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黎平：孫悟空與白骨精的糾結

唐僧師徒取經的過程，也是清算自己的過程。四個人身上都有傲慢、偏見、戾氣等負面元素，例如悟空，是專職打妖怪的，然而，他從前就是妖，身上妖氣不少，他一路打妖怪，其實是打自己，打自己身上的妖氣，打自己的過去。「三打白骨精」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　　作為一個完整的團隊遭遇的第一個妖精就是白骨精，然而，就是這個第一次，團隊顯示了取經成員身上戾氣、妖氣的一面。　　團隊來到白虎嶺，唐僧饑渴，要悟空前去化緣，悟空剛剛表示畏難，唐僧就開罵了：「你這猴子……怎麼不肯努力，常懷懶惰之心。」悟空也沒好氣，一句話點破師傅的性格毛病：「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違慢了你，便要念那話兒咒。」可見這聖僧脾氣好不到哪裡去。　　就這麼個細節，顯示了團隊成員之間那種戾氣，戾氣一來，妖氣自然就來了，於是白骨精來了。　　趁著悟空前去摘桃子的當兒，白骨夫人扮做一個「冰肌藏玉骨，衫領露酥胸」的村姑，提著兩罐子的香米飯和炒麵筋，假意要齋僧。她要以這個為誘餌，吃唐僧的肉。　　悟空趕到，認出了要吃人肉的白骨夫人。大家都知道，這是有沒有火眼金睛的區別。真的只是如此嗎？光是眼睛看就行嗎？讀《西遊記》的很多人都漏過了一個細節：悟空從前也是吃人肉的妖怪！只有吃過人肉，才知道吃人肉的是什麼樣子，耍什麼手段。這不是胡謅，且看悟空的自我招供：「老孫在水簾洞里做妖怪時，若想人肉吃，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庄台，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有那等痴心的，愛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盡意隨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還要晒乾了防天陰用。」　　這番讓人毛骨悚然的話，暴露了美猴王妖怪的一面，原來，悟空也干過吃人肉的勾當，而且也是變幻著要人上當，下套子，還製作過各種人肉乾。白骨屍魔現在乾的這一套，就是老孫當年干過的。自己干過什麼，才明白別人正在乾的同樣的事情。取經路上吃人肉的妖魔多了去，沒有相關經驗能對付得了他們嗎？　　唐僧頑固地認為對方不是妖怪，這是可以理解的，聖僧壓根沒經歷過吃人肉的事兒，他能明白悟空同志那豐富的經歷嗎？以此責怪唐僧的迂腐、偏執，那是沒道理的。　　撇開唐僧繼續說悟空，悟空執意要打殺送飯的村姑，其實他明白，這就是他的過去，他吃人肉的過去，回來成為他取經的障礙。他必須痛下決心與之決裂。或者說，悟空過去停留在吃人肉階段時的那幫朋友，甚至說是要好的女性朋友，回來了。想當年悟空做齊天大聖時，和天下七十二洞妖魔做兄弟姐妹，白骨夫人不可能沒有份，說不定他們幾十個兄弟姐妹還分享過人肉大餐呢？　　然而，悟空已經從那個階段脫離出來了，已經上了另一個層次。如同你過去在低層次的時候，有過一個一起混太保當痞子的女友，一起喝過酒，一起砍過人，一起滾過床單，可是，時過境遷，當你正在大踏步進步的時候，她仍然是個不長進的女人，卻出現在你前進的路上，做著你當年做過如今卻覺得不堪的事情。　　進步的人生就是這樣，以為擺脫了過去，殊不知在某個階段，你那些不堪的過去，交的那些不堪的朋友，尤其是好過的女人，或者好過的女人的姐妹，又迂迴一下出現在你眼前，可能成為你的障礙。或許，她並不想成為你的障礙，只是還是按照她的層次在做她應該做的事情而已，但你已經覺得已經是障礙。　　該怎麼處理？再見已是路人，白骨妹妹，不要妨礙我老孫的進步，去你的吧，悟空掄起棒子就打，他打的就是自己的過去，滅的就是自己的往昔，這，就是殘酷的洗底。對過去負心，就是對未來負責。　　這裡說長遠一點，別以為這是猜測，悟空取經路上打過的妖怪，很多是舊日的兄弟。後來打過的牛魔王、大鵬鳥、獅駝精，都在前面出現過，昔日是兄弟姐妹，今天要打殺，這就是歷史進步的代價。　　當然，看官也許疑惑，再見面，悟空怎麼不認識往日的姐妹甚至相好呢？這就是你幼稚了，對於這種不上檔次的人，不對，應該是妖精，你還認識她幹嘛？認識都應該裝成不認識，而且要認識的不是昔日的情分，而是她一貫的本質，至於其他，和取經無關，去它的吧。和人打交道，要看本質，看趨勢，而不是看過去情分。　　悟空為了讓師傅認識到妖精的本質，向玄奘展示了那些所謂的香米飯和炒麵筋，其實是令人嘔心的蛆和癩蛤蟆、青蛙，都是些不上檔次的地溝油垃圾食品，或許，他們這些妖魔姐妹當年就是吃這些東西過來的，只是如今翻了身，覺得嘔心了。八戒氣惱，說這是猴哥使的障眼法。好一個障眼法，真的一針見血。　　後來，白骨妹妹的老娘來了，是障眼法；白骨妹妹的老爹來了，這也是障眼法。所謂一切不堪的與自己有關的過去，當它出現在眼前時，都要堅強地說：這是障眼法。過去的感情，過去的哥們，過去的恩情，過去的婚姻，都是障眼法，所謂障眼法，就是假的，就是浮雲。人能以這種心態看待過去，那就是無敵了。　　悟空無情地剿滅了自己的過去，玄奘看到那一堆白骨時，不是不明白眼前的事實，他可能恨的是悟空的無情。《西遊記》裡頭也有交代，悟空指著白骨說那是妖精，「唐僧聞說，倒也信了。」然而，他惱怒的是悟空的「手重棍凶」，這弟子怎麼這麼無情，於是發生驅逐悟空的事件。　　悟空打死白骨妹妹後，還是一直在跟自己的妖氣做鬥爭。大家不要忽略一個情節，當唐僧被黃袍怪逮住，八戒去花果山請悟空回來救師傅，二人經過東洋大海上空時，悟空特意叫八戒在空中等一下，他要下海去洗澡，洗掉身上的妖氣，好見師傅。　　悟空曾是吃人的妖怪，沙僧不用說，脖子上的那串頭蓋骨就是證據，八戒呢？也有同樣的歷史，有個細節也透露了：八戒去問黃袍怪要師傅，黃袍怪騙他說：你師傅在我洞里吃人肉包子，要不你也來幾個？八戒當時就提腿想進去共享，幸虧被沙僧拉住。　　從吃人的妖魔進步到慈悲的佛，可見這個取經團隊的幾個師兄弟，都是在清算自己的過去，一路在洗底。在這個過程中，無情地剿滅自己的過去，那是難免的。　　可憐白骨妹妹那一堆白骨，孤零零地躺在荒山野嶺里，誰叫她不知道要求進步呢，誰叫她沒有任何提攜她上進的進步力量呢？她做她那個層次該做的事，她不懂提升，不懂發展，只是照舊，所以，她死有餘辜，又死得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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