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新刊推薦 心香之瓣 | 金谷:觀劇憶路遙
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17年7月號
觀劇憶路遙
金 谷
最近,由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的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改編的五十六集同名電視連續劇正在熱播。每天晚上坐在電視機前,看著四十年前那些生活在黃土高原上的純樸善良的陝北農民,在貧瘠困苦中艱難地和命運抗爭,看著那些親情、友情、愛情交織糾纏的愛恨情怨和國家、集體、個人之間利益碰撞產生的激烈矛盾衝突,我心情激動、潸然淚下。看著看著,情不自禁地重又回憶起當年在西安,我和這部小說的作者路遙由相識、相交到相知的歷歷往事,四十年塵封的記憶被電視劇《平凡的世界》打開,青年路遙那濃眉大眼的英俊面容又浮現在我的腦海。
我和路遙相識於上世紀70年代的動亂歲月,在《陝西文藝》編輯部一起工作了大約一年,同吃一口鍋里的飯菜,同住一個房間,時間雖然不長,彼此心性相近,幾乎無話不談,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記得是在1974年吧,我剛從武漢出差了一個月回到西安廠里,便被抽調到陝西省文藝創作研究室,參加《陝西文藝》(即《延河》)編輯工作。報到後才知道,這是根據「省革會」宣傳組指示,分期分批邀請工農兵業餘作者到編輯部「摻沙子」,也含有培養的意思,每批時間為三個月到半年左右。我們這次被抽調來的是第一批,一共是四人,另外三人是戶縣的農民
詩人李強華、寶雞市秦腔劇團編劇牛墾、延安大學工農兵學員路遙。大概是因為第一批的原因,編輯部十分重視,專門開了一個歡迎會,「省革會」宣傳組的漁訊同志(「文革」前省文化局長)也過來參加並講了話,接著又為我們四個人辦了兩天「學習班」,學習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及其他有關內容。在生活方面也安排得很好,吃飯就和大家一起在大院內的文創室食堂,住宿在西大街鼓樓的省文化局招待所,兩個人一個房間,各人配有一張寫字檯和檯燈,這是為了方便我們晚上寫作。編輯部安排我和路遙住在一個房間,我當時很有些不解:他和牛墾都分在小說組,我和李強華則在詩歌組,照理說我應該和李強華住在一室才是。後來才知道是路遙主動提出來,要和我住在一起。
第一天晚餐後回到招待所,大家便聚在我們房間內聊天。因為之前四個人都不認識,各人便首先就工作單位、年齡等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牛墾好奇地問路遙:聽說你還是個縣太爺?路遙淡淡一笑:早就不做了,我現在是個學生。他似乎不願多說自己的事情,便轉移話題問我:我讀過你的《登廬山》等詩作,有激情、有詩意,聽說你是上海人,「文革」前就已發表作品了?我回答說:上海郊縣崇明島上的農村人,要說寫詩,李強華「文革」前就出過一本詩集《鋤頭底下開詩花》,我讀過,很有特色。我也不願多談自己,把話題引向老李。這場已持續了八年還看不見結束跡象的運動,讓人們的心頭充滿了緊張和恐懼,誰都害怕稍一不慎,禍從口出,所以都出言謹慎、小心翼翼。那個晚上雖然聊得很開心,但並不深入,不過總算是從彼此互不相識的路人,因為命運的一個偶然而走到一起,互相認識了。
編輯部工作就是閱讀稿件,給我的任務就是閱看大量積存的詩歌文稿,這些稿件基本上是不採用的,要求我對來稿較多的省內作者提出創作上的一些意見,其中包括後來成為小說名家的賈平凹,他起初也是寫詩的,當時在西北大學學習,寄了很多詩作來。為此我曾向詩歌組長楊進寶提議,對一些來稿較多作者的作品,可以適當選優刊登,以資鼓勵,這也是培養,但未獲採納。後來在晚上閑聊時路遙和我說,你的意見幾個主編、副主編都知道了,我聽老董的口氣,這些領導好像對你都很欣賞呢!那時每天晚上我們兩個人在房間里不是看書,就是天南海北地亂諞(閑聊)。他對編輯部的情況好像很了解,閑談中說起他們小說組長路萌是個老編輯了,業務經驗很豐富,組裡兩位女同志,高彬是王汶石的老婆,張文彬的丈夫是杜鵬程;還告訴我詩歌組楊進寶和魏怡以前都是省劇協的,老楊的妻子在「北京人藝」工作,是個演員,魏怡的父親聽說是上海戲劇學院的院長。就這樣,我倆很快就熟悉了,也知道了他的身世。
路遙是陝北延川縣人,出生於世代農民家庭,因家中貧困不能養活他,七歲時被父親送給數百里外的伯父家作了養子,開始上小學讀書。「文革」中,年僅十七歲就成了名震一方的「紅衛兵」軍長。他笑著對我說,咱就是一個造反派頭頭,那時年輕不懂事,好勇鬥狠,敢作敢為,「三結合」進了「縣革會」任副主任,那年我才十九歲呢。我笑道,你現在年齡也不大呵,真是年輕有為啊!
路遙一開始也是寫詩的,他給我看了幾首以前寫的詩,其中有二首是情詩,感情很濃烈。我問他女朋友是幹什麼的?他告訴我是北京知青,名叫林達,父母在國家僑辦工作,原來是印度尼西亞華僑,1960年代印尼大規模排華、反華風潮中撤回國內的。每一次說及女朋友時,路遙都眉飛色舞,十分激動。他告訴我,小林對他是多麼的好、多麼的體貼,每次回家,都會悄悄拿些父親的衣服、鞋襪和好吃的食物偷偷地塞給他。因為路遙家很窮,到冬天常常是反穿一件光板老羊皮襖,腰裡束上一條草繩就過冬了。我聽後笑著警告他,可不能辜負了林達的一片真情啊!他笑著說哪能啊。其實我看得出來,他是十分珍惜這份感情的。他還告訴我在這之前他有過一個初戀女友,也是北京知青,也姓林,在招工進城後和他分手了。我笑道,你和姓林的姑娘還真是緣分不淺呢。其實我知道他青春的生命里蘊藏著熾烈的愛與恨。生活,給了他太多的感悟,但他從不輕易流露出來。
慢慢地,隨著一天天日子平平常常地流逝,我和路遙的關係越來越融洽,初識時彼此的謹慎心態,變成了無話不談。每天我們一起步行到東大街東木頭市176號編輯部上班,下班後,又一起回到宿舍里聊天,或各自靜靜地讀書、寫作。後來,我們還接受主編交給的任務,合作完成了一首八百多行的政治抒情詩《紅衛兵之歌》,在《陝西文藝》上刊登後,反響很大,編輯部為此還邀請了一些同志開了一個小型作品研討會。七月上旬,我和路遙一起,由評論組陳賢仲組長帶領,三個人到寶雞地區去組稿。我們翻過峰高淵深、風景秀美的秦嶺到太白縣;一起坐在電力機車駕駛室里看司機開火車,風馳電掣地飛行在寶成鐵路線上,直到四川的廣元,遊覽了廣元市,冒雨去了女皇武則天出家的皇澤寺,觀看了摩崖石像;一起到馮家山水庫工程指揮部和渭河柴油機廠(軍工企業)參觀;一起和一些業餘作者見面座談;我還獨自去看望了居住在寶雞的老詩人、散文作家魏鋼焰,相談了兩個多小時,雙方都很開心,臨走時,他給我一組詩稿,說不好刊用的話,扔進廢紙簍可也。這一次寶雞之行,前後轉了半個月時間,認識了一些業餘作者。
歲月悠悠,往事歷歷。我想起和路遙從寶雞回來後不久又一起參加了西安電影製片廠舉辦的電影劇本創作學習班,並和與會作者、導演、演員一起去了一次延安。在學習班上,我除了原來相熟的、後來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白鹿原》的作者陳忠實外,新結識了禮泉縣的小說作者鄒志安、上海來的朱凌、甘肅的陳禮、山東的王超、王小萍和導演史大千等人。他們也住在省文化局招待所,晚上除了去「西影廠」觀摩影片外,都坐在院子里神聊海諞,大談江湖異聞、民間奇事,談得不亦樂乎,直至夜深各回房間休息。在隨學習班去延安參觀時,路遙介紹我認識了延安寫詩的谷溪、小蕾及其寫散文的妻子李天芳等文友,之前我們只是在刊物上知道名字,這次來到延安後,路遙與我一起到他們家中喝茶聊天、暢敘友情,彼此都很相得。去延安時中途在黃陵縣住宿,已拜謁過中華民族的先祖軒轅黃帝陵,歸途史大千導演還想再看一次,我和路遙又陪他和「西影廠」女演員徐曉星一起登上了黃帝陵,那塊「人文初祖」的匾額和據說是黃帝親手種植的那株古柏,在我心中烙下了深刻印象。回到西安後,我寫了一首小詩。路遙看後說:你還是走詩歌這條路吧。日他媽的詩,我今後再也不寫了!我要走小說這條路了。我忽然想起寫完長詩後,他也曾說過這話,他很崇拜柳青,要學柳青寫小說,再不寫詩了。當時在署上作者名字時,我第一次用了「金谷」的筆名,以和他的名字連起來有點寓意。我問路遙這名字是你養父取的嗎?他說不是,自己取的。他原名叫王衛國,因為林彪死黨、空四軍的政委也叫這個名字才改的。我說,我記得北京和上海好像也有兩個作者叫「路遙」這名字呢,他當時很激動地說我知道,我一定要遠遠地把他們甩開去。我笑罵了他一句:你小子還真狂啊!路遙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那種不輕易讓步於命運的拚搏性格,後來在苦難生涯的錘鍊中,終於不斷地得到了涅槃與升華。
不久,牛墾因為要到上海戲劇學院去學習,首先離開了編輯部,李強華三個月之後也回去了,編輯部只剩下我和路遙兩人。期間,廠里要我去貴州省東南部的苗族布依族自治州首府都均市辦一件事,我向編輯部請假獲准後走了半個月回來,才知道路遙也去了一次渭南地區,寫了一篇散文,名字已經忘了,只記得文章的開頭很出色:「渭河瘦了,渭河怎麼能不瘦呢,你看,兩岸的莊稼長得多肥啊!……」在刊物上發表後,杜鵬程專門讓我去他家裡長談了一次,鼓勵我向路遙學習,除了寫詩也要多寫散文。老杜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讀了你的詩作,感到你激情充沛、語言富有詩意,說明你的文字功夫紮實,又有古典文學的修養,我想你有這些長處,一定能寫出很好的散文來,寫吧,你還很年輕,要堅持多寫多練,一定會出成果的。我打心裡感謝老杜的教導,可惜我還是辜負了他的期望,實在慚愧之至。
晚上,我把和杜鵬程的談話告訴了路遙,他也勸我寫一點散文,並說先學學楊朔的寫法,比較好學,以後再學劉白羽,就可以進一個層次,我說我很喜歡何其芳1930年代的散文,《畫夢錄》太漂亮了。他馬上警告我:你可不能學,這和當前時代太隔膜了,會出大問題的。那天晚上,我們的話題總離不開散文,談朱自清、冰心,談秦牧、魏鋼焰……一直聊到深夜,最後我說了近期還不打算寫散文,才熄燈睡覺。
10月中旬,路遙的未婚妻林達從福建老家回來,打算在西安小住數日後再回陝北,我請他們兩人吃了頓飯。林達長得清麗端莊,祖籍福建,生在印尼,長在北京。她對我很熱情,說路遙經常提起你,說你們二人經常在深夜到鐘樓邊上的上海點心店吃宵夜,都是你付的錢。她很感謝我對路遙的友情,她還送了我一包福建帶來的桂圓肉。看著他們兩個人恩恩愛愛,我感到十分欣慰,從心底祝福他倆恩愛一生,白頭偕老。可惜世事多變,我怎麼也想不到他們後來會鬧離婚。
林達走後不久的一天晚上,路遙和我閑談起今後的人生道路,開始時漫無邊際,談著談著,路遙忽然問我願不願意調來編輯部工作?我當時一愣,說我從來不曾想過,我想的是怎麼想辦法調回上海去。他告訴我,偶然聽到幾個頭在談論想調你過來,只是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估計過幾天會探你口風。我問他有什麼想法,他說快畢業了,一定要想辦法爭取分配來編輯部工作,否則還得回延川去了。他嘆了一口氣說,你不知道我在那裡有多少煩心事呢。確實,那時我還一點也不知道他造反時惹下的那個大麻煩呢,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跟我說起過那個問題。
果然,過了幾天,汪炎來探我想法了。汪炎是我的老鄉,上海嘉定人,北大中文系畢業,那時他還沒結婚,單身一人,和我走得很近,關係很好,經常在一起玩。國慶前副主編王繩武還讓我和他合作寫了一首慶祝國慶二十五周年的詩《前進!社會主義祖國》,刊登在刊物第5期上。汪炎和我先閑聊了一會兒,悄悄問我想不想調過來當編輯。我已有思想準備,當即告訴他不想來,我想調回上海工作,我說我在西安已經待了近十年了,家有老娘、妻子和兩個女兒,長期分居兩地總不是個事兒。這也確實是我當時的真實想法。他見我口氣堅決,就沒有再說什麼。領導見我不願調來之後就再也不提起了。
不久,廠里又要我到上海辦一件事,編輯部准了我的假,沒想到這一次我在上海出差期間生了一場大病,一病大半年,就這樣離開了《陝西文藝》編輯部,粉碎「四人幫」後,我到了北京工作,從此就再沒有和路遙見過面。
看著熒屏上的《平凡的世界》,回憶著那些逝去的歲月,我心潮澎湃。路遙在作品裡以那片貧瘠的黃土凝成的廣闊大地為背景,以陝北農民的純樸和頑強為本色,通過一幕幕平常的生活場景和一件件平凡的事件,演繹了一個特定的時代里國家命運和前途的鬥爭故事。矛盾和衝突描寫得那麼的激烈尖銳,富有個性的一個個人物形象刻畫得那樣的鮮明生動,路遙的文學才華在小說里得到了暢快淋漓的展現,我為他艱辛的勞動所取得的豐碩成果感到由衷的高興,我欣慰,路遙實現了自己當年的文學「野心」。
文學是路遙的生命,文學同時也透支了路遙的生命,路遙把自己的精力和心血都投進了《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世界》成了路遙生命的絕唱。1992年,路遙才四十二歲,就急匆匆地走完了人生之路,他是病逝的,恐怕也是累死的吧!觀劇憶路遙,斯人已去,絕命盛年,寧不令人扼腕嘆息!而路遙在我記憶里的形象,永遠是一個年輕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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