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的成書經過和版本源流(下)

清代各種《西遊記》的評說編纂者有個特點,即都不把《西遊記》當作不登大雅的小說,而是想通過評說來闡發種種大道理,因而他們不必像過去各種《西遊記》的寫作者那樣隱姓埋名,而是多數樂於署上自己的名號姓氏。明清之際以文人身份改寫或撰寫通俗小說,在當時經濟文化中心的蘇州、湖州等所謂三吳地區已成為風氣。就改寫的辦法來說,在情節上是有砍有增,文字上是大量刪改修訂,對原本里過多的詩詞韻文更是大幅度地刪棄,然後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施加評點。他們又都多少地繼承了中國知識分子「托古改制」的傳統,不肯公開聲明他們評點的本子已是經他們修訂改寫過的新本,而偏要打出「原本」「古本」的旗號。明百回本之所以沒有把唐僧出世故事擴大寫成大段的文字,是因為這部小說實際上已把孫悟空作為主角,對主角孫悟空的出身自應用開頭整整七迴文字來大寫,配角豬八戒、沙和尚、龍馬、包括唐僧就只好委屈點用詩句或簡單的文字交代過去。加之《西遊記》里的大小故事幾乎都是神話,至少也有濃厚的神話色彩,在中間夾進一段基本上屬於人話、和宋元小說話本相似的唐僧出身故事,也太不調和。這次我得黃壽成協助把《證道書》和明百回世德堂本的正文全部對校了一遍,才知道不僅這些刪節都很有道理,而且還作了較多的勝於明百回本原文的修改潤色。所以我要說它是文字上更優於明百回本的新本子,是《西遊記》演化成書後最臻成熟的本子。講道、談禪宣揚主觀唯心主義這一套我也不同意,但說這是《西遊證道書》在故意穿鑿附會,而且抱有歪曲、抹煞作品社會內容和意義的卑劣目的,我看也跡近深文周納。因為這些東西在明百回本《西遊記》里本來就有的。這些思想明代讀《西遊記》的人是能夠懂得的,在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里就已有「魔以心生,亦心以攝,是故攝心以攝魔,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之太初,即心無可攝」等話頭。《西遊證道書》的「證道」則是對這套理論作進一步的闡說和發揮。這種思想你自然可以反對,看《西遊證道書》可以跳過這些議論不看,可以把注意力放到其他故事情節、人物性格、藝術成就等方面去,但也不必來個鴕鳥政策硬說這種思想在明百回本里並不存在。《中華大藏經》在陸續出版,《道藏》也已經重印,承認存在過這種思想並給予適當的研究,應該還是有意義的事情。四最後第四個階段是清代。清代刊行的《西遊記》都是百回本,但都外加各家評說。其中最先出現的就是這部整理點校提供給讀者的《西遊證道書》,如前所說這是文字上更優於明百回本的一個新百回本。以後康熙三十五年刊刻並多次翻刻、石印,流傳最廣的陳士斌《西遊真銓》,以及嘉慶十五年刊刻、二十四年重刻的劉一明《西遊原旨》,道光十九年刊刻的張含章《通易西遊正旨》,光緒十七年刊刻的含晶子《西遊記評註》,除評說批註各有不同外,正文都基本上承用《西遊證道書》。只有另一種乾隆十四年刊刻後經多次石印流傳的張書紳《新說西遊記》,在文字上有和明世德堂本、李卓吾評本接近之處。這些本子在《西遊記》的演化史上已無足輕重,講清代這個階段只需要把這最先出現的《西遊證道書》弄清楚。

翠筠山房藏版《西遊真詮》先說《西遊證道書》的評說編纂者。清代各種《西遊記》的評說編纂者有個特點,即都不把《西遊記》當作不登大雅的小說,而是想通過評說來闡發種種大道理,因而他們不必像過去各種《西遊記》的寫作者那樣隱姓埋名,而是多數樂於署上自己的名號姓氏。開風氣之先的《西遊證道書》就是如此,它在目錄之前就署上「鐘山黃太鴻笑蒼子、西陵汪象旭憺漪子同箋評」,第一回前又署上「西陵殘夢道人汪憺漪箋評,鐘山半非居士黃笑蒼印正」。這兩位是何等樣人物呢?汪象旭沒有留下傳記。有人注意到《四庫提要》卷一〇五醫學類存目里有所謂國朝武之望撰、汪淇箋釋的《濟陰綱目》十四卷,國朝汪淇撰《保生碎事》一卷,卷一九四總集類存目又有國朝徐士俊、汪淇同編的《尺牘新語》二十四卷,在《濟陰制目》下還說「淇字瞻漪,一字右子,錢塘人」,《尺牘新語》下也說「士俊字野君,淇字瞻漪,並錢塘人」,因而認為這個汪淇就是汪象旭[36]。這應該是說對了的。因為孫楷第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卷三還著錄有康熙元年刊本《呂祖全傳》一卷附《軼事》一卷,中華書局《古本小說叢刊》已據今存美國哈佛大學的齊如山舊藏本影印公世,在卷首即題「唐弘仁普濟孚佑帝君純陽呂仙撰,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訂」,其下並用小字註明「原名淇,字右子」;又書前還有自題「康熙元年初夏西陵奉道弟子汪象旭右子氏書於蜩寄」的《憺漪子自紀小引》,末尾有「汪淇之印」、「右子」、「汪象旭號憺漪」諸印記。可見汪象旭確即汪淇,是汪淇的改名,《提要》所說「字瞻漪」則當從《呂祖全傳》、《西遊證道書》作「憺漪」,而且是汪象旭的號,並不是字,「右子」才是他的字。汪象旭其人之可以考知者就是如此[37]。再說另一位黃太鴻,這就知名度大多了,他的大名叫黃周星,朱彝尊的《明詩綜》、卓爾堪的《明遺民詩》、查為仁的《蓮坡詩話》、朝鮮缺名的《皇明遺民錄》、汪有典的《史外》、李桓的《國朝耆獻類征初編》、陳田的《明詩紀事》等書里都有他的小傳或傳記,近人鄧之誠的《清詩紀事初編》卷二里則講得更詳細。他是南京上元縣人,上元縣東北有鐘山,所以在《西遊證道書》上自題籍貫為「鐘山」。他小時候養育在湖南湘潭周姓人家,姓周名星,字景虞,號九煙,後來才恢復原姓而以周星為大名。他在明崇禎十三年中進士,官戶部主事,明亡後不做清朝的官甘當遺民,住到浙江湖州府烏程縣南得鎮的馬家巷,並改名叫貪人,字略似,號半非,別號圃庵,又自稱汰沃主人、笑蒼道人,這就是《西遊證道書》上自題「黃太鴻笑蒼子」和「半非居士黃笑蒼」的原因。從這些新起的名字別號可看到他對新政權極端反感,牢騷滿腹,《明詩綜》就說他「布衣素冠,寒暑不易,人有一言不合輒嫚罵」。《皇明遺民錄》還說他當了道士,這可能是傳聞之誤,但說明他這時候對道教發生了興趣,因為道教中的全真教本來就是南宋初北方知識分子不願和金人合作而創立的新教派[38],和他的思想意識有共通之處。他是康熙十九年七十歲時自殺的,《明詩綜》說他「忽感愴於懷,仰天嘆曰:『嘻,而今不可以死乎!』自撰墓誌,作《解脫吟》十二章,與妻孥訣,取酒縱飲,盡一斗,大醉,自沉於水,時五月五日」。這五月五日即端午節是相傳屈原自沉汨羅江的日子,說明他最後選擇了古代愛國主義者屈原的道路來解脫自己的苦悶。他所留下的著作有《夏為堂別集》,是他的詩文集,是身後由他的兒子黃槆在康熙二十七年搜輯刊刻的;有十六卷《唐詩快》附《選詩諸詠》,是他的唐詩選本,在康熙二十六年刊刻;還有一卷《黃九煙先生三字經》,大約也是康熙刻本,刻在生前抑身後已不清楚,這些都僅著錄於近人孫殿起的《販書偶記》,很不容易見到,可以見到的是道光時刊刻的六卷本《九煙先生遺集》。還有這個《西遊證道書》,則過去這些傳記里都沒有提到。只有當年胡適在考證另一位籍貫南潯的明遺老陳忱所寫《水滸後傳》時,曾講到「黃周星和呂留良(晚村)往來最密,晚村的《東庄詩存》里有許多贈他的詩,內有《寄黃九煙》一詩首句云:『聞道新修諧俗書,文章賣買價何如?』自註:『時在杭,為坊人著稗官書。』可見當時那一班遺民常常替書坊編小說書為糊口計」[39]。後來鄧之誠在《清詩紀事初編》里也引用了這首詩,並說「既曰諧俗,是章回說部也,惜不得其名」。其實這諧俗的稗官書明明就是《西遊證道書》。後面要講到這《西遊證道書》是對明百回本作了很多加工的,所以呂留良詩里會說是在「新修」,注里會說是在「為坊人著稗官書」。這「坊人」自然是指書坊中人即書商,杭州在當時本是書商集中的地方,也有可能就是指汪象旭,因為看這位汪象旭和人家合編什麼《尺牘新語》,還箋釋醫書《濟陰綱目》、編寫《保生碎事》之類,不像和中過進士的文人黃周星屬於同一檔次。《四庫提要》就說《濟陰綱目》只是抄襲王肯堂《證治準繩》中的女科部分「加以評釋圈點」,《保生碎事》也只有「寥寥數則,大約取其便於檢用非保嬰之全書」,算不上什麼正經的著作,所以汪象旭者最多比過去的建陽書商余象斗之流高明一些。不過從他自稱「殘夢道人」說明他多少有點遺民意識,加之還編刻《呂祖全傳》自稱「奉道弟子」,而所謂「呂祖」即呂岩、呂洞賓者又被全真教拉進去尊為五祖,這些地方都和黃周星氣味相投,所以黃周星會在編纂評點《西遊證道書》上和他合作。再據《西遊證道書》結尾笑蒼子跋語所說「笑蒼子與憺漪子訂交有年,未嘗共事筆墨也。單閼維夏,始邀過蜩寄,出大略堂《西遊》古本屬其評正」等話,可知這個《西遊證道書》里的評點、包括每回開頭用「憺漪子曰」名義的評語,實際上都出於黃周星之手而不是汪象旭所能寫得出。《西遊證道書》沒有刊刻序跋和刊刻年月,從書中「玄」字都加人旁作「伭」這點來看,應是在避清聖祖康熙皇帝玄燁的「御諱」,當時政府正對東南沿海加強控制,這麼做是可以理解的。又據日本磯部彰所見東北大學藏本《續證道書東遊記》有康熙己酉即康熙八年世裕堂主人序,說明在這時《西遊證道書》已經刊刻流傳,從而這個《東遊記》會以「《續證道書》」自詡[40]。因此《西遊證道書》的刊刻必在康熙開頭幾年。《爾雅》「釋天」說太歲在卯曰單閼,跋語所說評點《西遊證道書》的「單閼」年必是康熙癸卯即康熙二年,從評點到刊刻成書再有一二年時間,則《西遊證道書》的問世當在康熙三、四年,距離黃周星之死還有十多年時間。弄清楚知名的文人兼遺民黃周星是《西遊證道書》的主要編纂評點人,就可探討這個《西遊證道書》有哪些高明之處。對此人們過去不甚注意,最多也只注意到它的正文較之明百回本有所刪節。這次我得黃壽成協助把《證道書》和明百回世德堂本的正文全部對校了一遍,才知道不僅這些刪節都很有道理,而且還作了較多的勝於明百回本原文的修改潤色。所以我要說它是文字上更優於明百回本的新本子,是《西遊記》演化成書後最臻成熟的本子。說得更具體些,它的優點有如下幾個方面:一、明百回本如前所說在內容情節上的漏洞,除文殊坐騎青獅兩度作怪無法刪改外,《西遊證道書》都注意到並作了修補或改寫。如上文提到的明本三十四回里已講過金角、銀角二妖發現小妖倚海龍被殺,後面卻又寫孫悟空在金角、銀角面前變倚海龍活動,《西遊證道書》發現到這個矛盾,就把後面變的倚海龍一律改寫成「小妖」。明本第五回只說孫悟空把七仙女用定身法定住並未說責打,後面卻寫七仙女控訴孫悟空對她們「行兇拷打」,《西遊證道書》發現到矛盾就改寫成「行兇要打」。明本四十七回講金魚精已多次受祭賽吃童男女,四十八回寫金魚精和孫悟空變的假童男對話時卻只說「這祭賽乃上年舊規」,《西遊證道書》發現到矛盾就改寫成「常年舊規」。明本八十五回說隱霧山小妖「對老妖哽哽咽咽哭了三聲,又嘻嘻哈哈的笑了三聲」,但下文講的都是唐僧徒弟如何厲害,和「笑了三聲」失去照應,《西遊證道書》就索性把這哭三聲、笑三聲的話統統刪掉。像這種作合理刪改之處在《西遊證道書》里常可發現,相形之下不能不叫明百回本見絀。二、前面講過明百回本里的詩一般能押韻調平仄,這比楊、朱兩簡本自行增添的惡詩拙句高明,但個別地方還有失檢之處,有的詞句也欠工穩妥帖。這些在《西遊證道書》里又作了大量的修正。如十二回講錫杖的七律最後一句應是「平平仄仄仄平平」,明百回本錯成「仄仄平平仄仄平」的「喜伴神僧上玉山」,《西遊證道書》把它改成合乎平仄的「喜隨大德上靈山」。五十八回孫悟空和六耳獼猴打上西天有詩為證的七律第三聯應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明百回本錯成了「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的「南征北討無休歇,東擋西除未定哉」,《西遊證道書》把它改成合乎平仄的「北討南征空擾攘,東馳西逐苦虺隤」。六十三回明百回本的收場詩是「邪怪剪除萬境靜,寶塔回光大地明」,上一句本應是「平平仄仄平平仄」而錯成了「平仄仄平仄仄仄」,《西遊證道書》把它改成合乎平仄的「邪妖剪滅諸天樂」。還有明百回本雖合平仄但欠工穩妥帖的,如二十三回八句領子中第五六句明百回本作「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是在勉強湊句子還湊得不甚通順,《西遊證道書》把它改成「聖僧淡漠褝機定,八戒貪淫劣性頑」。六十四回杏仙詠七律開頭三句明百回本是「上蓋留名漢武王,周時孔子立壇場,董仙愛我成林積」,實在不高明,《西遊證道書》把它改成「上苑名高眾卉王,泗濱壇坫共稱場,董仙偏愛春林蔭」。黃周星本來很有詩名,改點詩自然是輕鬆偷快的事情。三、明百回本正文中插進的詩為數極多,適當插一些還可使讀者在精神上得到調劑,太多了未免令人生厭。尤其是孫悟空,每當出場戰鬥時總得用些七言長句來自報出身和能耐,內容大同小異,在《西遊證道書》里就不客氣地大刪大改。十七回打黑熊精時明百回本讓孫悟空自報了六十四句,在《西遊證道書》里刪改成「自小神通手段高,隨風變化逞英豪。花果山前為帥首,水簾洞里掛黃袍。玉皇大帝傳宣詔,封我齊天極品僚。幾番大鬧靈霄殿,三十三天打一遭。五行山壓五百載,今保唐僧不憚勞。乾坤四海問一問,歷代馳名第一妖」才十二句。五十二回打青牛精時孫悟空自報七十句,六十三回打九頭蟲時孫悟空自報三十六句,七十一回打金毛犼時孫悟空自報六十四句,七十五回打青獅精時孫悟空自報並介紹金箍棒六十二句,八十六回打艾葉花皮豹時孫悟空自報二十四句,在《西遊證道書》里就都整首刪去。還有豬八戒、沙和尚和其他妖怪、神將的自報身份,以及對他們形象的描繪,對景物、對戰鬥的描繪,在明百回本里也最愛用上一大段七言長句,到《西遊證道書》里仍多數被刪除。刪除掉這些不必要的詩句對小說的藝術性並無破壞,反倒會讓讀者有眼目清新之感。四、明百回本里還有許多行文啰唆的地方,敘事不清的地方,以及一些不必要的開玩笑,到《西遊證道書》里也一概刪除或改寫。行文啰唆如二十二回明百回本已詳述孫悟空在觀音處聽講沙和尚的來歷,並說觀音派木叉來如何安排渡河,下文卻又說孫悟空對三藏道:「老孫見菩薩備陳前事。菩薩說,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簾大將臨凡,因為在天有罪,墮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薩勸化,願歸師父往西天去的,但是我們不曾說出取經的事情,故此苦苦爭鬥。菩薩今差木叉將此葫蘆,要與這廝結作法船渡你過去哩。」這其實只是上文的複述,到《西遊證道書》就把它全部刪去,改寫成「將菩薩的言語說了一遍」十個字就把事情交代清楚。敘事不清的地方如七十九回百回本說孫悟空收伏壽星坐騎白鹿後,「同壽星牽著鹿,拖著狐狸,對國王道:『這是你的美後,與他耍子兒么?』那國王膽戰心驚,又只見孫大聖引著壽星,牽著白鹿,都到殿前,諕得那國里君臣妃後一齊下拜。行者迎前,攙住國王,笑道:『且休拜我,這鹿兒卻是國丈,你只拜他便是。」到《西遊證道書》就把這段紊亂重沓的文字整理改寫成「同壽星牽著鹿,拖著狐狸,一齊都回到殿前,諕得那國里君臣妃後一齊下拜。行者迎前,攙住國王,笑道:『且休拜我,這鹿兒即是國丈,你只拜他便是。』又指著狐狸道:『這是你的美後,你與他耍子兒么?』」不僅通暢清楚,還比原文節省了二十多個字。不必要的玩笑如三十一回孫悟空要救寶象國公主,公主說豬八戒、沙和尚那樣好漢都打不過黃袍怪,嫌孫悟空瘦小沒本事,百回本在這裡有一段孫悟空的話說:「你原來沒眼色,認不得人。俗語云:『尿泡雖大無斤兩,稱鉈雖小壓千斤。』他們相貌空大無用,走路抗風,穿衣費布,種火心空,頂門腰軟,吃食無功。咱老孫小自小,斤節。」開這種庸俗的玩笑全無意義,到《西遊證道書》就把這段話統統刪掉。像這類精工打磨之處,一部《西遊證道書》里幾乎到處都可找見,真像老師在改中小學生作文似的。這種由文人來改訂改寫通俗章回小說的事情,並非就始於黃周星把明百回本《西遊記》改成《西遊證道書》。在這以前有馮夢龍在泰昌年間把二十回本《三遂平妖傳》擴大改寫刊刻的四十回本《平妖傳》,有崇禎時人把《金瓶梅詞話》修訂改寫刊刻的《繡像金瓶梅》,有崇禎時金聖嘆把百回本《忠義水滸傳》刪削修訂評點刊刻的七十回本《水滸傳》,在《西遊證道書》以後還有康熙時毛宗崗把《三國志通俗演義》修訂評點刊刻的《三國志演義》。從這些修訂改寫者的籍貫來說,除《繡像金瓶梅》尚未得知是誰執筆外,馮夢龍、金聖嘆、毛宗崗都是蘇州府長洲縣人,黃周星則寄住在湖州府烏程縣,加之撰寫擬話本小說《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的凌濛初和撰寫《西遊補》的董說、撰寫《水滸後傳》的陳忱也都是烏程人,說明明清之際以文人身份改寫或撰寫通俗小說,在當時經濟文化中心的蘇州、湖州等所謂三吳地區已成為風氣。就改寫的辦法來說,在情節上是有砍有增,文字上是大量刪改修訂,對原本里過多的詩詞韻文更是大幅度地刪棄,然後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施加評點。他們又都多少地繼承了中國知識分子「托古改制」的傳統,不肯公開聲明他們評點的本子已是經他們修訂改寫過的新本,而偏要打出「原本」「古本」的旗號。像崇禎改本《金瓶梅》在內封面上就自稱「《新刻繡像原本金瓶梅》」;金聖嘆和毛宗崗都把自己的刪改托之於依據「古本」而把原本斥之為「俗本」,金聖嘆還偽造了所謂施耐庵的「《古本水滸傳》」自序;《西遊證道書》除了同樣偽造虞集撰序外也使用上「古本」二字,在目錄之前題作「《新鐫出像古本西遊證道書》」,第一回之前題作「《鐫像古本西遊證道書》」。其結果反而使讀者容易忽視了他們修訂改寫的勞績。其實,只要把這些經過修訂改寫的新本和原本認真比較,就不能不承認這些新本在文字上更成熟,更優於原本,不能不承認這些通俗小說經文人之手確已推到了一個更高的檔次,具有了更高的水平。除非那些持「凡古必好」觀點的人們,或者把通俗文學的幼稚拙樸誤認為人民性的人們,上面這個事實我看誰也不會否認。遺憾的是有些新本如金聖嘆的七十回本《水滸傳》雖被人們承認它在文學上的成就,這個《西遊證道書》卻一直沒有獲得同樣的肯定。肯定倒也是有的,是肯定它比過去的明百回本多出一大段唐僧出身故事,把它說成是內容最足的本子。對此我在論文《重論西遊記的簡本》中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我認為,明百回本的寫作者不是不知道這個唐僧出身故事,在十一回選得高僧玄奘後就這麼說:「你道他是誰人?靈通本諱號金蟫,只為無心聽佛講,轉託麈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羅網。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臨惡黨。父是海州陳狀元,外公總管當朝長。出身命犯落江星,順水隨波逐浪泱。海島金山有大緣,遷安和尚將他養。年方十八認親娘,特赴京都求外長。總管開山調大軍,洪州剿寇誅凶黨。狀元光蕊脫天羅,子父相逢堪賀獎,復謁當今受主恩,靈煙閣上賢名響。恩官不受願為僧,洪福沙門將道訪,小字江流古佛兒,法名喚作陳玄奘。」接著還說:「當日對眾舉出玄奘法師,這人自幼為僧,出娘胎就持齋受戒,他外公見是當朝一路總管殷開山,他父親陳光蕊中狀元官拜文淵殿大學士,一心不愛榮華,只喜修持寂滅。」這些已把唐僧出身故事作了簡要的講述。另外九十九回觀音查點的唐僧災難簿上也說「金蟬遭貶第一難,出胎幾殺第二難,滿月拋江第三難,尋親報冤第四難,……」十四回、三十七回、四十九回、六十四回、九十三回、九十四回里又都提到有關唐僧出身的事情。這並不奇怪,在前此這個唐僧出身故事本早就在社會上流傳。如宋元戲文中就有一種叫《陳光蕊江流和尚》,現尚殘存三十八首曲詞,收在錢南揚的《宋元戲文輯佚》里,從內容看已和明百回本所講的大體相同。明百回本之所以沒有把它擴大寫成大段的文字,是因為這部小說實際上已把孫悟空作為主角,對主角孫悟空的出身自應用開頭整整七迴文字來大寫,配角豬八戒、沙和尚、龍馬、包括唐僧就只好委屈點用詩句或簡單的文字交代過去[41]。加之《西遊記》里的大小故事幾乎都是神話,至少也有濃厚的神話色彩,在中間夾進一段基本上屬於人話、和宋元小說話本相似的唐僧出身故事,也太不調和。開始在《西遊記》里大講唐僧出身故事的,是簡本中的朱鼎臣本,文字幾乎長達一卷,佔了朱本十分之一的篇幅。在情節上還和《陳光蕊江流和尚》戲文以及明百回本所說都有出入,如把撫養玄奘名叫「遷安」的老和尚改稱為「法明」,把陳光蕊去上任的「洪州」改稱為「江州」之類,所有這些不見得另有不同的傳說為依據,應都是朱本在胡亂編造[42]。《西遊證道書》的編寫者沒有弄清楚這個原委,又把這個出身故事改寫成叫做「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的新第九回,另把原來明百回本第九、十、十一回的內容改成第十、十一兩回。在這新第九回的開頭有所謂憺漪子的一段話,說:「童時見俗本竟刪去此回,杳不知唐僧家世履歷,渾疑與花果山頂石卵相同。而九十九回曆難簿上,劈頭卻又載遭貶、出胎、拋江、報冤四難,令閱者茫然不解其故,殊恨作者之疏謬。後得大略堂《釋厄傳》古本讀之,備載陳光蕊赴官遇難始末,然後暢然無憾。俗子不通文義,輒將前人所作任意割裂,全不顧鳧脛鶴頸之譏,如此類者,不一而足,可勝嘆哉!」案這種把沒有多講唐僧出身的明百回原本說成是「俗本」,把備載出身故事的《釋厄傳》作為「古本」,自然是欺人之談,和金聖嘆、毛宗崗之把改本作為「古本」、原本說成「俗本」如出一轍,但畢竟供認了他這個新第九回是依據《釋厄傳》所撰寫。《釋厄傳》者,就是在卷首卷尾有時題作「《唐三藏西遊釋厄傳》」的朱本,「大略堂」者,據徐士俊、汪淇所編《尺牘新語》,知是汪淇友人查望字於周者的堂館名稱[43],「大略堂《釋厄傳》古本」者就是查望所藏的朱本。所以在《西遊證道書》里老和尚的名字和朱本一樣叫法明,上任之地和朱本一樣叫江州,在某些文字上也有因襲朱本的痕迹。只是由於《西遊證道書》編寫者的文學水平遠非建陽書坊中人所可比擬,經他改寫的新第九回能夠和全書的風格相協調,不致像朱本那樣缺乏可讀性。但嚴格地講總有點畫蛇添足之嫌,知名文人黃周星不太會這麼做,有可能是汪象旭出的主意,黃周星不得不違心聽從。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世德堂本卻硬把這新第九回插進去,並更動了回目,還認為是彌補了世德堂本的缺陷。就使人更難表同意[44]。上面講了《西遊證道書》的正文,這裡再談它的評點。圈點的風氣開始於明代後期,在認為好的精採的句子旁邊加圈加點,先是圈點八股文,以後再圈點詩文戲曲小說,其實際效果則並不顯著,圈對圈錯對欣賞原文沒有多大影響,因而人們也很少對《西遊證道書》的圈點發議論。有議論的是對《西遊證道書》里的評論,包括每回開頭用「憺漪子」名義寫的點評,正文里的批註,還有偽造的那篇虞集序,認為這些都是穿鑿附會地把《西遊記》說成「談禪」「釋道」的書,是主觀唯心主義的荒謬說法,是歪曲、抹煞作品的社會內容和意義。當然,講道、談禪宣揚主觀唯心主義這一套我也不同意,但說這是《西遊證道書》在故意穿鑿附會,而且抱有歪曲、抹煞作品社會內容和意義的卑劣目的,我看也跡近深文周納。因為這些東西在明百回本《西遊記》里本來就有的。前面說過,明百回本《西遊記》一開頭就大講邵雍《皇極經世齊》里的「元會運世」之說,邵雍雖是宋代的大理學家,但這《皇極經世書》是收進明正統《道藏》「太玄部」里的。孫悟空的師父須菩提本是佛教中人、釋迦牟尼的弟子,卻又說成是神仙並稱之為須菩提祖師。把須菩提祖師的住處說成是「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並加小注點明「靈台方寸,心也」,「斜月象一勾,三星象三點,也是心。言學仙不必在遠,只在此心」[45]。還有許多回目名稱如第一回的「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十四回的「心猿歸正,六賊無蹤」,三十回的「邪魔侵正法,意馬憶心猿」,三十三回的「外道迷真性,元神助本心」,三十六回的「心猿正處諸緣伏,劈破傍門見月明」,四十回的「嬰兒戲化禪心亂,猿馬刀歸木母空」,五十回的「情亂性從因愛欲,神昏心動遇魔頭」,五十八回的「二心攪亂大乾坤,一體難修真寂滅」,七十三回的「情因舊恨生災毒,心主遭魔幸破光」,七十六回的「心神居舍魔歸性,木母同降怪體真」,七十七回的「群魔欺本性,一體拜真如」,八十二回的「奼女求陽,元神護道」,八十三回的「心猿識得丹頭,奼女還歸本性」,八十四回的「難滅伽持圓大覺,法王成正體天然」,九十回的「師獅授受同歸一,盜道躔禪靜九靈」,九十八回的「猿熟馬馴方脫殼,功成行滿見真如」,九十九回的「九九數完魔殘盡,三三行滿道歸根」等等,以及許多在每回正文之前或回末收場的詩句,無不在大講修身養心之道。這是以道教中全真教的教義為基礎,又旁通於佛教的禪宗和儒家的理學,是一種釋、道同源,以至儒、釋、道三教同源思想的體現。所以在四十七回里會借孫悟空之口提出「也敬僧,也敬道,也養育人材」的主張,而整部《西遊記》里被作為反面人物、被否定的僧道,也只是些貪痴的和尚和玩弄法術甚至想吃人心肝的妖道。這些思想明代讀《西遊記》的人是能夠懂得的,在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里就已有「魔以心生,亦心以攝,是故攝心以攝魔,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之太初,即心無可攝」等話頭。《西遊證道書》的「證道」則是對這套理論作進一步的闡說和發揮。如第一回第—條的評語就開宗明義地點清:「《西遊記》一書,仙佛同源之書也。」在「須菩提祖師」下又批註:「此即《金剛經》中之須菩提也。神仙祖師合而為一,方是仙佛同源。」偽托的虞集序在這個問題上更發了大段的議論,說《西遊記》「所言者在玄奘,而意實不在玄奘;所紀者在取經,而志實不在取經,特假此以喻大道耳。猿馬金木,乃吾身自具之陰陽;鬼魅妖邪,亦人世應有之魔障。雖其書離奇浩汗,亡慮數十萬言,而大要可以一言蔽之,曰:『收放心而已!』蓋吾人作魔成佛,皆由此心。此心放則為妄心,妄心一起則能作魔,其縱橫變化,無所不至,如心猿之稱王作聖而鬧天宮是也。此心收則為真心,真心一見則能滅魔,其縱橫變化,亦無所不至,如心猿之降妖縛怪而證佛果是也。然則同一心也,放之則其害如彼,收之則其功如此,其神妙非有加於前,而魔與佛則異矣。故學者但患放心之難收,不患正果之難就」。這些話只要不抱成見,就不能不承認它和明百回本的思想相一致。這種思想你自然可以反對,看《西遊證道書》可以跳過這些議論不看,可以把注意力放到其他故事情節、人物性格、藝術成就等方面去,但也不必來個鴕鳥政策硬說這種思想在明百回本里並不存在。《中華大藏經》在陸續出版,《道藏》也已經重印,承認存在過這種思想並給予適當的研究,應該還是有意義的事情。關於《西遊記》的成書經過、版本遞嬗以及《西遊證道書》的地位價值,就講這麼一些。此外對《西遊記》本身藝術成就的評論,對主要人物孫悟空、豬八戒等形象性格的探討,在通行中國文學史、小說史里已有所講述,而且稍有水平的讀者也能自行領會,在這裡就不再多說。

1925年由上海世界書局出版的《西遊記》連環畫。半個多世紀前我看世界書局本《西遊記》連環畫時,就感到孫悟空此公可愛並深致欽佩。成年後讀書稍多,頗想進而在這部古典名著的考證研究上能盡綿力。這次承中華書局委託整理點校《西遊證道書》,可謂正合心意。除了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心得在這《前言》里無保留地寫出來外,怎樣整理點校的具體辦法也得在這裡告訴讀者:(1)我用台灣《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影印的《西遊證道書》作為底本,正文、評語、批註以及開頭的所謂虞集《原序》、《丘長春真君傳》、《玄奘取經事迹》,都全部施加標點,正文及《序》、《傳》並酌為分段。只是為了方便讀者,如前所說都改用簡化字橫排。正文中的批註本來都作雙行小注,為排版方便,都改用仿宋字單行排印,並加括弧以與正文區別。(2)《西遊證道書》在目錄之後有圖十六面,圖後還各有《悟真詩》七律一首。這些圖和詩因《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影印得欠清晰,改用北京圓書館藏原刻本影印。《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影印的正文、評註間有模糊缺失,也據北京圖書館藏本填補。(3)正文用世德堂本校對過,不校對便不知《西遊證道書》在文字上的成熟。只是這個校勘記寫出來太繁重,加之人民文學出版社本《西遊記》基本上是據世德堂本排印,通行易得,所以沒有把《西遊證道書》和世德堂本的異同寫成校勘記。只有遇到《西遊證道書》有錯字和北京圖書館藏本也模糊缺失時,才據世德堂本作改正,並在本頁下方寫出校語。以上的標點工作是我和黃壽成共同完成的,校勘並寫校語的工作則由壽成單獨承擔,這個《前言》里用到的有關明百回本和《西遊證道書》的文字校勘資料也由他提供。全書整理完工後還經我仔細審閱了一遍,力求不把錯誤留下來給讀者造成麻煩。注釋①《都城紀勝》、《夢粱錄》這兩段文字都不甚好讀。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一二篇「宋之話本」即誤讀為「小說」、「說經」、「講史害」、「合生」四家,其實「合生」和「商謎」同屬別種伎藝,初不在說話之列。②王國維《宋槧大唐三藏經詩話跋》收入《觀堂別集》卷三,羅振玉《宋槧本三藏取經詩話跋》和《宋槧本三藏取經記殘本跋》後又收入《雪堂校刊群書敘錄》卷下。③見《中國小說史略》第一三篇「宋元之擬話本」,又在《華蓋集續編》的《關於三藏取經記等》和《二心集》的《關於唐三藏取經詩話的版本》中重申其說。④ 現存講史書話本中《武王伐紂平話》、《七國春秋平話後集》、《秦並六國平話》、《前漢書平話續集>、《三國志平話》都字體圓勁具元建陽坊刻的風格,內封面且有「至治新刊」的明文。《三分事略》也同此體式。《五代史平話》也與之相近。《宣和遺事》黃丕烈舊藏定為宋本,其實亦是元建賜坊本,其中所講宋朝「卜都之地,一汴、二杭、三閩、四廣」可證。小說話本有1979年在西安發現的《新編紅白蜘蛛小說》殘頁,從字體版式看也是元建陽坊刻。說參請話本僅存《東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是日本舊抄本,文中「神廟」提行,「上」和「朝廷」之上都空格,似是從南宋刻本傳抄,但元時坊刻書仍有沿前朝舊式提行空格的,如元刻明初印本《東京夢華錄》「祖宗」上就仍空格,則其原本亦不無元刻之可能。⑤ 《後村大全集》卷四三《釋老>十首之四。⑥ 收入《胡適文存二集》卷四。⑦ 趙聰曾有此說,見所撰《中國五大小說之研究》「西遊記」篇,1980年台北時報出版公司本。⑧ 開始提到此發現的文章似是鄭振鐸《西遊記的演化》,收入所撰《佝僂集》,1934年生活書店本,今又編入1983年三聯書店本《西諦書話》。⑨ 以上均詳太田辰夫《朴通事諺解所引西遊記考》,收入所著《西遊記研究》,1984年日本研文出版本。《朴通事諺解》正文和小注里引用的《西遊記》也已全部寫錄在太田此文里。⑩ 「先生」是元代對道教徒的專稱。11 「燒金子道人」,即弄點金術的道人,南宋時已有此稱呼,見洪邁《夷堅志》支甲卷九「宋道人」條、支乙卷九「王瑜殺妾」條。12 《中國小說史略》第一七篇「明之神魔小說(中)」。13 收入《胡適論學近著》,後台海印本改稱《胡適文存四集》。14 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的《鼎鍥全相唐三藏西遊釋厄傳》條,鄭振鐸《西遊記的演化》。15 《中國小說史略日本譯本序》,收人《且介亭雜文二集》。16 如柳存仁《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的《全像華光天王南遊志傅》條和附錄《跋唐二藏西遊釋厄傳》,人民文學出版社印朱、楊本所附陳新《整理後記》,即均主此說。17 後收入1987年復旦大學《中國古典文學叢考》第二輯。18 為方便起見,這裡引用的百回本文字都據明萬曆世德堂本。19 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用古典文學出版社紙型的修訂印本基本上無大改動。同年北方文藝出版社「據復旦大學圖書館所藏,並參照多家版本加以校勘」的橫排簡化字本其實也只是同樣的本子。20 《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的《鼎鍥全相唐三藏西遊釋厄傳》條。21 見《西遊記的演化》。此外柳存仁《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的《跋唐三藏西遊釋厄傳》里也有此看法,只是更拿不出像樣的理由。22 現存《南遊記》「書林昌遠堂仕弘李氏梓」行字略呈歪斜,牌記的「辛未歲」本應是崇禎四年,但「辛未」二字歪斜,「書林昌遠堂」的「昌遠」二字特小,都是書版經過剜補的痕迹。《北遊記》第二卷卷首「三台山人仰止余象斗編,建邑番林余氏雙峰堂梓」的「余象斗」、「余」、「雙峰」諸字已剜版成空白,「壬寅歲」即萬曆十三年的熊仰台牌記字體和同頁正文也頗有差異,很像是後來補刻的。這類情況當時常常出現,所以余象斗在《引》里痛心疾首地指出這套《遊記》「多為射利者刊,甚諸傳照本堂樣式,踐人轍跡而逐人後塵」,這篇《引》就是專為斥罵這些「翻人已成之刻者」寫的。23 《南遊記》還說奇(寄)都星、羅侯(睺)星是齊天大聖的兒子,月孛星是大聖的女兒,大聖征討華光時且賴月孛取勝,則又系余象斗在信手增飾,不能據此便謂《西遊記》還曾流傳過什麼異本。24 關於加進這個唐僧出身故事的問題,到後面談《西遊證道書》時還要詳細說。25 收入所著《四遊記研究》。26 會不會是閩齋本因襲唐僧本時又參考百回原本把一部分為唐僧本所刪去的重新補上,或是唐僧本因襲閩齋本並據百回原本把一部分為閩齋本所刪去的重新補上呢?前面講簡本時不是說朱本因襲楊本並用百回本作增補嗎?但朱本是在楊本有漏洞處才用百回本作增補的,而閩齋本同百回本不同唐僧本和唐僧本同百回本不同閩齋本處都不是有什麼漏洞,因此上面所說既因襲又用百回原本增補的情況不可能存在。27 順便講一下,這個《唐僧西遊記》也並非本來的書名,因為它每卷首行「《唐僧西遊記》卷△」中的「唐僧」兩字都是版經剜補的,這點即使影印本也看得很清楚,而卷二「唐僧」兩字處空白成為「《□□西遊記》卷二」,更明系剜補後日久又脫去,印刷時沒有顧得上再補之所致。我推測這個本子最初當題作「《全像西遊記》」,書末有木記作「《全像唐三藏西遊記》卷終」可證。以後所附插圖的版片印壞了,再印刷時為省工惜費索性把圖丟開不印,把「全像」兩字剜去,改刻「唐僧」兩字以掩人眼目。到版歸蔡敬吾後,為推廣銷路又補刻插圖,但「唐僧」兩字沒有想到改回過來。28 《古今書刻》有清光緒三十二年葉德輝影刻明刊本,1957年古典文學出版社本。29這可說是《西遊記》里最大的漏洞,可除《西遊證道書》對它有所議論外,再沒有被評論者研究者注意過。30僅唐僧本「善觀音」作「觀世音」,閩齋本作「慈觀音」。31影印的唐僧本缺失此回,閩齋本這句話已被刪去。32人民文學出版社本《西遊記》說是依據世德堂本,但在十七回後也如李評本那樣在「祥光靄靄」七律後結束,並不說明世德堂本本非如此而是另據別本改動。又人民文學出版社本在這首七律後還加了「畢竟不知向後事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十六個字,也不註明是從何本增益。我查對《西遊證道書》本在這七律後面增添的是「要知向後事情,且聽下回分解」十二個字,和人民文學出版社本增添的仍不相同。33 《中國小說史略》第一七篇「明之神魔小說(中)」認為虞集序是真的,它本是虞集為《長春真人西遊記》寫的序,「清初刻《西遊記》小說者,又取虞集撰《長春真人西遊記》之序文冠其首」,才造成張冠李戴的失誤。但《長春真人西遊記》實無題為虞集撰寫的序,而這篇所謂虞集序從內容來看又確是為百回本《西遊記》撰寫,如說「書中所載乃唐玄奘法師取經事迹」,說「其書離奇浩汗亡慮數十萬言」等均是明證。所以《中國小說史略》的這個講法是講錯了的,當系撰寫時沒有覆核原書單憑記憶之所致。34載《社會科學戰線》1983年第4期。35明刻四本都同,僅閩齋本「轉山林」作「靜山林」。36 如太田辰夫即有此說法,見所撰《西遊證道書考》,載1970年《神戶外大論叢》第21卷第5號。37 至於《提要》所說汪的籍貫「錢塘」,有可能不是指明清時杭州府的府治錢塘縣。因為《西遊證道書》和《呂祖全傳》都自題「西陵」,這個西陵是紹興府蕭山縣西的渡口,在六朝時有西陵戍之稱,《明史》卷四四《地理志》浙江紹興府蕭山縣下說「西有西興,亦曰西陵,往錢塘者由此渡江」,而這條通往杭州的江水也通稱為錢塘江。這當是籍貫蕭山的汪象旭或稱「西陵」或稱「錢塘」的原因。38這個問題陳垣的《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講得最清楚。39 見《水滸續集兩種序》,收入《胡適文存二集》。胡適這麼說自然是有點道理的,+過不必說當了迫民才這麼干,另一位逍民而且同是烏程人董說在明亡之前就寫了小說C西遊補>,崇禎年間已刊刻行世。40 磯部彰的話見所撰《圍繞著元本西遊記的問題》,有趙博源漢譯,收入復&大學《中國古典文學叢考》第二輯。41 這一點我在《重論西遊記的簡本》里沒有講,因為當時還未意識到。42另一個為朱本所因襲的簡本楊本,在講述唐僧出身事迹時只是把明百回本的七言詩句節寫成散文,內容自無甚出入。43《尺牘新語》有有正書局排印本,古名作《分類尺牘新語》。44 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重排本恢復了世德堂本原有的回目,而把《西遊證道書》的新第九回改作附錄,就比較妥當一些,儘管在新的凡例里仍認為明百回本沒有唐僧出身故事是個較大的缺點。45 折個小注同樣見於明百回本中的世德堂本、楊閩齋本和李卓吾評本,其中世德堂、楊閩齋兩本之間又無直接淵源,可見百回原本里本來就有這個小注,是作者生怕讀者看不懂而加的自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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