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台灣軍隊的「社會化」過程
06-18
雖然漫長,台灣軍隊的「社會化」過程基本完成了,任何政黨、任何政治人物都不可能獨斷操控軍隊,這是讓絕大部分台灣人可以感到自信而安全的一件事。 1988年1月13日,當時的台灣領導人蔣經國去世,那是一個真正震撼人心的消息。不只是除了少數內部人士外,台灣社會對蔣經國快速惡化的身體狀況全無了解,更重要的是,和蔣介石去世的情形相比,這事來得如此兇險。 蔣介石去世,高壽八十九歲;蔣經國去世時則是七十八歲。另外,蔣介石去世前,早已多年不實際主持政務,陸續將權力交班給兒子蔣經國了。從權力角度看,蔣經國卻是不意猝逝,來不及妥善安排接班。 因為沒有接班規劃,所以蔣經國留下的,是一個權力分散的局面。政府權力,部分掌握在當時的「行政院長」俞國華手中;黨部權力,基本由黨秘書長李煥統領;至於軍方,最高的負責人則是參謀總長郝柏村。這三個人、三種權力,過去分別向蔣經國負責,也就不可能越過蔣經國獨斷指揮政、黨或軍。 形式上,領導權應該由當時擔任「副總統」的李登輝接手。如果說蔣經國生前從來沒有透露過俞、李、郝三人誰可以多獲得一點權力,誰可以在接班上多被考慮一點,那麼李登輝和接班布局的關係就更遙遠了。 「副總統」這個職位有其淵源,也就有其明確的分量。明確地位高而權不重,象徵意義超過實質意義。蔣經國自己從來沒有擔任過「副總統」。1975年,蔣介石去世,由當時的「副總統」嚴家淦接任「總統」,但誰都清楚權力的傳承走向。蔣經國繼續擔任「行政院長」,但同時接任國民黨的第一任「中央委員會主席」,以黨領政,進行所有的決策。等到蔣經國就任「總統」,他選擇的「副總統」,是台籍人士謝東閔,訊息也是公開而明白的,那是特別對台籍人士的示好籠絡。李登輝也是台籍,而且其政治歷程跟在謝東閔後面,亦步亦趨,同樣也是在「台灣省主席」任內被拔擢為「副總統」。這樣的安排,表明了蔣經國視李登輝如視謝東閔,這個「副總統」人事,基本上完全與接班無涉。 如此情形下,還要讓李登輝接任「總統」嗎?這是第一個大問題。這問題很快解決了,有鑒於當時蔣介石去世,嚴家淦當天就宣誓接任「總統」,中間沒有任何權力空當,為了安定民心,大家共識援例讓李登輝立即就職,沒有引起太大的爭議。 但再來的第二個大問題,就沒那麼簡單了。蔣經國去世,空缺的還有另外一個重要位子,那是國民黨「主席」的位子,也就是黨機器實質領導的中央權力所在。還是一樣,按照蔣介石前代的例子,嚴家淦接「總統」沒出問題,因為權力不在「總統」,而在由蔣經國擔任的「黨主席」手中。李登輝可以戴上「總統」的頭銜,然而畢竟是接了「黨主席」的,才真正掌握了權力。顯而易見,這是真正的權力角逐場域,有機會的相關人士,絕對不會輕易退讓的。 然而就在這個關鍵點上,一個意想不到的角色高調介入了,讓局面急轉直下。那個意外的角色是蔣介石的遺孀蔣宋美齡,當時已經超過九十歲卻還耳聰目明的「蔣夫人」寫了一封措詞強烈的信,給國民黨秘書長李煥,表白希望暫緩選任「黨主席」的接任者。 李煥收信大驚,不敢自己處理,急忙聯絡諸中央常務委員,商量對策。這批環繞蔣經國周圍的國民黨「大老」,不可能對蔣宋美齡有太好的印象。從大陸時代到撤退台灣,蔣宋美齡與蔣經國這對「母子」,長期處於緊張角力的情況。蔣宋美齡出身上海傳教家庭,蔣經國卻是在蘇聯曾經真心信仰過共產主義的,兩人價值根底就是南轅北轍。大陸時期,「孔宋家族」氣焰高漲,相對的,蔣經國背負著在蘇時期曾經公開批判蔣介石的歷史,大受壓抑。然而風水輪流轉,到台灣後,「孔宋家族」瓦解,反而是蔣經國愈來愈受到父親的重用。在「吳國楨事件」上,和蔣宋美齡關係密切的吳國楨被弄到流亡美國,明確標示了兩人的權力消長。 蔣經國身邊的人,怎麼可能願意看到蔣經國屍骨未寒,蔣宋美齡就表露出操控局勢的野心呢?於是蔣宋美齡的信,反而促使國民黨內諸人,無暇內鬥,決定儘早訂定主席人選,斷絕蔣宋美齡的任何權力妄想。 關鍵的那場中常會,由《中國時報》的創辦人余紀忠主持。原來位階不足以與聞權力內幕的黨副秘書長宋楚瑜,以為會議將以暫緩推舉主席為結論,在會議中突然發難,慷慨陳詞,並在講到蔣經國時,潸然落淚。一座驚愕中,余紀忠借力使力,當機立斷呈交推舉案。在那樣的氣氛下,眾目睽睽集體壓力下,大部分中常委同意了推舉李登輝為新任黨主席。 所有人都將李登輝視為最佳、也是最無威脅性的過渡人選。除了蔣經國的大力拔擢外,李登輝幾乎沒有任何政治資本。在黨內沒有派系,不曾任職中央部門,也沒有地方勢力基礎。大家的盤算是,暫時將權力寄放在李登輝手上,擋住蔣宋美齡的非分之想,其他可以再徐圖打算,人人都還有機會,也就沒有人會強烈反對了。 可是,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估李登輝了。李登輝上任沒有多久,就開始了他游移於多角權力間的合縱連橫。他擁有的,是「總統」與「黨主席」的雙重人事權。為了表達李煥在推舉他當上「黨主席」過程中的功勞,李登輝首先將和他最無淵源、在黨內也最缺乏派系奧援的「行政院長」俞國華換掉,讓李煥接任。李登輝需要做的,只有對李煥暗示這項人事的意願,李煥自然就會動員他自己的系統,掀起一番「倒俞風」,終致俞國華不得不下台,還讓俞國華的夫人在媒體前面替丈夫表達不平,怏怏地說:「政治真可怕!」 李煥轉到行政部門,留下來的黨秘書長位子,就由在推舉李登輝一事上也有大功的宋楚瑜接任。先是透過宋楚瑜,接下來全面介入下一次的黨中央委員及中常委選舉,李登輝逐步握有了黨內的實際影響力。再下來,李登輝又演出了一次出人意外的權力奇襲。在李煥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將他從「行政院長」職務上換下,取而代之的,是當時的「國防部長」郝柏村。 李煥絕對不想交出權力,然而一來變化快到他措手不及,二來和李登輝結盟將他換下來的不是別人,是權力基礎同樣深厚的郝柏村,李煥投鼠忌器沒有了著力點。 郝柏村擔任「行政院長」,對軍方產生了巨大的衝擊。表面上看,軍人在台灣政治結構中,取得了空前最高的地位,反對黨激動地大張「反對軍人干政」旗幟,從議會到街頭,發動了多次抗議活動。然而實質上真正的效果,卻是鬆動了郝柏村多年在軍中的控制,讓李登輝有機會將「分而治之」的手法,也伸入軍隊里運用。 台灣軍隊長年存在著兵種間的競爭與緊張關係。最緊張的,倒不是陸海空彼此之間,而是政戰系統與戰鬥系統間的衝突。政戰系統是國民黨有懲於大陸戰敗,特別設立來管轄軍中思想與忠誠問題的。政戰系統平行、獨立於戰鬥系統,從排級就有「政戰士」,連級有「輔導長」,營級有「營輔導長」,旅、師級有「處長」,自成一套上下領導,深入部隊里監管思想與忠誠問題。 單位政戰頭子,統稱「主管」,不同於排長、連長、營長、旅長、師長這一系的「主官」。主官、主管之間,必然存在心結。形式上主管在主官之下,協助主官帶領部隊,但實際上,主管同時負責監視主官,可以循自家的政戰管道,背後打小報告,搜集上繳黑資料。主官管不到、看不到政戰主管的報告,然而政戰思想評估,卻操控了戰鬥系統升遷的生殺大權。 多少在戰鬥系統上表現優異的人,卻神秘地一次又一次錯過了升遷機會,反過來,也常有戰鬥系統內評價不高的人,卻平步青雲不斷高升。這種賬,自然就被算到政戰報告頭上了。1980年代之前,政戰系統氣焰甚高,戰鬥系統敢怒不敢言,只能私底下瞧不起這些在他們眼中根本沒有上戰場打仗本事的人。 這種情況卻在1983年有了戲劇性的逆轉。政戰系統出身,原本是蔣經國身邊第一紅人的王升,因為權力太大,管得太多,被傳為將是蔣經國的接班人。傳言傳入蔣經國耳中,一夕之間,王升的權力機構「劉少康辦公室」遭到裁撤,接著沒多久,王升被調派為駐巴拉圭「大使」,不讓他留在台灣。 不只王升,整個政戰系統大受打擊,戰鬥系統則人人額手稱慶、幸災樂禍。王升垮台後,郝柏村才從陸軍部隊中,以戰鬥系統的代表身份,逐漸取得大權。在這過程中,可以想見,政戰系統很難討到什麼便宜。 蔣經國去世前後,台灣民主運動風起雲湧,社會上有著要求自由、放鬆管制的強烈要求,其中獲得熱烈迴響的訴求,就包括了「軍隊退出校園」。台灣高中以上學校,都配置有教官,除了負責上「軍訓」課程之外,同時管理學生秩序,兼及思想監控。「教官」是學校中最不受歡迎的人物,加上這些軍人出身的教官,往往學識不足,言行粗魯,讓他們介入教育,很容易讓人看出格格不入的荒謬之處。 教官雖屬「教育部」,不過其淵源畢竟來自政戰系統。政戰系統自顧不暇,無法在教官問題上採取強硬立場,軍方當權派又出於對政戰的敵意,絕對不會主動出手相援。誤打誤撞、稀哩嘩啦,「軍隊退出校園」竟然就快速成了社會的共識了。 郝柏村接任「行政院長」,讓出軍權的關鍵時刻,台灣軍隊處於奇特的情況中。第一是,往常對軍隊價值信念掌握最緊密的政戰系統,影響力降到了最低點。過去趾高氣昂的政戰官們,甚至憂心忡忡地擔心不曉得什麼時候政戰這個兵種會被取消。連帶的,第二,政戰控制鬆脫,軍隊的封閉性質也隨之大幅降低,外面的種種騷動,開始直接影響了軍隊內部。 換句話說,台灣軍隊快速經歷了一場「社會化」的過程。老一輩覺得自己先是軍人,然後才有其他身份的態度,被年輕輩的新觀念取代了。軍人是社會上諸多行業的一種,不可能不理會社會的變化。而且,就算要在軍中出人頭地,也都得看清楚整體社會變化的趨勢。 加速台灣軍隊「社會化」還有一個因素,那就是原本隨蔣介石渡海來台的一代凋零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後在台灣長大的新生代。此時他們陸續邁入而立之年,成為軍隊的中堅幹部。他們沒有上一代那麼清楚「為誰而戰、為何而戰」的信念,他們同時和部隊中的義務役官士兵關係密切,沒有上一代那樣的隔閡。 義務役人員,占軍隊人數絕大多數。他們入伍從軍兩到三年,就離開回到社會崗位上了。一批批的義務役人員,因此也就不斷帶進來最新的社會價值與社會觀念,無從阻擋。新一代職業軍人,年齡和這些義務役人員相仿,沒有了出身背景的差別,而且自己又缺乏強烈的信念,當然很容易就受到影響,跟隨著社會變化調整其想法了。 利用這個機會,李登輝藉由升遷將領的選擇,改變了軍隊的領導生態。與其說李登輝刻意重用本省籍軍官,不如說他專註選擇受到「社會化」程度最深的人,予以拔擢。畢竟那個時候,在軍中特殊結構下,其實並沒有那麼多本省籍的高級軍官人選可供「重用」,但是即便都是外省籍,卻明確有了應對與社會脈動的不同距離,所產生的不同派別。 李登輝開啟其端,陳水扁後來繼續執行的原則,是依照幾個條件來拔擢軍事將領。第一,少用具有強烈中國認同的人,多用表現台灣本土認同的人;第二,少用死忠擁護國民黨的人,多用具備改革想法的人;第三,少用堅守傳統部隊信念的人,多用表現出較高彈性的人。 正因為沒有那樣明火執仗在軍中搞省籍分配,所以這樣的改變並未引來強烈的反彈。領導層人事架構逐漸改變,李登輝也就有辦法將原本「郝系」的勢力逐漸排除在外。在這個過程中,還伴隨著台灣軍隊的大幅縮編,讓許多高級軍官焦慮自危,深恐自己成了縮編中的犧牲品,斷送了原本看好、期待的升遷之路。為了爭取那日益減少的機會,他們也就更是不得不認清風頭,努力調整適應。 在這種情況下,台灣軍隊一步步脫離了黨的控制,也就一步步「社會化」了。李登輝從來沒有辦法對國民黨舊勢力真正放心,因而軍隊的忠誠由「黨」而「國」,對他來說,是有利於鞏固權力的好事。 李登輝執政十二年,到2000年,國民黨在選舉中輸掉中央政權,軍隊和國民黨的關係,已經切割得差不多了。政黨輪替過程中,軍方始終不曾是個令人擔心的變數。雖然陳水扁代表的民進黨,在軍中得不到太多的支持,但是到那個時候,軍中已不存在任何觀念或組織去煽動反對、阻礙政權交接了。 民進黨上台,軍方將領升遷選擇握在陳水扁手中又達八年,國民黨的殘餘影響更稀薄了;另一方面,基於幾十年的歷史背景,不管陳水扁如何翻雲覆雨,八年畢竟還是不可能讓這支「國民革命軍」「台獨化」或「民進黨化」。 至此,雖然漫長,台灣軍隊的「社會化」過程基本完成了,任何政黨、任何政治人物都不可能獨斷操控軍隊,這是讓絕大部分台灣人可以感到自信而安全的一件事。 |
來源:上海書評2010-10-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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