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楚國 | 中國文明的另一種可能
「最遺憾的是還沒有挖出楚王墓」
深冬的江漢平原,棉田裡剩下一片片枯黃的空稈,油菜嫩綠,連向無際的遠方。有時,路邊會閃過一個低緩的小丘崗,或幾處小土堆,與村子裡的樓房差不多高,給單調的天際線增加點波折。平原人家沒有見過山,往往把這些不過10米高的土堆誇張地稱為山,或者更形象地呼為冢子。
有趣的是,民間智慧與專業意見在這點上居然重合。去熊家冢的路上,荊州博物館考古隊副隊長趙曉斌指點我注意車窗外的土堆,說:「許多冢子真的是墳包,也就是考古上說的封土堆,多半是楚墓。楚墓有個特點,找到一座,附近往往有幾十座。」
荊州遍地楚墓,因為附近的紀南城即戰國時期的楚都遺址。紀南城因位於紀山之南而得名,遺址平面是個長方形,東西長4.5公里,南北寬3.5公里,面積約16 平方公里。我們登上小土崗瞭望,但見平野蒼茫,散落著田畝、菜園、池塘和村莊,一派平和安詳的景象。趙曉斌說,我們正站在古郢都東南角的烽火台上,從腳下 向西延伸出的那道若隱若現的小土坡,就是當年夯土建造的南城牆。南門外原來是長江,有水門與城內河道相通。我們往北穿過松柏村,水泥路兩側綠油油的菜地 里,不時隆起一兩個荒蕪的小土包——那是當年楚宮的台基。
上世紀70年代,中國考古界對紀南城遺址進行了全面鑽探勘測,弄清了紀南城的布 局,確認紀南城為楚國都城。但是,到底楚國在紀南城建都多少年,學術界還有爭議。一種觀點認為,紀南城是春秋和戰國時期的楚都,歷時400多年;另一種觀 點認為,紀南城只是戰國時期的楚都,歷時220多年。
「紀南城西北角,發現有一些春秋時代的小墓,如果當時是都城,墓不可能埋在城裡。我們 在周邊挖的墓葬,絕大多數都是戰國墓,很少發現春秋墓。」荊州博物館王明欽館長客觀地說,「考古界比較一致的看法,都認為紀南城是戰國時期的楚都。楚國爭 霸主要發生在戰國。所以,我們這裡雖然只是楚文化歷史長河中的一段,然而卻是楚國最強盛時期的都城所在地,墓葬等級高,出土最豐富。最遺憾的是還沒有挖出 楚王墓。」
北有秦皇兵馬俑,南有「楚王」熊家冢
熊家冢是目前所知規模最大的楚國高等級貴族墓地,其年代為戰國中期。熊家冢殉葬墓和車馬坑已經發掘結束,主冢及陪冢尚未發掘。大車馬坑是131米長的雙排坑。
大車馬坑中有3乘為1車6馬,按照周禮,只有天子可以駕六,可見其等級為帝王級別。攝影/和崴
戰國時代的紀南城,是中國南方最繁華的都市,人口數十萬,七八位楚王和無數高級貴族死在這裡,附近出現了龐大的墓葬群。劉德銀先生《紀南城周圍的楚墓》說: 「據文物考古工作者調查,紀南城周圍分布大小楚冢約有1500餘座。其中封土冢直徑超過100米,高度在10米以上的大型封土冢約有80餘座,這些大型封 土冢有的極有可能是楚國的王陵。」
紀山在紀南城北不遠,屬荊山余脈,最高海拔102米,低矮的山岡上散布著眾多封土堆,最有名的是大薛家窪 南北大冢。在一片松林里,這兩個渾圓的大型封土堆宛如兩個小山頭,遙相呼應。北大冢北面,還有4排略微隆起的陪葬冢。趙曉斌說:「楚墓的基本規律我們已經 弄清楚了,一般是楚王墓在南,娘娘墓在北,頭向朝東,車馬坑在西。這裡的規模比熊家冢更大,肯定是楚王墓。」
麻煩的是盜墓賊也持同樣觀點。層出不窮的盜墓事件,讓沙洋縣紀山鎮文物管理所深受困擾。他們在山頂建了一個高高的瞭望塔——紀山塔,配置防爆破盜墓監控報警系統,還聘請兼職人員巡邏,晝夜監控。死了兩千多年的楚王,像生前一樣,繼續享受著高規格的嚴密保護。
荊州市川店鎮雙宗村的雙冢,是矗立村中的兩個連體大墳包,高過周圍的民房。當地百姓說,雙冢中間原來只能過一匹馬,現在拓寬成了一條公路。登上種滿青菜的西 冢,上面還有兩座現代人的小雙冢,寒磣極了。人人皆知,雙冢就是楚王和娘娘墓。川店鎮文物保護管理所在東冢邊建了一間「雙宗街哨所」,貼身看護。楚王墓的 誘惑讓人捨生忘死。2006年底,一群亡命之徒租用了附近一個廢棄糧倉,往地下打橫洞盜墓,警方及時抓獲了11名盜賊,其中兩名被判死刑。
荊州地區懷疑為楚王墓的還有不少,考慮到歷史責任,我們最好還是充當它們的看護者,而不是發掘者,除非搶救性發掘。熊家冢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它已經進入了搶救性發掘階段。
熊家冢位於荊州市川店鎮西北部,一道圍牆把主冢、陪冢、車馬坑和南面92座殉葬墓圍了起來,卻把北面35座殉葬墓擋在圍牆之外,那是當陽市的地界。1958 年修建水渠,熊家冢墓地曾受到嚴重破壞,部分墓口暴露。2006年8月,荊州博物館開始對熊家冢進行搶救性挖掘,幾年過去了,殉葬墓和車馬坑已經發掘結 束,考古現場,只剩下兩座最重要的墓葬原封不動:主冢的封土堆高7米,長著兩株歪歪扭扭的小松樹,陪冢則是一片微微隆起的草坡。
熊家冢挑動了人們的好奇心,墓主會是楚王嗎?
湖北楚文化遺址分布圖
楚文化的形成與發展及重要的考古遺址
考古工作者在荊楚地區發現的大量具有鮮明特色的遺址、墓葬等春秋時期的文化遺存,說明至遲到春秋時期,以荊楚民族為主體、以楚國為中心的楚文化體系已經形 成。至戰國時代,楚國繼續擴張,佔有長江中下游的大部分地區,並控制了今河南、四川、貴州的部分地域,成為「戰國七雄」中疆土最廣闊的政權。湖北是荊楚文 化的發祥地,也是古代楚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
楚王世系圖
楚國大事記
1、西周初年,鬻熊率楚民背棄商紂王,西投周文王。周成王封熊繹為楚君,楚國正式誕生。這時楚人活動區域僅限於荊山和沮河、漳河上游。
2、熊繹第四代孫熊渠,整軍習武,開疆拓土。西攻庸國,東討揚越,勢力推進至江漢平原,國力增強。
3、公元前740年,不滿國大爵小的楚君熊通自立為「武王」。自此楚君皆稱為「王」。
4、公元前689年,楚文王元年,楚都正式定於郢。
5、成王熊惲時,在宰相子文的治理下楚國更加強盛。公元前638年在泓大敗宋襄公後,楚國進一步向中原挺進,並加強了對長江上游地區的控制。
6、公元前632年,晉楚城濮之戰,楚敗,未獲霸主之名,然楚實力仍很強大。
7、楚莊王熊侶勵精圖治,國力日盛,征服群蠻、百濮。公元前607年楚莊王親領大軍北上,問鼎中原,成為「春秋五霸」之一。
8、公元前546年,十四國在宋國召開「弭兵大會」,簽訂盟約,霸權由晉、楚二強平分。史稱「向戌弭兵」。
9、楚平王熊居時,吳楚兩國發生邊境衝突,楚軍攻入吳境而還,吳軍尾隨楚軍,趁其不備大敗楚軍。
10、楚昭王熊珍時,吳軍攻破楚都郢。
11、楚惠王熊章時,歷史進入戰國時代。公元前476年秋,楚攻越,盟於敖(今浙江濱海處),楚國勢力已東及海。
12、楚悼王熊疑任用吳起變法,一時兵強馬壯,橫掃中原,初露稱雄之勢。
13、楚威王熊商後期,成為七雄中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大國,疆土西起巴蜀,東至大海,幅員空前廣闊,進入最鼎盛時期。
14、公元前224年秦王政大舉伐楚。次年,攻陷都城壽郢,俘獲楚王熊負芻,綿延800餘年的楚國就此而亡。
郢都:跟隨楚王稱霸半個中國的腳步遷移
楚文化熱潮是考古推動的。古史關於楚國的記載十分簡略,隨著大量器物、文書的出土,一個湮沒已久的王朝輪廓逐漸浮現。
屈原的《離騷》,第一句話自敘家譜:「帝高陽之苗裔兮……」這個高陽,即顓頊帝,又稱炎帝。許多學者認為屈原有點攀龍附鳳,楚王族真正可以追溯到的始祖應該 是火神祝融。傳說祝融為高辛帝(舜帝)的火正。古代的職業往往家族世襲,夏朝和商朝,祝融的後代一直擔任朝廷的司火之官。火正的職責主要是觀象授時、點火 燒荒和守燎祭天,涉及農業、天文、曆數、祭祀等方面,實際上是大巫。
大約在商末,有一支祝融的後裔離開中原,南遷到豫西南的丹水流域,其部 落首領鬻熊曾歸附周文王。約公元前1010年,周成王封鬻熊之孫熊繹於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史記·楚世家》)。周朝分封諸侯,分公 侯伯子男五等,熊繹只不過一個子爵,等級較低,所封之地五十里。但此事意義深遠,熊繹正式廁身於周朝諸侯之列,開創了楚國的八百年基業。
楚國的早期歷史還很模糊。熊繹被封的丹陽到底在哪裡,歷代聚訟紛紜,今人多認為在河南丹、淅二水交匯的淅川。該地土著居民古稱三苗,周初稱楚蠻(或荊蠻), 是廣泛分布於江漢地區的南方苗蠻集團的一部分。日後,楚國的擴張,主要是往東和往南,仍以南蠻部族的區域為主。從楚國的人口構成看,上層統治者楚公族來自 北方華夏集團,下層主體居民為南方苗蠻部族。楚文化因此有中原文化和南蠻文化兩大來源。
西周封國近百,相互攻伐,歷代楚君竭力經營,疆域逐 漸擴大。楚君的一塊心病是封號太低,老是被人叫做楚子,不如宋公晉侯鄭伯神氣。第6代楚君熊渠擴張到漢水中游,躊躇滿志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 謚。」自封三子為王,旋因懼怕周厲王討伐,主動去除王號。公元前704年,第17代楚君熊通蕩平鄰國,征服江漢平原,又向周天子請求提高名號。不許。熊通 大怒:「王不加位,我自尊耳。」自立為楚武王,開諸侯僭號稱王之先河。
楚武王死,子熊貲即位,是為楚文王。公元前689年,楚文王遷都於郢。從此,郢成了楚國國都的固定名字,彷彿一件隨身攜帶的行李,楚都遷到哪裡,哪裡就叫郢,讓後世學者暈頭轉向。楚文王所遷郢都的地望,學術界觀點不一,多認為在今湖北宜城楚皇城。
楚皇城位於江漢平原北部宜城市南鄭集鎮皇城村內,平野遼闊,漢江繞其東靜靜流淌。已近黃昏,宜城博物館熊副館長帶我匆匆轉了一圈。西門、小皇城、金印冢、東 城牆、烽火台炊煙四起,麥苗青青,城郭遺址依稀。宜城考古專家李福新先生說,楚皇城城址為戰國中期建築,底部疊壓有春秋中晚期的文化層,結合考古和文獻雙 重證據看,楚皇城為楚國春秋中晚期郢都無疑。他說,從楚文王遷郢,歷經楚莊王稱霸中原,問鼎周室,到公元前505年伍子胥率吳軍滅郢,楚皇城為楚都180 余年。
伍子胥滅郢是最傳奇的春秋故事之一,多種史籍均有記載。楚平王聽信讒言,以為太子要謀反,殺太子的老師伍奢及其子伍尚,伍奢的另一個 兒子伍子胥逃到吳國,發誓復仇。可是,一介匹夫如何向一位國王復仇呢?多麼艱難啊!但是伍子胥做到了,當他率領吳軍攻入郢都時,楚平王已死,其子楚昭王倉 惶逃竄。伍子胥掘平王墓,鞭屍三百。暮色中,回想2500多年前伍子胥復仇一幕,令人唏噓。
匹夫之怒,改變了歷史。楚昭王遷都江陵,是為栽郢,即今荊州紀南城遺址。
楚人信巫鬼,重祭祀
《漢書·地理志》記載:「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是指楚人原始宗教中泛神論的傾向。楚人的精神世界中,保留了許多氏族社會的遺風,原始的宗教狂熱即為具體的表 現之一。在初期楚人是以拜日崇火尊鳳的圖騰崇拜和祖先崇拜為主。隨著時代的演進和疆域的擴展,楚人除了保留本氏族的傳統信仰之外,還把征服的各地的神靈兼 容並蓄於自己的意識之中,逐漸形成多元的信仰。由於楚人信奉的神靈眾多,所以祭祀的對象很多。楚國公室所格外重視的,是祭祀祖先和大川。祭祀的作用是「昭 孝息民,撫國家,寵百姓」,使「自公以下至於庶人,其誰敢不齊肅恭敬致力於神」。當時祭祀禮儀必須依尊卑、貴賤、長幼、親疏之序而行,實質上是借神的力量 來明確參加祭祝典禮者的身份等級,因而被當作國家大事。繪圖/李楚楊
楚國畢竟是大國,雖受重創,但經楚昭王、楚惠王等君王 勵精圖治,又走向中興。不久,楚國的世仇吳國被越人所滅;再然後,楚滅越,成為南方唯一的大國。戰國中期,楚國進入全盛時期,其疆域北至陝南,西抵巴蜀, 南達五嶺,東臨大海,幾乎領有半個中國。在開疆拓土的過程中,楚國吞併了數十個國家和部落,海納百川,融會貫通,從一個中原文化的仿效者,變成一種獨特地 域文明的創造者。正是在定都紀南城的220年時間裡,楚文化形成了自己的面目,光華燦爛,臻於完美。
紀南城高聳的城牆與宮殿,早被戰火焚 毀,又被潮水般的光陰沖刷,只剩下一片沉默的沃野。如果不是考古學家們刨根問底,誰會想到這是屈原當年戀戀不捨的郢都?幸好屈原早已投水而死,沒有看見那 最悲慘的一幕: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遂拔我郢,燒先王墓夷陵」(《史記·楚世家》)。
紀南城覆滅,楚國元氣大傷,楚文化也進入滯緩期。楚國遷都陳城(今河南淮陽),是為陳郢;再遷都於壽春(今安徽壽縣),是為壽郢。公元前223年,秦王嬴政發動統一中國的戰爭,派大將王翦率60萬大軍伐楚。楚滅國。
「他是一位楚王」塵世間的繁華是易逝的。壯麗的城池,奢華的宮殿,隆重的禮器,絢爛的歌舞,精湛的技藝,豐富的典籍,楚人創造並引以為豪的一切,被秦人付之一炬,抹去所有痕迹。兩千多年來,歷史只記住了一個抽象的楚國,一個誕生了無與倫比的哲學與詩歌的楚國。
先秦哲學,影響最大的是儒家和道家,前者產自北方,後者源於南方。相傳楚人的祖先鬻熊曾留下《鬻子》一書,該書雖屬偽作,卻與道家的早期思想頗有淵源。《老 子》的作者,司馬遷已經弄不清楚了,列出李耳、老萊子或太史儋三說,並指出前二者均為楚人。莊子是宋國蒙(今安徽蒙城)人,宋為楚所滅,蒙亦併入楚地。
「老莊哲學屬於楚文化範疇沒問題。」湖北省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劉玉堂先生說,「老子學說源於楚人的思想傳統。所以有人說,老子即使不是楚人,老學也一定是楚學。莊子在楚國做過官,漆園吏,《莊子》著作里涉及了大量的楚地人和物。」
文學上也存在南北分野。《詩經》是北方文學的代表,質樸、嚴謹、寫實,屬於現實主義。《楚辭》代表了南方文學的基本風格,綺麗、奇詭、想像豐富,開創了浪漫主義詩歌傳統。二者構成中國文學的兩大源頭。事實上,浪漫主義更切近文學的本質。
在秦始皇對歷史記憶的嚴厲清洗中,只有個別楚人著作逃過劫難,成為中國文化中仰之彌高鑽之彌深的經典。兩千多年來,我們一直以為這就是楚人留下的全部遺產。 我們只了解楚人的部分精神世界,缺乏關於他們的細節和物質記憶,如同一個天上的國度。或許因為存世太少,長期以來,楚文化不得不屈居北方文化的配角或鏡 像,例如道家成為儒家的補充,浪漫主義成為現實主義的補充。
楚國獨步一時的青銅鑄造工藝
楚人的青銅鑄造工藝可謂獨步一時。楚人在南進過程中佔領了銅料主要來源地湖北銅綠山古銅礦,並掌握熟練的冶煉技術。在鑄造青銅器的時候,楚人的準則是創造。他們所追求的,是根據自己的傳統,按照自己的審美標準,表現自己的風格和氣派。
在鑄造工藝上,他們全面掌握並推廣了分鑄焊合技術,並且獨創了失蠟法和漏鉛法鑄造工藝,從而使自己的鑄造工藝超過中原表現出了第一流的鑄造工藝水平。
青銅器的數量多,種類繁,將纖麗清秀的楚風體現得淋漓盡致,一些器物附飾製作之精、紋樣之巧世所罕見。
誰曾想到呢?還有一個地下的楚國,彷彿靜靜蟄伏於幽暗中的信使,在時間中耐心等待。這些失傳已久的楚國物質文明重見天日,大大拓展了楚文化的疆域。
中國到底保存了多少楚墓,誰也說不清。據高崇文先生的《考古楚文化》,在迄今發掘的東周墓中,楚墓佔了80%,僅湖北、湖南就已發掘了上萬座。楚人素有厚葬 的傳統,事死如事生。高級貴族長眠地下,往往埋入大量青銅禮器、漆器、玉器、樂器和竹簡陪葬,儼如一座小型博物館。建國以來,江陵望山楚墓的越王勾踐劍 (1965年),大冶銅綠山的古礦冶遺迹(1973—1980年),江陵紀南城址遺迹(1975年),隨州曾侯乙墓的成套編鐘(1978年),淅川下寺令 尹子庚墓的銅器(1978年),江陵馬山1號墓的絲織品(1982年),荊門包山竹簡(1987年)和郭店楚簡(1993年)的出土,都一再震驚世界,改 變我們關於中國早期文明的某些看法。
然而,它們都不是楚王墓。從已發掘的情況看,熊家冢的規格,遠遠超越了上述楚墓。以陪葬的大車馬坑為 例,131米長的雙排坑,排列著馬車43乘,馬164匹,氣勢宏大,其中3乘為1車6馬。周禮:天子駕六。可見其等級為帝王級別。當年的香車寶馬,皆已朽 爛成泥,比剪紙還要輕薄。主冢雖未發掘,但經過多次勘探,考古人員對封土堆下的情形已相當了解:墓口為正方形,邊長約67米,東邊的斜坡墓道長36米,從 冢頂到槨蓋板21米,槨室面積約400平方米……
官方對熊家冢的定性很謹慎。荊州博物館副館長賈漢清稱:「我們只能說熊家冢是目前所知規模最大的楚國高等級貴族墓地,其年代為戰國中期。畢竟,地下的東西,沒有發掘出來誰也不能肯定。」
所謂規模最大,我們可以用槨室面積這一指標,與其他高等級貴族楚墓略作比較。例如,江陵天星觀1號楚墓,其墓主為封君,級別僅次於楚王,其槨室面積為熊家冢 的八分之一。曾侯乙墓墓主是一國之君,身份略低於楚王,槨室面積約為熊家冢的三分之一。據專家推測,安徽壽縣楚幽王墓的槨室面積在300平方米以內,那 么,熊家冢比它還要大上三分之一。我採訪的許多考古專家,都認定熊家冢為楚王墓。甚至,2008年12月11日的《武漢晨報》還報道說:「昨日,爭論已久 也令人期待的熊家冢墓主身份被確定——在荊州熊家冢研討會上,專家們一致認定:他是一位楚王。」
如果一座楚國高級貴族墓都可以動搖文明史, 難以想像,位於金字塔尖的一座楚王墓會帶給我們怎樣的震撼,如何改寫歷史!上世紀30年代,軍閥李品仙在安徽壽春盜掘楚幽王墓,珍貴文物四散,墓葬結構也 被徹底破壞,令人痛心。人們對熊家冢寄予厚望,是因為相信這座楚國最強盛時期的楚王墓,通過科學發掘,將呈現楚文化最巔峰的成就。
領袖群倫的絲織刺繡工藝
楚國的絲織刺繡工藝是楚文明鼎盛期的重要標誌之一。近幾十年來,楚國絲織品實物出土有十多次,其中數量較多的主要是在湖南長沙、湖北江陵以及河南信陽楚墓中發現的。供圖/湖南省博物館
綜合曆年考古發現和文獻記載,楚國絲織品的種類達數十種之多,織造精良,織物的組織結構完備而複雜,色彩鮮艷,譜系完整,練染工藝純熟,精鍊程度高。其紋飾 繁縟,題材豐富,有幾何紋、珍禽異獸紋、人物行為紋等類,構圖緊湊,線條規整,層次分明,有立體感,同時紋飾組合靈活多變,富麗多姿。供圖/湖南省博物館
刺繡題材與絲織品基本相近,但偏重於珍禽異獸、奇花佳草和自然物象,其中以楚人崇尚的龍鳳形象最為豐富。楚絲織刺繡品的紋飾顯示出了楚人豐富的想像力和精湛的藝術性。供圖/湖南省博物館
充滿物理質感的楚國我看過熊家冢發掘的航拍照片,佔地15萬平方米墓地被劃分為一格格探方,呈不規則長方形,彷彿一艘航空母艦,靜靜停泊在綠色的原野上。我來的時候是深冬,多 數發掘的探方已經回填,空蕩蕩的墓地里,只有主冢和陪冢相依為命,凄涼地蜷縮一角,等待命運的宣判——一旦國家文物局批准發掘,它們將立刻被開膛剖腹,大白於天下。
熊家冢已經開發旅遊,大車馬坑和十幾個殉葬坑搭起了簡易展示棚。走進一個殉葬墓展廳,面前一口深約四五米的豎穴土坑,長方形,坑 底放著一具套槨的棺材。棺中屍骨無存,但死者佩戴的玉器還留在原位,看上去散亂不堪。血肉之軀消失了,穿越漫長時光來到我們面前的,唯有堅硬的物質。
「荊州這邊的古代墓葬,很少發現人骨架。」趙曉斌說,「我挖了100多個秦漢墓,棺材都好好的,但只發現3副人骨架。在北方地區考古,很難出棺槨,但有人骨架。各地的保存條件不一樣。」
「江漢平原地勢低平,潮濕多雨,棺槨、漆器、竹簡這些器物,很容易腐爛,怎麼能保存下來呢?」
「潮濕沒關係。我們發掘楚墓,一打開,棺材都浸泡在水裡,但因外面密封,裡面是一種缺氧環境,反而有利於文物保存。只要是極端環境,例如極端乾燥、極端寒冷、極端潮濕,都有利於文物保存。」
後來在宜城市,我聽過李福新先生類似的議論。他說:「我們這邊地勢較高,水位忽高忽低,墓葬忽干忽濕,殉葬品容易腐爛,所以文物出土不如荊州豐富。」因此, 楚國早期文物發現較少,不僅因為年代更為久遠,還與它建都於漢水中游,墓葬保存條件較為不利有關。歷史留給我們一些什麼,往往是偶然的。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孟華平評論說:「目前楚文化考古的特點是,墓葬多,遺址少;墓葬又以晚期(戰國時期)多,早期(春秋和西周時期)少。但是經過多年 發掘,已出土的楚墓基本形成系列,有封君、令尹、司馬、大夫、下大夫的,也有普通國人的,基本能夠反映當時社會的各個等級。從布局、陪葬墓的情況看,大家 都認為熊家冢是王級的。」
回顧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楚文化考古,成績最大的,還是從無到有,迅速重建起相對完整的楚國物質文明。早在1987 年,張正明先生出版的里程碑著作《楚文化史》,將楚文化概括為六大支柱:青銅冶鑄工藝,絲織工藝和刺繡工藝,髹漆工藝,美術和樂舞,老莊哲學,屈庄文學。 除了最後兩項,其他四大支柱都建立在出土文物的基礎上。
感謝考古學家,他們復活了一個充滿物理質感、肌理、色彩和溫度的楚國。在此,我們不妨略作檢視。
周人重視祭祀,青銅禮器為國之重器,最能代表一個國家的技術水平。楚國的青銅鼎,在春秋早期與周式鼎差不多,春秋中期以後,就形成自己的特色,束頸,折肩, 足漸高,壁漸直,體態由渾樸變成精巧,被稱為楚式鼎。淅川下寺楚墓出土的王子午升鼎,立耳外撇,平底,束腰,清奇優美,給人一種舒展升騰的感覺,具有鮮明 的楚國風格。戰國時期,楚國控制了中國銅礦的主產區,在銅綠山等地大肆采銅;另一方面繼承了吳越先進的冶鑄技術,鑄造出大量的優質兵器和精美禮器。曾侯乙 墓出土的青銅尊盤,鏤空繁密,玲瓏剔透,是我國最早採用失蠟法工藝鑄造的器物,代表了先秦青銅工藝的最高水平。
巧奪天工的漆器製造工藝
虎 座鳥架鼓。楚人在中原地區制漆工藝的基礎上,獨創了楚漆器,使之輕巧、艷麗、耐熱、防腐蝕,並很快在楚國流行。久而久之,漆器終於取代了青銅製作的禮器。 漆器在楚國的廣泛使用,成為象徵富貴的標誌。在楚人的墓葬里,隨葬品最多的就是漆器。據考古資料介紹,建國以來,有千餘座楚墓里出土了漆器,其中以湖北、 湖南兩省居多。現在的荊州博物館,收藏楚漆器的數量之多,在同行業中可謂全國之最。其中有許多珍品,為國內罕見,如虎座鳥架鼓、彩繪雙身雙首鎮墓獸、彩繪 座屏等。攝影/金陵
楚國的漆器不僅品種和數量繁多,而且被廣泛應用到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髹漆工藝十分發達,不僅漆色艷麗豐富,而且紋樣內容和形式極為繁複。
我們今天對楚人的織造工藝有所了解,實屬偶然。絲織品最易朽爛,先秦實物非常罕見,以往數千座楚墓不過出土一些殘件或殘片。1982年發掘荊州馬山1號墓, 墓主為女性,共計出土絲織品152件(其中完整的衣物35件),包括絹、綈、紗、羅、綺、錦、絛、組、刺繡等類別,品種多樣,紋飾華美,工藝精湛,被人稱為「絲綢寶庫」。我們因此知道,戰國時期的楚國,其蠶桑、織造和刺繡的水平已經躍居列國之首。
竹木器具,凡精工製作的,楚人無不髹漆彩繪, 數千年後斑斕如新。在荊州博物館參觀珍品館,最讓我震驚的就是那些木雕鎮墓獸了,它們造型怪異,由方座、身首和鹿角組成,凸眼,吐舌,看上去神秘猙獰,仿 佛來自異域。另一種引人注目的木雕是虎座鳥架鼓,主體由雙虎、雙鳳、扁鼓三大部分組成。有意思的是,雙鳳塑造得高大軒昂,背向而立,腳下屈伏的雙虎十分矮 小,有人認為體現了楚人的鳳崇拜。這些非常成熟的藝術品,與我們熟悉的傳統圖式大不相同,這意味著它們缺乏繼承者。在寂靜中,我彷彿看見一把鋒利的刀,在 兩千多年前無聲地划過,從此這些器物失去了蹤影。
楚人往往於絲帛和器具上濃墨重彩,留下帛畫和漆畫,讓我們感受到他們飄逸、艷麗的畫風,例 如包山2號墓出土的《車馬人物出行圖》。楚人在音樂方面的造詣更令人矚目。《呂氏春秋》記載了伯牙鼓琴、鍾子期知音的故事,真正的琴音早已隨風飄逝,但各 地出土的成套樂器如編鐘、編磬、鼓、瑟、琴、篪和排簫等,卻將戰國時代的楚音體系保存了下來。
湖北省博物館有個表演廳,台上架設著曾侯乙墓編鐘編磬仿製品,幾位樂師扣鐘調磬,楚音再響。清亮的樂曲中,小腰長袖的楚女翩然起舞。我提醒自己:「這是連司馬遷都沒有聽過的楚樂。」
如果中國由楚人統一
這是根據湖北九連墩楚墓復原的一幅楚國征戰圖。作為春秋五霸之一和戰國七雄之一的楚國,它的武庫是最龐大而且最先進的。楚國,在西周時期還是一個蕞爾小邦, 進入戰國後已是一個「帶甲百萬,地方五千里」的泱泱大國了。也正是這樣一個楚國在縱橫捭闔的征戰中,以自身特有的傳統文化向外輻射,所及之處,兼容並蓄, 最終形成了獨具風貌的楚文化。郭沫若曾說:「中國由楚人統一,由屈原思想來統一,我相信自由空氣一定更濃厚,學術的風味也一定更濃厚。」攝影/和崴
如果中國由楚人統一楚人是一個正在形成中的偉大民族。在長達800多年的征戰中,他們從漢水中游的一個小部落,突破重圍,滅國無數,發展為擁有江淮平原的泱泱大國。他們心胸開 闊,不妄自菲薄,也不夜郎自大,而是兼收並蓄,博採夷夏之長。先秦是北方華夏文明大創造的時代,但長江流域楚文化的崛起,亦足以傲視中原。他們精力充沛, 前程遠大。
戰國末期,七國爭雄,是中國文明形成的關鍵時期。一般認為,秦楚最具統一中國的實力。縱橫家說:「縱合則楚王,橫成則秦帝。」秦楚之爭,決定了中國文明的基本走向。
「秦統一後,一種獨立的楚文化消失了。」劉玉堂先生說,「西漢建立後,政治上繼承了秦國的遺產,建立了君主專制制度,這就是大家說的漢承秦制,但文化上是漢承楚制。秦人沒什麼文化,西漢流行的都是楚文化。可以說,楚文化變成了漢文化。」文化上漢承楚制,劉玉堂先生所說,正是近年來楚學研究的成果之一。西漢是一 個楚人建造的帝國,楚文化大行其道。漢皇室都是楚歌愛好者,高祖的《大風歌》、武帝的《秋風辭》,都是文學史上的名篇。漢高祖劉邦更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楚 迷,據《史記》記載,他偏愛楚聲、楚舞、楚服。不少學者認為,漢文化是楚文化的隔代傳人。李澤厚在《美學三書》中甚至說:「漢文化就是楚文化,楚漢不可 分。」如果這樣,秦楚相爭,便有一個出人意外的結局:秦滅楚,漢滅秦,最後的勝利者依然是楚人。
歷史不容假設,但郭沫若就假設過。1942 年9月,他在《論古代文學》一文中表示:「中國由楚人統一,由屈原思想來統一,我相信自由空氣一定更濃厚,學術的風味也一定更濃厚。」的確,燦爛的楚文化 被秦人斬斷、抹殺、清洗,失去了成為中國文化主流的機會,令人遺憾。首次在全國舞台亮相的秦人,焚書坑儒,禁詩書,毀六國史籍,演出了一幕殘暴、專制和仇 視文化的戲劇,積澱為中國文化兩千餘年來難以清除的致命基因。
無論如何,楚文化是一種地域文化,早已滅亡。它的極小一部分遺產掩埋地下,秘密抵達我們的時代,引起今人的驚嘆,但沒有在歷史中發生影響。漢朝畢竟不等於楚國,漢文化並非楚文化。作為一個繼承了秦王朝版圖的強大帝國,漢朝最終超越 了秦楚恩怨,在數百年的民族和文化融合中,創造出更加博大的漢文化。秦人與楚人都變成了漢人,秦文化與楚文化,都成為一種元素融入漢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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