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楊絳:尊嚴和信仰
錢鍾書和楊絳夫婦與外界不多接觸的她,早就借翻譯蘭德的詩,寫下了無聲的心語: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這首詩確實是這位百歲老人心境的真實寫照。「大嫂楊絳」的韌性錢鍾書的堂弟錢鍾魯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楊絳的情景,還是孩子的他在錢家繩武堂的幾間大廳里跑來跑去,新婚的楊絳帶給他一把有蛇皮外套的蒙古刀,他喜歡極了,立刻就別在腰上。錢鍾魯的母親喜愛她,說楊絳「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宣哥痴人痴福。」錢鍾魯說,當初大嫂要去振華女校當校長,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不願意,覺得應該在家做家務,但是大嫂的父親老圃先生不樂意,鼓勵她出去工作。可是楊絳在抗戰後期真的身任錢家的「灶下婢」,為了節約開支,她自己和煤末、做煤球,弄一臉煤灰;她還負責洗衣服買菜,知道她不好意思上菜場,錢鍾書陪她一起去,兩人說笑著把菜買回家。她當時還在寫喜劇,解放後夏衍、胡喬木都提出想重版她的戲劇作品,被她拒絕了。她承認,當時寫喜劇,主要原因是為「稻糧謀」,出版後給家裡買肉吃。很多人是通過「文革」時期楊絳的堅強表現,覺得她不光是「文弱書生」,還有「怒目金剛」的一面。可是錢鍾魯早覺察大嫂身上的這種堅韌之勁:「她像一個帳篷,把大哥和錢媛都罩在裡面,外面的風雨都由她抵擋。」甚至最瑣碎的事情也是這樣,錢鍾書穿著打扮都是大嫂一力負責,保證大哥每次都體面地出現在客人面前。1997年錢媛去世,1998年錢鍾書先生去世,錢鍾魯和妻子陳霞清特別難過。可是去見大嫂,楊絳竟一點眼淚都沒有。有陣子她只能扶著牆壁走路,晚上要吃安眠藥度日。這種苦楚,只有身邊親近的人知道。後來看到楊絳的文章,說「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的時候,錢鍾魯眼淚就流下來。他說:「大嫂太苦了。她是個非常愛孩子的人,可是現在家裡人不在了,她如何過?」楊絳讓錢鍾魯他們不要擔心她,她說自己「要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她的辦法,就是一頭把自己扎進書里。她讀了古聖哲的書,將柏拉圖對話錄中的《斐多篇》反覆讀了很多遍,最後決意翻譯這篇對話。蘇格拉底相信靈魂不滅,堅持自己的信念,因信念而選擇死亡,楊絳想借翻譯自己不識的希臘文,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錢鍾魯說,平素大家敬重她的為人,不僅因為她的學識和名聲,純粹是因為她的人格上的魅力。楊絳臨近百歲的時候,家裡人帶著孫女去看她。楊絳並不像個百歲老人,特別會說話,有趣,口齒清晰,常叫錢鍾魯要聽陳霞清的話,不聽話就要陳霞清告訴她。還把孩子們送的生日小帽戴在頭上照相,做八段錦給他們看,說自己身體很好,前些年她還帶著陳霞清她們送的計步器在院子里走路。她已經超越了生死。這種氣度,在錢鍾魯看來是天生的。「文革」時,楊絳在「人民群眾」揭發錢鍾書的大字報下貼小字報,講錢鍾書沒有反革命行徑,結果被拉到千人大會上示威,要求她講清楚。給她一面鑼鼓,她一面跺腳,一面頂嘴,後來乾脆就使勁敲鑼。「人民群眾」鬧翻了天,押她去遊街,眾人始知楊先生不是嬌小姐。到晚年說到此事,她還很高興:「文革」中,外文所就她一人敢於和「革命群眾」發脾氣。她解釋,在艱難憂患中,能吃苦是最重要的品質,「有信念」,就能克服艱難困苦,就像老百姓常說的「有念想」一樣。有尊嚴地活著鄭土生到外文所不久就被揪出來,說是反革命。他吃不下,睡不著,想到自殺。他把欠同事的錢一一還清,其中欠楊先生75元,是他在前段為來北京申冤的老鄉買火車票所欠的錢。可能就因為他還錢的姿態讓人起了疑心,楊絳先生把錢扔到他抽屜里,並且留條子說:我的錢不用馬上還,馬上我們都要下幹校了,你拿著錢買生活必需品吧,來日方長,你要注意身體。看到這個條子的鄭土生激動得渾身發抖,當時所里人人懼怕,沒人敢安慰他。就為這件事,鄭土生感念了楊先生一輩子。到幹校後,楊先生照舊和他來往,聽說他暖瓶碎了,要買一個送給他,被批判為「資產階級人道主義」。鄭土生盡量讓楊先生過輕鬆點,收工時候陪楊先生走夜路,下大雪的時候,一早起來去掃楊先生門口的雪,怕老人滑倒,眾人看見了也沒什麼話說。有一次錢先生和錢媛來看楊先生,三人在路上散步,鄭土生不敢和他們說話,走近的時候悄悄用英語說:散步有利於胃。錢先生父女都對他會心一笑。他知道,楊先生肯定把自己為她做的一點小事都記在心裡,對錢先生說過了。讓外文所的朱虹難以忘懷的,同樣是楊絳先生的人格魅力和尊嚴感。1953年朱虹從北大西語系進外文所工作,當時楊絳她們都被稱為「老先生」。每周開會,「她特別端莊,穿得很整齊,可是不趨時,絕對不穿列寧裝之類。有時候一些公共活動,我們不當一回事,知道是走過場,可是她很認真。」她的那種「漂亮」,是整個詩書氣蘊的外在顯示。「不用說幹校階段了,她始終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始終不像我們,拿著臟手就抓饅頭,她天生有種大家氣派——100歲了還這樣。我和柳鳴九要送孩子回老家,沒錢犯愁,結果楊先生不知道怎麼了解到了,立刻送了300塊錢過來。當時她送出去很多錢,別人不還,她也從來不要。」那個年代外文所鬥爭不斷,批胡適,然後是拔白旗,楊絳被當白旗拔出來,整體氣氛都不友善。當時大會小會整天鼓勵相互揭發,年輕人不知道如何自處,常有人做出異常舉動。可大大小小的運動,楊先生都不做落井下石之事。「其實老先生當中照樣有矛盾,可是楊先生從沒有做出過讓自己後悔的事情。」朱虹覺得,楊絳把尊嚴看得很重,主要是因為她信仰文化,她不相信,幾千年寶貴的文化會被暴力毀滅,她還相信人性,不相信會徹底泯滅。楊絳先生的學問錢先生逝世後,楊先生所做的一大工作,就是整理錢先生從上世紀30年代到90年代的中外文筆記,除了厚重的《容安堂館札記》,還有現在馬上要出版的《錢鍾書手稿集》。她還經常翻看錢先生過去的著作,最常讀的是《槐聚詩存》,時常與周圍的人說,有個字值得斟酌一下。百歲老人,在靈魂上和錢先生息息相通,她的精神世界裡,錢先生和錢媛都還在。朱虹說:楊先生的知識系統其實很博大,她不僅翻譯了《堂吉訶德》,還翻譯了系列的流浪漢小說,這背後有類似於艾略特提出的「原型」理論在支持。「現在想想,楊先生的那些小說的序,不都是最好的學術論文?」楊絳特別好的母語底子,使她的翻譯能夠體會作者的弦外之音,把作者含蓄未吐的句子亦信亦達地翻譯出來。外文所的薛鴻時告訴記者,他一直聽楊先生講,她和錢先生初次見面,兩人就表示自己一生的志趣不過是在書齋做普通人,貢獻一生,做做學問。兩人志趣相投,非常和睦幸福地走完了一生。所以楊先生絕對淡於名利,對自己的學問也始終不誇耀,實際上,她的學問比很多大學者要高明。薛鴻時當年第一次翻譯美國作家門肯的散文,楊先生輕巧的幾句話就讓他明白了很多道理。「她寫的《翻譯的技巧》,我是拿著當寶典的。」鄭土生1976年因為給中央寫信反對「文革」,再次面臨牢獄之災。他很痛苦地去錢楊家訴苦,楊先生安慰他,要是他真被抓走,兒子的養育問題由他們負責,並且鼓勵他去研究莎士比亞。「我就此走上了研究道路,可是第一篇文章就沒人敢發表,我考證哈姆雷特的結果和當時所有的大家——朱光潛、朱生豪以及王佐良都不一樣。我去找所長卞之琳,他沒有管。找到錢先生楊先生,楊先生推薦給《讀書》雜誌發表,我的學術成績才被認可。」錢先生有「譽妻癖」,總說楊絳聰明。朱虹不勝神往地說,楊先生的聰明放在那裡,像她將《圍城》歸納為「城裡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包括給三聯寫文章《不官不商有書香》都是信手拈來,那已經是她八九十歲的事情了。不過這些外在的讚美或感嘆,都和楊先生的世界沒有多大關係了。楊絳先生自己說:我今年100歲,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凈這100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11年第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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