勵這一跪，為《百鳥朝鳳》至少增加了一兩百萬票房，是否會帶來長期效應，還難以判斷。

如果院線繼續保持甚至增加排片，這部影片取得更高的票房紀錄，不是不可能。

綜合以上，其實我想說，《百鳥朝鳳》排片低，以及方勵下跪，誰也沒有錯。

不要怪影院經理，他們是根據自己掌握的信息作出最有利的商業判斷，也許有判斷失當的地方（我下面解釋），但這不是道德問題。

我也支持這部電影，從道義上來說，我為它呼籲，盡到我良心的責任，但我不要求任何人有這份同理心。沒有同理心，是天經地義的。

應該有人記得，最初為《百鳥朝鳳》站台發聲的有若干位院線大佬。為什麼院線大佬都發話了，排片還是低？

不排除有的人只是口頭表態，但也有另一部分大佬，其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因為現下的院線加盟制度，決定了院線公司和很多影院之間並無直接的隸屬關係，說白了，對於排片這種事，院線也未必管得到影院。

要怪，就怪這個畸形的市場吧。

市場並不總是「公平」的，至少中國這個電影市場，很多時候都沒有盡到充分調節的職能。

自從《百鳥朝鳳》上畫以來，它的上座率幾乎一直是同檔期最高，不遜於熱門的《美國隊長3》，更遠高於其他幾部影片。即使這樣，它的排片率都始終上不去，為什麼不多給它一些機會呢？

確實有很多想看的人看不到，因為黃金時間沒有排，即使從市場規律出發，也應該給它這個機會。

至於藝術院線長期放映和電影品種多樣化，都是磨破嘴皮的老生常談。

這些事說明，雖然中國已經有三四萬塊銀幕了，但其配置遠遠沒有達到「合理」的水平。

什麼是合理？

為優質小眾電影找到存活空間，即使那個空間非常狹窄，但不能沒有。

讓想看小眾電影的人在身邊能夠找到場次，這個需求是千真萬確存在的，只是現在被無視了，或是沒有得到有效挖掘。

一部電影票房低，那就是因為它沒人看，所以票房低是活該——這句車軲轆話在放映市場配置達到「合理」之前，是十足扯淡。

只要有人想看而沒處看，那就不是活該！

最後我借題發揮一下，和《百鳥朝鳳》這部電影和方勵下跪事件並無直接關係。在這場輿論風波中，有一派持純市場化的觀點，一切百分之百交給市場，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好像也不是不對。

不過，電影這個東西，在全世界絕大多數國家，都沒有實現百分之百的市場化。歐洲那麼多自由資本主義國家，對待電影，都有一種「文化例外」的觀點。

「文化例外」的含義很廣泛，其中有一條，那就是用政府和社會的力量，來扶持本國的藝術電影。

比如法國有很多種方法，試舉幾種。

一是自動的資助，按照上一部電影的票房表現來支持同一家製片商的下一個項目，羊毛出在羊身上，補助金源於產業用於產業。

二是選擇性資助，讓指定的專業委員會預先評估劇本，為優秀項目提供製作成本，票房賺錢後再把錢還回去。但事實上有能力全額還款的不到10%，所以最後是政府補貼了這部分錢。

三是電影進口配額制度，這又分限制進口數量的配額，和限制放映時間的配額。前者中國一直在實行，但卻並未實行銀幕時間配額制，後者在某些時候也是相當有用的調控方法。

介紹這些做法，表示我在鼓吹加大政府扶持和加強配額控制，以便讓市場更「合理」？

不能簡單這麼說，我對此的看法是很矛盾的。即使有些做法在其他國家行之有效，但在中國就未必，因為……這是中國。

話說回來，對待好的電影，我們改變不了市場，改變不了政策，那就什麼也不做了嗎？

方勵老師搞了個大新聞，這是他採取的做法，儘管不宜效仿。

張藝謀、徐崢、姚晨，自掏腰包買了幾百張票請網友看，這又是他們的做法，腳踏實地，值得敬佩。

就算是我們，至少也有兩件事可以做。

用腳投票，用口傳播。

如此盡到做觀眾的本分，足以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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