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片楓葉——潘大林
06-18
最後一片楓葉 潘大林 多年前的一天,祖母對我說:「阿林,我帶你去看看外祖。」 「外祖?」 「是的,就是我媽媽。」 「你的媽媽?你也有媽媽?」我大為驚奇。在我心目中,祖母已是一家的至老至尊,她可從沒說過她還有媽媽。 「傻仔,世界上誰沒有媽媽呢?」祖母微笑著拍了我一下。 於是,我便騎著一根竹馬,弔兒郎當地跟在拿著一小袋米面雞蛋的祖母身後,蹦蹦跳跳向外祖家走去。祖母的母親,按規範的稱呼,應是「外曾祖母」,但在我們當地,卻習慣地稱為「外祖」。我猜想外祖的相貌,天真地以為,她也應該象祖母那樣,豐潤的臉上裝點著幾道皺紋,皺紋中飽含著無限笑意,淺淺一笑,就聚合成一簇盈盈的花朵,把如水般純凈的慈祥散溢開來,沁人心脾。 那時,我祖母才60來歲,我卻沒想到,外祖就應該是80好幾的人了。 深秋,田野里一片金黃,燦爛的陽光撫摸下,大地瀰漫起一股稔熟的香甜,直透肺腑。迎著不冷不熱的風,攀過不高不矮的山,淌過不深不淺的小河,斗折蛇行的小路,把我們引到一棵巨大的楓樹下,後面的山坳里,有個不大不小的村子。 「到了。」祖母的聲音很輕很輕,腳步也邁得很慢很慢,似乎身邊走過的不是一棵樹,而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歲月。 我抬起頭,楓葉已飄落殆盡,合抱粗的楓樹把無數鐵黑的枝丫,無言地刺向湛藍的秋空,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陽光,如金幣般叮叮噹噹散落下來,地上俯拾皆是它們那眩目的睜亮。 「啊,還有一張楓葉!」我驚叫起來。那最後一片楓葉,就在我頭頂不遠的枝丫上,猩紅如血,在陽光和藍天的映襯下,顯得出奇的艷麗鮮亮,透過它那些玲瓏剔透的葉脈,分明可以看到有一股頑強的生命汁液在嘩啦啦地流淌,那聲音,更鼓盪得你滿腔的熱血也沸騰起來。 外祖的家,其實只是一個家的一角。她的三個女兒都已做了別人的祖母。沒有兒子,她就獨自住在一間低矮昏暗的偏房裡,既是卧室,又是廚房,還有一隻氣味濃烈的便桶放在屋角里。其它屋子,成了她侄子、侄孫的居室。 我的眼睛好一會才適應屋內的光線。「娘──」隨著祖母的一聲喊,我終於看清了她的媽媽、我的外祖。 那是怎麼樣的一個老人啊:低矮、瘦小、羸弱、微駝,捲曲地坐在一截圓木上,守著跟前三塊磚頭拼成的土灶,灶上支著一隻瓦鍋,隨著畢畢剝剝的火焰,瓦鍋里響起一串咕嚕嚕的沸騰。明明滅滅的火光,映照著外祖的臉,差點沒把我嚇一大跳:斑白蓬亂的頭髮下,幾乎已看不清眉眼,只剩一團松樹皮般灰黑皸裂的皺紋和幾塊粗大的老人斑。如果不是皺紋偶爾下意識的蠕動,實難使人相信那就是生命,就是外祖,就是我祖母的媽媽!媽媽,一個多麼美好、聖潔和永恆的字眼啊,怎麼給人的竟會是這麼一個令人心悸的形象? 「哦,是大妹……」外祖慢慢睜開眼睛,凹陷的眼窩就像渺不可測的深淵,把過去歲月里所擁有過的一切:青春、美麗、愛情以及數不清的艱難困苦,都深深地掩埋住了。 「娘,我是二妹。」祖母更正說。 「什麼?」外祖費力地側過腦袋,顯然,她的耳朵也不好使了。 「我──是──二──妹!」祖母俯在外祖的耳邊,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喊起來,眼裡閃出了晶亮的淚珠。 祖母把我拉到外祖跟前,自豪地介紹說:「娘,這是我的大孫子,叫阿林。」外祖抓住了我,她那雙手干硬冰冷,索索發抖,令人不禁生出十分恐懼的聯想。我暗暗往後退縮,祖母卻在身後用暗暗推著我,用不可抗拒的的語氣命令道:「阿林,叫外祖,快叫外祖!」──在我印象里,她還是第一次這麼嚴厲地對我說話。 「外祖……」我怯怯地叫了。 「大聲點,外祖聽不見。」 「外祖──!」我可著嗓子叫起來,心中的那份恐懼,似乎隨著喊聲消散了許多。 「嗯。」外祖含糊地應了一聲。 「阿林讀書了,他還會寫字了呢。」祖母興奮地向她母親眩耀著我,語氣里充滿著孩子氣般的虔誠。「寫個字給外祖看,就寫在外祖的手心裡──」她把外祖的手攤開,那隻手,骨節暴突,筋絡縱橫,單薄得象紙一般,輕飄飄的,讓熠熠的灶火映成一團暗紅。 我忽然想起村頭楓樹上那最後一片葉子,想起那種把生命之火燃到了極致的艷紅。我遲遲疑疑地伸出滾圓嫩白的手指,在外祖的手心一撇一捺寫下了學校里學會的第一個字:人。 外祖的手合上了,抓住我的手輕輕摸娑,我似乎感覺到有一股熱流,緩緩傳遍了我的全身。外祖的臉上終於現出一絲笑意,昏暗的眸子里遽然閃過的光亮,如電光火石般展現了她內心的欣悅和滿足。這時候,我感到的已不再是害怕,而是一股小草對大地般的依戀。 祖母開始為外祖整理房間、拆洗被帳,里里外外一陣風似地奔忙,那活潑輕快的身影,分明就是個向母親殷勤邀寵的少女。許多年前的外祖,大概也曾這樣取悅於她母親的吧? 我拿出一隻雞蛋,揭開灶上的瓦鍋,想為外祖做一鍋香噴噴的雞蛋粥──就象祖母平時為我做的那樣。我拿雞蛋在鍋沿上磕破,掰蛋殼的兩笨拙的拇指卻啪地插進了蛋黃中,雞蛋破裂了,蛋清蛋黃濺了一地。 外祖顯然看到了這一幕,忍不住像孩子般咯咯咯笑起來,嘟噥道: 「看你笨的!」一股很年輕的感覺似乎突然回到了她身上。她麻利地拿起另一隻雞蛋,準確地打進了粥鍋里。 夕陽西斜之際,我們要回家了,外祖硬讓一位侄孫女攙扶著,一直把我們送到村頭,顫巍巍地舉起了乾枯的手。 「娘,你多保重……」祖母深深地向她母親鞠下一躬,轉身離去,再沒回過頭來。 路過楓樹下,我抬頭一看,卻見那片如血的楓葉恰好隨風而落,分明帶著轟隆隆的聲響,飄飄搖搖直晃到我頭上。我一把抓住它,悄悄放進了心口裡…… 不久,年近九旬的祖母溘然辭世。儘管她身後留下了數十乃至上百個外孫、外曾孫、外重孫,可她自己卻連一個簡單的姓氏都沒能留下,就象人世間從沒有過她這個人似的。那次我對她的探望,就永遠成了唯一。多年以後,祖母也在86歲高齡上離開了我們。她去世前一年,我帶著兩歲多的女兒回去看望她。當女兒閃動著畏怯的目光,白嫩的小手被祖母那枯藤般的雙手抓住拉進懷裡之際,我彷彿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站在外祖跟前的那一幕,看到了那片熊熊燃燒的楓葉,在湛藍的天幕上熱烈地書寫著生命的箴言。再過若干年,但願也會有那麼一片楓葉,在秋日裡為我熊熊燃燒……(原載《散文》1996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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