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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青春風景

永遠的青春風景

--《挪威的森林》精裝本序言選

文:林少華

《挪威的森林》(以下簡稱《挪》)是村上春樹最有名的小說,也是其作品中最容易看和寫實的一部。沒有神出鬼沒的迷宮,沒有卡夫卡式的隱喻,沒有匪夷所思的情節,只是用平凈的語言娓娓講述已逝的青春,講述青春時代的種種經歷、體驗和感觸——講述青春快車的乘客沿途所見的實實在在的風景。對於中國讀者來說,很可能是另一番風景,孤獨寂寞、凄迷哀婉而又具有可聞可見可感可觸的尋常性。《挪》是村上在手法上改弦更張和懷有青春危機感的必然產物。通過這部作品的創作,他想要用現實主義來一場與以往不同的「正面突破」,也想對青春時代——包括自己在內的一代人的青春時代做一個總結性交待。

村上是在南歐生活特有的感傷和孤獨氣氛的包圍中一邊回憶已逝的青春一邊創作這部長篇的,作品的情境和村上實際置身其間的情境在一定程度上是融為一體的,而這無論對於村上本人還是對於他的作品都是個例外。《挪》具有極重的個人性質,主人公渡邊的經歷與村上本人有頗多相似之處。可是不管怎樣,《挪》是虛構的。即使「具有極重的個人性質」,即使主人公是作者的「分身」,《挪》也不是自傳體小說,更不等同於自傳。但小說感覺起來就像一部自傳,它偏重活生生的經驗而非超自然的智力遊戲和頭腦風暴,而且遠比其他作品更加直接地告訴我們年輕的村上第一次從神戶來到東京時的真實生活狀態。《挪》最了不起的技巧上的成就也許正在於村上將自傳體的日本私小說技巧創造性地用於一部完全虛構的長篇小說。《挪》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也可以看作通俗意義上的「戀愛小說」或「青春小說」。與村上此前的《世界盡頭和冷酷仙境》和此後的《舞!舞!舞!》不同,《挪》沒有演示大跨度的想像力,沒有讓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怪誕描寫,而是大體老老實實講述主要在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之間發生的愛情故事,用村上的說法,讀起來「覺得自然」。《挪》之所以無論在日本還是在中國賣得那麼好,影響那麼大,最根本的原因在於這部小說講的是一個通俗而完整的故事,而且是愛情故事、獨特的愛情故事。所以說通俗,是因為裡面沒有不知何所來不知何所去的雙胞胎女郎,沒有神神道道的羊男和同樣神神道道的海豚賓館,更沒有莫名其妙的夜鬼和忽然比例失調的大象,讀起來無須勞心費神。毫無疑問,只有通俗才能為更廣泛的普通讀者所接受。所以說完整,是因為不像村上其他作品那樣採用拼圖式、雙軌式或交錯式、跳躍式結構,基本按照時空順序和人物性格邏輯步步推進。而且村上顯然很會講故事,有條不紊,娓娓道來,讀起來十分引人入勝,讓人享受到一種閱讀特有的快感。更吸引人的是,這個通俗而完整的故事還是個愛情故事。不管村上本人和部分批評家如何否認,是個愛情故事或「青春物語」這點應該是不錯的。因為幾乎包含了幾乎所有的青春元素:連帶與孤獨,開朗與感傷,追求與失落,堅定與彷徨,充實與寂寞,純情與放蕩,時尚與鄉愁,奔走與守望,無奈與救贖,懺悔與迷惘……青春離不開愛,《挪》也是如此,從而構成一個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能說渡邊同直子和綠子之間沒有真正的愛或者沒有戀愛嗎?如果那不是戀愛,便只能是友愛。但那明顯超越了友愛程度。直子或許沒有真正愛過渡邊——「直子連愛都沒愛過我的」——但渡邊對直子的感情應該出自於愛。不錯,如渡邊自己所說,他和直子之間情況極為複雜,千頭萬緒,而且由於天長日久,實情都漸漸變得模糊不清,可是他始終沒有放棄自己對直子應盡的責任。而那種責任感,較之友情,更多的還是來自愛情。渡邊最大的優點就是坦誠,他說愛,便是真的在愛。因為愛,才產生責任感,才一直希望直子出來和自己住在一起,才會在直子離開人世後獨自失魂落魄流浪一個月之久。另一方面,渡邊對綠子的愛或許是有所猶豫和保留的,但綠子對渡邊的愛則是那樣洶湧澎湃,沒有懷疑的餘地。而《挪》與一般的愛情故事又有明顯的不同之處。首先《挪》展現了性與愛的分離,或者說愛未能歸結為身心合一即肉體和精神融為一體這一傳統「戀愛小說」的形式。其次雖然小說寫的是所謂「三角戀愛」,但就三人的「關係性」而言,絲毫沒有此類小說中常見的類似爭風吃醋的心理糾葛及相應的行為模式。心理糾葛不是完全沒有,但只發生在渡邊一個人身上,兩個女子基本置身其外。或許正因如此,正因為戀愛採取了新的形式,這個愛情故事或者青春物語才如此引人入勝,如此刻骨銘心。《挪》更可以看作主人公渡邊的「成長小說」。除了坦誠之外,渡邊的另一大特點便是純真。他愛不釋手——「一次都沒讓我失望過,沒有一頁使人興味索然」——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蓋茨比也是個歷經坎坷而始終不失純真的典型人物,為了與往日情人黛西重溫舊夢而不惜任何代價,而死於陰謀時也帶著誘人的迷夢。凡此種種,都顯示出渡邊嚮往和追求純真的傾向,而追求純真的過程,無疑是精神成長過程。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是村上認為的「成長小說」。這也是這部小說的一個光點和價值所在。《挪》中描寫了許多人的死亡,村上想藉此描寫剩下來不得不活下去的人們或事物的姿態。所謂成長恰恰是這麼回事,就是人們同孤獨抗爭、受傷、失落、失去卻又要活下去。可以說,《挪》既是死者的安魂曲,又是青春的墓志銘。同時死又給生者留下只有通過死才能夠學到和體會的東西。渡邊通過木月的死——以木月死去的那個晚上為界——得知「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通過直子的死,明白任何哲理都不可能治癒失去所愛之人造成的悲傷,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從悲哀中掙脫出來。事實上渡邊也最後穿越了那片無邊的泥沼和陰暗的森林,開始同現實世界接軌,摸索新的人生——借用村上的話,「所謂成長恰恰是這麼回事」。

歲月如流。《挪》日文原版一九八七年在日本問世,距今已過去了二十六年。《挪》的中譯本一九八九年在灕江出版社出版,距今也過去了二十三載。這期間不知有多少中外暢銷書被衝出記憶的圍牆,而《挪》依然在文藝百花園裡彌散著其特有的芬芳,據統計,二〇〇一年《挪》改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以來,各種版本印數達二百六十多萬冊,重印七十多次。其間無數讀者或為故事的情節所吸引,或為主人公的個性所打動,或為韻味的別具一格所感染,或為語言的洗鍊優美所陶醉。有人說像小河蝦纖細的觸角刺破自己的淚腺,有人說像靜夜如水的月光撫慰自己孤獨的心靈,有人說引領自己走出四顧茫然的青春沼澤,有人說讓人刻骨銘心地懂得了什麼叫成長……當年的《挪》迷如今已經三四十歲——又一代人跟著她涉入青春的河床。美國華人學者李歐梵教授曾將《挪》列為二十世紀對中國影響最大的十部文學譯著之一。文學評論家白燁先生十多年前曾對《挪》有如下評論:《挪》「以紀實的手法和詩意的語言」,注重表現「少男少女在複雜的現代生活中對於純真愛情和個性的雙重追求……超出了一般愛情描寫的俗套,而具有更為深刻的人生意義。」在這個意義上,未嘗不可斷言,《挪威的森林》將作為青春旅程中的一段凄婉而迷人的風景線,陪伴一代又一代人走向成長,走向遠方。

《挪》是我一九八九年初翻譯的,同年七月由灕江出版社出版。此後一再修訂,不包括這次即有六次,時間分別是一九九六年四月、一九九八年二月、一九九九年七月、二〇〇〇年三月、同年九月、二〇〇一年三月。或通讀譯作斟酌中文表達,或據讀者來信做個別訂正,但哪一次修訂也沒有這次費時費力,這次是對照日文全面校閱的。在修訂過程中,我深深感受到:文學翻譯需要兩點,一是來自個人偏見的愛,一是基於語言能力的精確。而出色的翻譯,無疑是愛與精確的完美結合。其結合的結果或二者相加之和,是我奉為圭臬的「審美忠實」帶來的審美感動。任何規範、制度甚至思想都可能過時,可能灰飛煙滅,惟美永存。

(本文為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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