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教父」遺作《百鳥朝鳳》:一曲鄉土文化的失落悲歌

作者:賈敏 戴一來源:澎湃新聞導言:提攜過張藝謀、陳凱歌等一眾第五代導演的中國電影「教父」的吳天明於2014年3月辭世。時隔兩年,2016年5月6日,他生前最後一部作品《百鳥朝鳳》終於在院線上映。一周後,為該片奔走多時的知名製片人方勵在某直播平台上用下跪、磕頭的極端方式,懇求全國院線經理為《百鳥朝鳳》增加排片,「給我們自己的文化一點機會」。

《百鳥朝鳳》電影海報電影《百鳥朝鳳》中的故事發生在八百里秦川上的無雙鎮,老一輩的嗩吶師父焦三傳藝給徒弟游天鳴,希望他將這門民間手藝世世代代傳承下去,但在現代化大潮的裹挾下時代風尚發生轉向,嗩吶班子無以為繼、四散衰敗。儘管吳天明在圈內享有盛譽,地位極高,但對於大多數年輕人而言十分陌生,而不討巧的鄉村題材和沒有明星大腕的演員陣容在如今的電影市場上都十分不利。更致命的是,《百鳥朝鳳》的檔期與好萊塢商業大片《美國隊長3》狹路相逢,兩者無論在排片還是票房上都是令人心驚的雲泥之別。如果說這部講述嗩吶所代表的傳統鄉土文化不敵現代化、城鎮化浪潮的影片與代表好萊塢電影工業高水準的漫威大片同時上映是一個鮮明的隱喻,方勵的下跪和吶喊就是一個飽含悲情的腳註。賈樟柯在參加路演時說,只要看《百鳥朝鳳》五分鐘就會被打動。而事實上,對於任何有鄉土經驗或傳統文化情懷的人來說,這部影片所提供的情感震動和思考空間都是巨大的。詩意鄉村和現實中國電影的前半部分呈現的是同門師兄弟間角逐較量的傳統文學母題,可以追溯到《孟子》中「學弈」的典故。影片中的陝西農村,婚喪嫁娶都要請嗩吶班前去演出,四名嗩吶匠同台稱為四台,加上鼓手、缽手、鑼手、鈔手就是大場面的八台,而最高規格的獨奏《百鳥朝鳳》只有在德行高尚之人的喪禮上才能演奏。在無雙鎮的嗩吶班,這首曲子每一代只能傳一個人,選擇的標準是「天分高,德行好」,師父焦三爺最終選擇了性情敦厚但天賦遠不及師弟藍玉的游天鳴繼承嗩吶班。

焦三爺不僅堅守、固執,還有飄逸、神奇的氣質。《百鳥朝鳳》無疑是一部現實主義影片,但片中呈現的並不是現實世界中黃土地上的鄉村的真實相貌,而是一個田園牧歌式的鄉村,無論是山水掩映的遠景,還是近景中河灣邊大片的蘆葦、農田裡金黃色的稻田,都充滿了美和詩意。無雙鎮底下有金、木、水、火、土五個村莊。土庄的焦師傅身兼嗩吶匠和農民兩重身份,但他的形象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傳統農民形象,而是像扮演者陶澤如所說的那樣,「焦三爺這個角色,除了要演出堅守、固執,還要有飄逸、神奇的氣質。」焦三爺有一把從清朝道光年間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嗩吶,師門歷史的悠久在賦予他傳奇色彩的同時,也凸顯出傳承的使命感。在肖江虹的小說中,焦三爺夫婦有三個分了家的兒子,在電影中,焦師母卻告訴天鳴她的兩個孩子都夭折了,然而影片並不著意描摹苦難,而是展現她對於命運的安之若素。這樣的情節處理無疑讓焦三這個人物形象更加純粹,無私無我,徹底為嗩吶這門手藝而活。

林中聽鳥鳴的一幕如同世外桃源。片中有一幕尤為動人,天鳴在樹林里用嗩吶模仿鳥叫聲,焦師傅帶著藍玉循聲而來,與他一應一和,見面後一老二小三人站在雜花生樹的林間辨認鳥聲,有黃鸝、布穀、金翅雀等十幾種之多。這一情節顯然與「百鳥朝鳳」的主旨相呼應,而畫面、意境都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然而這只是故事的前半部分,隨著情節推進,師兄弟相爭的情節讓位於整個行業所遭遇的挑戰。

鬥毆中嗩吶被毀現代化浪潮襲來,嗩吶班不再是紅白喜事上唯一的選擇,一次與洋樂隊的對擂中,村民們都被銅管樂隊的新奇演出和演唱流行歌曲的摩登女郎吸引,最後演化成一場村民與嗩吶班之間的鬥毆,爭鬥中嗩吶班不僅不敵,而且樂器被毀,嗩吶班的分崩離析背後是田園牧歌式鄉村的全面潰敗。接著,現實的殘酷和無奈展露無疑:天鳴的母親希望女兒嫁給村裡寡婦的兒子,為天鳴換來媳婦,因為現在娶媳婦要三四萬,靠吹嗩吶無論如何也賺不到這筆錢;嗩吶班瀕臨瓦解,焦三爺帶著天鳴去不肯出活的二師兄家興師問罪,看到二師兄正在收拾行李準備進城打工,焦三對徒弟大發雷霆的同時,鏡頭掃到後面屋裡他病重的母親;師兄進城後在石棉瓦廠幹了半年,患上了肺病,再也不能吹奏嗩吶……從黃河邊一個村莊里的嗩吶班的興衰講起,影片叩問的是鄉土傳統在現代化衝擊下所面臨的困境。消逝的不止嗩吶,還有鄉土文化和傳統價值焦三爺的身份,首先是這一脈嗩吶的傳承人。在他看來,嗩吶是一門匠活,只有把嗩吶吹到「骨頭縫裡」的人才能拼了命把它傳承下去,作為繼承人必須把嗩吶這門手藝作為自己的生命去捍衛,這在任何時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找到合適的繼承人是他平生夙願。如果不是時代劇變, 「一根筋」的天鳴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傳人,無論誰勸他轉行他的回答永遠是「我向師父發過誓」。

焦三爺與傳人游天鳴對飲。焦三爺將衣缽傳給天鳴,焦家班改名游家班之後第一次出活回來,天鳴帶著禮物回土庄看望師父師娘,焦師父非常高興,拿出珍藏了二十多年的好酒與他對飲,飲醉後興之所至拿出祖傳的金嗩吶吹奏,師徒盡歡。焦三爺此時向天鳴道出他作為匠人的堅守,「嗩吶不是吹給別人聽的,是吹給自己聽的」,也是整部影片中最為高亢的片段。而接近影片末尾,嗩吶班衰落,沉痾難愈的焦三爺讓天鳴去集市賣掉家裡的牛,為的是用換來的錢給他添置新傢伙重整旗鼓,理所當然地把嗩吶的傳承凌駕於自己的生命之上,更加驗證了為之生為之死的執著 。然而,嗩吶並不僅僅是一門民間藝術,而是有著深刻的文化內涵。焦三爺說黃河岸上不能沒有嗩吶,不光是婚喪嫁娶的時候要弄幾管嗩吶鬧鬧,在田間地頭幹活累了吹一段嗩吶也能給鄉親們解乏,嗩吶的價值從一開始就是跟土地連在一起的。焦三爺之所以收天性愚鈍的天鳴為徒,是因為父親送他拜師的時候在焦家的院子里摔倒,天鳴扶起父親時留下的眼淚,選他做接班人看重的也正是他的仁孝忠義和勤勉踏實,而這些都是鄉土社會所倚重的倫理道德。

嗩吶班在喪禮上演奏。整部影片最具道德意味的符號就是《百鳥朝鳳》這支大哀的曲子。肖江虹小說的開頭給出了「百鳥朝鳳」這一詞目的釋義,「朝:朝見;鳳:鳳凰,古代傳說中的鳥王。舊時喻指君主聖明而天下依附,後也比喻德高望重者眾望所歸。」影片中,「百鳥朝鳳,敬送亡靈」,象徵著風光和榮耀,只有真正有德望的人身後才配享用這支曲子,而掌握了《百鳥朝鳳》的嗩吶班主也就掌握了道德評判的大權,而在鄉土秩序中,這種權力是有相應的儀式感作為保障的。在無雙鎮,請嗩吶要派接客,負責運送嗩吶匠的工具,到了地方主人要下跪磕頭行接師禮。焦三爺說起過去喪禮上的情形自得之情溢於言表,「嗩吶匠坐在太師椅上,孝子賢孫跪倒一片,千感萬謝。」嗩吶班的衰落也恰恰始於儀式感的消失,先是不行接師禮了,而後很快被洋樂隊完全取代。焦三爺即以身示範了一個傳統匠人的職業操守。他拒絕在金庄查村長的葬禮上吹奏百鳥朝鳳,雖然查村長做了40多年村長,在當地也算德高望重,但他利用村長之位擠走了莊裡其他姓氏的人家讓查姓成為金庄第一大姓,德行有虧,焦三爺由此認定他不配享用,多給錢也不行;嗩吶班最後一次出活是在火庄竇村長的葬禮,竇村長打過日本鬼子、為村民修建水庫壓斷過四根肋骨,焦三爺認為無雙鎮只有他當得起這首曲子,因此不顧自己身患重病,吹奏了一曲泣血的百鳥朝鳳。焦三爺臨終時叮囑天鳴自己死後吹四台就可以了,天鳴說要給他吹百鳥朝鳳時連呼「使不得」。影片終究以墓碑上的「嗩吶王」三個字為焦三蓋棺論定,天鳴在墓碑前奏起悲涼而莊嚴的曲調,作為民俗文化和傳統道德雙重化身的焦三爺在幻視中漸行漸遠,在人世間留下一個落寞的背影。坍塌之後,何去何從影片中最令人傷懷的是,當現代資本和文化襲來,村民們毫不抵抗便繳械投降,主動放棄了自己的傳統文化。焦三爺的病榻前,天鳴雖然答應試試重振嗩吶班,但傳統文化的頹勢絕非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哪怕是焦三爺也清楚地知道前路的無望。影片中給出的安慰是,在嗩吶班窮途末路之時,文化局主任上門來說要錄製一台嗩吶表演用於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申報,病重的焦三爺在裡屋聽到之後,連忙催促天鳴答應下來。嗩吶班最終有沒有成功申請上非物質文化遺產,影片中並沒有進一步交代。電影甚至暗示了一種更為悲涼決絕的可能性,天鳴去找在城市中打工的師兄弟時,在西安大街上見到一個吹嗩吶的老乞丐。事實上,即便焦三爺這一脈的嗩吶藝術通過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方式得以保存下來,對他而言或許已是莫大的安慰,但仍然無法阻止與之相應的鄉土民俗的消亡。文化傳統的消亡是不可避免的嗎?傳統秩序瓦解之後,資本大潮下的當代社會應該建立怎樣的文化秩序?匠人們的手藝不再被新的時代需要,那麼他們身上寶貴的匠人精神還能否在現代社會傳承下去?這些困惑是導演無法回答的,因為吳天明也面臨同樣的問題。《百鳥朝鳳》這部影片,既是嗩吶匠的哀樂,也是第四代導演的輓歌。第四代電影人是成長於「文革」前,在改革開放之後才得以嶄露頭角的一群人,除了吳天明,代表人物還有黃健中(《小花》《大鴻米店》《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等)、吳貽弓(《圍城》《城南舊事》等)、謝飛(《湘女瀟瀟》《本命年》等)等人。他們在初露鋒芒時因為時代原因受到挫折,直到中年才得以自主創作,卻又面臨裹挾一切的商業化浪潮。因此,業內一直以來都對他們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貶低的一方認為他們是碌碌無為承上啟下的一代,褒揚的一方則認為他們在代際更迭之時艱難發聲,描摹了屬於他們這一代人的青春。某種程度上,這兩種聲音是同一種評價的一體兩面,本質是一樣的。他們的悲劇在於:由於時間和空間的斷裂,當他們還在為現代化而困惑的時候,時代已經裹挾著他們前進了幾十年。這也是為什麼吳天明沒有選擇更早的清末民初來表達文化傳統消逝的主題,而選擇了屬於他們自己的八十年代。和嗩吶匠人的困境類似,這一代的電影人同樣面臨如何應對時代變化的問題:他們應該表現什麼樣的主題才能慰藉他們自己的良心?商業化浪潮下,電影的藝術追求如何與資本達成妥協?被新技術顛覆的電影市場,電影的一部分傳統真的只能成為博物館裡(如果不是垃圾堆里)的遺產嗎?當吳天明被視為電影界真正巨人的時候,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他們這一代人已經被推上了歷史的封神榜只能被尊敬,不再對現實造成任何影響。正如今天的鄉村的紅白喜事上,已經很少聽到嗩吶,《百鳥朝鳳》這支曲子只能在音樂廳響起。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這部影片本身,還是吳天明導演在最後的生命中為它傾注的心血,以及引起廣泛爭議的方勵的下跪,提出的疑問都遠遠多於解答。風流在哪裡?在每個人的人生細節里。我以至誠之心邀你關注「說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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