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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閑話

  1.人生況味  1  中國人的圖騰是龍。  得意時,遨遊八極之上,張牙舞爪,不可一世。失意時,蟄為蚓龍,縮首藏身,韜光養晦,靜待時變。  但可悲的,中國人只是到了不知伊於胡底的日子裡,才想到自己曾經是龍,或可能是龍。  2  上帝給人以聰明,但不給人以智慧。  聰明是被動的適應,智慧是主動的超越。中國有很多聰明人,卻絕少智者的緣故,就是時代強使人必須努力適應的東西太多。  3  在封建社會裡,統治者到了晚期,由於害怕思想,便禁絕一切思想。  對於知識分子來講,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既不能有錯誤的思想,也不能允許有正確的思想。  而更為痛苦的痛苦,莫過於知道這痛苦而不能倖免;製造痛苦者,還被受過痛苦者奉為神。  所以,愚民之道,無非兩端,—曰禁錮,二曰造神。  4  最好的,常常是最壞的;叫得最響的,往往推銷的是最次的貨色。口口聲聲說是你最忠實的朋友,在你身後出賣你的時候,也是最心毒手辣的一個。  在這個紛擾的世界上,缺乏朋友的孤獨,絕對算不得太可怕的痛苦。  相反,沒準倒是求之不得的幸福。  5  這世界上有多少失望啊!  最大的失望,莫過於人而為狗!種智慧的美。  有的老人,躲在自己的閣樓里,用仇恨的目光,詛咒一切後來人,便不被人尊敬了。  老不是罪過,老而不達,則讓晚輩討厭了。  7  過去的,便永遠地過去了。  留下的,管你願意不願意,刺眼地存在著,這便是活生生的現實。正如冬天颳風,夏天下雨一樣,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來就來吧!你不讓來也得來,不過,待不住的話,最終也得去,不要總是莫名其妙地杞人憂天。  人們的神經,沒有必要如此脆弱。  8  如果鮮血能喚醒統治者的良知,這世上就不會有暴君了。  中國人最偉大,也是最無奈的一個反抗辦法,就是有足夠的時間,和足夠的耐心等待。  我想,這是中國封建社會長達數千年的原因之——。  9  農民,最遠的眼光,是在春天播種的時候,看到秋天的收穫。至於明年,得等到秋糧到手後,才會去想的。  我們國家所發生的一切短期行為,很不幸,幾乎都是由此而來。  10  汰優存劣,這是低能兒最願意干,而且幹得最起勁的事。  11  若不敢否定昨天的足跡,便不會有明天的路。若不敢毅然決然地否定什麼,大概也不敢明確無訛地肯定什麼。  一個有作為的人,所表現出的時代勇氣,便表現在不斷的揚棄上。即或是再輝煌的過去,也是過去。何況,可憐如吾等者,只是一個貧薄的、寒酸的、並非值得珍惜的過去呢?  12  淡泊,一種至美的境界。  但人的慾望,是無止境的。在某一個方面,可以表現得淡泊,並不等於所有方面都是清心寡欲的。  所以,「無欲則剛」這句話,說是一回事,真正做起來,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13  人老了,最怕被人遺忘;  人老了,最怕死,便嫉妒年輕人;  人老了,苦日無多,最怕火去講話機會,便產生一種令人厭惡的指導癖。  最難得者:60歲時清醒,70歲時更清醒,80歲時徹底清醒。但通常情況下,60歲時開始胡塗,70歲時更加胡塗,80歲時完全胡塗。  14  精神匱乏的國度,便有宗教,或類似宗教的精神麻醉。  大家都迷信了天上的神和人間的神以後,便昏昏然不知東南西北了。  15  強時不相信陰騭,弱時大講特講報應,這便是小市民的現實主義。  奴隸當了主子,比主子還要主子;主子變成奴隸,比奴隸還要奴隸。孬種的成敗觀,就是如此可怕。  16,  凡戰戰兢兢求救於亡靈者,可以肯定,本人也快要成為亡靈。  快死的人,便恨所有活著的人,便覺得死去的人和死去的一切,是他的精神支柱。  17  我相信天才。  但天才生錯了地方,那可是最壞的運氣。  18  上了刺刀的真理,不是真理;同樣,上了刺刀的文學,也不是文學。法西斯德國,戈培爾的宣傳機器曾經多麼厲害,如今還有誰記得他們呢?十年文革,除了令人切齒的樣板戲和噴氣式外,什麼也留不下。  強迫多少,抵抗多少。  19  人和動物的區別,在於缺少一條尾巴。  可有的人,雖然衣冠楚楚,但在尻部,總有一條隱隱約約的物件,蠢蠢欲動,令人怖畏。  20  生活的漩渦啊,誰也沒有力量能夠擺脫。  因為現實與夢境有時會驚異的相似,難解難分。確實也是如此,現實中的怪誕不亞於夢境,而夢境中的剎那悲歡,在現實中會一再重現。  21  我能諒解像螞蟻一樣為自己忙忙碌碌的人。  但絕不原諒像蒼蠅一樣,到處嗡嗡營營,逐臭遺矢,散布病菌的人。  在我們周圍,凡忙得腳打後腦勺者,大概不外這兩類。  22  在歷史上,凡搞復辟的人,能成功者絕少,並不是上帝對他們特別的不開眼,而是由於他們都是些智商不高之輩。惟其愚蠢,才選擇這種輕率的倒行逆施的舉動。但他們所以非如此不可,其實倒不是格外的留戀過去,而是不適應現在,更畏懼未來,所以,才死抱住老祖宗的牌位不放。  23  小人,是社會的血管壁上的附著物,這社會越陳腐,越老朽,於是沉澱物越多得粘附,最後,促成社會的心肌梗塞而死亡。  24  你進村子,倘碰到一條狗,它只敢嗚嗚之;若—群狗,則汪汪之,誰也不肯示弱,努力叫得要比別的狗更響亮。  一犬吠日,眾犬起鬨。懂得這點,也就明白低能兒為什麼最易抱團,結成死黨的原因了。  25  浮萍無根,在水面飄來飄去。  所有隨風倒的人物,也因為沒有堅實的根基,才隨人俯仰。  26  匠人,總是非常珍惜他得來不易的知識,所以,保守,偏狹,秘不外傳,或傳子不傳女,神聖化,便是他們的典型心態。他們最害怕別人超越,突破,創新,以至於否定。  宗教裁判所就是這種心理的產物。  27  耳聾者不失為幸福的幸福,就是不必去聽所謂的真理。天高雲淡,萬籟俱寂,這種恬靜,豈不是莫大的享受嗎?所以,梁實秋認為:「寂寞是一種清福。」  但好多人偏不肯享受這份清福,拚命往熱鬧堆里扎。文壇上有些人活得實在太累,而且累的都是與自己文學長進無關的事情。  可想想,也可諒解,要是他能寫出什麼東西的話,就不這麼瞎折騰了。  28  張狂,不失為宣洩之一道,罵幾句娘,勝服牛黃清火丸。  我不贊成「克己復禮」。  29  在那灰暗的十年里,有多少人向我們展示出雙重人格和兩面嘴臉啊!不過有的彌合得巧妙些,天衣無縫,渾然一體。有的則是屬於煮夾生了的飯之類,不免有點硌牙。就如同讀有些作家所炮製的作品,外面是國產包裝,內里卻是洋作家名篇的翻版一樣,不僅硌牙,還會讓人倒胃門的。  30  誰知是命運的作弄,還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實在變化莫測,你想得到的東西,常常要費許多力氣,未必能夠得到;但是你不想得到的東西,哪怕你盡量迴避,也報容易地落到你的頭上。  31  一個被孤獨而實際上卻毫不孤獨的人,他會覺得整個世界其實是溫馨的,充滿了希望的。只有一心想去孤獨別人,結果自己反倒被孤獨起來的孤家寡人,才膽戰心驚地害怕世界末日的來臨。  32  佛教所以能在中國廣泛流傳,信徒和半信徒如此之眾,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由於佛教徹頭徹尾中國化的緣故。西方宗教的影響稍為遜色的道理,恐怕和不那麼熟知中國人的本土意識特別濃厚有關。  而且,文化水準愈低,本土意識愈烈。  33  新愚昧主義的特徵,是只讓你知道一,而不讓你知道二,更遑論有三之了。但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著二、三,乃至四,五,在無法使你閉目塞聽的情況下,新愚昧主義者便宣布說,除一以外,皆為異端邪說。  34  盡量活得瀟洒些,雖然這是一個瀟洒不了的世界。  35  隨著年齡的增長,笑聲漸漸少了,這絕不要以為是嚴肅和成熟的表現,而是心靈老化和遲鈍的結果。  36  狼在強者面前俯伏在地,搖著尾巴,成了條狗。  狗在弱者面前張狂倨傲,齜著利街,成了狼。  在嚴酷的考驗面前,出現這樣的嘴臉變化,是一點也不值得訝異的。  37  人,最容易,也最樂意成為自己聲名的奴隸。  美不滋滋,搖頭晃腦,真是肉麻得有趣。  38  多行不義必自斃,愈獨裁,愈恐懼。  39  海,所以偉大,因為它能容納一切。  偉大在於兼收並蓄,不接納江河百川匯來之水,無以成大家。  偏狹,絕對是一種軟弱的表現。  40  只要價錢相當,賣過一次身,還可以再賣第二次。這種寡廉鮮恥的人是不會絕跡的,有買才有賣,商品是為消費生產的。倘若大家都光明磊落,告密者必然失業;問題全攤在桌面上,打小報告有什麼用呢?一切皆繩之以法,作偽證豈不自討苦吃?作風要是很正派的話,馬屁精還會有市場嗎?  41  魯迅說過,第一個敢於吃螃蟹的人,必定是位勇士。  現在,在那些格外循規蹈矩的人心目里,已經禁忌到如此可悲的狀態,誰要第一個瞧見螃蟹,比亞當吃下蘋果的罪惡還要大。  42  沒有幽默感的人,只宜讀社論,不宜談文學,除非你打算七竅冒煙。老與這班人打交道,謹防你也要變成白薯干。  43  皇帝的新衣是個太古老的故事,但至今仍有人信誓旦旦地說他看見了那一襲騙子做的新裝。  他不聾,不瞎,也不傻。  44  人們追求榮譽,並不十分在乎精神上的滿足,大多數人,常常著眼於獲得榮譽以後的物質利益。  在物質和精神同樣匱乏的國度里,尤甚。  45  我在想,只要對他人不構成妨害的情況下,一個人的思想也好,行動也好,應該是絕對自由的。任何外來的、自我的抑制,都是不道德的。  這或許是人類追求的最高境界。  46  愛情與年齡並無絕對的對應關係,一個80歲的老人和一個18歲的青年,嚴格地講,要當真愛起來,那程度應無什麼區別。  47  女人若當真地愛起來,有一個鐘頭的清醒,那麼,緊接著的下一個鐘頭,必然是不清醒的。  於是,便有了故事。  48  神的任務,騙人。  人的手段,哄神。  一部歷史,拆開來看,構成對立的兩面,就這樣互相捉弄。  49  要敬許多位菩薩,可怕;  如果只敬一位菩薩,更可怕。  一旦敬了一位菩薩,便不許再敬另一位菩薩,那就十分可怕了。  50  敵強我弱的局面持續得越久,漢奸、走狗、叛徒也就越多。  51  說不,是做人的基本條件。  人在地球上站立起來,是人對自然的不。  但人對於社會的不,還遠遠不夠。至今,有許多人仍是四腳著地,唯唯諾諾,站立不起來。  沒有不,也就沒有進步。  52  真理一旦需要捍衛,恐怕就不是真理了。  只有站不住腳的東西,才需要捍衛。不停地在為自己辯解,本質上已透出一種虛弱。  53  上帝要是知道人會吃人,也許他會後悔他的創造。  54  不要尋找答案。  生活如此,小說也如此。  55  假如你太注重聲名,必受聲名所累。  名字,只是一個符號,懂得這—點者,很少。  56  其實,本無天生的勇士,只是在較量中,才礪練出來的。  於是,也就有了懦夫。  57  我們常常痛苦的一個原因,就是總問為什麼?  最大的為什麼,是為什麼非這樣,而不能那樣?  若沒有選擇的權利,也就等:於;沒有自由。  58  小丑,是哪個時代都少不了的副產品。  凡小丑,必跳梁,這也是天性使然。  59  在生活中,你要是能退後半步的話,你會發現,這世界變得很寬闊。  60  幹嗎要人家都向你頂禮膜拜呢?  幹嗎你說的話,別人必得聽從呢?  一個人,必須牢記的一點,這是個沒有上帝的世界。  而每個人的上帝,就是他自己。  61  你或許可以左右你的兒子,但幾乎左右不了你的孫子。  你兒子在你死後修正你,你孫子在你死後否定你,幾代以後,你的後人會把你從墳墓里挖出來鞭屍。  這就叫歷史的辯證法。  62  幽默,是心底的和鳴。  幽默,是天性,是勉強不出來的。  幽默,是和耍貧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63  閉關自守,是怯懦的表現,害怕外來事物,是愚昧無知的結果。  閉塞的結果是什麼?類似生物學上的近親繁殖,只會一代一代退化下去,最後大家返祖,一齊成為毛孩。  64  如果將來中國—旦亡國滅種的話,罪過就在這些不產生任何價值,但卻要消耗社會財富的寄生蟲身上。  一個社會的滅亡,往往由於消耗的人多於生產的人。  65  憤怒,也是一種激情。  憑著這股激情,也能寫出好的作品。  66  作家,永遠屬於絕大多數的人。  所以,他從來也不孤獨。只有與孤家寡人一起,並隨之殉葬的文人,才怕得要命。  67  中國人缺乏公平競爭的概念,一個不掐死另一個,便食不甘味,寢不安席,而另一個寧肯抱著對手一塊兒跳井,也不能讓其成王。  一旦得勝,便要消滅對手,要萬世稱王稱霸下去。所以,從南宋劉裕開始,被奪了位的皇帝,沒有一個能倖存的。  68  一個極端抑制個性的社會中,只有依附於強勢的醜類,能夠獲得卵翼下的自由。由於這些醜類,越是興風作浪,越是殘害同類,越是邀功得賞,也越是得其所哉,因此,誘使更多的人,甘為醜類,而想得到這種自由。  所以,專制越多,醜類越多,醜類越多,社會也越黑暗。  69  過了啟蒙期,便無大師。  上帝,或是造化,只是在人類愚昧得不能再愚昧的時候,才成打地降生天才。否則,難以理解,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會—下子湧現出那麼多的才華蓋世的畫家,詩人,作家,哲學家,思想家。  70  在中國,有些人,倡民主者,其本身素質有時是相當缺乏民主的;同樣,狂熱追求自由者,一旦獲得了自由,則必然是自由的濫用。  71  我不相信有文學隱士,但我見識過打著文學隱士招牌的老的和少的偽君子。  真正的隱士,是不會也不應被人知道的。所以,凡真隱士,皆不為人知。  凡被人目為隱士者,通常都不是隱士。尤其打出隱士招牌者,則大半是騙子。通常都是那些借隱士之名,以求聞達的其實很不甘寂寞的人。  72  中國人發明了豆腐,但願中國人別也成了豆腐。  73  不要嘲笑老人的老,因為有一天,你也會變成那個樣子。不過,對於那些倚老賣老,老而謂之賊的老傢伙,無妨揭穿那道貌岸然後面的,不那麼讓人尊敬的一切。  老作家不等於是大作家。  74  人,不怕老,就怕老了以後,「老」令智昏,成了老胡塗。  十個人,有九個在老了以後討人嫌。  有的人,還未老,就招人膩歪,老了以後,還不知要怎麼遭年輕人恨呢?  75  被人愚弄,不是一件太可悲的事。  被人愚弄而不覺,就有一點可悲了。  被人愚弄,不但不覺,而且還引以自炫,那就是真正的可悲了。  76  在口頭上最起勁的道德狂,在私生活上,常常也是最起勁的男盜女娼者。這種一棒兩端,左右逢源的現象,是專制社會中的產物。  77  以平常心待人接物,行為做事,會省卻許多無謂的煩惱。  78:  明火執仗的無恥,要比拐彎抹角達到卑劣目的者,至少在坦率上可以多得一分。赤裸裸的無恥,固然可惡,但那種假正經掩蓋下的男妓女娼,則更可恨。  79  中國人,是不喜歡石敬塘這個名字的。凡靠外國人的力量,來達到一己目標者,總是會投以鄙視的一瞥。  時下,那些在洋人的卵翼下,為一塊麵包,對中國當代文學指指戳戳的傢伙,則更是成了魯迅先生說的「喪家的乏走狗」。  80  侏儒化,是中國文人最容易患的病症。  81  在官本位的社會裡,只有拚命去撈個官當,你才能得到一點自由;  在金本位的社會裡,只有拚命去發財,去撈很多的錢,你才能得到—點自由;  什麼時候,進入了人本位的社會,那時,作為一個人,才能獲得真正的人的自南。  82  中國的租界早就不存在了,但過去租界里形成的比洋人矮半截的心態,至今,對某些人來說,猶是陰魂不散的事。  83  在人的一生中,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今天和昨天一個樣,昨天和前天一個樣了。假如,活著和死去一個樣,前面死去的和後面接著死去的一個樣,那可太恐怖了。  84  說許多話,不如說一句話。  說一句話,不如不說。  對於不進鹽醬的人,你也只好如此。  85  名人的最大毛病,就在於他覺得自己是名人。  中國作家一旦意識到自己是個有分量的作家時,馬上就會產生一種霸氣。意識愈濃,霸氣愈甚。  一酸,二霸,三是非,便成了某些文人的特色。  86  對一個文盲充斥的國家來說,自由的注入,應該是點滴式的。  自由之液輸入血管的速度過快,用量過大,說不定倒會引起不良的藥物反應。  87  哪怕物質上貧困之至,也不要做精神上的矮子。  88  木桶盛水的量,取決於箍成這隻桶的若干板子中最短的一塊。  如果損其短者,補其長者,結果,盛水的量倒反而更少了。這就叫做「木桶效應」。  不要嘲弄和你箍在一個木桶中的弱者。  89  中國人的最大劣根性,就是愛在外人面前,戳自己人的癟腳。  同樣也是中國人的劣根性,就是愛拉外人來整自己人。  90  沒有朋友,只有暫時停戰的敵人。  這話未免消極,然而,在一個人擠人的社會裡,這是身不由己的事情。  91  一個人追求自己的夢想,沒有什麼值得羞愧的。  無夢,才是可悲的事情。  92  攀附名人,叫做「啃招牌邊」,是一種看來高尚的,下作。  93  在經濟上,昨日窮光蛋,今天腰纏百萬,富仍有窮相,遂曰「暴發戶」。  在非經濟方面,昨日平頭百姓,今天嵯峨冠帶,雖巍巍然,但擺脫不掉一付寒酸,人稱「小人得志」。  對於作家來講,「暴發戶」加上「小人得志」,那就很不堪了。  94  老而令人尊敬,人方尊敬之。  若老而不令人尊敬,則別怪人不尊敬了。  95  記住,上帝不會給他的子民—個十全十美的安排。  總是會有美中不足的地方,總是會有比別人差的所在。因此,別指望盡善盡美,完美無缺。對人如此,對己亦應如此。  96  腐草化為螢,任何光明的東西,都是從早先的黑暗中來。  我們誰不是頂著血污來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呢?對於一個社會處於轉軌階段期間,那些烏七八糟的現象,是不以為奇的。  凡不停搖頭者,十之八是舊制度和舊秩序的擁護者。  97  「金錢再多,也買不來高雅的趣味。」  —部無聊電影里一個人物說的一句有聊的話。  98  在精神世界裡,真理到了極限的程度,便要走向它的反面。  99  有的時候,不能不聰明;有的時候,不能不笨一點。  做人也好,做文章也好,應該有所為,也有所不為。  100  奴才,在中國,是一種特別發達的行業。  封建社會的人身依附,是奴才學的基礎。  101  我贊成一個人應該有一點潔身自好的要求,因為,人究竟不是動物。  102  本是犬儒,何必裝作巨人?  103  對於一部分人,不必寄予多大希望,如果你害怕失望的話。  104  凡必追隨一個人,一個流派,或一個隨便什麼東西者,則其靈魂中的奴性,是可想而知的了。  105  一個縣有200輛小轎車,卻開不出教員工資,這一點也不是天方夜譚。  腐敗,特別容易表現在物質慾望的瘋狂和無止境的貪婪攫取上。  106  有的人,想得到什麼的時候,不惜一切手段;一旦到手了,也就不那麼珍惜了。如果是「革命家」的話,老百姓可要大吃苦頭了。  107  對人的任何歸類,經濟的也好,文化的也好,甚至年齡段的劃分也好,其實,個性,是絕無相同的可能。  這樣分類,對社會學家來說,也許是最簡便的辦法,但對作家來說,抹煞了個性的差別,也就沒有了文學。  108  一個社會,說嘴的多於動手的,絕不是好兆。  109  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用之於現在這個功利社會,簡直無比的貼切。一旦有人朝你表示親善的話,那就對你存有什麼希冀了。  愈是物質強烈,精神淡薄的人,也愈是赤裸裸地表露慾望。  110  人格的萎縮,是極權政治下的常見病。  111  人,比電腦高明的地方,是在於電腦只能有「是」或「否」的兩種回答,而人卻在「是」或「否」以外,還有既不是「是」,也不是「否」的回答。  人的全部煩惱,就在於他面臨這種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的局面。但沒有煩惱,哪來幸福呢?  電腦無煩惱,但也無幸福。  112  中國人,很容易迷信,但少有堅定的信仰。  所以,在中國,不大出現轟轟烈烈的主義信徒,卻會有各種功法,各類邪門歪道的追隨者。  113  不正常的社會,便有各式各樣的政治笑話產生。  而政治笑話,則是喜劇的基礎,在上述社會裡,凡辛辣的諷刺,其鋒芒大半是針對統治階層的。  諷刺的生命力,正是在這裡。  114  一個人在他一生中,完全不撒各式各樣的謊中的一種,是不可能的。  撒謊,是人類普遍的嗜好之。  所以,巴爾扎克說,作家,他的職業,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在編織謊言。  115  奴才中最劣等者,是那種徹頭徹尾的奴性,而又扮出一副不是奴才樣子的奴才。這類人,最危險,也最卑鄙。  116  這世界有一成不變的事物嗎?  除了上帝永恆外,別無任何神聖法則。  117  貪大求多,是中國人的或東方人的心態。  這是素食為主的民族,一種不求精細,但求塞飽肚子的飢餓慾望所決定了的。食色性也,千萬年來的飲食習慣,會造成人的一種趨向的。  118  人類的最可怕的弱點,就是很難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弱點。  119  你不必過於謙虛。  你不必崇拜名人。  你不必相信這樣或那樣的教導。  你覺得你走得好好的,就不要改弦易轍;你覺得你走得不那麼好,也不必非要按照什麼至聖先師的話,改變自己。  120  今天和過去,沒有截然的分界線。  121  有的人如同螃蟹,蛻殼的時候,軟弱不堪,縮成一團。但一旦長成巨螯利爪,便不可一世地橫行起來。這些人不能得意,一得意,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幾?  這就是生活中一些人的寫照。  122  一樣的東西,要變著法兒講出來,老一套,只能說明智商出了問題,和記憶力的衰退。  123  丫環心態,無非乎一則得主子的專寵,二則排斥所有可能出現的競爭者。  文學上的排他情緒,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丫環心態的反映。因為丫環,再得勢者,也是永遠擺脫不了弱勢地位。一旦主子移情別愛,一旦地平線上冒出一個更強的對手,便如同宣布死刑一樣,要完蛋了。所以,才拚命地作踐別人來鞏固自己。有些作家,有些評論家,惟其虛弱,於是全部行止,和這種丫環心態,不禁類似起來了。  124  愛情,那是無法按一個固定的模式框起來的,正如7個音符,可以譜寫出無數不同的樂曲,它有它自身才有的,誰也不能左右的特殊規律。勉強的愛情是不會幸福的,遷就的婚姻只會帶來痛苦。沒有愛情的結合,終究是要離異的,那杯苦酒還是不要喝的好。  125  我們每一個人,都免不了面臨誘惑。  既不要做清教徒,也不要做貪得無厭的傢伙。尤其不要岡為自己不想得,不能得,而讓別人也隨之不得;當然,因為自己陷入慾海之中,恨不將世人,都拖下水與之同溺,那就更卑劣了。  126  創造價值,是,種愉悅,消費你創造價值所得到的報酬,也是一種愉悅。  可以這樣說,消費是使人類進步的原動力。  127  文明是建築在財富和受教育的程度上。  貧窮,只有苟延殘喘的生存,文明也就無從談起。  128  他可以不要,你不可以不給。許他不要,不許你不給。他不要,是他的清高,你不給,是你不尊重他。  其實,他壓根兒不需要,不稀罕,但你沒他的份,卻是大大不行的。  世間有這等人的,人們稱之為霸。  129  任何試驗,就意味著成功和失敗,各佔一半的可能,因此,儘力求其好,也大可不必一定求其好。  如果怕失敗,而袖手的話,那麼,連可能成功的—半機會也就喪失了。  130  嫉恨,有時也會成為一種可怕的動力。  尤其是女人;尤其一下子有了權勢以後的女人。  131  市民,特別是小市民,是特殊層面的一群人,很難用經濟的、階級分析的觀點來認識。他們既是一股涌動的力量,也是一種可怕的墮性。每一個細胞都有逃逸出這個整體的企圖,無法實現以後,也能迅速找到樂在其中的理由。會對比他強的人嫉妒得心癢難禁,也會對比他不如的人,奚落恥笑而由此獲得慰藉。這等人,永不滿足又永遠滿足,有吞吃一頭大象的慾望,而無捉拿一隻耗子的決心。拜金主義和對權勢的懾服,使得某一部分神經特別發達和敏感,但對庸俗、卑劣、墮落和無恥,又往往顯得麻木和習以為常。一個個活得既開心,也不很開心,似乎痛苦,又並不十分痛苦?  他們經常幻想上帝給他笑臉而不得,膽子特別小,野心又格外容易膨脹,自憐自虐,又自作多情。所以,那些編織出來的公子落難,小姐多情,後花園私訂終身,上京趕考,狀元及第,衣錦還鄉的故事,還有苦盡甘來的大團圓故事,灰姑娘和向馬王子的故事、窮書生的黃金屋故事,最能給他們以滿足了。所以文學史上那麼多小說,能夠弦歌不絕地傳誦,就因為這些玫瑰色的夢,給他們帶來心靈上的慰藉。雖然這些夢在生活里,終於還是要幻滅的,於是那些讀過的許多市民小說,便成了他們無法兌現夢的精神寄託。這也是中國長期以來小說市場的供求情況,市民需要這類小說,小說家便炮製這類小說,這也是文學史上—些真正有價值的小說,淹沒在無數才子佳人庸俗作品裡的—個重要原因。  132  有的人捧著一把劍,人聲贊曰:「好劍呀,好劍!」可就是不肯比試兩下,讓人們看看。有的人手裡拿的劍,當然不是幹將莫邪之類的名牌貨,但他端的敢耍起來,技藝姑且勿論,這份勇氣,怎麼說也是可嘉的。  我想,一個作家敢於嘗試的本身,他的劍也許並不能劈水斷流,但沖他獻身文學的虔誠,追尋探求的精神,生活也決不會虧待他的。  133  人能夠在地球上站立起來,從此開始走,而不是爬,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壯舉。這就使人類有別於其它動物,而無愧於萬物之靈的稱號。雖然靈長類動物也可能直立行走,但它們大部分時間,手腳並用,仍是四肢落地,離不開一個爬宇。  爬比較省勁,這是事實,不信,無妨一試。其實三足鼎立,就足夠平衡的了,再加上第四個支撐點,則更是穩如泰山了。動物所以之為動物,不是它們不想站起來,而是懶得站起來,那太費力氣,正因為它們無法手腳兩用,所以,至今還是動物。  為什麼要站起來,因為你站立時的視野,要比爬行時就眼前那—,塊方圓徑尺之地,不知要大若千萬倍。在爬行時,你四肢抓住它不放,說明你是屬於它,屬於地球的;而在站立時,你不過拿它作為你雙腳的支點,你看到的是整個世界,這時候,地球自然而然就是屬於你的了。  其實,在文學創造這個範疇里,也有爬和站的問題。  134  沉默,是最大的蔑視。  135  正經的年代產生嚴肅的人,狂悖的歲月產生荒唐的事。  136  也許這是人的性格軟弱之處,值得留戀的往事不大容易忘卻。  人們通常不大願意勾起陰暗歲月的回憶,而總是容易懷念生命史中的黃金時代。但是,天明以後,馬上忘掉黑暗的夜,把經歷的那段苦痛歲月,那段用血和淚寫的日子置之腦後,其實,那倒真是對惡人惡行的姑息。  137  人的記憶有一種奇怪的選擇功能,常常只有最快樂和最悲傷的事情,才能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象。但那泛泛的,無關痛癢的經歷聞見,時間久了,也就置之腦後了,或者竟忘得乾乾淨淨?  但是,記憶猶如一張舊照片,偶爾翻出來的話,雖然發黃了,褪色了,若能從模糊的影像中識別一些什麼的話,說來也怪,那其實已經消失的部分,又能捕捉到一些,於是,陸陸續續地把那張記憶的破網,補綴起來。  其實,在構思中的小說,也有這樣一個過程。  138  友情,如同是一面篩子,只有篩到最後,還能留存下來的,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朋友。  139  大凡一個人生前有人愛的同時,必然也會有人恨。死後,愛和恨的分野就會更加鮮明,肯定是愛之彌深,恨之彌切了。  有的人,死了死了,死了也就了啦,誰也不再惦念他,甚至還竭力把他忘卻;但有的人,雖然永遠離開了人間,可似乎覺得他還在我們身邊,同我們一起生活、戰鬥,參與到我們的歡樂或者苦痛中來,息息相關。  140  如果有上帝的話,這上帝就是人民;如果我要懺悔的話,也只能在他們面前低頭!人民是真正的母親,只有忘記母親的兒子,而決不會有忘記兒子的母親。  個人的恩恩怨怨算什麼,付出最最沉重代價的,永遠是母親。  141  勇敢的人,有時需要一點慰藉和同情。正如—條小船,枉岸邊暫時靠,靠,但決不會和土地聯繫在,—起的,從長遠來看,它終究是要和風波、浪濤為伍的。  142  愛情的幼苗,—有合適的土壤,就會萌芽,就會出土,那是誰也遏制不住的。成長起來的愛情,像大海的潮汐一樣,涌過來的時候,那更是不可阻擋的。  然而,古往今來,凡是真摯的愛情,有幾對是不曾遭受過或多或少的磨難和挫折呢?  143  這世界原本不應該這樣污七八糟的,別看魑魅魍魎那樣橫行無忌,那終究是一時攪渾了的水,會澄凈下來的,生活不會永遠絕望下去的,  人類社會發展的總趨勢,和大自然季節變化的規律一樣,度過嚴寒,春天就來臨了。  歷史不會倒寫,即使出現了這種情況,顛倒了的東西,終究還會顛倒過來。  144  年輕人不大能寬容,因為競爭的天地對他來說,可能嫌狹窄了些,說來情有可原;上了年紀的人,快要吻別這個世界,還在那兒爭長較短,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145  在任何舞台上,沒有—個演員,是永遠作主角的。  名角,只屬於他那個時期,像地里割韭菜一樣,一茬一茬,無論你長得多高,也隨著你那一茬而成為過去。  人們管這種現象,叫做歷史。  146  人們要是能把要求別人時的嚴格,移到自己身上,而把要求自己時的寬鬆,用到別人那裡,也許會少卻許多矛盾和不必要的紛擾。  作家之間,也應該如此。  147  人若執迷不悟到如醉如痴的程度,不但理智悖謬,感覺失常,連心靈也會迷茫變態。魔術師和他的觀眾,傳教士和他的信徒,實際上都在耍把戲騙人,區別在於前者(包括變戲法和看戲法的)明知是假,後者(包括傳教和吃教的)則虔誠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148  視野的局限,文明的程度,各式各樣的禁忌和桎梏,總是要束縛住自己的思想的,正如盧梭曾經哀嘆過的:「人,生來本該是自由的,卻處處受鎖鏈束縛。」  但如果自己往脖子上套上枷鎖,還把它當做飾物,那就更可悲了。  149  飲茶的天地,寬泛,寬容,甚至是相當寬宏的。飲茶的人,那心胸,半點也不狹隘,更不具有絲毫的排他性。你喝你喜歡喝的茶,我喝我喜歡喝的茶,從來不見一個人會武斷到這種程度,只許喝我喜歡的茶,否則,就視為異端邪說。也沒見過一個蠢人,只認為自己沖茶泡茶的方法為正宗嫡傳,而別人都是冒牌貨。也從來沒聽說舉行過喝茶比賽,誰是飲茶冠軍,誰是喝得最多的飲驢,而上了吉尼斯世界紀錄。其實,文學又何嘗不如此呢?搞得再花哨,再新潮,搞得哪怕和外國人一模一樣,又如何呢?到頭來,還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這副脾胃,只能克化屬於這塊文化土壤上生長出來的一切。開開洋葷可以,淺嘗即止可以,頓頓如此,天天如此,那脾胃肯定要抗議的巴  150  一個葉芽或許是脆弱的、稚嫩的,然而在這滿樹春意之中,那強人的力量,體現了自然界的一種總趨勢,就不是任何人為的障礙所能阻撓的了。  151  人類的慾望和追求,和在獵場上的奔逐,在某些道理上是相通的,必須在萬無—失,絕對有把握的情況下,才能舉槍射擊;否則,驚起獵物,也只是撲空,而且,萬一碰上一頭兇猛的野獸,對不起,一翦一撲,翻過身來,那獵手的處境就夠狼狽的了。  152  聖人的話也好,和那些自以為是聖人,或被捧成聖人的話也好,其中有很多空話,大可不必奉為圭臬。不過,低智商的人例外,只有他們才需要這些空洞的真理,來填補他們的精神世界。  153  所有缺乏信心的人,都容易迷信。  154  恐怖中之最恐怖者,莫過於知道其恐怖,而又無法倖免逃脫,眼看自己陷入恐怖折磨,一步步走向不幸,災難,沉淪或毀滅了。  155  狠毒的人都是朝著最致命的部位下手。  156  在命運的河流里,誰也不會知道自己將在哪裡駐足,繫上自己的愛情之舟?機緣是莫測的,舛錯是經常的,以為萬無一失的佳偶,會不翼而飛;預卜不會成功的一對,反倒自首偕老。  157  生活就像纏繞著的合股繩索一樣,把許許多多矛盾著的頭緒擰在一起,也許在這一股上彼此誰也碰不著,但在那一股上,必然會糾纏得難解難分。  1588  一個優秀的機槍射手,可以獨當一面;而十個飯桶能製造出一百個麻煩。  159  革命,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屬於青年人的專利。  幹嗎硬充救世主?青年人的腦容量不比我們少一克,不會是無知的迷途羔羊。難道我們當年不也是東碰西撞,以後走起路來,腳跟才站穩的嗎!  160  造物者喜歡搞些惡作劇,並不給壞蛋一副醜陋可憎的嘴臉。所以,衣冠楚楚的偽君子,貌似忠良的姦宄,滿面笑容的地道小人、隱藏得很深很深的陰謀家,背後手裡握有刀子的朋友……你要小心了。  161  無妨說,有人的地方,就有很,人和狼是並存的,甚至攪不清。究竟誰是人,誰是狼。也許是人「狼化」了。要不就是狼「人化」了。總而言之,有那麼一些人的外表、狼的實質的新動物品種,出現在人類間。  所以人咬人的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  162  如果你有興趣播種蒺藜,那就等著收穫荊棘吧。  163  錯誤總是積累而成,存在著許多歷史淵源,決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正如地殼下的能量活動一樣,直是到了,不能承受的程度,才會發生地震。所以,過錯既有今天的,也有昨天的,而今天和昨天又是無法分割的。稗子在稻田裡,並不是一天就長那麼高的。  糊塗者,固然是個痛苦,明白了那就更痛苦。這就是時代的悲劇。  164  也許,女人的不幸就是要多些。  臉子長得俊俏多情,對女人來說,有時候是福,有時候是禍,有時候說不定會是一場災難。  在南洋群島的伊里安島附近,有種極樂鳥,它喪生的主要原因,就是有著一支美麗的長羽。  165  生活的邏輯就是這樣古怪,當有足夠的時間,去做什麼事的時候,並不十分著急,可一旦發現來不及了,要想抓緊做點什麼,卻常常趕不上趟,以至後悔莫及。細想我們浪費了的許許多多寶貴時光,真是連哭都遲了。  166  卑鄙的人習慣把世界看得齷齪,最神聖的原則,在他們眼裡,也是屎尿一攤,正如在醫院太平間待久了的看門人—樣,活人和屍首都快劃等號了。  167  老實是做人的根本,但過分的老實,以致不能應付世變,顯得那樣迂腐、笨拙,就未必值得去讚美了。  168  現實生活也許就是這樣,有過煩惱,才有痛快;有過辛酸,才有甜蜜:有過苦痛,才有歡樂。  169  不應該責怪孩子,應該懲治那些教唆犯,還是那句話,年輕人有什麼過錯?社會才是教員。  170  人們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幅,和追求真理一樣,是誰也不能剝奪的神聖權利。  171  生活里不存在絕對的幸運兒,同樣,生活里也不存在絕對的倒霉蛋。  172  健忘症者的最大幸福,心靈上常無過去陰暗記憶的負擔。健忘不同於麻木不仁,也不同於裝孫子。健忘是一切一切均不存在,全部空白。古人云:「哀莫大於心死。」反套過來:最快樂的莫過於把昨天以前的羞恥全抹掉。  幸好,健忘是種頑症,不大容易痊癒。否則,許多作長者相的同志,總惦著自己沒擦乾淨的屁股。就會坐立不安,有失體態了。所以,健忘(包括為了忘卻的忘卻)是比麻木、比裝孫子更高的幸福。  173  一座房子倒塌下來,雖然要磕傷碰壞一些人,但全部承受著沉重負擔的,卻是默默無言的土地。  174  啊!生活就是這樣複雜多端,喜劇會有淚水,悲劇會有笑聲,毒草會作香花,「文革經典」化為狗屎,垮台的漢子會再起,而那些赫赫「英雄」,倒成了歷史垃圾。  是非的顛倒有時令人瞠目結舌,但最終遇到歷史無情的嘲弄,巧合得偶然但又是必然,要不也就不能稱之為充滿戲劇性的世界了。  175  也許人就是這樣,一個習性,破罐破摔。  —旦生活變得美好起束,而本來又更充滿希望的情況—下,人就會越發的珍重自己,愛惜自己。  176  在沒確。證實為不可能之前,可能性總是存在著的。  輕易就認輸的人,便把那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也放棄了。  177  奴隸的生命要結實些,雖然他最不值錢。  這也是有些人無論經過怎樣折騰,怎樣挫折,至今還錚錚一副硬骨活著的原因。  178  也許是這樣,每一個時代的人,走上他人生道路的方式,怕不會是盡同的,由他們自己去闖吧!他們自會對他們所走的每一步負責的。  千萬不要以自己走過的路為樣板,對後來人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179  凡迷信,必有信徒,否則,這台戲唱不成。  180  認識一個人容易,要講到徹底理解一個人,那恐怕是很費難的了。  181  在歷次運動中,那些整人的人,他所理解人的存在價值,最高真諦無非一個咬字,礙他事的咬,不礙他事的也咬。但是,被咬者受痛苦,咬人者又何嘗輕鬆?他要提防被咬者反咬一口,還要警惕別的咬人者來咬他。被咬者也會互相咬,咬多了會咬出一個新的咬人者。而且咬和被咬的位置,不停變換,這個運動他咬你,下個運動你咬他。於是,以咬還咬,以咬制咬,咬紅了眼,咬暈了頭,咬來咬去,咬出個惡性循環。  現在回頭去看這部運動史,你咬我,我咬你,惡性循環,似乎人到世上來就是咬人與被咬的。其實換一種不齜牙咧嘴的生活方式,彼此相安無事,地球也未必轉得慢些。  182  回想過去年代裡的血腥,暴徒固然是可恨的,但製造出這批暴徒來的元兇才更可惡,就憑這一點,應該先把他們送上絞架。  183  不會撒謊的人撒了個謊,為什麼總心虛膽怯,漏洞百出呢?而善於撒謊的人,哪怕瞞天過海,也絕不露餡呢?關鍵在於前者懷疑自己是假的,而後者相信自己是真的。  184  人必須要具備力量,才會使他人敬重;但受人敬重,未必等於被人需要。  你做好你自己,不要太在乎別人對你的長長短短。  185  這大概也是小市民階層出不了聖賢豪傑,也出不了江洋大盜的原因。小農經濟思想和小市民心理雜交的結果,一條沉重的,使你無法起跳或者飛躍的尾巴,牢牢地嵌在了臀部,而且很難擺脫。  186  但是,造物者,也就是萬能的主(姑且我們承認他的存在),似乎有點彆扭,他老人家(我們把他塑造出來,就得受他擺布),大概是位手藝拙劣的廚師,端上來的湯,不是淡得索然無味,就是鹹得足以把人苦死。然而端來了,你就必得捏住鼻子喝下去。也許這就叫做生活,叫做嚴峻的現實吧!  187  所以,太相信了,或相信過了頭,就會目迷五色,黑白莫辨,明知是假,卻以當真。因此,相信什麼必求適度,猶如飲酒,少呷兩口,促進血液循環,興奮中樞神經,這便是益處了。喝到淋漓盡致,進入微醺境界,雖陶陶然,飄飄然,但無論看什麼,都有點模糊朦朧。若是暴飲如牛,一醉如泥,胡話連篇,神志昏迷,那必然鬧出把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當做一尊菩薩來供奉的笑話。  188  大概人一旦合眼而去,也就萬念俱消。但活轉來以後,不管活得多麼勉強,那睜開的雙眼,被紛擾的人世吸引住,便再也不肯閉上。  189  離虛偽的熱情遠些!  凡這種熱情到可怕程度的人,會情不自禁地圍住你,說得不好聽一些,甚至是像死神一樣擁抱你,箍死你。  190  在愛情上,談不到溫良恭儉讓,好比物理學的電子俘獲現象那樣,用不著講謙遜。我愛,我就大膽地愛;我追,我就勇敢地追。  一個缺乏強烈愛情的男人,算不得是一個男人;一個不敢愛,不敢恨的民族,準是個沒出息的民族。  191  切莫把色彩看作是畫家的事情,要知道使世界變得絢麗繽紛,使生活變得豐美多姿,使姑娘變得嬌嬈嫵媚,使花草變得鮮艷奪目,使整個地球,我們人類居住的行星,變得那樣氣象萬千,一句話,是色彩的豐功偉績。  一個失掉任何色彩的世界,一個極其平淡。極其單詞、極其乏味的清一色世界,人即使活下去,恐怕也夠勉強的。  192  時間是最最無情的,即使最堅硬的黃金,慢慢地,全部光澤也會被時間磨蝕掉,最後變得灰暗渾濁起來。  193  在真理變為謬誤的時代,謬誤自然化為真理了。  194  大凡越古老的房子、箱子、柜子、腦子等能裝進什麼的玩意兒,也越容易藏垢納污。  195  富人多吝嗇,窮人倒慷慨,這年頭,能幫忙的,不肯幫忙,想幫忙的,幫不,上忙,大概也是條規律了。  196  對於活生生的世界,女人默要不墜人情網,永遠是嚴峻的現實主義者。  197  一個小人物,當然靈魂也是渺小的,但無論怎樣不起眼的靈魂,—旦爆發出光華,在那一剎那,渺小就會變得崇高。流星是宇宙間最小的天體,當它到生命最後—刻,能把整個星空灼亮。  同樣,衣冠楚楚的人,並不見得道德文章,高山仰止。也有熱衷功名利祿,沉溺聲色犬馬,行出些卑微齷齪勾當的。這些人的靈魂,連聖人也嘆息「其異於禽獸者幾希」呢?  198  小人物的聲音自然是微不足道的,但要比那些空洞的豪言壯語,虛假的道德文章,要強大得多。大人物不見得肯多幫助別人,小人物也不見得肯少幫助別人。  199  世上就這等奇怪,當人人都信得那樣真誠,信得五體投地的時候,結果,不信的人不敢不信,不得不信,假戲真演,假亦當真了。  200  生活的邏輯從來如此,退出歷史舞台的死者,也就只好由他去吧,無淪如何,生者應該比死者重要。  201  太幸福和太痛苦,都會使人扭曲。  202  一個時代的謬誤,完全責怪,—個人,未必公平。  203  幸福,最好是細水長流,要是如山洪暴發,河堤決險似地衝來,這種足以把人溺斃的幸福,還是躲遠點為佳。  204  文化素養有時決定一個人的氣質。愚蠢蒙昧有時和文明的欠缺,知識的貧乏,精神的低下,視野的閉塞相關連。  205  一個人失去了他的存在價值,活著也無多大意思。與其苟延殘喘,還不如乾脆退出歷史或者人生這座舞台呢!  206  生活的規律就是這樣,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喜劇,第三次是鬧劇,要是還不識時務地重複下去,那該是醜劇了。  207  有的人,頭天死了,第二天,大家便努力把他忘卻。有的人,還沒有故去,可人們已經習慣不去想他,看來活得實在有點多餘。時間無窮無盡,活一百歲,活一千歲,也不能永遠壟斷白那麼,誰也免不了任後人評說。忘卻,恐怕是最無情的否定吧!  208  若是善良的人,他通常記住美好的東西,而放過醜惡的東西;相反,一個心地齷齪的人,在他腦海里,必然是黑暗骯髒的東西多,而光明完美的東西少。  209  有些人最大的本事,不在於撒謊,不在於把謊編得那樣圓,而在於被騙者深信不疑、不足為奇外,騙人者自己竟也相信果有其事。  210  愛,可以消融仇恨;愛,可以彌補裂痕;愛,可以使人變得善良;愛,更可以把人裝點得更美。這種美,還不僅僅是外貌的,而主要體現在心靈之中。  211  也許,記住許多事,成為沉重的負擔,壓得抬不起頭,喘不過氣來,不一定是好事;但把什麼都忘卻,四大皆空,風花雪月,追求性靈,難道就能真的超脫了嗎?對於過去的麻木,其實也是對於現在的渾噩和對於將束的懵懂罷了。不管打出多麼響亮的旗號,也無法掩飾那內心裡的真正空虛。  212  凡小市民,卑微者眾,庸碌者多,還有些蠅營狗苟之輩,雞鳴狗盜之徒,基本上難登大雅之堂。一部《危樓記事》,盡寫些市井瑣碎,底層紛爭,總是擔心玷污了那些空靈派才子佳人的眼目。但我曾經在危樓里生活過,深知這些人的靈魂,雖卑而並不污,雖輕而並不賤,雖無偉大崇高,倒也未必一團漆黑。他(她)們胸臆間的同情心,正義感,以及對於善良、美好、真理的嚮往傾注,也並不亞於那些冠冕堂皇的人。要比起那些食人民俸祿而不為人民盡心儘力的某些要員,我以,為我這些鄰居的雙手和良心,要乾淨些。

西窗閑話

首頁.書架.青春.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2.筆下思緒  1  我擁有一支筆。  我擁有我的讀者。  更重要的,我對明天擁有充足的信心。  有的人,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這些。正因為他們沒有這些,所以,才想盡一切辦法,利用一切機會來剝奪你。  這就是從康雍乾嘉以來的文人的命運和遭際。  2  1987年去香港訪問,回程中於廣州小住,偶與肖軍老人聊天。問他為什麼後來就擱筆了?他說了好幾條大家也知道的原因之後,談到了寫作的興緻問題,很有意思。他說:「寫小說如同談戀愛,若是你連追求女人的興味都失去了,也就寫不出作品了。」  看來,性是文學中的鹽。它不是調味品,可有可無,它是維持人體酸鹼平衡的必需品,這是文學ABC的基本常識。  連聖人也不諱言,「食色性也」。  因此,絕對禁欲主義的國度,也絕對產生不出傑作。性是文學創作的動力之一,當非妄言。  3  老實說,人是一種容易產生慣性的動物,走慣了的路,說慣了的話,做慣了的事,已經完全適應了的生活,要改變,也難。因此,寫順了手的文章,要是變換一種格式,恐怕就如清未廢除八股科舉的上子—樣,不讓他揣摩拿手的起承轉合那—套,會盲然不知所從的。  但是,要切記窮則變,變則通的道理,不變,肯定是行不通的。  4  美人遲暮,作家也會有這一天的。在文學上,也不乏這種可悲的老態。  作家一旦到了寫不出什麼好作品的時候,便像婦女失去生育能力,進入更年期,開始不安生地折騰了。折騰自己不算,還要折騰別人。  我真希望到了老年以後,不要去嫉妒年輕人,不要去指責年輕人。  因為年齡不是資本,可以對後來者做一個永遠的教師爺。請記住,在荒原上,毛色蒼黃的老狼,總是離群而去,孑然獨行。所以,叢林中的大象,最後的結局,是不知所終。  托爾斯泰大概打算這樣從這個世界消失的,我如此忖度。  5  認為在寫傑作的人,總是寫不出傑作的,這是真理。  反之,並不認為在寫傑作的人,倒有可能在文學史上獲得一席之地。  6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作家不應停筆,每天要寫。正如鋼琴家的手指練習曲一樣,每天要練。  7  在文化人圈子裡,凡自以為或被人認為的名士,老覺得要教導別人;老覺得真理含在自己嘴巴里,非吐不可;老覺得看誰都不順眼;老覺得手總是痒痒,要敲敲誰的腦袋;老覺得不教導別人的話,就沒有精神;老覺得沒有跟屁蟲一圈圍著,很冷清;老覺得自己不上鏡頭,不登頭條,不在舞台中央,便耐不住寂寞。  喝酒能成癮,抽鴉片更能成癮,名士的這種表演欲,也會成癮的,這就是名士病了。  8  沒有好胃口,身子休想強壯。林黛玉只敢吃一口螃蟹肉,所以弱不禁風。惟有不忌生冷,不畏腥膻,無論天上飛的,地下爬的,都敢去嘗試嘗試的作家,才能寫出活蹦亂跳的作品巴  禁食的結果,便像癟皮,臭蟲,擠不出一點膿血。  9  薄薄一本書,吃一輩子。  屈原都投江了,他還恬不知恥地活著。  這實在太令人喪氣的場面,作家尚健在,作品已經壽終正寢。  10  應該充滿自信,但不必妄自尊大。  應該學習別人,但千萬不可臣服,而失掉自己。  在文學這條路上,對那些充當祖師爺、教師爺、歪嘴師爺的權威們,最好的應對之道,曰:「敬而遠之。」  11  文學的終結使命,是給歷史作傳。  後人讀前人的作品,除了構成歷史意義的文學外,其它的附加物,都會略而不顧。讀《戰爭與和平》第四卷托爾斯泰教義者,從來不多。他夫人深知這一點,所以,她堅持把這部分放在書後。  12  不知何人所言,文學的最高技巧,在於無技巧。  這樣講,不免多少有點矯情。我認為,文學也是一門手藝,既是手藝,就有訣竅。但無論怎樣地運用技巧,總以自然為上門  13  創作,絕對是—個作家的心靈對這個世界感知、體味、積累、求索的結果,而且還不能不考慮精神生產的複雜微妙,人各相異的絕無規律可尋的過程。決不是—塊海綿,很容易吸進水分,又很容易擠出水分,創作若是如此簡單,作家當多得如過江之鯽。  表層化的體驗生活,類似激素療法,一下子可以吃得虛胖,但藥性消失以後,會瘦弱得比以前更甚。  14  憎恨不是一件壞事情,你都不會恨了,還會愛嗎?  敢愛敢恨,斯為作家。  15  文學的生命力,在於變化。整個文學運動,應該這樣;具體到每個作家,也應該這樣。  一個作家,倘不變化,慢慢地就會成為一泓死水。  16  有些人的長處,會成為他的短處。  一個作家的拿手本領,有時會變成他的陷阱。  哈謝克除了《好兵帥克》外,再無驚人之作,我以為,某種程度上是他過分追求他的幽默所致。  17  在文壇上,真正足以折服人的,一曰作品,二曰人格。除此以外,官位也好,職務也好,只能取得表面的暫時的效果。  18  任何一種藝術形式,最終會有一個自然消亡的過程。  它或是徹底的滅絕,或是蛻變獲得新生。該死的挽救不過來,不該死的,誰也扼殺不了。  19  一個作家對自己的作品,也不必要求每個人都叫好,不叫好,便視為大不敬,那就是霸道了。何況本來就不是那麼好,因此,挑出點毛病,講出些壞話,或者搖頭唾棄,置之若敝屐,被徹底地糞土一番,也不會天塌地陷。要是作家不能承受這種或熱或冷的待遇,一聞好評,欣喜若狂,一聽批評,如喪考妣,那該像玻璃杯經不起高低溫的迅速轉變一樣,就要炸裂成碎片了。  20  好的文學作品,從任何一頁讀起來,都津津有味。  不好的文學作品,不管你怎麼強迫自己,最後,你的眼睛要反抗,你只好把書放下來。  21  不要怕膚淺,這世上本無太多的深奧。  但千萬不可作深奧狀來遮掩自己的膚淺。  那些假聖人,人造聖人,和泥巴捏的彩塑聖人,被人唾棄,就因為他們其實都是銀樣蠟槍頭。  22  童年的夢,作家的門。  23  一個人捧他時,還有一份清醒,兩個人捧他時,便只有二分之一的清醒,分母越大,分子越小,捧的人越多,清醒也就越少。這種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的人,於是便自認為不朽了,便要給自己建生祠了。  建立活著的作家方尖碑,是近些年文壇總見到的「興旺」景象之一。  24  一定的文化氛圍,會催生一批作家。  在窒息的房間里,只有一氧化碳的中毒患者。  25  寫小說的精義,在於求其自然。  剛懂得美的女孩子,特別迷信化妝品。  26  偏執的愛好,能導致對一個作家,一部作品的判斷,失之公允。  決定某些評論家意志的,一是風向,二是長官,三是他的腸胃。至於頭腦,是根本用不著的。  27  作家的人格力量,是作家藝術生命的支柱。  在動蕩歲月里,作家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泯滅良知。  28  五四以後的新體小說,也不是一下子被人接受的。所以,現代派小說的遭遇,也並不奇怪。應該看到,抵制者不完全是患有偏執狂的抱殘守缺的頑固派,也有一時間尚不能適應新鮮事物的人。  可以相信,文化素養越高,欣賞能力越強。只有阿Q才嘲笑城裡人吃蔥,不如他們未庄。  29  對涉及到性的文學,持極其過敏的反感態度者,無非這兩類人:性無能的閹豎,和擁有性特權的淫賊。  其實,正如正常人不大談特談吃,但也不諱言吃一樣;不大談特談性,但也不諱言性,順乎自然,最好的了。  30  有生命力的文學,是禁絕不了的。  《金瓶梅》至今猶存,因為具有真正的文學價值。  31  競爭和競賽的區別,在於有無規則。  文學競爭尤其不用規則,更不用什麼裁判,也無所謂虛偽的公正和假惺惺的謙讓。作品就是實力,贏了,站住腳,輸了,就滾下台去,哭亦無益。  32  寫小說時,—方面要使想像的翅膀,不停地扇動,形象如不竭之泉,汨汨流瀉,如魚得水,遊刃有餘。但另—方面,也要控制住延伸得太遠的思路,導致進入誤區。  要始終保持敏銳的感覺,張弛自如,收放得當,這種辨別路標的能力,不僅僅是職業訓練的結果,更多的是一種悟性。  33  好像從來沒有人指責過茶和咖啡。但不知為什麼,類似茶和咖啡所起到的作用的文學,卻總是不見容於衛道者?  什麼事情,只要一「形而上」,就他媽的「玩兒完」。  34  跳過去。  讀者的想像會彌補你留下的空白。  35  傑作不是自封的,也不是人封的,而是歷史認可的。  36  文學的任務,在於發現。  當你結束你的文學生涯之際,你是否可以坦然地回答,我無愧於讀者,因為我發現了我的新大陸。  許多作家,許多作品,都在可怕地重複而毫無新意,文學史由於這類垃圾堆積得越來越厚,成了負擔。  如果沒有發現,那寧可擱筆。  37  有的作家,給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不是他們的作品。而是他們那張嘴。  38  憤怒出詩人,劫難出小說家,  太快活了,便產生不出好文學,即使有,也是無病呻吟。  39  小說越改越好,劇本越改越糟。  小說如石,愈琢磨愈圓潤;劇本如人,再好的外科手術,也留下疤痕。  40  每個人都有一雙眼睛,但作家的眼睛,應能透視心靈。  41  文學的「陽痿」患者,總是乞靈於非文學的手段,使自己「硬」起來。因為到底不是真本事,真功夫,於是,那種陰忌險毒的「太監」心理,便油然而生。  42  寫小說時,進入誤區的可能很多:一個情節,—個人物,甚至一句話,一個念頭……聰明人常常不走得很遠,馬上返回原地。但也有索性走下去,走到底,拋卻早先的本旨,另起爐灶,成為一篇新的東西。  寫作,其實是種變化的藝術。  43  有的人,做作家夢,  有的人,害作家病。  熱愛文學和具有文學才分,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好多人就這樣誤了自己一生。  44  冷落,對作家來說,絕不是壞事。  45  小說的訣竅在於含糊。  太含糊了,不好。太不含糊了,也不好。  難就難在於含糊得恰到好處:  46  小說人人能寫,但寫出好的小說是一種天分,  47  我一直驚驚異於佛教的創造性的想像力,譬如千手千目觀音,虧他想得出來。真的,要一千隻手幹什麼呢?要一千隻眼看什麼呢?  後來,我悟到了,對於作家來講,這千手千目觀音,倒是位啟導天使。寫東西千萬不能只有一手,看東西也不能一隻眼睛。  要敢於什麼都寫,要敢於什麼都看。  48  一個鼠目寸—光,雞零狗碎的作家,人概是寫不出大作品的。倘無高瞻遠矚的氣概,出乎眼前功利的考慮,迎合什麼人的需要,也許能寫出一些應景的,湊熱鬧的,純粹為了邀好的作品,但歷史卻像一面無情的篩子,凡缺乏太久遠意義的文學作品,很快會從篩孔里跌落下去。因為文學史本是一艘載重量有限的船隻,它不可能無止境地把那些車載斗量的三等品、等外品都留存著的。  49  捧名人,是混飯吃的手段之一。  因此,很容易僱到一幫捧場的,為自己吹喇叭,抬轎子,鳴鑼開道,虛張聲勢,這也是一種很原始,也很新潮的文壇登龍術。  50  記住,腦袋是你自己的,不要讓別人替你思想。  同樣,作品是你自己的,不要按別人的意思去寫。  51  結尾有了,小說也就有了。  結尾是寫作時一座或隱或現的燈塔,你驅使著你的人物,編織著你的故事,宣洩著你的情感,運用你熟悉的細節和得心應手的語言,向它寫過去。  於是你嘗到創作的快樂。  好的小說,必有好的結尾。  52  意識多了,文學必少。  53  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看得上也罷,看不上也罷,文學的未來,在現今二十多,三十多歲的年青人身上。  跟這些人作對,純粹是自尋煩惱。要知道,恨年青人的人,必被年青人恨。所以,彌勒佛的大肚能容,倒是一些老作家應有的氣量。  54  一個永遠的文學難題,是超越自己。  跳出自己,方成大家。一個作家,缺乏對自己創作的憂慮意識,快了,離他的文學墓地不遠了。  55  文學是屬於消費層次的東西,所以,只有一種牌號,一種樣式,令人無選擇的餘地,那就有點攤派的,強迫購買的意味了。  應該承認,文學也是市場。  56  文學的小圈子,很容易形成一種自戀和自閉的傾向。這些年,一些評論家和一些作家,就維持著一種不正常的共居關係,你捧我,我捧你地自得其樂。  即使很新潮的文學家,也跑不脫中國人的哥老會行幫習氣。  許多事實證明,他們這種偏執的痼疾,有時比狹隘的幫會還要厲害。  57  小說的形象思維,是以爆裂的狀態出現的。  所以叫做「靈感」。  58  古人說:「文無定法」,又說;「文無範本。」  一個作家,掌握這八個字,便進入了創作上的自由王國。  白貓黑貓,逮著耗子便是好貓。只要寫出好的作品,管它什麼主義,什麼傾向,或是什麼「化」。站得住的作品,現在把它按倒了,將來也會站起來。站不住的作品,現在即使扶住,將來不過一堆糞土罷了。  59  大躍進年代裡,全民詩歌運動,這是人類文明史上獨一無二的奇談。  地、縣、鄉、村,逐級訂出指標,要產生幾個李白,幾個杜甫,幾個郭沫若。當然,用強迫命令的辦法,是絕不會造就出詩人的。於是,便成了一個歷史上的笑話。  但至今,有些人還不明白這個笑話的啟示,仍在那裡一本正經地按計劃產生傑作和精品,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不知所云。  60  文學中,永無句號。  只要是留存下來的文學,就會在不斷地肯定和否定中搖擺。  61  具有真正意義的現代小說,是不能改編成影視的。  但是,能夠供改編成影視的小說,不一定不是好小說,可准不是現代意義的小說。  62  寫小說必須用心。  只有兩種人無須用心,一種是天才,另一種就是庸才,因為庸才即使用心,也寫不好。  63  作家是一批一批的湧現出來的。  作家作為一個時代的集群,是彼此促進,互相刺激,上下共勵,不約同心的產物。也是和一定的人文政治環境分不開的。有的時代出作家,有的時代不出作家,原因在此。  64  若有若無,似虛似實,乃亮小說的至善境界。  65  文學無直實,真實非文學。  每一篇作品,都是那個作家眼中的世界。  66  不朽之作是天籟自成,是上帝的賜予。  任何人為的努力,都無濟於事。當然,泛泛之作,造也不難。  67  從事小說創作的人,首先要有不師法誰的勇氣,破除偶像,敢於去他媽的什麼權威、前輩、長老、祖師爺。其次,要有做大家的勇氣,平起平坐,無須自餒,敢於自立門庭,另闢蹊徑。再其次,把頭抬得高高的,有敢於破除任何條條框框約束的勇氣。最後,還要有願意怎麼寫就怎麼寫的勇氣,讓人接受你,而不是讓人承認你。  不承認,又能怎麼樣?這世界上總是有人要說三道四的,管他咧,你就是你。  68  小說技巧的實質,——句話,叫做「取法而變」。法從何來?曰天分,曰人生閱歷,曰作家的觀察與思考,曰中外文學之精華。  69  小說創作,說到底,是作家們求新的競賽。  出奇制勝,突破禁區,搶先—步,爆出冷門,總之,要給讀者一個意外,  70  當然,夢不妨做,牛不妨吹,但面對稿紙,還得講究務實和追求的統一,從零開始和雄心的統—。  切誡害太深的文學夢而失去必要的清醒,這也是當今文學一弊。  71  太老實的人是寫不出小說的,  凡會寫小說的人,都不怎麼中規中矩。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也許是做人的道理,但做文也如此的話,那想像力的翅膀,便永遠也展不開了。  而不老實,恐怕還不僅完全表現在作品中。「文人類不護細行」,曹丕的這句話,雖然不中聽,但是事實。  72  被金錢僱傭的文學,大概不會是痛快而是痛苦的文學。  73  作家不是明星,不必苦苦追求名聲,不必刻意營造輿論,更不必太在乎出鏡率,曝光率,被評論家的關注率,在版面上的出現率。新時期文學才二十年,那早期的風頭人物,現在,誰還記得誰?  所有這一切的吹噓,只不過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層泡沫罷了。  何況,一個作家,即使在厚厚的文學史上,留下了自己的一個名字,其實與他的作品真正不朽,還是兩回事。  74  一個思想停留在昨天的作家,你能指望他寫出些什麼新的東西來呢?  題材無新舊之分,但作家的思想,卻有著跟上和跟不上時代的差別。  75  小說是夢。  小說是醒著時做的夢。  76  也許,凡是馬上被人理解的小說,未必一定就是好小說。  有如青橄欖,先澀,差點要吐出口,然後,有一絲甜的回味,然後,越品越有味道才好。  77  漂亮的女人,即使不用化妝品,同樣漂亮;不漂亮的女人,哪怕用化妝品,把自己裹起來,也未必就漂亮了。  好的文章,不用雕琢;不好的文章,再雕琢也沒用。  78  媚俗,文學之敵。  不食人間煙火,同樣,也會送了文學的命。  79  小癟三,永遠是小癟三。如果他搞文學,也一定只會寫些小癟三的文學。  儘管裝得挺像個樣子,但一投手,一舉足,那種小弄堂里耍小聰明,佔小便宜的「狗皮倒灶」的樣子,便忍不住表露出來了。  80  文學的最大敵人是誰?  是你自己。  81  有的作家,那種「諾貝爾獎」的情結,已經陷入一種殘酷的自瀆牢籠當中。  巴結,討好,聯絡,奔走,祈求,側攻,呼籲,吹捧,肉麻,賣弄,請客,獻禮,為至少距離還有一兩光年的獎,累得一個個快要脫肛,魂不守舍了。  82  導演和演員的文化素質,決定了電視、電影的文化檔次。  不要指望酸棗樹上,結出甜梨。  83  做小說,先別考慮別人有些什麼看法。  一個任人俯仰的作家,我想,出息不到哪裡去。  84  文學是一種特殊的競技,沒有絕對的勝利者,因此也沒有絕對的失敗者。  你說你成功了,別人可以挑出你一大堆毛病;你說你失敗了,別人同樣可以挑出一大堆值得肯定的地方。  所以,你最好不要把別人的話當真。評論的尺子是用有伸縮性的橡皮製成的。  85  文壇最無情的淘汰法則,能使一些不甘過氣的人發瘋。  86  最近長篇小說的走俏,至少說明一個問題,先鋒文學在中國,不會獲得更多的讀者。它永遠是在沙龍里,被小部分人品賞玩味的高檔消費。  中國這種文化氛圍,只適宜傳統的東西。  87  小說是寫出來的。  你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走出一條路來。  88  似乎,每—個人在文學上的位置,就如同指紋似的,一出生就註定了。  89  在文學創作中,老玩—種花樣,也會把自己給耽誤了的。  評論家會錯誤地誘導一個作家,讓他得意洋洋,然後,走進死胡同里而出不來的。  90  有些評論家說你好,你不要認為自己真好,有些評論家說你不好,你也不要認為自己真不好。他們多次評論你,似乎很熱,你不必把它當回事,他們很久很久把你忘了,似乎很冷,你也不必往心裡去。  只要自己覺得寫得很痛快,很愜意,別人說什麼,只當耳旁風。  91  藝術一旦衰微,馬上想到的辦法,就是靠性來刺激讀者和觀眾。不過,這種強心劑,究竟能維持多久,是很難說的。  92  評論家的無聊,就在於他總得用牙齒和舌頭工作,不是咬人,就得舔人。  93  長江口每年春季,有一種麵條魚溯江而上,長不盈寸,通體透明,五臟六腑,略無隱蔽。此物作湯下麵,味甚鮮嫩,但晒成魚乾後,便索然無趣了。  文學的成敗,在於保持多大的鮮活度。  94  聰明的作家,不一下子把自己全部拋售出去,即使是非常好的價錢,也不採用這種殺雞取蛋的辦法。  95  讀者對於作家的記憶庫,總是有限的。  裝進了太多的名家以後,就不大容易裝進新的比較一般的作家。即使這些人寫的東西並不差,甚至還要好些,也未必能給讀者留下多麼響亮的聲名。  這就是新人不大被社會接受的一個緣故。在文壇上,後起者恨不能宰了前面擋路的老傢伙,是應該被理解的。  96  理念的東西多了,形象的東西自然也就少了。  這就是一些作家自覺或不自覺的苦惱。  97  有的人以文學作手段,有的人以文學為目的。  文學界從來就是這樣一而二:二而一的分野和聚合。  98  人們的藝術欣賞水平,很難用一把尺子來度量。  即使是同一層次的人們,也會因各種不同的情況出現,很難找到一個共同的標準。  吃多了魚和肉的人,想吃清淡的蔬菜,而只有蔬菜的話,又該惦著大魚大肉了。因此,某些人給某些作品叫好,或者,某些人給某些作品潑冷水,不能太當一回事。  那是他舌頭上該死的味蕾,在起作用。  99  我從來不相信有真正清高的作家。  因為寫作,本來是一項很世俗的行業。  100  我要寫,因為寫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  我要寫,因為寫是一種不可抑制的慾望。  我要寫,因為寫是一種作為社會人的責任。  我要寫,因為只有在寫作中,才能找到生存的價值。  101  寫隨筆時要平心靜氣,要從容不迫,要有一點幽默感。  急赤白臉,青筋暴突,那適宜於打架,作文則不大靈的。  102  文品和人品,統一者少,這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103  文學上種種時髦口號,是評論家加之於文學的。  為實踐某一個口號,而產生的文學,必隨著口號的消亡而消亡。  104  我的座右銘是:一個人對於學問的追求,是永遠也不應該停頓的。  105  如果說生活是個大舞台的話,那麼在文學這個小舞台上,這些年來出將入相,也是一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局面。當然,誰都是這個舞台上的過客,不存在永遠的紅星。總是像那—汪碧水上的小艇一樣,來了,去了;或者匆匆地來,匆匆地去了;或者還沒有來,或者剛露一面,就消失了。因此,有的人給觀眾留下一些深刻的印象,有的人連模糊的面目也記不住的。  沒有永遠,但也不要太過短暫。  106  我想,太快活了,大概難寫出有分量的文學。所以,從古至今,文學從來是件「為伊消得人憔悴」的事業。其實,要想成名,要想秋利,再沒有比文學的回報率更低的了。如果僅僅是為了名和利的追求,只有傻子才會選擇文學、但就有執著的「傻子」,願意燃燒自己來傳文學之薪火。  中國文學之所以能夠發展,所以能夠延續,很大程度上得益於這些不斷湧進的源頭活水。他們酷愛文學,沉醉文學,孜孜不息,鍥而不捨於文學,最終也豐富了文學。文壇其實也是戲台,如果總是那幾個熟悉的名角,唱來唱去,都是不變的老調老調,沒有新面孔,沒有新戲碼,台下的觀眾,大概就沒有什麼看頭了,所以,文壇惟有不斷出現新人,這才有生氣。  107  一等小說,讀者記憶中先出現的是人物,爾後會馬上想起這些人物的故事。像《紅樓夢》,不但主要人物印象鮮明,連次要人物也印象深刻,那就是一等小說中的上上之作了。  二等小說,印象比較突出的是故事,—提書名,立刻想到許多情節,細節,然後想起人物的彼此關係和構成的矛盾衝突。  三等小說,能夠記得起主要人物,但面貌比較含糊,甚至未必說得上名姓,更談不到性格特徵;能夠想得出主要故事,但來龍去脈,則不很清晰了,只剩下一些模糊莫辨的朦朧影像。  四等小說,除了書名外,人物也好,故事也好,都無法一道來,只有留下比較—般的,不太好也不太壞的總體印象。看是看過的,但看過了,也就拉倒了。  如果連一般印象也說不上來的話,那就是五等小說了。  108  短篇小說總是找到了結尾以後,才寫得自如。  109  宣洩,是一種快樂。  在文學中的宣洩,經過打磨以後,變成一種含蓄而又精緻的發作,便成了藝術的享受。  110  對於小說,我意見無論寫的人,讀的人,都不要看得太重。  小說嘛,和茶葉、咖啡一樣,是屬於有它更好,沒有也可以的消費品。但是,無論再上好的茶葉,再優質的咖啡,既當不得飯吃,也當不得衣穿。也許,一杯清茗,一盞咖啡,一炷燭光,一本小說(如果這本小說不怎麼讓你倒胃口的話),說不定能起到一點怡神悅性的作用,好像也就僅此而已。  看太重了,對於讀小說的,對於寫小說的,都會成為一個負擔。  我贊成以平常心來讀小說,來寫小說,轟動也好,冷落也好,興旺也好,式微也好,捧場也好,罵街也好,紅火也好,過氣也好,都不去計較的話,也許倒是小說的生機所在。  111  長,不是長篇小說的惟一特點。  所以,抻面的辦法,決非寫長篇的不二法門。  112  小說,其實是個可憐的載體,裝不下多少東西。形式多了,內容必少,泡沫多了,實質就少,繁冗多了,樸實就少,艱澀多了,平易就少。反正,花頭精越多,真貨色越少。牛奶是營養品,但兌進了太多的水,除了增加排尿量以外,對身體無大益處。何況,看小說本是一種享受,何苦自尋煩惱,灌—肚子稀湯寡水呢?遂不如掩卷,閉目養神了。  113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噴發的油井,終於會有衰竭的時候;長期的抽取,再豐富的地下水,也有沉降的一天,一個作家僅憑自己的生活積累,而無思辨能力,藝術感覺,文字功夫,和中外古今的文學修養,是無法開挖出更深層的蘊藏,寫出思想性和藝術性更完整的佳作來的。  114  作家的學者化,應該體現在博聞廣知,融通悟解之後的一家獨到之見上。  但學者化不等於專家化,如果一個作家果然成了某一門類學問的專家,恐怕也就不可能再是作家了。  就怕有些作家,不過是一知半解,點滴心得,初入門徑,略通皮毛,便以此自詡,還大寫特寫真力把,假行家的文章,讓明白人看了,就要笑掉大牙了。  115  每個作家都以他自己的方式,來詮釋這個世界,差別是必然的。  但是,以自己的那種方式為衡量標準,而來判斷別的作家的高低優劣,那絕對是不公正的。  116  一篇作品,太過於雕琢,太追求形式上的效果,那麼,勢必使其內容受到影響,也就不可能完美了。  一位漂亮的女性,太關心化妝品和衣飾,通常倒失去了她自身特有的魅力。  117  速溶咖啡,如同商店櫥窗里的模特兒,永遠只有一副固定不變的表情?而煮出來的咖啡,就像—個談戀愛的女人面孔,湧現出的感情,有著許多細微的變化,因而特別多彩多姿。這也是懂得喝咖啡的人,不大願意領教速溶咖啡的原因。  文學,也是如此,老是一張面孔,再漂亮,也有望而生厭的時候。  118  林語堂先生在《吾上吾民》里寫道:「為什麼精美的小詩,小巧的散文,為朋友著作撰寫的短短的序言,追悼會上對朋友一生簡短的敘述,以及旅遊散記等等佔去了中國作家所有作品的百分之九十五?—個人無法在力量上足示自己時,就要在精巧上做文章。一個人缺乏敢做敢為的勇氣時,就要在合情合理這個道德品質上做文章。」  這也是時下許多雜文、隨筆、專欄文章蓬勃發展的一個內在的原因。  119  我們時常聽到一些有名的作家,對記者宣布他的宏偉計劃:我要寫大部頭,我要寫一連串中篇小說;還有的,宣布要寫好幾部連續的,估計要到九十九歲才能竣工的歷史小說。拍照留念,錄音傳播,上鏡特寫,很是熱鬧風光一陣的亡這些名家侃侃而談他們未來的宏篇巨制,題名啊,內容啊,也有不少透露,於是,讀者開始翹首以待。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這些名家(非名家也沒資格宣布,宣布了也不會有人記住)所宣布的大作,彷彿斷了線的風箏,杳無音訊,至今仍不見問世。不知是胎死腹中呢?還是人工流產呢?令人莫衷一是。這恐怕就是高爾基說過的話了:「這是一種類似假懷孕的毛病,癥候和真正懷孕時一模一樣,但肚子里卻是卒虛的。」  創作衝動,有時和性衝動也差不多少的,但一個人,有了性衝動,到孩子呱呱墮地,這是一個複雜的系統工程,光靠一張嘴在那裡使勁,是絕對成不了事的。  120  無病呻吟,多被人不屑。  有病呻吟,難道不也是一種令人生厭的文風嗎?  121  不知何人所言,文學的最高技巧,在於無技巧。  這樣講,不免多少有點矯情。我認為,文學也是一門手藝,既是手藝,就有訣竅。但無論怎樣地運用技巧,總以自然為上。  122  國畫的空白,留給人無限想像的餘地;同樣,在文學中,也不一定非要把話說盡不可。  123  有文藝,就有文藝批評,這是促進文藝發展的重要一環。  一個作家,既可以批評別人,也應該允許別人反批評。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就有欠雅量了。  124  文學創作中的模仿或借鑒現象,是一件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問題在於你敢不敢坦承,還在於你千萬不要就此以為自己橫空出世。除非你極端聰明。有本事能將這種模仿或借鑒,融化為徹頭徹尾屬於自己的骨血,一無痕迹可尋。  125  評論家最後一個法寶,便是製造名詞。  一旦賣弄名詞,便也沒有了評論。母雞要開始打鳴的話,就不會再下蛋了。  126  從來是馬拉馬車前進,沒有馬車拉著馬走的一說。但在文壇上,一些評論家的馬車,卻在拉著作家那些馬兒呼呼地往前跑,這就是近年來文學實驗的反常現象的描繪。  127  不朽之作是天籟自成,是上帝的賜予。  任何人為的努力,都無濟於事。當然,泛泛之作,造也不難。  128  過去若干年後,一大批文學作品將會被讀者遺忘。也許只有研究新時期文學史的人,會在圖書館裡,站在積滿灰塵的書架前,翻閱目前我們所寫的書。  這是很正常的事,正如50年代、40年代、30年代的文學作品,現在仍被讀者閱讀者,肯定不會太多的。  時下的熱鬧,不過是浮在水面上的泡沫罷了。  129  你以為接近地平線了,而地平線又在遠處等待著你,只有不停地向地平線衝刺,才能成為大家。  若是一位作家,覺得已經站在地平線上,那麼,他的創作也就到了頭了。  130  既然前腳邁出這個門檻,那麼後腳也應該跟著走出去。  一個作家總是要不停地改變自己,以適應生存。那麼,任何創作上的創新嘗試,不能淺嘗輒止。  131  小說作為載體,也有其傳遞信息量的功能。  但小說的好壞,不取決於一篇作品中所容納的信息量的多寡,而是這個作家如何使其信息準確地傳遞給讀者。第一層次能讓讀者共鳴,第二層次能讓讀者穎悟,第三層次能讓讀者生出智慧,便是高境界了。  132  在寫作力—法上,應該百無禁忌才好,願意怎麼寫就怎麼寫。  133  作家的清高與否,並不取決於雅文學和俗文學的區別上,而在於作家的真誠。  言情、武俠、偵探、推理等等所謂通俗小說,有的寫得相當出色的。那些打著純文學作品的幌子,也有粗製濫造,不堪卒讀的。  談文學,是不能一概而論的。  134  在創作中,若不敢於自立門庭,敢於另闢蹊徑,總是自餒的話,那路就越走越窄了。  135  在商業社會裡,很多不擅商業運作的作家,相對而言的清貧,大概是不可避免的。國外,像寫暢銷書的西德尼·謝爾頓這樣大款作家,也是不多的,  136  憤怒和仇恨,是燃起創作激情的一個因素。  挾嫌報復,當然也是一個能提起筆來的動力,但為泄私怨的文字,終究難成大器。  137  語言的貧乏,其實是生活的欠缺,想像的單調,以及對於祖國語言—的所知有限而造成的。  語言之缺乏變化,如聽和尚誦經,在木魚聲中,惟有昏昏欲睡。因為經是念給菩薩聽的,味同嚼蠟亦無妨,但小說是寫給讀者看的,總那麼一副不變的嘴臉腔調,就會讓人反胃了。  138  靈感這東西,也許對於模式化生產的匠人來說,是不需要的。但對於真正的作家而言,那是絕不可少的。沒有靈感,也就沒有了藝術的那鮮活的生命力,就像脫水蔬菜一樣,既不中看,也不中吃了。  139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好的短篇小說,總是以無窮的回味,給讀者最佳的藝術享受。缺乏餘韻的作品,好比沒窖藏過的酒,飲也可以,不過不上口,難以齒頰留香罷了。  140  侃,是一種文風。  一切侃,侃至上,是不足為訓的;但是,一夜之間,侃成了文學所有罪惡的淵藪,也是過激偏頗之言。  141  小說寫到最後,如百川歸海,總有急急忙忙,馬不擇蹄之感。這時,不是你趕著小說走,而是小說拖著你走。  此刻,若能多一份沉靜、冷竣、周到而又詳盡的考慮,絕不是一件壞事情。  142  在同多於異的世界裡,善於發現與眾不同的東西,便成為作家才分高低的檢驗尺度了。  143  一個作家的風格,猶如一個人脾性秉賦,系由諸多方面的因素形成的,要改不易,求同也難。  144  真正的文學批評,和瘋狗似的見人就咬,是有天壤之別的。  145  名家寫的作品,不—定都是名作。同樣,非名家寫的作品,也有可能是有相當分量的作品。  146  在文學上,老把眼睛瞟著別人不如你的地方,而洋洋自得,那麼,就會疏忽自己有更多不如別人的地方。  147  屬十心靈世界的那些奧秘,非個中人莫能道。但作家所以之為作家,就是他具有進入人們心靈的才能。  148  文學需要靠包裝來推銷的話,那文學的自身價值,也就值得疑問的了。  149  文學是個極其廣闊的世界,自然也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世界。因此,在各種流派,各種風格,各種表現手法的文學之間,其包含性,相容性,互補性是自有文學史以來的正常現象。  大家巨匠,從來是不拘一格,兼容並蓄,融會貫通,自成一體的。  150  人們對於昆明天氣的微言,是四季不分。該冷時不冷,該熱時不熱。  在作品中,若是缺乏有張有弛、有緊有松的節奏感,老是溫吞水,老是一個調子,對讀者來說,也是一種語言的折磨。  151  作品產量高,不是一件壞事,沒有數量,也就沒有質量。但是,我們知道,牛吃下去的是草,擠出來的卻是奶,需要兌進去一定的水分,才到市場發售的。但是從營養角度考量,摻進很多的水,奶的成分越來越少,飲用的人,除了增加排尿量以外,別無所獲。  這就是摻水太多的作品,被讀者搖頭的地方。  152  創作時的心態,常常決定作品的成敗。  總是著急,總是迫不及待,總是擔心趕不上行市,總是顧念那張桌子上,沒有了自己—席之地。  這種心態對於創作絕對是有害的。  蒸包子的人,都懂得這個道理,老是去揭開鍋蓋看的話,包子就蒸不好的了。  文學是名利場,但在寫作的時候,還是要把自己在名利場中的角色意識,淡化一點才好。  153  文學是應該生冷不忌,什麼東西都敢去嘗試一下的。  一個人,如果天天是泡粥油條,蘸醬油地吃下去,久而久之,這個人也就要成為一根油條的。  154  在沙漠里跋涉得舌干口燥的行人,給他什麼樣的水喝,他都會覺得甘美無比的。一些作品的流行,除了它真實的價值外,其中也含有這種飢不擇食的成分。  轟動中需要一點冷靜,讀者如此,作者更應該如此。  155  用許多不準確的詞,正如同時灑許多牌號的香水一樣。  聰明的女人不會這麼傻。  156  一個作家,倘不在自己作品中追求不停的變化,慢慢地,就像不擦洗油泥的鐘錶一樣。時間永遠便固定在那裡了。  157  古人云:「文無定法。」  只要寫出來是好的作品,即使不怎麼規範,即使不怎麼合乎章法,那鮮活的生命本身,也就自成一格,而被文學世界認可。  「勝者為王」,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158  作品最有發言權。  說一千句,說一萬句,不如拿出一部像點樣子的作品來。  159  發了財以後,有的人,富而好禮,有的人,則為富不仁了。  在文壇,也有類似現象,個別聲譽日隆的作家,意識到自己有分量,非同一般,便常常會產生出—種霸氣。  這種意識愈濃,霸氣愈甚,大家也愈不買賬。其實,謙謹一些,人們反而更加敬重,這也是幾位文學老人被人膺服的原因了。  160  應該承認,文學也是市場。  如同購物,你想買的東西,我未必想買,同樣,我喜歡的物品,你也不一定喜歡。有人打算買貴的,有人希望買便宜的,有人專挑外國名牌,有人就主張提倡國貨。  所以,貨架上商品,還是琳琅滿目,應有盡有為好。  161  即使一支軍隊,也不是每個戰士,都在最前線浴血苦鬥。有側翼作戰的,有迂迴包抄的,有運送給養輜重的,有後方支援保證的。那麼,在文學創作上,就應該像一支交響樂隊那樣,是一個有合作有分工的集體。  和聲,是交響樂所以顯得雄渾的靈魂。  沒有和聲,也就不成為交響樂了。  162  有的人,沒有大作品。但不妨礙他當大作家。  這也是我們這裡,才出現的一種文壇景象。  163  看來鄉鎮上的照相帥也有其獨特的天才,能把人照得完全不像自己。和我們讀某些特級作品一樣,評價的好和實際的好,常常總不吻合,看來權威的眼睛並不權威。  164  文學中的市儈主義,有時也會表現在偽清高和偽善上。  165  過了啟蒙期,便無大師。  上帝,或是造化,只是在人類愚昧得不能再愚昧的時候,才成打地降生天才。否則,難以理解,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會一下子湧現出那麼多的才華蓋世的畫家、詩人、作家,哲學家、思想家。  166  騎士都絕跡了,哪來的騎士文學呢?  自己只剩下庸俗,還高喊什麼理想和理想主義呢?  167  文學的偏激,有如槍彈射擊時的後坐力一樣,往往不是什麼好事。因為那槍托猝不及防地向後猛坐,會使自己禁不住踉蹌,弄不好要撂一個跟頭的,而且,還會使槍口發生偏差,打不中目標。  168  近年來,有的作家,忙著蓋自己的文學紀念館,好幾起了,是一種中國文學界的奇特現象。這些人總想生前看到自己的牌位供奉在文廟裡,香煙繚繞,未閉上眼睛,先就成了至聖先師,那心態很有一點不可理喻。  這些作家似乎與農村有些或深或淺的因緣,也是一個特點。不知是不是受到村子裡修宗祠、續家譜、蓋祖廟、供香火的傳染,而產生這樣樹碑立傳的慾望。  世界各國,到處可見作家紀念館,不過,都是作家身後才建立的。  169  中國人不是一個很幽默的民族,也不是一個很願意自嘲的民族。過於「較真」,過於「正經」,過十「當回事」,而且過於「攪釁」,於是簡直就開不得玩笑。  這也是中國文學寫得過於沉重的原因之一。  170  如果說,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使「德先生」和「賽先生」給塵封的封建社會,打開了一扇門的話,那麼,新時期文學的革命意義,是它在推進中國走進現代世界過程中,起到了一些積極作用。  171  因為地球村變得愈來愈小了,中外文化的交流,越來越容易,信息的傳遞,越來越快捷,加之國民文化水準的提高,欣賞品位的提高,文學的發展,也必然隨之有所改觀,這是必然的趨勢。  假洋鬼子現在再到未庄去,即使他手持綠卡,阿Q先生和他的同鄉,怕也不會怵他的哭喪棒了。所以,那些「六國販駱駝」的倒賣洋人文學垃圾的倒爺,如今失去市場,是很正常的事。  172  旗幟樹了起來,而麾下門將,寥若晨星,上陣兵丁,不成氣候,那種硬撐著的樣子,其實是很可笑的。  凡在文壇上,自不量力,一定要標榜出什麼門派的人,都會以貽人笑柄而告終的。  173  在文學上,賣老,賣小,賣俏,賣傻,賣牌位,賣可憐,賣偽善,賣野人頭,都是想借文學以外的手段,獲取他(她)所艷羨的文學功名。其實,有這等本領,應該到更廣闊的天地里去施展獵取,庶幾乎不至於浪費精力,辜負折騰,虛度年華,糟蹋能耐。如果,即使在文學這小池塘里,當上了東海龍下,不也只是可憐巴巴的,那麼一汪泛不起半點漣漪的淺水嗎?  174  才分,是一種天意,有很大不可知的成分。  盛唐,會湧現出那麼多的詩人,是文學史上少見的群星璀璨局面。但有的時候,幾十年,幾百年,連一個像樣文人也沒有的情況,在歷史上也不乏見。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大師輩出,琳琅滿目,而在這以前的中世紀黑暗時期,可圈可點的作家、藝術家又有幾多呢?  175  靠文學以外的手段,來贏取文學的聲名,或藉以誅殺文學上的對手,倒也不是今天才見到的文壇風景線。  176  蒼蠅和蚊子咻咻不止。  一個說:「你要去叮人吸血,就徑直干你的得了,幹嗎在動手前,還哼哼唧唧,要假惺惺地發表—通議論呢?真是無聊!虛偽!」  一個說:「你是哪兒污穢,哪兒骯髒,就沒命地撲向哪裡,一點情趣也沒有,簡直下流低級透了!」  所有議論別人長短的人,從來是振振有詞,而且也從來不想到自己有什麼不足的。  177  天地如此之廣漠,空氣如此之清新,陽光如此之充足,雨露如此之豐美,每,—顆果實願意怎麼長就怎麼長,這就是「萬類霜天競自由」的局面了。人們總是讚歎大自然,它之所以偉大,就因為有這份自由。若是哪顆多事的果實,非要伸出頭來,探出手來,管別人的長長短短;若是哪顆不自量力的果實跳出來,非要大家以它為楷模,那該是一件多麼煞風景的事情啊!  對寫作的人來講,難道不也是這麼一個道理嘛!  178  文學如逝水,是日日新,又日新的不停變化,不復迴流的生命體,那些愛走回頭路,覺得過去多麼多麼好的作家,大都是智商不高的匠人之輩。他們其實倒不是特別的留戀過去,而是不適應現在,更畏懼未來,所以,才死抱住老祖宗的牌位不放。  179  在這個紛擾的世界上,作家孤獨一些,寂寞一些,掌聲少一些,轎子和喇叭遠一些,絕對算不得是太可怕的痛苦。  相反,沒準倒是求之不得的幸福。  180  有泡沫經濟,自然也會有泡沫文化。  在文學上的泡沫現象,和炒股票,炒期貨,炒外匯,炒房地產的買空賣空,有其相似之處。那就是很少見到貨真價實的作品,只是一些人在那裡,書生議論,唇槍舌戰,舞文弄墨,紙上談兵。  熱鬧是毫無疑義的,但開場鑼鼓以後,接下來上場的只有兩三個無精打採的龍套,而無像樣的角兒撐場面,台下觀眾就該要開噓。  181  人的慾望,是這個世界發生一切變故的原動力。  慾望和變故的總和,便構成所謂的歷史。所以,在作家筆下描寫的這些慾望和變故的作品,便也必然會有其或多或少的歷史價值。  182  曾經有一個時期,注公雞血,飲紅茶菌,站鶴翔庄,跳忠字舞,風靡海內,但時興一陣以後,大家也就視作笑談了。  文學的新花樣,也是這樣烘出不窮的,熱鬧過了,也就拉倒了。不過,嗣後再提起來,連笑談的資格也不配,只是覺得反胃和噁心罷了。  183  一個作家的長處,會成為他的短處。  糖是甜蜜的,但吃多了,會誘發糖尿病,鹽是身體保持酸鹼平衡的必需之物,但吃多了,對於心臟和血壓,肯定不會有好處的。  任何事物絕對化起來,就有偏頗的可能。  184  在封建社會裡,知識分子既不能有錯誤的思想,也不能允許有正確的思想上。  一本厚厚的中國文學史中,稱得上為文學家的人,不在少數,但稱得上是文學家,又是思想家的人,卻為數不多。  185  一位作家,曾因自報家門為「作協」,而被聽者誤以為「做鞋」的,頗傷腦筋。其實,從個體勞動的角度看,作家與緔鞋者無異。因此,為顧客(讀者)服務,不偷工減料,不坑蒙拐騙,不出售假冒偽劣產品,也是應該講究一點職業道德的。  186  如果一個你知道其為小偷的人,向你兜售一塊名貴的手錶時,你不會覺得那東西,有些賊腥味嗎?  如果一位其實很市俗,很自我的人,在那裡侈談什麼理想和崇高精神時,你不會覺得那實際上是件很滑稽的事情嗎?  187  狼寫了一篇文章,讓羊發表評論,很難想像有哪頭羊,敢跳出來說個「不」字?同樣,羊要是寫了一篇文章的話,大概也不會去叩狼的門鈴,邀請它參加作品討論會的。  188  在我們這個凡庸的、平淡的、甚至灰濛濛的、單一的、趨同的、不那麼強調個性色彩的現實生活中,找到自己筆下的世界,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189  掛在樹上的果實,透出大自然精心而又平衡的生態安排,讓每一顆果實擁有一方屬於名下的世界。它們不因為自己鮮艷奪目些,就眼皮抬高不視同類,也不因為本身色彩比較暗淡而自慚形穢;它們不因為自己飽滿碩偉些,就恃強逞勝把別人擠到一邊去,也不因為尚未熟透的稚嫩而退避三舍;它們不因為自己甜蜜可口些,就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地拒絕寬容,也不因為有——點生澀而有人微言輕的自卑;它們不因為早開花早結果,就擺出老資格來恫嚇後人,也不因為晚了幾步而忐忑不安踟躕不前,它生在那個位置上,就註定了它是不可替代的,好也罷,不好也罷,它就是它,別人既不能奈何它,也無法改變它。  文學,其實也應如此。  190  啤酒會成為炸彈,傷人致命,原因無非有二,一是碳酸氣過量,二是玻璃瓶質差。若氣足而瓶彌堅,若瓶薄而氣稍弱,雙方維持平衡的話,爆炸便不可能了。  所以,對一些作家來講,心態要是太不平衡的話,有自我爆炸的危險。人前人後,文里文外,便會出現難堪失態的舉止了。  191  歷史曾經讓他扮演過一個角色,但很快就把他拋棄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不能忍受這種「棄婦」的冷落,還在那裡擦胭脂抹粉,搔首弄姿,雖很沒趣,但只是自得其樂,倒也罷了。若是不甘寂寞,一定要滿座皆驚,鬧出些事故來,貽笑大方,那就該被人在背後指指戳戳了。  文壇上,過氣之後,弄些讓別人不勝搖頭的事情,也是有的。雖也能理解這種心態不平衡的苦惱,但大可不必登場出醜,被人噓下台來。  192  蠶作繭,是為了出來,人要作繭的話,常常倒是把自己束縛住了。  一個作家,若是對那些或苦口婆心,或循循善誘,或聲嚴色厲,或雷霆萬鈞的評論,能夠做到心如止水,那麼,真該恭喜你,因為你自由了。  193  這就是迷信的結果了,譬如我們有些作品,其實未必好,但只要洋人鼓了掌,國人就定有跟著喝彩的。有的時候,洋人的意見,權威的評價,和鄉鎮上照相師的美學觀點,水平退差不多的。  194  文學是誘惑人的事業。古往今來,多少人把大好青春,把畢業精力,全部付給了她。還有的人,甚至為文學獻出了生命,雖九死也不悔地,把心血澆注在這片沃野上。因此,可以說文學是永遠的誘惑。  通常是這樣的,播種,耕耘,開花,結果,然後就是收穫。於是,創造的喜悅,完成的興奮,被人閱讀的愉快,反響的刺激,當然還有意外的讚揚,想像不到的輝煌,紙貴洛陽的轟動,不脛而走的傳播。這些我們稱之為成功的誘惑,並不是所有寫作文學的人,都能抵抗得住的。  為追求這個目的,而走向文學的人,大概應該懂得一點戒,戒就是一種約束。  195  作品就是作品,文學就是文學,不取決於作家的資歷,功勞,貢獻和參加革命年頭的長短。  在人事科,那是另一回事。  196  排它,是文壇的一群宵小們,最樂意,也是最拿手乾的事情。  因為他們—無文學才能,二無人格力量,倘不結幫成伙,興風作浪,便誰也不會把他們當回事。  197  在生活中,你要是能退後半步的話,你會發現,這世界變得很寬闊。  太著急了,太肝火旺了,於健康無益。文學的是非短長,時間會做出評斷的。  198  自信心體現在創作過程之中,而自審精神則貫穿於作家的一生。沒有自審,自信就會化為自負。而自負的結果,必自視甚高,於是睨天下碌碌眾生,皆不在眼裡了。  這些年來,我們看到,—些老作家,和並不太老的作家,來不及成立自己作品的研究會,建立自己的文學紀念館,或鳴放鞭炮,或聚餐合影,或接受祝賀,或發表專集,頗忙得不亦樂乎的。按歷史慣例,這都是屬於後人來做的事情,完全用不著未雨綢繆,本人現在就張羅起來,這種超前意識似乎大可不必的。  一個作家若是不被人忘掉的話,遲早會有人來研究他的。所以,這種活著給自己蓋廟的笑話,想來也是缺乏自審精神的結果了。  從這一點看,自審比自信,更是作家應該具有的品質。  199  有小姐,就有丫環。  正如每個名作家屁股後頭,總有幾個吹鼓手似的。  200  文學是個市場,和服裝一樣,流行什麼,滯銷什麼,是個使神經脆弱的作家,像沒頭的蒼蠅東碰西撞,足以忙得五內俱焚的問題。有的作家,財源滾滾,炒作成癮;有的作家,孤守寒窯,只好喝西北風。所以,這種不平衡,大概就是現實,現實就是這樣殘酷無情。  201  其實,僅僅是文人相輕,應該是看成一件無所謂的事情,不必太當回事。一位作家,看不上某位同行和他的作品,事屬正常。品位之差,胃口之別,好惡不同,格調有異,評價自然也就很難一統。你再好,哪怕你馬上有拿諾貝爾文學獎的可能,我可以不喜歡,即使你已經拿到手那幾十萬美元的獎金,從斯德哥爾摩載譽歸來,我也可能發表對你作品不敢恭維的評論。  202  文人相輕的情結,發作到成為一種毛病的程度,那負面效果,便是不好估量的了,  從文人相輕,到文人相整,本來不過一步之遙。而人整人,又是中國人最愛玩的遊戲。尤其那些寫不出文章的作家,和那些寫不出像點樣子文章的作家,和那些壓根兒就以文章為登龍術,為敲門磚的志在攀附的作家,和那些以作家為靶子永遠瞄準著,本意是為了邀功的作家,便表現出特別的積極性了。這樣一來,傾軋、排擠,打擊、廝殺,陷害、迫害,告密、檢舉,上綱、上線,批判、揭發,結夥、成群,派性、排他,門戶、地盤,稱王、稱霸等十八般武藝,便全武行地在這塊本來也非凈土的文壇上,惡性發展起來。  慎哉,文人相輕。  203  說到底,文人相輕,不完全是一件壞事。若不相輕,何來競爭?惟其不讓人相輕,就只有發奮寫得更好,讓人家想輕你也輕不成;惟其要輕別人,自己寫得很不上路,英雄氣短,也張不開這張嘴去數落別人。因此,意氣用事也好,情感作用也好,純粹就是為了賭氣也好,或者什麼也不為,就由於看對方不順眼也好,而相輕某一位同行的話,撇開其消極的一面,設法使自己寫得更出色些,具有輕人的本錢,也是有其積極的,值得嘉許的一面。這大概就是毛主席說的兩分法了。所以,不必把文人之問這種爭長較短的行為,看得太嚴重了。曹丕在《典論》里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口氣也是輕描淡寫,看得並不嚴重的。  204  散文似茶,隨筆如酒,是有它不多,無它卻少的必需品,閱讀好的散文,如在虎跑喝龍井,看斜雨輕灑綠竹,聽清泉伴著松濤,能得天然韻味。反之,好比把茶葉悶放在衣箱里,串了樟腦味,沏出茶來,喝起來絕不是一種享受,品味好的隨筆,如在鑒湖飲加飯,原汁原味,越喝越香,耐琢磨,堪把玩。恍若對座而語,讀文如讀人,到聲氣相通處,恨不浮—大白而後快。若是那些自戀文字,狗屁文章,雜之以訟棍般的筆墨,存無端咬人之心,有謀財害命之嫌,連燒菜的黃酒都不配,只剩下酸渾澀臭,只好往陰溝里傾倒了。  205  說實在的,文學遠不是操場,不必務求一律,有差別,有個性,有不同風格,有不同追求,方是世界。再說,文壇都是托爾斯泰式的巨人,也挺可怕,應該承認個頭有高低,成就有大小的區別,各人尋找各人的樂子,也屬正常。你可以不喜歡他,但沒有理由讓他一定非像你不可。唐僧西天取經,有孫悟空、豬悟能和沙和尚三位徒弟全程陪同,若這三位都是一樣的猴哥,或都是一樣的八戒,我想那部《西遊記》不會像現在這樣好看。因此,老有一位板起面孔,像欠了他二百吊錢似的,自以為是教練的人,在那兒發號施令,要大家齊步走,一二一,大概是挺招人煩的。  266  但人們只記得惑,卻不大記得戚。因為,文學是一場不大遵守規律的遊戲,或者也可以說是變數很大的遊戲,不一定按照春種秋收的原則行事,成語所說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土地是這樣回報你的,文學,就未必總能給創造者一個有種有收的答案。  假如,碰上了花也沒有、果也沒有的情況,該怎麼辦?假如,碰上了遲開的花,晚結的果,等到這,一刻,那播種者,早荒冢白骨,湮沒無存,該怎麼辦?有時候,不僅來不及看到那花那果,哪怕連大膽地設想一下未來的燦爛,也根本沒有可能,我們叫它寂寞,該怎麼辦?生活中的摸彩,有許多失敗者的同時,總還有個把中獎的幸運兒,但文學,經常全賠通吃,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該怎麼辦?  戒之所以為戒,正因為不戒,若世人都戒,也就無所謂戒了。惟其不戒,這才有戒。文學,固然是誘惑,但也是戒。

西窗閑話

首頁.書架.青春.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3.往事追尋  1  隋煬帝對他的大臣楊素誇耀自己,朕的文才也是滿朝第一。  於是,隋王朝在文學史上是一張白紙。陳子昂登幽州台悲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正是針對這種文學斷層而言。  皇帝愛文學,對文學而言,可能是幸事,但也可能是大不幸事。  2  不第秀才一旦掌握了權柄,先殺那些及第秀才出氣。  唐朝末年,朱全忠的一個謀士李振,就把那些出身高門和科第的人,一個個都給扔進黃河星淹死。因為他本人沒考上進士,得意時便要發泄這股仇恨。  3  在文學史上,除御用丈人外,自古以來,凡具有生命力的作家,都像李白那樣,「夫子呼不上船」的。儘管有的直露,有的隱晦,有的喜笑怒罵,有的綿里藏針。究其原因,無非在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矛盾中,良知使他總是要站在大多數人一邊罷了。  4  有野心的女人,比有野心的男人,更可怕,也更陰毒。  武則天在消滅李唐殘餘勢力時,連自己兒子也敢殺掉的。  在文學界,一些志大才疏,而又有野心的女人,也是很令人敬而遠之的。  5  寫褲襠里的文學,失去的要比得到的多。  《金瓶梅》作者的聰明之處,就是你不知道署名「蘭陵笑笑生」者為何人。  6  蘇東坡最偉大之處,是不失赤子之心。  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  7  李清照南渡後,喪夫失家,在雙溪寫了一首描寫自己心境的詞,其中有一旬日:「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這道理,若用在文學寫作上,也是值得記取的。  文學,也是一條小船,載負不了太多的使命。使命越多,文學越少。  8  三王不相襲禮,這就是說,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任何規矩道理,都不可能幾代相沿,視為至寶的。  9  盛時有鉅制,末世出淫書。  《史記》、《永樂大典》、《四庫全書》都是在中國歷史上處於國勢較盛、國力較強的時代,才能出現的文化現象。  《金瓶梅》大約是在明代神宗朝問世的,然而據《明史》論,明亡,求其源,是從朱翊鈞當皇帝便開始沒落了,《金瓶梅》在這時出現,也就不奇怪了。  10  崇拜和迷信,只不過隔了一張紙,文化愈低,這張紙愈薄。  中國農民革命運動的領袖,無不想方設法使自己神化起來,無不想方設法使老百姓愚昧起來。農民革命往往不能推進整個社會的文明進步、根源就在於造神和信神。  11  「惟大英雄能好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這副對聯是針對那些假模假式的人說的。好色也好,風流也好,是人的一種天性的自然流露。而作家,最可怕的便是為了一定的利益而扭曲自己。  勿失本我,斯為完人。  12  《世說新語》卷上之上:「王朗每以識度推華歆,歆蠟日,嘗集子弟燕飲,王亦學之。有人向張華說此事,張曰:『工之學華,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遠。』」學到一些皮毛、淺象、表層的東西就馬上滿足的人,大概是不會有什麼真的進步的。也許邀寵於一時,喝彩於一方,但有識之士,溯本尋源,便會舍這些花架子,直奔真諦而去,於是,淺嘗輒止者惟有偃旗息鼓,銷聲匿跡。  13  肚中空空,癟皮臭蟲,想不作轉蓬草也難。  14  王磐注《資治通鑒》序曰:「為人子而不知通鑒,則謀身必至於辱先,做事不足以垂後。」又曰:「求勝而敗,圖利而害。」這均為知書少,欠通達者的短見之患。  毛澤東一生讀《資治通鑒》,可謂手個釋卷。其實讀書的真正意義在於「通」,求通而不必、也不能求全,「通」則免「拗」,而中國近50年來,所有差失,無不與「拗」相關。  15  「初命晉大夫魏斯、趙藉、韓虔為諸侯。」  《資治通鑒》是從這一段開篇的。魏、趙、韓為晉大夫,勢力壯大後,遂三分晉,自立為主。當時的周威烈王,不但不譴責他們這種行為,相反承認了這個事實。  司馬光認為:「天子之職莫人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等級是封建統治的基石,這個秩序一旦亂了套,那就出現孔子所畏懼的禮崩樂毀的局面。現在周王室批准了晉國這三個野心家的行為,十是司馬光嘆曰:「嗚乎!君臣之禮既壞矣,則天下以智力相雄長,遂使聖賢之後為諸侯者,社稷無不泯滅,生民之類糜滅幾盡,豈不哀哉!」  周王室「地則不大於曹滕」,「民則不眾於朱莒」,只是一塊金字招牌而已。承認或不承認,對這三個羽毛豐滿自立門庭者,都不起什麼關鍵作用。承認,只不過取得一個名正言順的說辭罷了。不承認,晉國也三一三十一的分開成為事實。中國人這種正統觀念,等級觀念,其出發點在於維護舊有的秩序,其實,是不足取的。這世界若沒有變數,也不會有進步的。  澳大利亞不是也在考慮,還讓不讓英國女王作為他們國家的元首嗎?當英聯邦最光輝的黃金歲月,英國是日不落帝國時,澳大利亞誰敢跳出來這樣說呢?  這是一個變化中的世界,沒有永遠不變的神聖原則。  16  「智伯請地於韓康子,康子欲弗與。段規曰:智伯好利而愎,不與,將伐我;不如與之。彼狃於得地,必請於他人;他人不與,必向之以兵,然後我得免於患而持事之變矣。」  某種程度地滿足對方的野心,使其膨脹,往錯誤的路上誘導,不失為在相對弱勢下,暫時值得採取的策略。  「好利而愎」,無不敗者,不過,時間問題罷了。  17  「趙襄子漆智伯之頭,以為飲器。」這是中國人的報復觀。  對於仇人,死不足以泄憤,一定要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用敵人的頭骨當酒具,當尿壺(也就是「虎子」),以求一種永遠的精神滿足。其實,也是怯懦的表現,如果確實是有力量的勝利者,對已經死去的仇敵,還需要耿耿於懷嗎?  這類鞭屍式的報復法,只有中國人幹得最多。  18  桑維翰被罷後,有人對馮玉說:「桑公元老,今既解其樞務,縱不留之相位,猶當優以大藩,奈何使之尹京,親猥細之務乎?」馮玉說:「恐其反耳。」於是又說:「儒生安能反?」馮玉回答:「縱不自反,恐其教人耳。」  對知識分子的戒備,自古以來,始終不變。  尹京,是讓桑維翰從中央打發到地方,當開封尹,開封時為後晉都城門  19  胡三省註:「唯世宦則練習吏事,懦怯少斷,亦因練習之久而巧於避就者然也,若馮延己所為,乃少年書生之常態,多大言而少成事,樹朋黨以濟己私。此二種人,皆不可以相也。」  無能官僚和輕薄文人,都不足以委以重任。  20  許敬宗卒。按《謚法》,名與實爽曰纓,謚纓。理由是他曾把長子流放嶺南,把女兒嫁給蠻酋之子,「多納其費」。家屬不能接受,請改謚。  中國人對於死後的褒貶,看得太重。於是,為悼詞里能不能定一個忠誠的馬克思主義者,而讓死人放在冰箱里不能火化,實在是莫名其妙的。  21  元代劉熏《隱居通議,文章六》:「歐陽公作<五代史),或作序記其前。王荊公見之,曰:『佛頭上豈可著糞?』」  雖大家巨匠,也有這種看不上別人作品的小肚雞腸。  22  當需要時,當與自己利害相關時,吳起,殺妻以求將,誠殘忍薄行人也。  然則今日,無起之能,為討好上級,賣友求榮者,不一而足,共焉!  於是,每搞一次運動,因是—次晉陞機會,必有一批出賣靈魂者出現。凡公然提倡告密的社會,這類連親爹親娘都敢出賣的人,便會不絕如縷。中國人的素質低下,與這類狗彘太多,不無關係。  23  武則天「命鑄銅為匭」,匭者,即今之檢舉箱也。  一個提倡告密的社會,必然是一個政治黑暗的社會。看來,武則天是檢舉箱的最早發明者,她是應該申請專利權的。  匭,始於王莽,那時,倒是用來接受阿諛奉承的。  24  「文侯與田子方飲,文侯同:『鐘聲不比乎?左高。』田子方笑。文侯曰:『何笑?』了方曰:『臣聞之,君明樂官,不明樂音。今君審於音,臣恐其聾於官也。』」  有時看到一些身居要位的人,炫耀不是他應該炫耀的雕蟲小技,說兩句洋話,唱兩首洋歌,作通曉—切狀,其實那樣並不令人尊敬。  25  《綠窗新話》引宋無名氏《湘汀近事》:「陶谷學士,嘗買得党太尉家故妓。過定陶,取雪水烹團茶,謂妓曰:『党太尉家應不識此。』妓曰:『彼粗人也,安有此景,但能銷金暖帳下,淺斟低唱,飲羊羔美酒耳』。谷愧其言。」  這則挺風趣的小故事中,一個矜倨自是滿足而又得意的知識分子,和一個飄零失落、然而並不失態的風塵女子的一番對話,說明了狹隘也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個人的所見所聞,所知所識,總是有一個積累的過程。怕就怕那種井底之蛙的狹隘,再加之自滿而月—自得,大概不能夠有太多出息,便動不動要露出淺薄來了。  26  孔子因為宰予晝寢,就罵他是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X也。漢代的劉向為此在<論衡)里反駁說,晝寢,小惡,朽木糞土,大惡。責小過以大惡,安能服人。  在文壇上,一些有聲望的前輩,常常因為年青人不那麼如他們的意,有些小瑕疵,或許竟也不一定是什麼毛病,便奈不住要狠罵幾句,而且動輒扣上嚇人的大帽子,其實,反而顯得沒有什麼水平了。  27  柳永詞:「忍把浮名,換來了淺斟低唱。」這位與女人風流一生的詩人,晚景凄涼,連死後收殮他的錢,也是一些妓女募集的。可見他在這些女人心目中的分量。  文人的風流,自是天性,太風流,便會把文章耽誤了,不風流,怕未能寫出好文章。惟其太風流和不風流之間,方是得窺其中三昧。  這也是道學君子,只會做八股文和等因奉此的緣故。  28  刺客聶政,殺俠累後,毀容屠腸,人莫之識。  其姐曰:「妾奈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遂死於政屍之旁。  這種中國人的敢於承擔一切的勇氣,如今都被犬儒主義的苟活哲學所代替。  29  李克謂文侯曰:「君弗察幫也。居視其所親,富視其所與,達視其所舉,窮視其所不為,貧視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  一個人,只有看他在敗勢下有作為,才是最準確的判斷。  30  清代章學誠《文史通義·文理》:「但文字佳勝,正貴其自得……各自知之,而難以告人。」  這就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文章奧妙了。  31  俗云:「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有識見的兵,卻很懂得秀才的作用。明·沈德符《野獲編補·兵部·倭患》中說到:「其同時立功者,如沈希生,俞大獻,戚繼光,皆以征倭取富貴,能結交文士,表章戰績,遂為世所侈談。」  筆的效力,不可小視之處和招人討嫌之處,也就在這裡了。  32  明代自郎瑛《七修類稿·事物·李西涯》:「閣老李東陽,別號西涯……入閣年久,當武宗朝不能諫正。人有投匿名詩云:『文章聲價斗山齊,伴食中書日又西,回首湘江春水綠,鷓鴣啼罷子規啼。』」  伴食者,吃閑飯也。  寫匿名信者,通常多為無聊之輩,但此公還能寫出一首詩來,倒也風雅可嘉。比之時下狗屁不通者流了要高明得多。  33  宋代朱弁《曲洧舊聞》卷七:「秉筆之士所用故實,有淹貫所不究者,有蹈前人舊轍而不討論所從來者。譬如侏儒觀戲,人笑亦笑,謂『眾人決不誤我』者,比比皆是也。」  在政治上盲從,容易犯錯誤;在經濟上盲從,弄不好要賠錢;在文學世界裡盲從於什麼名家、什麼流派的話,錯不至於犯,錢不至於賠,但笑話或者洋相,大概是要出的。  34  《世說新語》裴注引《魏志》:「(裴)潛字文行,河東人,避亂荊州,劉表待之以賓客禮。潛私謂王粲、司馬芝曰:『劉牧非霸主之才,而欲以西伯自處,其敗無日矣!』遂南渡過長沙。」  文學界有些人,總以領袖群倫的姿態出現,而其自身又絕不能令人恭維,所以,就有一些癟腳的戲看了。雖然敗倒未必,文壇縱敗,又能敗到哪裡?不過,臭,卻是可以肯定的。  35  《世說新語·言語》里載山濤事,租有啟發。「晉武帝每餉山濤恆少,謝太傅以問子弟,車騎答曰:『當由欲者不多,而使與者忘少。』」  馬克吐溫的短篇小說(好孩子的故事>和(壞孩子的故事),正好證實了這種慾望愈烈、所獲愈豐的不公平規律。在文壇上,那些惟恐自己撈得少,惟恐自己受到虧待的作家,常常不用伸手,別人就趕緊把名聲,好評,榮譽,風光,送上門來。相反,那些不吭聲的,有時,連該得的也得不到的。  36  《世說新語,賞譽》:「人問王夷甫:『山巨源義理如何?是誰輩?』王曰:『此人初不肯以談自居,然不讀老莊,時聞其詠,往往與其旨合。』」下註:「顧愷之《畫贊》曰:『濤有而不恃,皆此類也。』」  有而不恃,是一種應該具備的治學態度。  某些文人,覺得自己有些本錢,便動不動地擺出一副祖師爺不容質疑的架勢,正宗王麻子獨此一家的嘴臉,是十分讓人討嫌的。如果真的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要是虛懷若谷的話,豈不更令人尊敬嗎!  37  宋蔡條《西清詩話》提到薛許昌的《答書生贈詩》里云:「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終」句,認為是「譏其不能變態也」。  有的作家寫得很多很多,一篇一篇的發表,一部一部的出版,但只是數的增加,而沒有質的變化,這種只求平面的進展,除了稿酬意義外,其他無可取之處。  38  北齊顏之推的《家訓》里,談到名與實時,嘆道:「吾見世人,清名登而金貝入,信譽顯而然諾虧,不知後之矛戟,毀前之干櫓也。」  在文學界,有了點名氣之後,就粗製濫造,就信口雌黃,就不知天高地厚,就開始砸自己的招牌,直到被大家搖頭,還不覺悶;  這樣的事例,非,止一起,也許,大幹世界,無所不有,要不,人們口頭上,哪有這麼多的談資呢?  39  宋代陸遊《老學庵筆記》載:「紹聖中,貶蘇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劉莘老新州,皆戲取其字之偏旁也。」  知識分子在有可能整治他的同類時,常常會冒出許多挖空心思的歹毒。尤其小知識分子握有權柄後,對付已成為階下囚的大知識分子,則更是像貓捉住老鼠後,且要殘忍地折磨,不讓你很快了結痛苦呢!  40  清代趙翼《甌北詩話》:「『新』豈易言?意未經人說過,書未經人用過。詩家之能新,正以此耳。若反以新為嫌,是必拾人牙後,人云亦云。否則,抱柱守株,不敢逾限一步,是留得成家哉?留得成大家者?」  文貴新意,這是作文之正理。但是,一個作家總是要跟在人家屁股後邊,不敢創新,不敢用新,不敢領風氣之先,不敢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做一番新的嘗試,越老先生的嘆息,大概是成不了大家的了。  他還在(論詩)里寫道:「滿眼生機轉化鈞,天工人巧日爭新,預去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所以,他認為:「大凡人才,必創前所未有而後可傳也。」  趙翼的創新說,在今天猶有其現實意義的。  41  楊炯詩云:「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豪邁奮發,一派文人瀟洒氣概。但他作盈川令時,「為政殘酷,榜殺下吏,輒不為意」。杜甫詩《麗人行》,痛訴楊國忠擅權亂國之害,但在《封西嶽賦表》中,反過來對這個奸相,極盡肉麻吹捧之能事。韓愈在未顯時,曾投書京兆尹李文,文中贊他「赤心事上,憂國如家」以討好,後來,進人中樞,作《順宗實錄》時,又把他貶得一塌胡塗,說此人為政之暴,恨得老百姓「皆袖瓦礫遮道伺之」,要他的命。  文人的兩面,有時,也頗令人納悶的。  這樣前後判若兩人,言行突然大相徑庭的人物,也是很多人見識和領教過的。但是,一個作家,那記憶力好像不至於差池到這種程度吧?今天的我,打昨天的我的嘴巴,或昨天的我,突然發現今天的我,完全變成一個王八蛋。  那麼,這前面的我和後面的我,肯定有一個不是人。  42  韓愈在《進學解》里,作為譬喻,說研究學問,應該廣采博取,包括甚至視為廢棄之物,說不定也能化腐朽為神奇,而成為有用之材。「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  作家,那就更應該以這樣的精神,去獲得知識和學問,使自己的創作積累愈益地豐厚起來。  還沒有嘗試,就先擺手,先拒絕,先退避三舍,那麼,他只能是個很好的教徒,但不大可能成為一個很好的作家。  43  在談到創作的準備時,宋代費袞在《梁溪漫志》里,引用了蘇東坡的一段話,很有現實意義。「東坡作文與可畫偃竹記云:『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迫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即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此固作畫之法,然不惟竹也,畫水亦然。」  這就是「胸有成竹」的典故出處了。  作家下筆前,腹稿好壞,常常影響作品的成活率。而腹稿好壞,某種程度又決定於作家的生活積累,文化功底,思想水平。即使如此,如果這位作家缺乏創作中的靈韻和才氣,也許畫的竹子,可能簡直挑不出一點毛病,但一定沒有鮮活的勃勃生氣。竹,果然是竹,然而是死竹。為什麼在古往今來,以竹為題的中國畫家中,獨有鄭板橋的墨竹最為人知呢?恐怕就在這把竹畫活了上。  44  蘇東坡的一生,「為小人嫉惡擠排」,就因為他「忠規讜論」,從不屈服邪惡,從不阿附權貴,所以,一直至死,也未能擺脫這些小人的騷擾。  他不明白,小人是不可得罪的。因為,凡小人,無不具有侵略性。你不招惹他,他還許要謀算你呢?  在《宋史》中,最後這樣寫道:「或謂軾稍自韜戢,雖不獲柄用,亦當免禍。雖然,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  正直的人,不大容易輕易轉變自己已經形成的觀點,想法,所以能夠始終一以貫之地做人,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更主要的,是他也尊敬自己的人格。  小人無人格,所以,就像轉蓬草一樣地因時、因勢、因利、因需,而不斷更改著臉上的面具。  45  宋代費袞《粱溪漫志》:「曹孟德嘗言:『老而能學,惟吾與袁伯業。』此事不獨令人不能,古人亦自少也。東坡以(論語新解》寄文潞公,書云:『就使無取,亦見其窮不忘道,老而能學也。』予竊謂年齒寢高,而能留意於學,此固非易事。然於其中亦有味。蓋老者更事既熟,見理既明,開卷記示,迎刃而解,如行舊路而見故人,所謂溫故知新者。人於少年讀書,與中年,晚年所見不同,其作文亦然。故老而能學,蓋有以樂之也。」  孔夫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誠然,學習,是一種快樂,但更是—種需要。年事高了,並不止步,仍手不釋卷求知求識者,那就達到一種永不滿足的境界。能如此孜孜不倦的老人家,便是人們心目中的大學問家了。  一些老人家被後進稱之為「老朽」,很大程度上,並不僅僅由於他倚老賣老。而是因為他已經像一泓死水,長期凝滯在那裡,只能散發出一股不雅的氣味,還要當做聖水來販賣,就難怪人們失敬了。  46  清人鄭板橋說過:「若一部《史記》,篇篇都讀,字字都記,豈非沒分曉的鈍漢!更有小說家言,各種傳奇惡曲,及打油詩同,亦復寓目不忘,如破爛櫥櫃,臭油壞醬悉貯其中,其齷齪亦耐不得。」  有的書,需精讀,有的書,粗粗一覽即可,有的書,翻翻,就扔開去。他的「以精運多」的讀書豐張,是對的,但像鄭板橋這樣設限,也人可不必。不看,如何知道為壞,不知壞,如何知道是好?斷然拒絕小說傳奇,稗史演義,恨不能糞除之,也是一種狂放的名士風流了。  47  錢謙益,王鐸擬稿,由趙之龍簽署的《降清文》中,有這樣一句遮醜的名言:「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志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所有投降派都會為自己的墮落,想出些好說辭。但無恥文人的本事,就在於能把一件極骯髒的行為,說得不但動聽,而且理直氣壯,這也是歷史更唾棄這種敗類的緣故。  48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快,不負少年頭。」如果把這首詩的作者名字糊住的話,讓一個不太了解歷史的青年人看,相信他會覺得這首五絕,是寫出了——個革命者視死如歸的勇氣和大無畏精神的。但是,要是告訴他,這是大漢奸汪精衛的作品,恐怕馬上覺得這首詩變味了。  他的《雙照樓詩集》,其中不乏這類激越昂揚的詩篇,但早就被歷史唾棄了。出此,也可增長一些見識,假如某位作家在作品中所標榜的真善美,和他在生活里所表現的假惡丑,大相徑庭的話,也就不必認為是很奇怪的事情了;  人之異於動物,就在於這種絕非單線條的複雜多變方面。  49  北齊顏之推的《家訓》中說到:「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為非,此以為是,或本同術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有些人,學問不大,見解不高,還自以為是,瞎說八道,恐怕是最壞的一種文風。  50  唐代李肇在《唐國史補》里說:「仁而為暴,聖而為狂,雌雞為雄,男子為女,為蛇為虎,耗亂之變化也。」  向自己的負面方向逆轉,作家有時也不能免。  51  吃不著葡萄,便說那葡萄是酸的,這是《伊索寓言》里那隻狐狸的心態。  有些作家,尤其「開到荼藤花事了」的作家,就開始要對這位撇嘴,對那位白眼了。  王安石罷相回金陵,住在謝公墩,寫了一首詩:「我名公宇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這位老先生會為一個地名,要跟幾百年前那位淝水之戰的謝安石爭,也真是夠意思的。  52  文學是至情的流露。  魏晉時,乇粲喜作驢鳴,阮藉好為虎嘯,這種吶喊的慾望,可能也是作家的一種天性吧?  53  宋代的嚴羽在《滄浪詩話》里說:「學詩有三節,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其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矣!」  寫小說,亦應是如此這般。  54  宋代范仲淹《唐異詩序》云:「詩有者流,厥情非一,失志之人其辭苦,得意之人其辭逸……如孟東野之清苦,薛許昌之英逸,」  太快活了,不可能寫出沉重的文字,頂多無病呻吟而己。  55  《豆棚閑話》云:「更有—班都是浪里浮萍,糞里臭蛆似的,立便一堆,小便一塊,不招而至,揮之不去,叫做老白賞。」  在文壇上,這種無聊人的結群,也是挺能生事的一夥。  56  唐代的官員工資是很微薄的,什麼糧補,菜補,獨生子女費都沒有的。就這點死工資,著名詩人白樂天做校書郎,還很感激,甚至寫進詩單。「幸逢太平代,天子好文儒,小才難大用,典校在秘書。俸錢萬六千,月給亦有途,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  還沒有見當代任何詩人,在詩里寫他的月工資收入者。文人不恥談錢,但不要鑽進錢里出不來。  57  《大戴札記》云:「小知而大不決,小能而不大成,顧小物而不知大淪,急變而多私,曰『華誕』者也。」  文學界那些看起來像回子事的小家子氣,就是這種虛浮誕妄之輩的典型行為。  58  清代包世臣《再與楊季子書》中極贊蘇東坡:「子瞻機神敏妙,比及暮年,心手相忘,獨立千載。」只有達到如此境界,方為大師。  現在那些人封的和自封的人師,不要說千載,還健在著,就被人忘得乾乾淨淨了。  59  李漁在《閑情偶寄》里講到:「說話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脫;行文不板實,一篇之內便有一段空靈,此即可以填詞之人也。」  執拗拘泥,大概是寫不出好文章的。  60  趙翼《論詩》:「大凡人才,必創前所未有而後可傳也。」  文學的生命力,就體現在這個新字上,在文學上,只有創新,才能有立足之地。  61  唐代白居易自云:「二十以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致口舌成瘡,手足成胼。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髮早衰白,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者,動以萬數,以苦學力文之所致。」  文學上靠僥倖成功者,有,但不多:而能成白居易這樣大家者,則更少。  62  蘇軾《自評文》曰:「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瀉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它雖吾亦不能知也。」  巨匠之言,直令後人惟有高山仰止的份了。  63  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詞曲》里,嘲諷那些略無創新之意,卻難逃模仿窠臼的作品時說:「吾觀近日之新劇,非新劇也,皆老僧碎補之衲衣,醫士合成之湯藥,彼割一段,此割一段,合而成之……語云:『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以此贊時人新劇,可謂定評。」  小學生寫字,要描紅格子,剛開始寫作,可能受到某位名家影響,有一點模仿痕迹,總是一個不免要走的過程。但是,已不是小學生,仍在那裡描紅,已不是初學寫作者,還在那裡依樣畫葫蘆,照搬洋人洋作,來唬孤陋寡聞的同胞,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64  清代趙翼《書懷》一詩中寫道:「其此一尺面,竟無一人肖。人心亦如面,意匠戛獨造。同閱一卷書,各自領其奧,同作一題文,各自擅其妙,何此胡為然,各有天在竅。」  每個人的文學成就,都是他自己的天分和努力的結果。  65  宋代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上載:「東坡云:『詩文豈在多,一頌了伯倫。』是伯倫他文學不見於世矣。」  伯倫,是晉代文人劉伶的字,他是竹林七賢之—,由於他的一篇《酒德頌》,使他獲得千古酒鬼的稱號以後,他的其它作品的光輝,反而都被掩蓋住了鱉所以,一個作家一旦被定型以後,想改變讀者對他的形象,是很難的。  66  在建安文人中,陳琳是很負盛名的。袁紹舉兵討伐曹操時,特地請他寫了一道檄文,曹操讀了以後,連偏頭痛的病都嚇好了。他的作品《武庫賦》、《應機論》傳到了吳國,吳國長史張了綱嘆服不已,寫封信去讚美不已。  陳琳給他回信說:「自仆在河北,與天下隔,此間率少於文章,易為雄伯,故使仆受此過差之譚,非其實也。今景興在此,足下與子布在彼,所謂小巫見大巫,神氣盡矣!」  一個文人,能有這樣的謙謹精神和自知之明,是很值得敬佩的。  67  清代趙翼《甌北詩話》里談到查初白的詩:「此種眼前瑣事,隨手寫來,不使一典,不著一詞,而情味悠然,低徊不盡,較之運占鍊句者更進矣。」  寫得好,雖眼前瑣事,也給讀者美的享受。  寫得不好,即使是重大題材,讀者也會掉頭不顧而去。  68  宋代尤袤《全唐詩話》:「(司孛)圖既負才慢世,謂己當為宰輔,時人惡之,稍抑其銳。圖憤憤謝病復歸中條,與人書疏,不名官位,但稱知非子,又稱耐辱居士。其所居在禎貽溪上,結茅屋命曰休休亭。」  司空圖對於唐代詩歌的評淪,可謂獨樹一幟。如果他覺悟晚,—定留戀官場的話,也許,他就不會有這樣卓爾不凡的學術成就了。  要想在精神領域裡馳騁,那麼,對於物質世界的慾望,大概就得放棄一些了。  69  「在把握一種藝術事物時,不但要追求形似,更要追求神似,而且要達到物即是我,我即是物的出神人化程度,方算成功」  所謂「化境」,就是這一步了。  70  《世說新語》卷上之上:「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車不停軌,鸞不輟軛。詣黃叔度,乃彌日信宿。人間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萬傾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  也許,一個作家,還只是一條潺潺小溪,也是應該不輕易地就被人影響,受人左右。所謂「澄之個清、擾之不濁」,就是說一個作家的思想,必須達到博大,深邃,堅定,覺悟,方能不隨波逐流,任人俯仰。  71  宋代楊萬里《讀詩》詩曰:「船上活計只詩編,讀了唐詩讀(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絕句當朝餐。」「半山」,是宋代王安石的筆名,因居處而名之。清代袁枚在<隨園凈活>里談論王安石的詩,看法則迥然不同。「王荊公詩,無一句自在,故其為人拗強乖張。」  作家談作家,詩人談詩人,都難免很多主觀色彩,有不足憑信之處。  對所有的名家名言,都要過一過腦子,因為有許多假冒偽劣的東西,常常打出真理的幌子,來騙人的。  72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陸遊這兩句詩道出了創作真諦。  文學作品,是很難進行工廠化生產的。過去,我們搞過三結合流水線式的寫作方法,現在看起來,除了熱情可嘉這一點外,其它什麼都留不下來。  因為,從原生態的生活質素,化為作家腦中的形象思維,再經過凝練,升華,到靈感的爆發,而形諸文字,那是極其複雜的精神活動過程。  如果文學創作是那樣簡單容易的話,我們這個世界就有成千上萬個托爾斯泰和羅曼羅蘭了。  73  清代納蘭性德《書<昌谷集>後》云:「少陵詩首見於冬日碓城謁老子廟時,為開元辛已,杜年已三十,蓋晚成者也。」  —個作家成名的早晚,與他的成就高低,是沒有必然聯繫的。  74  自信,是必要的,但還需要有一份自審之心,知道自己是吃幾碗乾飯的,就會腳踏實地,實事求是了。  75  清代袁枚《隨園詩話》卷五:「寧藏拙而不為則可,若護其所短,而反譏人之所長,則不可。所謂以宮笑角,以白詆青者,謂之陋儒。」  民間諺語「說人防打嘴」,就是這個意思。  有的作家,看不慣某位同行,就糞土其全部作品,也太絕對了些。烏鴉落在豬身上。看得見人家的黑,看不見自己的黑,是令人忍俊不止的。  76  —個很不錯的作家,突然寫起不三不四的東西來,自己生是把自己敗壞了,也真是替他惋惜啊!這就如《隋書,盧愷等傳論》里所說:「然皆有善始,鮮克令終,九仞之基,俱傾於,—匱,惜哉!」  無論如何,寫作是一份謹慎的事業,是要正正經經去從事的。  77  作家最後較量的是人格。  阮大鋮的詞曲,並不弱於明末的其它文人,但還是被讀者唾棄,連他的《燕子箋》也不為後世所重、他的《詠懷堂詩集》比之嚴嵩的《鈐山堂集》「命運尤惡」,這就是無恥的結果。  78  《國語·魯語下》:「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向義,勞也。」  對於作家來講,太安逸了,要寫出有些分量的作品,大概是有點困難的。  79  宋代費袞《梁溪漫志》載:「東坡一日退朝,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有何物?』……朝雲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入時宜。』」  在文學上,隨波逐流,追躡新潮,當然不是壞事;但執故守常,不依時尚,也未必不是好事。  80  清代文人李漁,在《閑情偶寄·詞曲,結構》里說:「作傳奇者,能以頭緒忌繁四宇,刻刻關心,則思路不分,文情專一。」  凡名著,總是能三言兩語,便提綱挈領,道其梗概,而一目了然。  若一篇作品,頭緒紊亂,脈路多端,枝蔓橫生,重床疊屋,一下子很難說清道明主旨要意者,想成為傑作,大概也難。  81  清代顧炎武在《日知錄》里講過:「古人之文,不特—篇之中無冗復也,一集之中亦無冗復。」  冗復,是作家思想貧乏所造成的。  82  清代趙翼《甌北詩話》在談黃山谷時,盛讚蘇軾:「東坡隨物賦形,信筆揮灑,不拘一格,故雖瀾翻不窮,而不見有矜心作意之處。」  作文,最怕這個矯揉造作廣;  據說,酒壞了,尚可做醋,但文章酸了,便什麼東西也不是了。  83  明代楊慎《升庵詩話》卷十—:「學詩者動輒言唐詩,便以為好。不思唐人有極惡劣者……如『莫將閑話當閑話,往往事從閑話生。』如『水牛浮鼻渡,沙鳥點頭行』;此類皆下凈優人口中語。」  學現代派,是好事情,但把現代派那些毛病,也圓圈吞棗一併學了來,就值得疑問的了。  84  宋代蘇軾在《五禽言》詩序里說:「梅聖俞嘗作《四禽言》。余謫黃州,寓居定惠院……春夏之交,鳴鳥百族,土人多以其聲之似者名之,遂用聖俞體作《五禽言》。」  詩中坡老自注五禽為:蘄州鬼、脫卻破褲(即布穀)、麥飯熟(即快活)、蠶絲一目箔、姑惡(即水鳥)。由此可見,一個充滿了樂觀主義的作家,無論在怎麼樣的逆境里,也不失去他熱愛生活的天性。  只有敵視一切的人,才會對世界各式各樣的聲音,表示仇恨和不能容忍。  85  宋代范正敏《豚齋閑覽,編詩》載:「或問王荊公雲,編四家詩,以杜甫為第一,李白為第四,豈內之才格詞致不逮甫耶?」  後人給前代作家排座次,似是—種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但總是有異議,這說明了相距若干年後,必然會產生閱讀作品時的審美差異,和讀者不同於先前的價值取向。因此,對於任何作家來說,眾口一詞的,永遠不變的看法和評價,幾乎是不太可能的。  86  文學這東西,是最不怕花樣多的,詞,在唐代,叫做「詩餘」,就是詩的下角料的意思,算不上正經角色。到了宋代,它居然成了主流。  87  末代無名氏《釋常談,八斗之才》:「文章多謂之八斗之才,謝靈運嘗云:『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佔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典分一斗。』」  謝客最後在廣州棄市,不能不說與他這種恃才自負的性格有關。太狂放了作家,常常不害文,而害身,一部文學史,這樣的例子是不勝枚舉的。  88  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詞曲上·結構》里寫到,「吾謂技無大小,貴在能精……否則才誇八斗,胸號五車,為文僅稱點鬼之談,著書惟供覆瓿之用,雖多亦奚以為?」  在文學這個領域裡,作品在精而不在多,以量是無以勝質的,不過浪費紙張和印刷油墨罷了。  89  《藝文類聚》引南朝梁張綰《龍樓寺碑》:「蓋聞井魚之不識巨海,夏蟲之不見冬水,故知局於泥瓮者,未測滄溟之浩汗,篤於一時者,寧信寒暑之推移。」  狹隘,是一個作家最大的局限。  90  明代方孝孺《送平元亮趙土賢歸省序》曰:「古之道不過譽於人,不浮費於辭。今則不然,譽不過,則人以為慢,辭不洽,則人以為吝。」  看來,當評論家的這種不得己的苦衷,古亦有之。  91  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詞曲,結構》里說:「技無大小,貴在能精,才乏纖、洪,利於善用。」  一個「能精」,一個「善用」,對於寫作的人來講,也就夠了。  92  清代薛雪《一瓢詩話》:「杜少陵詩,止可讀,不可解。何也?……余謂:讀之既熟,神將通之,不落言詮,自明妙理,」  領悟,比解讀更重要些。  93  讀《三國演義》開頭部分,黃巾教徒一下子瀰漫九州,勢不可遏。這當然是由於漢末政治腐敗,民不聊生的結果。但用以維繫這些農民起義者的,卻是張角的裝神弄鬼,也著實荒謬。這種幾十萬人的集體荒謬,說明了中國人精神的匱乏,便是宗教,或類似宗教的各種精神鴉片,得以暢銷的時機。  被麻醉了的老百姓,迷信了天上的神和人間的神以後,更昏昏然不知東南西北了。竟真的相信自己刀槍不入,興沖沖地被領袖驅使著向政治或軍事的絞肉機里走去。  94  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中說:「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盪,頗有奇氣。」  一個作家,閱歷和識見,麻是不可少的。  95  《舊唐書,上官生傳》:「本以詞彩自述,工於五言詩,好以綺錯婉媚為本。儀既顯貴,故當時多有效其體者,時人謂之上官體。」  在創作中,就怕這種極其庸俗的仿效。  96  宋代歐陽修在《與梅聖俞書》中曰:「取讀軾(即蘇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  如此扶掖後進的前輩,能不令人欽敬嘛!  97  蘇軾曰:「某生平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  嘗到創作的快樂,便是大幸福了。  98  明代萬時華《詩經偶箋序》曰:「夫古人之唱嘆淫佚,神境超忽,而必欲硬提其字句以為綱,強疏其支派以為斷,千年風雅,幾為迂拙腐陋之書,嗟乎,弊甚矣!」  一定要把某些作家,某些作品,捏合在一起,劃為某種新XX流派而一概論之論的評論家,也難免這種牽強附會的毛病。  99  清代李漁《閑情偶寄》云:「插科打諢,填詞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歡,智愚共賞,則當全在此處留神。」  太耍貧嘴了,也會使文學變質。  100  宋代尤袤談讀書:「飢,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朋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  明代陳繼儒曰:「吾讀未見書,如得良友,見已讀書,如逢故人。」  有的作家,以不讀書為榮,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101  清代吳研人《兩晉演義序》稱:「《三國演義》出,而膾炙人口,自士大夫至輿台,莫不人手一篇。人見其風行也,遂競效為之,然每下愈況,動以附會為能,轉使歷史真象,隱而不彰,而一般無稽之言,徒亂人耳目。」  歷史小說不是歷史,但也不應是顛倒歷史,違反歷史,可以隨心所欲,信口雌黃的玩藝兒。  102  明代鄒迪光《始青閣稿自敘》:「人所必無,己則必有,人所必有,己則必無;人所或有或無,己則必無必有。」  學問之道,在於與眾不同。那麼,寫作品,也應如此。  103  清代吳研人《兩晉演義序》曰:「夫蹈虛附會,誠小說所不能免者,然既蹈虛附會矣,而仍不免失於簡略無味,人亦何有此小說也?」  在小說中,情味二者,大概是不可或缺的。  104  清代唐甄在《潛書》里說:「世尚文辭,則為名士,世尚氣節,則為直士,世尚功業,則為才士。」時尚,對於作家是會產生一定影響的。如果世尚錢財的話,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墮入物慾之獄,而從此一劫不復者?  105  漢代王充《論衡·實知》:「夫可知之事,惟精思之,雖大無難;不可知之事,厲心學問,雖小無易。故智能之士,不學不成,不問不知。」  這些做學問的道理,用在寫作文學作品上,也是相通的。  106  一個作家的創作,不可能永遠處於巔峰狀態。像波形曲線一樣,有時在波峰,佳作連連,高潮迭起;有時在波谷,低迷徘徊,停滯不前。其實,這種周期反覆,雖大家巨匠,亦在所難免。  進入低潮,就不必硬撐著作莢雄,而尤其不可像清代大文人袁枚在《隨園詩話》卷五里所說的那樣:「寧藏拙而不為則可,若護其所短,而反譏人之所長,則不可。所謂以宮笑角,以白詆青者,謂之陋儒。」  當代陋儒拿不出像樣作品,不但護其所短,譏人之長,還要扯起大旗,糞土一切,這就是中國式的犬儒主義了,找不行,統統都給我不行。其實,與其有這鬥嘴嘔氣的功夫,還不如關起門來讀兩天書好呢!  107  宋代孔平仲《續世說識覽》:「王、楊、盧、駱,謂之四傑。裴行儉曰:『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後文藝。勃等雖有文才,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楊子沉靜,應至令長,余得令終為幸。』」  裴行儉是一個政治家,不能算純粹的文化人,他是以常人的心理來看待文化人的。「享爵祿」,肖然未必是文化人的終結目標。  但是,作為一個作家,那應該是最有文化的,作家的文化是表現在知識的豐富和行為的成熟這兩個方面,因此,切莫在知識上和行為上都不及格,那樣的話,一個打折扣的「浮躁淺露」的作家,總是會被人所不肯的。  108  唐代劉知幾《史通,敘事》:「晦也者,省字約文,事溢於句外……夫能略小存大,舉重明輕,一言而巨細咸該,片語而洪纖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浦起龍解釋:「晦之雲者,意到而筆不到也。」  在作品中,聰明人不必把話說盡的,只有啰唣鬼才喋喋不休,惟恐讀者不明白,其實,人家的耳朵早被磨得生繭了。  109  宋代朱弁《曲洧舊聞》卷六載:「東坡嘗與劉最父言:『某與舍弟習制科時,日享三白,食之甚美,個複信世間有八珍也。』貢父問三白,答曰:『一撮鹽,一碟蘿蔔,一碗飯,乃三白也。』」  一代巨匠,對於生活的追求,能夠淡泊如此,誠可敬矣!  110  文學是份謹慎的事業,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最忌那種過分膨脹,恃才狂放,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物。清代袁枚在《隨園詩話》卷七里說到:「太白『斗酒詩百篇』,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不過一時興到語,不可以詞害意。」  李白,蘇軾,俱大家巨匠,這種汪洋恣肆的才華,並不是每個為文的人都能有的。如果素質平甲,中人之資,還是不宜作揮灑自如的大手筆狀,否則就要山洋相的。  111  清代俞樾《春在堂隨筆》卷五:「著書之家,干慮一失,往往有之。」  寫作,應當儘力避免出錯,而且不必怕人挑錯,若知錯能改,以後再不犯同樣錯誤,也就是了。  112  宋代蘇軾《雜說送張琥》:「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吾告子止於此矣!」  現在讀東坡先生,就知道這位大師的全部文學實踐,是離不開這個知和行的總精神的。  113  據傳:唐代詩人劉希夷寫了一首《代悲白頭吟》,另外一個墮落文人宋之間看到其中有「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聯,嫉妒得要死,遂找人殺了他,將這首詩竊為已有。  嫉妒,分兩種顏色,白色者是競爭性的,黑色者則為傷害性的。但願文人的嫉妒,白多黑少。看到別人寫得好,則努力要寫得更好,不是想法把別人幹掉,只剩下或只允許自己寫得好,那樣,文壇就會在良性競爭中大發展了。  114  讀田北湖《與某生論韓文書》:「嗟呼,後人之於前人,人譽亦譽,人毀亦毀,因其一節之長,遺其全體之短,習非勝是,好惡不公,有起而匡謬正俗者,輒謂傷忠厚焉。」  對於前人的作品,尊重是一回事,實事求是的看待,又是一回事,別人怎樣評價,和你怎樣看待的不盡相同,則更是另—回事,這才是做學問的態度。  115  《太平廣記》引《北夢瑣言》講唐代詩人高蟾,「詩思雖清,務為奇險,意疏理寡,實風雅之罪人。(詩人)薛能謂人曰:『倘見此公,欲贈其掌。』然而《落第詩》曰:『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蓋守寒素之念,無躁競之心,公卿問許之。」  像薛能這種好挑是非,好發議論,好為領袖,好作狂言者,是文學史上歷來不會絕種的好事之徒,縱使高蟾是詩壇上「風雅之罪人」,禍延所及,無非「謬種流傳」罷了,也不至於要賞人家耳光呀!所以,這類在文壇上好管別人閑事的人,無論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是令人厭惡的傢伙。  116  作品應不憚其煩地修改,這是常識。但有些時候,有些情況,則是要斟酌行事的。  明代陶宗生《輟耕錄·錢武肅鐵券》載:「禪月貫休嘗以詩投之,有『滿堂袍醉二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之句,錢土愛其詩,遭客吏諭之曰:『教和尚改十四為四十,方與見。』休性匾介,謂吏曰;『州亦難添,詩亦不改,然閑雲野鶴,何天而不飛耶?』遂飄然入蜀。」  這個和尚,不因為對方是權威人物,而對自己作品,作違心的改動,倒也有點骨氣。  117  宋代惠洪《冷齋夜話,歐陽修何如人》:「又問(歐陽修)能文章否?無逸曰:『也得。』尤逸之子方七歲,立於旁,聞之,匿笑而去。」  從這與歐陽公同時代人的筆記看,如此椽然巨筆,亦有不被人知的隔膜。所以,文學的知名度,應該只求為知者所知,也就行了,也就無所謂寂寥了。如果——心想轟動的話,如同歌星,影星,球星一樣,再製造一點緋聞,達到「天下無人不識君」的效果。然而,知名度和作品水平不成正比的話,豈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更為尷尬了嘛?  118  《太平廣記·高蟾》:「前輩李賀歌篇,逸才奇險。雖然,嘗疑其無理。杜牧有言:『長吉若使稍加其理,即奴僕命騷人可也,』是知通論不相遠也。」(出《北夢瑣言》)  寫東西要是中規中矩,不敢逾越,缺乏豪氣,毫無創造,沒有什麼新鮮奇特的地方,那還有什麼看頭?「疑其無理」和「稍加其理」,便是藝術家和匠人的區別所在。  119  文學上的流派之爭,門戶之見,也是數千年的中外文壇上,屢見不鮮的事情。正如曹丕在《典論》里所言:「文非,體,鮮能備善」,耐且,有些作家也難免有些「貴遠賤近,向聲背實」,「暗於自見,謂己為賢」的性格上的弱點。所以,出現各較短長,「文人相輕」的狀態,也就不以為奇了。  這當然不是一件壞事,任何文學上的競爭,總是會促進文學的進步。可若是自封正宗,只此—家,心胸狹窄,排他成性的話,那文學世界應有的繽紛斑斕的局面,就會相對減色了。  為文學計,寬容應是第—位的。  120  明代李贄《與焦弱侯書》中云:「兄所喜者亦向日之卓吾耳,不知向日之卓吾甚是卑弱,若果以向日之卓吾為可喜,則必以為今日之卓吾為可悲矣!」  這個其實是做人的道理,用在文學上,也未嘗不可。  一個努力追求的作家,揚棄被人認可的昨天。開拓未被人首肯的明天,這不是一件壞事情。作家沒有了變化,大概也就沒有了進步。正視並尊重作家的創作試驗,文學才不會總是一副面孔。  121  宋代姜夔《續書譜》稱:「大抵下筆之際,盡仿古人則少神氣,專務遒勁則俗病不除,所貴熟習兼通,心下相應,斯為妙矣!」  不泥古哲,不趨時賢,融會貫通,找到自己,做學問,如此,寫小說,也應如此的。  122  魯迅在評價屈原的弟了宋玉時,說道:「然其學屈原之文辭,終莫敢直諫,蓋掇其哀愁,獵其華艷,而『九死未悔』之概失矣。」  若是沒有精神上的師承,只是表象的、皮毛的仿效,這種嫡傳弟子,不要也罷。若是有人打出某位名家巨匠的傳人招牌,不過是為了推銷自己,那就很有賣假藥的嫌疑了。若是老先生已經作古,他的那些冒出來的門生,胡說八道,招搖撞騙,欺侮躺在棺材裡的人,無法跳出來闢謠更正,那就只能說是下作之徒了。  123  《宋史,沈攸之傳》:「攸之晚好讀書,手不釋卷。《史》、《漢》事多所記憶。常嘆曰:『早知窮達有命,恨不十年讀書。』」  能悟到這一點,便入門徑矣!  但有些人,以不讀中國書為榮,也是咄咄怪事。  124  漢代陸賈《新語,術事》:「世俗以為自占而傳之者為重,以令之作者為輕;淡於所見,甘於所聞,惑於外貌,失於中情。」  衡量作品,評估作家,一不能厚古薄今,二不能人云亦云,三不能光注意表面文章,而忽略了內在的真實才情。因此,求實,便是第一要緊的事情了。  125  清代鄭燮在《板橋潤格》,詩中自我標價:「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  板橋先生的不矯情處,就在於他不像有些人,滿口清高,又斤斤計較,作不食人間煙火狀,卻算盤珠子打得天響。  126  唐代杜牧詩云:「自古白髮最公道,從來不留貴人頭。」無論貧富,無論貴賤,無論成敗,無論高低,衰老,是人類的一種正常現象。蘇東坡四十七歲時,正是他創作旺期,於《念奴嬌》中,就發出了「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的感慨。任何偉大的作家,總有高產期不再,退出舞台中心的晚年,不服老是值得後人欽佩的,但不必強掙著一定要當永遠的主角。  如此悟道,斯為明智。  127  《續傳燈錄,可真禪師》:「問師『如何是學人著力處?』師曰:『千日斫柴一日燒。』」  厚積薄發,做學問如此態度,寫小說,也大體上是這樣的。沒有豐富的積累,憑一點小聰明,可混得—時,但混不了一世。文壇上一些像流星似迅速消失在天際的人物,一個很重要的敗因,就是斫柴的工夫不夠。  看來,努力斫柴,方為上策:  128  人貴有自知之明,說說是容易的,但真正做到,卻也未必容易。  清代王士楨《池北偶談·談藝三·林初文詩》:「丘見之,慍曰:『林詩二十八字,正得二十八圈,吾詩百篇,最少豈不值得二二十八圈乎?』人傳以為笑。」  怕就怕這種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的作家同仁。  129  宋代吳曾《能改齋漫錄·議論》:「東坡在資善堂中,盛稱河豚之美,李原明問其味如何?答曰:『值那一死!』」  攀死吃河豚,固不足取,但有勇氣一試,嘗到值得一死的美味,東坡先生的這種吃的膽量,可謂極致焉。他在文學世界裡,也是如此實現自我的,他的一生,不知多少回因文禍而險幾遭殃,然而,他的至死不悔,也成就了文學史上千古不滅的他。  大凡一個作家,要沒有一點豁得出去的冒險意識,想達到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大概也難,安分守己,循規蹈矩,等因奉此,照本宵科,做小員司是刮刮叫的,以這樣方式做作家,十個有九個不靈。  130  清代人張塤在《冬青樹序》中說:「文章爛漫易,老境難。老而干瘠非老也;老而健,老而腴,刊去枝葉,言無餘剩,此為老境。」  文學,從來就是—場在遣詞用意上,誰比誰更凝練、更雋永、更準確、更形象的競賽。  131  應孩用現代人的觀點去估量歷史,而不應該把歷史人物可怕地「現代化」地武裝起來。時下一些歷史題材的作品,所以被人嗤之以鼻,就恰恰與此相反,古人在他們的筆下,摩登得令人咋舌,而作家本人的思想,不比封建文人進步多少,一個作家,思想像蠶蛹一樣,束縛在自作的繭里,不敢突破半分,是很可悲哀的事。  132  清代姚瑩《從祖惜抱先生行狀》云:「知先生不再出矣,臨行乞言,先生曰:『諸君皆欲讀人未見之書,某則願讀人所常見書耳。』」  讀常見書,獲非常見,這才是大識見者。  133  蘇軾在<詩論)里說:「夫六經之道,惟其近乎人情,是以久傳而不廢。」  悖謬,偏執,躁狂,虛妄,以牆縫裡的蠍子心態,打量這個世界,抱著敵視仇恨的眼光而寫出來的作品,大概只適合精神變態者閱讀。  134  明代謝榛《四溟詩話》卷一:「唐詩如貴公子,舉止風流:宋詩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賓,辭容鄙俗。」  這樣鄙夷宋濤的看法,自是一家之言。但也說明,對於文學作品的評價,向來是不一致的,而且也沒有必要一致,也無法一致的。  135  清代葉燮《原詩·內篇下》:「且夫胸中無識之人,即終日勤於學,而亦無益。俗諺謂為『兩腳書櫥』,記誦日多,多益為累。」  死讀書固然無益,但要比不讀書強,要比不讀書還自以為是者強百倍。  136  《太平廣記·卷二百一李邕》:「邕早擅才名,尤長碑記。前後所制,凡數百首,受納饋送,亦至鉅萬。自古賣文財,未有如邕者。」(出(談賓錄))  勞動所得,按值索酬,即使討價還價,亦無可厚非,這和拜金主義是不同的兩回事。  137  宋代秦觀《謝王學士書》中嘆息:「每觀今時偶變投隙之士,操數寸之管。書方尺之紙,無不拾取青紫為宗族榮耀,而己獨碌碌抱不售之器以自濱於饑寒。」  攀附名人以自炫,俗稱「啃招牌邊」,藉此混一碗飯吃,在文場上,此等人亦不乏見。  138  《資治通鑒,晉安帝元興三三年》:「桓玄性苛細,好自矜伐。主者奏事,或一字不體,或片辭之謬,必加糾摘,以示聰明。」  這種挑剔別人文章中小毛病而自炫者,從來是不會絕種的。  139  林紓在《孝女耐兒傳》(即《老古玩店》)的序中坦率承認:「予不審西文,其勉強廁身於譯界者,恃二三君子為余口述其詞,余耳受而手追之……得文字六千言,其間疵謬百出。」  林琴南先生這番話,比之時下,—些不識ABC,卻以原裝貨自居,在大言不慚介紹西方文學新觀點者,多一份難得的減實。  140  唐代李白《與韓荊州書》中寫道:「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偏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雲耶!」  希望被人賞識,是詩人、作家難免之情,但若是因為不能如願以償,而自我賞識,自我推崇,自我標榜,並自作多情的話,就有點下作了。  141  若不敢否定昨天的足跡,便不會有明天的路。  唐代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云:「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濤,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在他眼裡,文學的勇氣,主要表現在不斷的揚棄上。即或是冉輝煌的過去,也是過去。何況只是一個貧薄的、寒酸的、並非值得珍惜的過去呢?所以,他的一破五百年積弊的詩歌革命,從而開創了一個繁榮的唐詩局面。  142  宋代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三:「楊東山嘗謂余云:『丈夫自有衝天志,莫向如來行處行中』豈唯制行,作文亦然。如歐公之文,山谷之詩,皆所謂『不向如來行處行』者葉門」  在文學創作這條路徑上,沿著別人的腳步走,能出息者,大概是不多的。若不能在自己的作品中,寫出與別人的不同來,說得難聽一點,也就是跟屁蟲而已。  143  宋代丞相文天祥被虜北上,囚在幽燕獄中,他是個詩人,便以讀杜甫詩來消磨獄中歲月。久之,他竟將杜詩中五言部分,集為二百首絕句,可見研讀揣摩之深。他在《集杜詩自序》里說:「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覺為吾詩,忘其為子美詩也。乃知子美非能自為詩,詩句自是人情性中語,煩子美道耳。子美與吾隔數百年,而其言語為吾用,非情性同哉?」  144  《三國演義》中的趙子龍,一身是膽,所以,有勇有謀,百戰百勝。作家的膽識,也是作品能否成就的關鍵。  倘若一個作家,在寫作時,縮手縮腳,畏首畏尾,左顧右盼,躊躇忐忑,是成不了大器的。  145  清代顧炎武,在他的《日知錄》里提出「詩不必人人皆作」的觀點,「若一人先倡,而意已盡,則亦無庸更續。」  沒有什麼新意的重複,真小如免開尊口。  146  明代沈德符《野獲編》中說到禪林諸名宿時,調侃那些和尚說:「至近日,宗門諸名下,事以壇坫自高,相駁相嘲,以至相妒相詈,真一解不如一解矣!」  凡自認為是一派者,無不具有強烈的排他性,禪林如此,文苑又何嘗不如此呢?  147  《太平廣記》載:「唐大後時,張岌諂事薛師,掌擎黃膜隨薛師後,於馬旁伏地承薛師馬蹬。侍御史郭霸嘗來俊臣糞穢,宋之問捧張易之溺器。並偷媚取容,實名教之罪人也。」(出《朝野僉載》)  文人下作,一至於此,嗟夫!  148  宋代秦觀《與參寥大師簡》中曰:「黃(庭堅)詩,未有力盡翻去,且錄數篇,嘗一臠足知一鼎味也。」  作家的風格,一經形成,大概是坪太容易變的了。  149  曹丕在《與吳質書》葉,云:「觀占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主。」  行為不檢,有欠自重,名聲敗壞,貽人笑柄,在文壇上的這類事,確是從來不絕的。  150  《太平廣記》卷一八三引宋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庸末舉人,不問事行文藝,但勤於請謁,號曰精切。」  一個文化人,盡琢磨怎麼樣走門子,拜碼頭,串高門,攀名流的話,確實是沒有多大功夫坐下來寫東西的了。  151  《莊子,知北游》:「是其所美者為神奇,所惡者為腐朽。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  神奇與臭腐之間,既是對立的統一,也是因時間空間的變異而會相互轉換的兩極,所以,在大匠的文字中,化腐為奇,驚世駭俗,神來之筆,突兀橫空,不是什麼新鮮事。惟有這樣,才幹古傳唱,嘆為觀止。若是一位咬文嚼字的章句儒,永遠戰戰兢兢,不敢逾雷池一步的話,也就只好伏案寫一輩子八股文了。  152  宋代嚴羽《滄浪詩話》中談到李白和杜甫的時候,持一種不分伯仲的看法。  他認為:「李杜二公,正小當優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李白不能作。」  「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鬱。李白《夢遊天姥吟》、<遠別離>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車行》、《垂老別》等,太白不能作。」  詩人也好,作家也好,自古至今,無不各有其長,各有所短。梁山泊忠義堂上的一百單八將的排座次,這類江湖間的義氣,實質是反映了中國農民即使革了命,也免不掉的封建意識,所以才有權力分配的生式認定。但一定要給文學大師排位,多少也是農民意識的表現了。即或不說是信口雌黃,也是徒勞無功的事情。  153  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里說:「意貴透徹,不可隔靴搔癢,語貴脫酒,不可拖泥帶水。」  又說:「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音韻忌散緩,亦忌迫促。」假如我們把文中的「音韻」理解為「語言節奏」的話,這些寫詩的道理,用之於小說創作,也是一樣的。  154  寬容,是一種有足夠信心的表現。  梁山上的白衣秀士王倫,所以容不得林沖,正是由於他實在敵不過的原因。文壇上那些心胸狹窄之輩,說了歸齊,只不過是癟皮臭蟲而已。  155  自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後,中國人(不光是統治者)便習慣在意識形態領域裡,搞壟斷主義,排他性,一花獨放,只許自己活,不許別人生的文化專制。  於是,選擇與比較,就成了犬逆不道。  其實,北京人愛喝花榮,從來不把喝烏龍茶的福建人、廣東人視作仇敵。同樣,醉心於茅台、五糧液的酒鬼,絕不會將人頭馬、xo當成毒藥的。  156  我們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不是神仙,不是聖賢。產生神仙和聖賢的傳奇時代,已經過去了。  157  人心才是沒字的碑啊!  158  在中國,一提到美人計,就想到這個董卓。其實,美人計早就有之,中計者也不知多少。  自從人類懂得可以靠權力獲取情慾的滿足,美色的佔有以後,美人計便出現了。當原始社會的互相劫奪的戰爭中,被虜掠的一個美麗女俘,明白向征服者面露囅然一笑,能夠改善一下自己囚徒命運時,這大概是最早使用美人計的大師。  千百年來,權力,金錢,女色構成互易的局面。權力可以得到金錢和女色,金錢能夠買到女色和權力,同樣,女色也能換來權力和金錢。於是這三者是人類社會中很大一部分人運作的槓桿。尤其對於那些擁有了一切,以追求享有性特權,三宮六院之外,隨便玩女人,便是至高境界,對農民政權的統治者來說,這一招最能讓那些昨天的莊稼漢們乖乖地舉起雙手了。  159  苦難磨練作家,也造就作家,這在中國或者世界的文學史上,絕不是偶然現象。過海以後的蘇東坡,他的筆墨,更是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應該說那最終流放地的海南島,人傑地靈,催發他的文學神思吧!而那些企圖扼殺文學的跳樑小丑,雖然不可一世地侮弄大師,曾幾何時,還不是被縛在恥辱柱上。受到永遠的奚落。海的偉大,就在於浩瀚,即使有兒條墨鬥魚,噴出一點骯髒的汁水,會影響水天一色的蔚藍嗎?所以,一部文學史,無論小人怎麼跳踉,文學都是不會死亡的,大師永遠活在讀者心中,而墨鬥魚呢?對不起,誰也記不起來了。  也許,這就叫做歷史的真實。  160  《宋史,黃庭堅傳》:「熙寧初,舉四京學官,策文為優。教授北京國子監,留守文彥博才之,留再任。蘇軾嘗見其詩文,以為超軼絕塵,獨立萬物之表,世久無此作,由是聲名始震。」《晁補之傳》:「十七歲從父官至杭州,粹錢塘山川風物之麗,著《七述》以謁州通判蘇軾。軾先欲有所賦,讀之嘆曰:『吾可以閣筆矣!』又稱其文博辯雋偉,絕人遠甚,必顯於世,由是知名。」又:「其弟晁詠才,少有異材,晁補之以其詩文獻軾,軾曰:『有才如此,獨不令我一識面邪?』」《秦觀傳》:「見蘇軾於徐,為賦黃摟,軾以為有屈、宋才。又介其詩於王安石,安石亦謂清新似鮑、謝。及死,軾聞之嘆曰:『少游不幸死道路,哀哉,世豈復有斯人乎!』」  最令人感動的,是在邵博的《聞見錄》里所說的一則故事了。「魯直以晁載之《閔吾廬賦》問東坡,何如?東坡報云:『晁君騷辭,細看甚奇麗,信其家多異材耶!然有少意,欲魯直以漸箴之。凡人為文,宜務使平和,至足之餘,溢為奇怪,蓋出於不得已耳。晁君喜喜奇似太早,然不可直云爾。非為之諱也,恐傷其邁往之氣,當為朋友講磨之語可耳。』予謂此文章妙訣,學者不可不知,故表出之。」  大師的胸懷和關愛。從這—席話中,千年以後的讀書寫作的人,也能體會到那一番體貼溫馨之心。聯想到時下那些加引號的「大師」,凡諛己者皆榮寵之,凡異己者皆糞土之,踏破門檻者為高足,不去磕頭者為叛逆,無所謂是非,也不辨真偽,只以個人好惡而定愛憎。而真正的大師,永遠是旗幟鮮明地支持應該支持的文壇新秀。  161  《論語,里仁》里有一句話:「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是君子之道。仁者的原則,是奉行道德,講求信義。實施博愛,與人為善,而不仁者,缺乏最基本的做人準則,心凶性險,意奸志隳,崇尚惡的哲學,專門做正人君子所不齒的事情,以達到損人利己的目的。不仁者,也就是我們常常說的小人。  小人,是社會中一個永遠不安定的因素。所以,每個人在他的一生中,在他生活的圈子裡,都會碰上明顯的或不太明顯的小人,都會受到他們明顯的或不太明顯的傷害。當然,不仁者也不總是一副面孔,有的道貌岸然,心存奸詐;有的獐頭鼠目,狗臉猙獰;有的狡滑陰險,笑裡藏刀;有的好話說絕,壞事辦盡,形形式式,不—而足。鬧的方式方法,也各有高招,不盡相同,但用別人滴下的鮮血,染紅自己頂子的目的,古往今來,卻是絕對—致的。年青時代的魯迅先生有詩云:「我以我血薦軒轅」,老實講,這血流得還是值得的;可有的時候,若「我以我血喂爬蟲」,「我以我肉飽小人」的話,那才是叫正直的人為之氣短呢!  162  可憐的愚昧和可笑的警惕,總是孿生的。  這也是歷來農民革命家,老對知識分子不放心的根本原因。  163  就像佛經故事裡所講的造舍利塔以贖身的施主那樣,他本意倒是想超脫自己,結果反而把自己造到了塔的裡面出不來了。  164  曹丕《與吳質書》里說:「孔璋(陳琳字)章表殊健,微為繁富。」曹操俘獲了他,而不殺他,也說明曹操對他的才華,是十分肯定的,否則就不會「愛其才而不咎」了。曹植恰恰相反,對於陳琳就頗有微言,在(與楊德祖書)中說,「以孔璋之才,不閑於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反類狗也……」一位作家,或者,一部作品,要想獲得文壇的交口稱讚,人皆褒譽,大概也難。文人相輕,是作家詩人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你說好,我卻搖頭,你說不好,我偏讚賞,由於這種文學批評中感情因素作祟,常常是一葉障目,而褒貶也就必然顛倒是非了。  165  看來,習慣會成為一種墮性,哪怕是抱殘守缺,也不願意變革。  中國的封建社會能夠維繫2000多年下來,是和這種以不變應萬變的國民性分不開的。  166  老是在亡靈的影子下,也就永遠擺脫不了死氣沉沉。  167  小人之可怕,就在於他們像血管里的粥樣硬化沉積物一樣,最後被摧毀的是整個社會。明代的袁宏道,在《送江陵薛侯人覲序》中說過:「自古國家之禍,造於小人而成於貪功幸名之君子,十常八九。」其實,貪功幸名的君子,也就是小人型的文人罷了,他們是封建社會裡知識分子的苦難之源。試想,皇帝會有時間和興趣,看那麼多文學作品嗎?他應付後宮裡那些性饑渴的女人,已經夠疲於奔命的了。還不是這些這類文學小人,在皇帝耳朵旁邊,檢舉揭發,告密陷害,深文周納,羅織罪名的結果。因為嚴酷統治的社會機制,根本沒有正常的政治生活,所以那些善於鑽營者,必須尋找無辜者為犧牲,來染紅自己的頂子。於是,莫過於正直的文人,是再好不過的靶子了。  168  於安石作為一位改革家,勇氣可嘉,作為—位文學家,才華橫溢,但他的人品,卻不是很令人起敬的。他在未顯之前,通過曾鞏的關係,很希望得到歐陽修的青睞,而且也的確得到了,為一時之俊。文學青年渴望得到援拔,這種心理,是很正常的事情。不過,從他《上歐陽永叔書》之二的信里,「某以不肖,願趨走於先生長者之門久矣,初以疵賤,不能自通。」這種近乎阿諛的口氣,也似乎太自卑自穢了些。到了後來,官居要宰,權傾當朝,可就不是當年的他了。真是「一鬧臉就變」,他對宋神宗說到歐陽修時:「如此人,在一郡則壞—郡,在朝廷則球朝廷,留之安用?」  這樣的人,王安石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169  從陶淵明起,文人作隱士者不少,一是文人多為名人之故,二是文人不得煙兒抽者也多,三是一旦宣告隱居,也能在山林中得到市井中得不到的好處。如唐代詩人皮日休,陸龜蒙,他們成了隱士以後,詩文也多少添了一點仙氣,跟著增點兒值。平心而論,在《全唐詩》里,皮、陸兩位,並不屬出類拔萃之輩。造出這等聲勢,這就需要幫襯了。不過,也無須著急,只要你是—個有點本錢的隱士,準會有一班腿勤的,嘴快的,胳膊粗的,嗓門大的人,馬前鞍後地侍候。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一到掛上隱士的招牌,……一劍招牌可以換飯的時候,那是立刻就有幫閑的,這叫作『啃招牌邊』」;「幫閑們或殲鑼,或喝道,那是因為自己還不配隱,所以只好揩—點『隱』油,其實也還不外乎啖飯之道」這這幫圍著隱士屁股後面轉的角色,那嘴臉難免有點下作氣了。  170  司馬遷,承受著恥辱的宮刑,關在蠶室之中,寫他的《史記》時,是沒有任何誘惑可言。曹雪芹,貧病交迫,潦倒西山,每餐只能食粥,仍伏案寫他的《紅樓夢》時,誘惑也不會很多的。  惟其少有誘惑,所以寫出了不朽。在—部文學史上,所有的巨人,都是在這種無意中,創造了不朽;而時不時地聽到自己大言不慚宣布不朽,或捧臭腳者宣傳的不朽,最後終於還不是成為笑柄。在文壇上,那些只知道誘惑,只迷戀誘惑,而不懂得約束和戒的人,怎樣在他還活在世上的時候,而作品卻早送進太平間的事,我們見得還少嘛!  所以,文學,是禁不住的誘惑,但戒也是不可或缺的。有惑則有戒,無惑也就無戒。這就是說,當沉迷於這個充滿誘惑的事業中時,收穫的期待,只能是零的打算。要是明白了戒其所戒,不戒其所不戒,或許多一點創作的自由。  171  公元1098年,蘇東坡再一次受到貶斥,從已經謫放多年的嶺南,勒令渡瓊州海峽,往海南島的昌化軍安置。  流放,是封建社會裡比殺頭要次一等的刑律,常用於文人。不光在中國文學史上,縱觀世界文學史,也是統治者對於作家、詩人的迫害手段。俄國沙皇把多少知識分子,送到西伯利亞的冰天雪地里啊!  而中國的任何—個帝王,都不會樂意戴上一頂暴君的帽子,儘管事實上在磨刀霍霍,也要做出儒雅的樣子。對秦始皇以後的任何一位皇帝來說,殺頭,固然是簡便快捷的辦法,但考慮到焚書坑儒在歷史上,究竟不是一件體面的事情,為此承擔被後世沒完沒了的唾棄,還不如採用這種流放的辦法,更省事一些。把那些總跟皇上過不去,總跟當局唱反調,總愛發出不同聲音的作家、詩人,送到遙遠的一去不回之地,在那裡過著不死不活的日子。謀生維艱,疲於奔命,居停無處,三餐不繼,恐怕就涌不上來詩情和文思,於是,皇帝也就不會聽到不喜歡聽的聲音了。  不想讓鳥兒歌唱,不必擰斷它的脖子,要讓它閉上嘴,辦法還不有的是嘛!  172  可笑啊!人們!  休看我們都是燧人氏的後代?但如今誰能掌握鑽木取火的本領呢?也許物質文明使人逐步變得軟弱,稍有—點風浪,便搖擺不定,稍有一點電悶雷鳴,便嚇得魂不守含。也許物質文明使人逐步變得軟弱,在過去的歲月里,有多少骨頭缺乏鈣質的人,甚至好像經過醋泡過似的,禁不住半點風風雨雨。  173  行廳里路,是歷代詩人的追求,也是他們畢生在身體力行的事情。  屈原的「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李白的「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日還」,蘇軾的「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人海」,「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陸遊的「心在天山,身老滄州」,「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直到毛主席的「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這些詩人們,誰不是步履寰內,足跡神州,擁有廣博的見識和豐富的經歷呢?只有在飽覽山川風光之美,盡閱江湖河海之秀,然後,著墨行文,方能在字裡行間,有神來之筆吧?  胸中無臣壑,任是怎樣渲染烘托,也畫不出大好河山來的。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有了豐厚的生活底蘊和文化積累,才能寫出好作品來,這大概也是人所共知的道理了。  174  古往今來,所有的懂得合時宜的作家詩人,誰不是風花雪月,逢場作戲,版稅照拿,名利雙收,活得很滋潤,很開心呢?但太聰明的作家,太合時宜的作品,往往經不起時間的考驗,難逃鏡花水月,一瞬即逝的命運。然而,「文章憎命達」,不合時宜的東坡先生,儘管在仕途上浮打跌宕,在文路中遭際險惡,但他卻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不朽之作。在中國文學史上,這種「我以我血薦軒轅」,甚至把命都送了的作家詩人,還不知有多少?也許這正是中國文學的精華神聖所在,如果文人都聰明得要死的話,都在玩文學,也就不會有文學了。若是只剩下庸俗與趨炎附勢,文學史恐怕就要空白了。  175  大概有了文學的那一天,就有文人相輕的嫉妒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有第二個作家存在,那麼,第—個作家就必須面對兩種可能,一是慶幸有了難得相知的文友,一是不能不防的文學小人。這兩者只能選擇其中之一。若僅僅是較文學長短的相輕,也還罷了,若藉助於權力,像妒婦似地整起同類來的話,那下手之狠,之毒,之不擇手段,之不容寬貸,是一點也不斯文的。  所以,中國的文字獄,固然都是由統治者發起,以鎮壓異己的作家和詩人。但起勁的,發難的,來精神的,還是這些文學界的小人們。  176  人類歷史,是一部文明與野蠻的較量史。  北魏排名第一位的大知識分子崔浩的悲劇,就是這樣,拓跋圭殺他的同時,不但「誅清河崔氏無遠近」,連「范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皆浩之姻親,盡夷其族」。一下子,就把那些名門望族,比拓跋氏文化層次要高得多的漢人,一網打盡。因此,劣強而汰優,便是野蠻戰勝文明的苦果。  凡落後者,無不反對開化;凡愚昧者,無不仇恨文明;凡文化處於低下狀態者,無不對擁有文化的人嫉恨不已。好一點的,採取戒備疑懼的態度,糟一點的,就是敵對仇視,除之而後快。這些人手中,一旦握有生殺大權,他的第一假想敵,就必是知識分子無疑。哪怕知識分子已經匍匐在他面前,輸款納誠,三跪九叩,吾皇萬歲萬萬歲。他也不放心,視那個磕頭如搗蒜的文化人,為首先要防範的階級異己分子。  177  歷史應該恢復它本來的面目。錯的就是錯的,對的就是對的,遮掩起來反倒不好,而且會既害人,又害己的。  178  公元628年,唐太宗李世民出宮女三千餘人,令之「任求伉儷」。632年,「帝親錄死囚,縱使歸家,期以來秋就死」。朝中文武咸認為太宗此舉不妥,相信必有就此逃竄亡命不歸者。結果,633年9月,「去歲所縱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無人督帥,皆如期自詣朝堂,無一人亡匿」。白居易有詩,「怨女三千出後宮,死囚四百來歸獄」,就是歌頌太宗這次德政的。  明神宗朱翊鈞,對唐太宗很不以為然,這位絕對的昏君,《明史》指出:「明之亡,實亡於神宗。」但他,卻不許進講《貞觀政要》,把唐太宗御宇22年的光輝業績,一股腦地全給否了。也許這是屬於中國人的特性了,長著一張嘴,就是為了說別人的。別看自己,不怎麼樣,一屁股不幹凈,但議論起別人的長短來,卻是慷慨激昂,振振有詞。  179  我對於時下某些狷急的評論家,一向是抱著恭而敬之,然後敬而遠之的態度,因為,這些人看作家和看作品,多少帶有那種在十字坡開店的孫二娘的審視眼光,在這位女士眼裡,計她篩灑來喝的武松先生,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肉。她馬上考慮到的,是哪些可以切作臊子,哪些可以剁成餡兒。二話不說,庖丁解牛,先大卸八塊再說,這種評論文章,只有審判員的嚇人氣勢,而無平等待人的客觀分析,那麼我離十字坡這家酒店遠些,有一份清靜,也省了他們動刀動斧的麻煩,豈不兩利?  180  喝粥應該不是最壞的事,至少還有得喝,總比什麼也沒有要強。所以,這也是那些「粥化」的文學作品、至今不衰,還有市場的原因了。  曹雪芹雖然喝粥,但他不寫「粥化」的小說。這位偉大的作家,最後潦倒在西山腳下,居然靠粥寫出了《紅樓夢》,不能不說是粥的功勞。正如魯迅先生說過的,牛吃下的是草,生出來的卻是奶一樣,他喝的是粥,但寫出了經得住千古咀嚼的乾飯。而且不是一般的乾飯,應該說是十分十分的有質量,耐推敲,成了—部千秋萬代也說不盡的紅樓。相反,有的人,吃的是乾飯,寫出的卻是照見人影的稀粥,就不能不讓人十分十分的泄氣了。  —句話,喝粥可以,小說的粥化,則是要不得的。  181  作家的自信,是和他的創作狀態緊密相關的。任何一個作家,都有其創作的始創期、鼎盛期、衰微期三個階段。一旦到了寫不出,即使寫出也寫不好的那一天,便不大願意看到別人好過自己,更不願意看到小字輩超越自己,這種類似婦女更年期的折騰現象,也是許多作家難以逃脫的病態。所以,你千萬不要去向作家本人打聽,「您是屬於三者中的哪一種?」因為所有作家都相信自己處於良好的狀態之中。即使連一個屁也放不出來了,這作家招牌也不會放下的。歷史上,只有一位作家,甘於承認自己不靈的,那就是南朝的江淹,至今也不能不佩服他的老實坦白。所以,有「江郎才盡」這成語,除此以外,我們沒聽過有張郎李郎王郎趙郎才盡這一說,都認為自己的才華如不盡長江,滾滾而來。  182  蘇東坡被陷害,抓到開封坐牢,這就是有名的「烏台詩案」。宋神宗不大相信御史們構陷他的罪實,曾派兩個小黃門半夜三更到大獄裡,觀察他的動靜。回官後向神宗彙報,說東坡鼾聲如雷,睡得十分香甜,於是這位皇帝做出結論,看來學士心底坦然,這才睡得如此踏實。所以,那班小人要定他一個死罪時,神宗沒有畫圈,而是從輕發落、把他貶往黃州。  從蘇東坡身上,我們至少獲得以下三點教益:作為一個作家,第—,得要有一份坦然從容的好心胸,狗肚雞腸,首鼠兩端,患得患失,狹隘偏執,是成不了器的。第二,得要有—份剛直自信的好精神,任人俯仰,隨波逐流,牆頭衰草,風中轉蓬,是站不住腳的。第三,恐怕得有—份兼容並蓄的好胃口。不忌嘴,不禁食,不畏生冷,不怕嘗試。這個道理若用之於營養,則身體健康;用之於文章,則盡善盡美;用之於交友,則集思廣益;用之於人生,則豐富多彩。  183  作家與世間萬物一樣,有其新陳代謝的規律,會衰老的。雖然這種老化現象與年齡並無一定的關係,有些高壽的作家,照樣才華洋溢,筆力雄健;有些年紀尚輕的作家,也可能中氣不足,未老先衰。問題就在於想寫和能寫,寫得出與寫得好,並非依主觀意志而定。  歐陽修讀到蘇軾的文章以後,給梅聖俞的信中,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之情,「取讀軾書,不覺汗出,快戰快戰,老夫當避路,放他—頭地也。」這種避路精神,我們為之大聲喝彩的同時,也看到他的自信,惟其自信,敢於避路,計出一頭地。而有些前輩,惟其不自信,才對年青人,橫挑鼻子豎挑眼。宋人朱弁,在他的筆記《曲洧見聞》里提到:「東坡之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育,每一篇到,歐陽公為終日喜。前輩類若此。一日,與其子論文,及坡公,嘆曰:『汝記吾言,三十年後世上更不道著我也。』」歐陽修雖然說,30年後,我就沒戲了,但實際上他到今天還是有戲;與時下文壇上那些以為自己將要不朽,或已經自覺不朽的作家,人還未死,作品已亡的狀態相比,便知道大師二字,不是隨隨便便,像蘿蔔白菜一樣論堆賣的東西。  184  歷史啊,多麼無情的歷史啊!  記住這一點,才有可能把「人」這個字寫好。

西窗閑話

首頁.書架.青春.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4.域外拾零  1  巴爾扎克說:「文學作品是偉大的謊言。」  但,說謊,也有好壞高低之分。  2  勞倫斯說過:「在十字軍時代的人,大概最簡單的字眼對於他們都有一種挑引的權能,而非我們今日所能想像的。」所謂「猥褻的」字眼的挑引權能,對於中古時代人的愚昧的、混溷的、暴烈的天性,一定是很危險的,即使對於今日的天性卑下、遲鈍而進化不全的人,也許還是太強的。  對於—個封閉壓制愚昧無知得太久太久的社會來講,性文學出現得太早,或許不是什麼好事。  3  一則笑話說:  「為什麼國王14歲就可以加冕,可是結婚卻要等到18歲?」  「這很簡單,因為管女人要比管國家難得多。」  這也是文學比政治更永恆的一個最根本的原因。  4  約翰,亞當斯是美國的—位總統,他這樣評論他的繼任者托馬斯·傑斐遜:「他器重並任用幾乎每一個他能找到的壞蛋。」有時候,你能發現某些人重用某些人,提拔某些人,與某些人沆瀣—氣,竟不幸被這位總統言中。  5  海明威在《非洲的青山》里說美國作家,男的老了成了婆婆媽媽的碎嘴子,女的變成聖女貞德。這好像是帶有一點普遍意義的總結,中國不亦如此嗎?  6  前英國首相麥克米倫對尼克松說過,聯盟的維繫是靠恐懼而不是靠熱愛。那麼,一旦這種狀態不存在了,聯盟也就自然鬆散或者瓦解了。  這也就是《三國演義》里說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沒有萬世不變的神聖同盟。  任何聯盟,都是一種利益的暫時結合。  7  「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餘;凡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去。」這是《聖經·馬太福音》里的—句話,後來,人們把「富者愈富,窮者愈窮」,「多者愈多,少者愈少」的現象,就稱之為「馬太效應」。  在中國文學評論界,就是最起鬨的「馬太效應」的實行者。  8  一位英國政治家說過,宮廷,無疑是一個文明的中心,如若不然,也將會是—個屠殺中心。  文明甚少,而屠殺必多,這就是專制政權維持其統治的特點。  沒有,不殺人的皇帝!  9  貝利在批評了國際足聯主席阿維蘭熱、巴西足球隊和球星羅馬,申奧以後,羅馬里奧說道,貝利「精神上有問題,任何生活在過去的人,都會進入博物館」,「貝利現在對我們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人們現在踢球的方式同他過去完全不一樣了。貝利已成為過去。」  人會老的,這並不可怕。  怕的就是這些時光已逝的老人,還希望生活停留在他曾經光輝過的時代。  10:  莫里哀說過,惡人也許會死去,但惡意卻永遠不會絕跡。  我想,某個小丑會離開舞台。但類似的醜行,大概還會存在著的。  11  人要一思考,上帝便發笑。  這是昆德拉說的,其實,作思考狀,才是使上帝忍俊不住的。我看到我周圍一些人和一些文字,總是作一種非常清醒的樣子,把自己置身於讀者之上地教誨,那才是十分發噱的事情:  讀者比作者要聰明得多。  12  陀斯妥耶夫斯基說過,一個人的心靈里,沒有一絲聖潔的感情,那麼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13  成功固然偉大,失敗也未必不偉大。  僥倖的成功,有時甚至顯得渺小,瞎貓碰上死耗子,而得到的成功,更不令人多麼佩服,而像亞里士多德論悲劇所說的那樣,英雄的無法避免的毀滅,那種失敗倒更讓人肅然起敬。  14  薩特1947年說過,作家經常受到的可怕誘惑,就是對世界不承擔責任的誘惑。  但是,有些中國作家,甚至很大部分作家,卻是與此相反,承擔了過多的社會義務,而不能自拔。  結果,作品無法避免地沉:重,而削弱了文學。  15  誤導,是所有成名藝術家最愛犯的一個毛病。  Keeny G,—位薩克斯風笛演奏家對這種樂器的愛好者說,只有不停地練習,你才能成功。  如果這個人沒有一點靈氣,苦練的最大結果,也僅是一名匠人而已。  16  高爾基在《文學書簡》里記敘托爾斯泰夫人時,說到這樣一番話:「不過要是想像一下包圍著那位大作家的蒼蠅是多麼密密麻麻的一大群,而且那些靠他的精神生活的寄生蟲有多麼討厭的時候,就會想起《隱士和熊)的寓言了。每一隻蒼蠅都盡心竭力想在托爾斯泰的生活和記憶里留下一個痕迹,而且少數蒼蠅居然放肆到連聖芳濟各那樣熱愛一切的人也會對他們生恨的。」  《隱士和熊》是克雷洛夫的寓言,隱士在樹下睡著了,熊替他趕蒼蠅,一隻蒼蠅停在隱士的腦門上,熊的巨掌拍過去,卻把隱士打死了。這也是人們投鼠忌器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在時下文壇上,的確有一些無聊的蒼蠅在大師身邊嗡嗡,而大師好像也並不十分討厭他們,相反,倒很樂意聽到這些嗡嗡,如果,一日不嗡嗡的話,說不定還會感到寂寞呢!  17  契訶夫說:「批評家好像是打擾馬耕田的馬虻。馬工作的時候它全身的筋都像人提琴上面的弦—樣緊張起來,可是一隻馬虻飛來停在它的屁股上,使它發癢,拿嗡嗡聲去吵它。這匹可憐的馬便不得不皺起它的皮,搖動它的尾巴。馬虻究竟在嗡嗡些什麼呢?不用說,連它自己也不知道。這只是因為它永遠安定不下來,而且它想使刷人注意到它:『你們看,我也活著,對於任何真情我都可以嗡嗡幾聲!』二十年來,我讀了不少別人對我的小說的種種批評,可是我記不起任何一個有價值的提示,我也沒有聽到一句好的勸告。只有一次斯卡比切夫斯基的批評——給我留下一個印象,他說我會醉死在牆腳。」  這是他在雅爾達對高爾基講的話。  馬虻式的文學評論家,不僅過去有,現在也有,不僅俄國有,中國也有。  18  海灣戰爭大出風頭的美國將軍鮑威爾,在他的新書中寫了一則往事。他在越南作戰時,當了順化機場的指揮官。一位飛行員不滿機場由一個外行領導,向他挑戰,要他跟著飛行一次。關乎尊嚴,他上了天。結果,當然很受了一番高速飛行的折磨。不過,當他看到地面河堤上的鐵軌時,忙問飛機的方位,那個飛行員說大約在廣治以北一點點。他罵了:「你這該死的笨蛋,趕快回頭,我們正在北越上空!」  後來,證實鮑威爾是對的。於是這位將軍說:「別讓專家把你唬倒,他們所知豐富,但通常判斷力弱。」  —個作家,他自己可能寫出極好的作品,但他在指導別人創作的時候,不一定會是極好的專家。  19  鮑威爾在他的—本暢銷美國的回憶錄里,說道:「古往今來,能爬到頂峰的人,沒有一個沒犯過錯。我認為,一個人跌倒了,你重踩他幾腳不會有任何好處。我的處理方法是:扶他起來,替他拍掉身上的塵土,讓他繼續前進。」  一棍子打死,絕不是一個人的為人之道。  20  「在優秀的藝術家看來,能夠給他以指點的高明人,世界上是沒有的。他對老作家儘管欽佩得五體投地,可還是一心想要超過老作家。」這是福克納在獲得諾貝爾獎金以後說的。  《國際歌》里有一句名言,「從來也沒有救世主。」在文學領域裡,你只有靠自己。  21  福克納在談到作家應該遵循的原則時說:「他必須永遠不滿足於他的創作,那是永遠也不會像它可能被做出的那麼好的。要永遠夢想,永遠定出比你所知你的能力更高的目標。」  他還說:「不要只是為想超越你的同代人或者前人而傷腦筋,要儘力超越你自己。」  不知足,和知自己之不足,才是一個作家時刻牢記的創作準則。  一個作家總在那裡爭長論短而寢食不安的話,大概是寫不出什麼好作品的。  22  英國哲學家羅素說:「那些靠激情、狂怒來捍衛的觀點,十個中有十個不存在充分根據。事實上,我們大可將激情當做缺乏合理根據的衡量準則。」  在文學世界裡,那些力竭聲嘶地提倡什麼,反對什麼,批判什麼,樹立什麼的人,其實,他們的內心深處,是極空虛的。被他們自己認為很充實的精神力量,說穿了,頂多是一股虛火,或者義和團式對於刀槍不入符咒的迷信罷了。  23  J·D·貝雷斯德在(小說的實驗》里說過:「每—個小說家,都是實驗家。」  他又說;「請諸位記住,不管在散文方面,還是在韻文方面,一切規範都始於天才的作品。倘使我們已經發現了所有最好的形式、那麼我們可以從偉大的作家——他們當中許多人起初都是偶像的破壞者或聖像的破壞者——的研究中,引出一種文學法則,這種法則具有更大的破壞力。這種破壞力,倘使必須假定它將被人責難是超出傳統以外的,那麼我們就只好安於承認我們的文學已經停止發展了。而停止發展的東西,就是死了的東西。」  其實,毛澤東也說過,「不破不立」。可我們有些人,抱殘守缺,作繭自縛,害怕變化,求穩懼亂,不敢實驗,不敢打破規律,不敢變祖宗之法,不敢越雷池一步,自然也就沒有發展和進步了。  24  以《法國中尉的女人》一書聞名的英國作家約翰·福爾斯,對一位中國訪問者說:「如果要問我信奉什麼的話,那麼我只信奉藝術,特別是自己的藝術,即寫作。」  時下一些作家的最大悲哀,不是寫不出,也不是寫不好,而是陷在別的作家的影子里,走不出來,還自以為得意。  25  果戈里在《死魂靈》里寫過:「雖然法國人到了40歲,看起來仍像十五六歲的孩子一樣,但我們並沒有必要去模仿他們呀!」  每個民族的文化,都有其特殊的個性,對此,可以借鑒,不可照搬。  對於那些生吞活剝西方現代派的作品,只能使人聯想起紀德一部小說的題名,不過是偽幣製造者罷了。  26  莎士比亞在十四行詩里嘆曰:「眼見天才註定做叫化子,無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純潔的信義不幸而被人背棄,金冠可恥地戴在行屍的頭上。」  有時,歷史要是顛倒起來,你有什麼辦法。  27  在《欽差大臣》里,有—句名言:「你的臉歪著,卻責備鏡子,這有什麼用呢?」  這也是時下文壇上一些人,老是怒氣沖沖看不慣一切的根本原因。  28  海明威嘲諷文學界的小圈子現象,做了一個極生動的描寫。  他說這些人就像裝在一個瓶了里的供釣餌用的蚯蚓,只能互相以對方的排泄物來營養自己。話說得雖然刻薄,但事實也確實是這樣。  在文壇,只要一成圈子,就絕對排他,不排他,也就圈子不成。於是,在這個瓶子里,也就惟有近親繁殖一途了。  海明威並且斷言:「凡是進了瓶子的人,都會在那裡面呆上一輩子。一旦離開那個瓶子,他們會感到孤寂。」  29  王蒙製造了「轟動效應」一詞,於是,文學界的一些人,便十分在乎「轟動效應」了。招貼,海報,座談,評論,包裝,促銷,吹捧,叫賣,那鋪天蓋地之勢,好像文學是狗不理的包子,剛出屜要更好吃一些似的。其實,別林斯基早就說過:「在所有的批評中。最偉大,最正確,最天才的是時間,」大家偏偏忘記了這一點,真遺憾。  30  海明威在《非洲的青山》坦寫到,有的作家讀了批評家談他作品的文章以後,便按照批評家的調教,開始寫批評家所推許的那種傑作,結果到了後來,反而根本無法寫作了。  「批評家害得他們得了不育之症。」  海明威是針對美國30年代的文壇狀況而言。但在我們這裡,好像多少仍有一點現實意義。  31  看世界田徑賽800米中長跑,有的人開首如脫弦之箭,迅速領先,場上掌聲雷動,為之鼓勁。但一圈下來,便被後來者超越,近終點時,無一搏之力,看著別人去奪金銀銅牌,自己只好無望地落在最後,拿倒數第一了。  後勁,對一個作家來說,也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不但能寫,而且能寫下去,寫到最後,方是正經。否則,不過是一個曇花一現的人物而已。  32  托爾斯泰在評論契訶夫小說《寶貝兒》時說:「他原本要打倒寶貝兒,可是他把詩人的縝密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以後,卻反而把她高高舉起來了。」  小說中人物自身運行的軌跡,有時,是作家無法左右的。  33  「學生如果把先生當做一個範本,而不是一個敵手,他就永遠不能青出於藍。」別林斯基所說的這番話,和畢加索「在藝術上必須殺死自己的父親」的理論,是—致的。  有出息的作家,應該不會甘心永遠卵翼於某個名家的影響之下。那些死抱住某位宗師頂禮膜拜,朝夕侍奉,晨昏定省,阿彌陀佛者,倘不陪著殉葬,也會成為一具殭屍的。  34  記者是客觀的敘述,作者則是主觀的描寫。  記者敘述的是他眼睛所看到的現象,作者描寫的是他心靈對於這些現象的感受。瑪斯洛娃在法庭上的陳述,對記者來說。只是一起案件,或者是一則新聞,但對托爾斯泰來說,卻是一部震撼人心的《復活》。  35  —次,陪一位來訪的日本女作家吃飯,最後,端上來水果。這位日本同行說她特別喜歡吃中同的橘子,因為日本的橘子太甜了,只是在中國,才能吃到帶酸味的橘子。  初聞之,愕然,繼而,也悟開了。若橘子皆酸,能吃到一隻甜的,便覺得好似上帝開臉。同樣,凡橘皆甘甜如蜜,偶爾吃個把酸的,自然會別有風味。寫東西也是這樣,不能總給讀者一種味道的作品,長了,久了,就會起膩了。  人的閱讀慾望和胃口一樣,並不始終如一的。  36  都德說過:「小時候的我,簡直是一架靈敏的感覺機器……就像我身上到處開著洞,以利於外面的東西可以進去。」  童年所感受的世界,是作家一生創作靈感中永遠不應乾涸的湖。  37  福樓拜第一次見到莫泊桑時說:「我不知道你究竟有無才幹。你給我看的東西,證明你有相當的聰明。但是不要忘記,年青人,正如布封所說,所謂天才,只不過是長期的忍耐而已。」  所以,歷史上—些具有才賦,本應寫得更好些的作家,都因為缺乏這種長期忍耐的堅韌意志,禁不住聲名的誘惑,而輕易地將一份完整的天才,折零出售,就變得什麼也不是了。  38  199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之一,美國黑色幽默小說家湯瑪斯·品欽,在他成名以後,拒絕公開露面,拒絕接受任何採訪,以致目前全世界媒體僅存有一張他在海軍服役的照片,這大概稱得上是真正的文學隱土。  39  契訶夫說過:「聰明人喜歡學習,可是傻瓜卻喜歡教導。」  在文壇上,我們經常見到那些自以為是的、耳提面命的、好為人師的、作滿腹經綸狀其實空空如也的傻瓜們,在教導人們怎樣寫和寫什麼。  坐在球場看台上的每個球迷,聽他們的議論,都要比場子里踢球的球員高明,但是,要他們之中任何—個人下場子里踢兩腳的話,那保險比最蹩腳的球員還屎蛋。  這也就是文壇出現那麼多傻瓜的原因。  40  屠格涅夫在巴黎的時候,是都德一家的好朋友。都德也為自己家裡有這樣一位俄國作家而高興,還在《巴黎三十年》里,講述了他們之間的友情和文字交。後來。屠格涅夫死後,都德無意中,發現屠格涅夫對他文學評價極低,說他是—我們同業中最低能的一個,於是感到很傷心。  一個作家,應該清醒地認識到,當面的評價和背後的議論,有時候是會大相徑庭的。  41  荷裔美國人房龍說:「從最廣博的意義講,寬容這個詞從來就是一個奢侈品,購買它的人只會是智力非常發達的人——這些人從思想上說是擺脫了不夠開明的同伴們的狹隘偏見的人,看到整個人類具有廣闊多彩的前景。」  只許自己活,不允別人以不同十他的方式生存,在作家這一行里,具有這種狹隘偏見的不夠開明的同伴,也是不乏見的,而且,彌來愈甚。  42  司湯達的墓碑上,刻有他的三句話,「活過了,寫過了,愛過了。」  一個作家,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是活過了,寫過了,但從來也沒有愛過的話,既沒有愛過別人,也沒有被別人愛過;只是不停地嫉恨,不停地詛咒,停地猜疑,不停地為自己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切而痛苦,不停地為未能如願以償,而厭惡這個世界和所有的人,那他真會死不瞑目的了。  而愛的首要之義,就是寬容。  43  果戈里在談到《欽差大臣》時,這樣說過:「任何人都是赫列斯達柯夫,至少有幾分鐘或短短一霎間是赫列斯達柯夫,若說自己從未成為赫列斯達柯夫,那是非常困難的,連最具辯才的禁衛軍官、政治家和罪孽深重的外交家,偶爾也會成為赫列斯達柯夫。」  他忘了一個很重要的,也是最善於「自誇的」、「吹噓的」、「言過其實的」行業,那就是以寫作為業的作家。在這個隊伍里,說自己一分一秒也不曾赫列斯達柯夫過的人,那恐怕是屈指可數的。  44  屠格涅夫說過:「思想,也是有它的老弱殘兵的,它們也該有一個養老堂。」  在文學上,不是所有被稱作「思想」的東西,都適用於在變化著的時代。懷舊,是一門永遠也不會冷落的題材,若是一個今天的人去寫昨天的事,與昨天人所寫毫無二致的話,那我們就不如讀昨天的作品,至少還要多一份真情實感。  45  愛倫堡在他的一篇談創作的文章里,一開頭就問,為什麼莫斯科三山紡織廠里的一名女工,會為上一個世紀那位叫安娜,卡列尼娜的女人命運,一掬同情之淚?  相通與共鳴,是千古以來文學所以不朽的功能之一,是文學生命力的所在。也是每個作家筆下努力追求的目標。  46  據說,不幹膠的發明,是一個美國人本想製成最粘的膠水,結果試驗產品時,失敗了。粘倒是粘住,但卻可以揭得下來。於是,他得到了啟示,這個失敗的產品,不也有它的用途嗎?從此,不幹膠成了他的專利,行銷全球,倒使他獲得了意外驚人的成功。  寫東西,有時也會碰上這樣的情況,沿著一條思路走下去,而行不通的時候,說不定,這行不通的本身,也許又是另外一篇更好作品的思路。  47  莎士比亞時代,負責審查劇本的,是宮廷禮儀處的官員。指揮達芬奇在佛羅倫薩教堂穹頂作畫的,是一個穿著黑衣的僧侶,看來,外行領導內行,自古亦然。  有時,歷史開起玩笑來,挺教人震驚的。  48  人的慾望,是這個世界發生一切變故的原動力。  宗教以及這樣或那樣的主義,就是為了掩飾這種集團慾望而出現的。  慾望到了瘋狂的地步,便不可遏制地惡性膨脹,即使想改惡從善,也無能為力,最後只能以毀滅告終。  《麥克白》所揭示的,正是這類人的性格悲劇。  49  人是有統治欲的,魯濱遜在孤島上,還領導一個禮拜五呢!  所以,《國際歌》唱了這麼多年,還有人想當某一界指點眾生的救世主,真可笑。  50;  「咖啡」一詞,源出非洲衣索比亞的咖法省。  相傳發現咖啡興奮功能的人,是一個名叫卡爾的牧羊人。他看到羊群在吃了灌木林中的紅顏色的果實後,就活蹦亂跳,他嘗試一下,果然不知道疲倦。  後來,修道院的僧侶們,為了做晚課時,不打瞌睡,也吃一些咖啡豆提神,久而久之,遂流傳到世界各地了。  規律,並不永遠神聖。人世間有許多事物,常常於偶然中得之。因此,在寫作過程中,誰最合乎操作規範,誰也最沒出息。  51  寫在紙上,印在書上的東西,並非都是非常準確的,而永遠真實的,只有生活。歌德的那一句名言說得多麼好啊,「生活之樹常青……」  52  莎士比亞有兩個靈魂,商人的和詩人的。  在他的戲劇中,詩人的靈魂戰勝了商人的靈魂,所以他寫出了不朽史詩。而我輩,處在這樣—個時代,詩人的靈魂,永遠屈服於商人的靈魂,也就別指望傑作的產生。  53  作家是無法相比較的。  茨威格和川端康成,誰更好些?  雨果和巴爾扎克,誰更差些?  每一個作家,在文學史中的地位,都是不可取代的。  54  作家跑到外國去,實質上等於是文學上的自殺。即使如索爾任尼琴有—部史實性的《古拉格群島》那樣豐厚土壤的作家,流亡以後,也再無巨作問世。  作家的母體,是生他養他的土地,臍帶是不能割斷的。  55  華格納云:「女人乃人生的音樂。」  一個作家,若不懂得女人,很難寫出好的作品。  文學是至情的流露,正由於人有七情六慾,這樣,才產生出文學來。  56  畢加索在17歲時說過:「在藝術上,人們必須殺掉自己的父親!」  有出息的藝術家,應該如此義無返顧地與過去決裂。只有窩囊廢,才躲在媽媽的裙子里,所以也永遠長不大。  57  我讚賞汪洋恣肆的海明威;  —個作家,縮手縮腳,是成不了大器的。  58  哦!歷史不憚其煩地重複,常常出現許多驚人的雷同之筆,而且也不一定如馬克思在《霧月政變》所言,第一次出現是悲劇,第二次重現就是喜劇。不,甚至第三次,第四次都可能是悲劇。  這是中國土地上無數次災難證明了的。  59  安格爾曾經說過:「人們總以為,沙龍是鼓勵繪畫的地方,其實不,它給繪畫提供的是一條可悲的道路。」同行間彼此汲取營養,絕對是創作的末路。  60  1860年,左拉還是—個20歲的青年人時,曾給他的朋友寫信,提到他的文學抱負:「關於前途問題,我一無所知,如果我決定走文學家的道路,我願意按照我的格言去做:要麼得到—切,要麼什麼也沒有!我不想踏著前人的足跡前進,這倒不是我有野心當一個學派的領袖……可是我想找出一條前人未走過的路,從我們時代的平庸作家群中脫穎而出。」從這段稱得上是他的文學宣言里,我們看到:他不想走別人走過的路,而要創造他自己的風格。他在創作生涯中,要麼成功,要麼失敗,決不甘於平庸,這實在值得那些小有起色,略有斬獲,便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作家,要感到慚愧的。  61  寫《格列佛遊記》的英剛諷刺作家斯威夫特,在沒到40歲的時候,就如是說法:「當我老時,願望如下……」一共十七條,表達了他對將來步入老年後的摹本生存原則。除第一條需商榷外,其它諸條,即使在200年後的今天,也還具有現實意義。  「第一,不娶少婦。」  「第二,不混在年輕人隊伍裡頭,除非他們專誠邀約。」  「第三,不乖戾、鬱悶或猜疑。」  「第四,不鄙薄當代的作風、情趣、時尚、人物、鬥爭等。」  「第五,不愛小孩,並且盡量避之則吉。」  「第六,不向相同的人複述相同的事。」  「第七,不貪。」  「第八,不忘正派、整潔,因為怕落人鄙臟。」  「第九,不嚴厲對付年青人,但接受他們青春的愚昧和缺點。」  「第十,不聽無賴之徒饒舌,也不受他們的影響。」  「第十一,不隨便施教,也不隨便麻煩別人,除非對方切求自己。」  「第十二,盼望有些好朋友在我破壞或疏忽上述意願的時候通知我,並且指出缺失的所在,使我按此改正。」  「第十二,不多言,也不多講自己。」  「第十四,不誇耀年輕時的英姿、力量或如何受女性歡迎等等。」  「第十五,不聽諂言,也個要設想自己會蒙年輕女子的青睞。」  「第十六,不肯定事情,也不固執。」  「第十七,不自負有本事能行列守則,惟恐一條也把不住。」  斯威夫特的這些托己而勸喻他人的睿智箴言,對上了年紀的人來說,真是越琢磨越有道理啊!無論你同意還是不同意,實行還是不實行,他的這些見解,對後人來說,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絕非無的放矢。  作家的偉大,就在他總是有話讓你好說這一點上,或許,這就是永恆罷!  62  英國一位詩人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後,馬上有人說他的作品簡直不堪卒讀。斯湯達的(紅與黑》問世後,遭遇慘淡,險些被封殺,但他堅信百年以後會贏得讀者。果然,並沒有過那麼久,這部小說奠定了他在法國文壇的地位。  所以,作家不能把褒貶太當真了,太在乎了。如果斯湯達對那些批評當真,把手稿扔進壁爐里的話,那麼今天不僅失去於連這樣一個人物形象,怕是連《巴瑪修道院》,也看不到了。  63  老是不可避免的,總有生命的華彩樂章不再,尾聲的和弦開始響起的桑榆晚景。在文學上,大部分人都是如此這般地進入創作的遲暮之年。有的雖然能夠寫到最後一息,但那種寫,只能表明他還健在,並不等於他還擁有創造力。只有稱得上為天才的大師,才能像老托爾斯泰那樣在占稀之年,寫出《復活>,寫出《哈澤·穆拉特》。他的最後樂章,像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結束時的《歡樂頌》,奏出了人類有史以來的最強音一樣,而構成文學史上的壯舉。  能夠蒙受這種歷史寵遇的天才,是極其罕見的。大多數人難逃新陳代謝這一永恆的宇宙定律。文學豈能例外?  64  小孩子盼過年,因為未來對他來講,是—張可以無限透支的支票。而老年人怕過年,則是由於他的生命路程,離八寶山那一站下太遠的緣故,就不能不面對過一年,少一年的現實。等待在終點的,究竟有沒有上帝,究竟是不是天堂,誰也沒有證實過。因此,樂死者,終屬少數。怕老,懼死,不肯離隊,不想出列,不甘心就這樣拉倒,便成了許多老年人的常態。但人總是要老,這是不可逆轉的事實。宇宙萬物,誰也難逃新陳代謝的規律,老是一種正常現象,不要不服老。  在我們的前面,有過前人;在我們的後面,還會有後人。我們做過了我們應做和能做的事,我們走過了我們應走的和能走的路,老是再自然不過的,坦然面對,自求多福,相信未來,恬然頤養,便是老年時的座右銘了。  我一直覺得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他作品《臨終的眼》里說的話,是值得牢牢記取的。他說:「我以為藝術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來的。先祖的血脈經過幾代人繼承下來,才能綻開一朵花。」  當想到這朵花里,有自己曾經盡過的一份心力,老又何足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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