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後期詩歌意象和人物形象分析

庾信生於政權頻繁更迭的大時代，他的一生，以42歲出使西魏並從此流寓北方為標誌，可分為前後兩期。他在南朝度過的前期生活，正逢梁代立國最為安定的階段，他的《哀江南賦》中描述為「五十年中，江表無事」。然而他懷著亡國之痛，鄉關之思，隱逸之念，在北朝走完了他羞愧、痛苦的半生。他後期詩歌中所選用意象和人物形象，就表達了他的這些感情。本文將對詩人所用意象形象加以分析。（ZYN執筆）

一、 「秋」意象分析

①懷秋獨悲此,平生何謂平。——《擬詠懷》其九

② 蒼茫望秋景,羈旅對窮秋。——《秋日》

③ 殘月如初月,新秋似舊秋。——《擬詠懷》其十八

④ 自憐才智盡,空傷年鬢秋。——《擬詠懷》其三

⑤ 秋風蘇武別,寒水送荊軻。——《擬詠懷》其二十六

⑥ 唯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重別周尚書》

⑦ 陣雲平不動,秋蓬卷欲飛。——《擬詠懷》其十七

在我看來，北方與南方相比一個重要的不同就是北方悲涼凄冷的秋。而「窮南北之勝，得江山之助」的庾信無疑很好的抓住了「秋」這個與他後期心境完全相符合的意象來表現他心中身仕敵國遠離故土的悲痛苦悶之情。

第一二句，主要描寫的作者身處悲涼的秋季而突發感慨，抒發對自己命運的哀嘆，身仕敵國，遠離故土，名節盡失的苦痛和對家鄉的思念讓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在這一類詩句中秋其實作為一個悲涼的代表引發作者的悲痛之情。

第三四句，則是用漫長而又年復一年一如既往的秋日，表現時光的流逝，自己垂垂老矣，但對故國的思念卻日漸加深，同時體現了作者對人生無望窮窮無盡的悲涼絕望。所以在這類詩句中，秋其實體現了作者的故國之思和時光流逝自己卻不得出路的無望之情。

第五句中，這類秋的意象實際上是隱藏在典故中的，描寫的是典故中的秋天，借用蘇武返歸大漢的典故，其實是說對南朝流寓之士有的已經回到江南，唯有自己被留不遺。兩相對比，更見詩人心中之悲哀。而該句中，作者借用蘇武的秋風之別，而自己卻不能別敵國，同處於瑟瑟秋風中，結局卻是如此的相反，因此凄涼的秋景之下，作者的悲痛之情更是溢於言表。

最後兩句這一類的秋意象並不是因為身處秋景而抒發悲涼之感，而是借用秋天特有的景物如秋雁，秋蓬來抒發自己身仕北方遠離家鄉的飄搖之感，羈旅之思。第七句寫只有秋雁可以在秋天的時候向南方飛去。體現了作者自己並不能回到家鄉，在瑟瑟秋風中看著秋雁可以排排南行，則更增加自己對故國的懷念之思和自己羈旅在外的悲痛之情以及自己回歸故國的願望。

綜上所述，我認為庾信在對「秋」意象的選取運用上，主要通過直接因秋而引發多種感情交織引起的悲痛之感、借漫漫寒秋引發的光陰流逝故國之思不斷加深而未來卻無出路的絕望之感、借典故中的秋來抒發自己的情感和通過秋天特有的景物來體現自己的羈旅之思漂泊無依之情這幾種形式，來抒發自己的亡國之痛，羈旅之哀，鄉關之思以及失節之恨。（LMX執筆）

二、 「鳥」類意象分析

作者在鳥類意象的選取上，主要分為兩大類。第一大類是秋雁，第二類孤鶴等聖潔美麗卻失群悲傷為代表的鳥類意象。

1、秋雁

①、唯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重別周尚書》）

②、可憐數行雁，點點遠空排。——《晚秋》

③、失群寒雁聲可憐，夜半單飛在月邊。——《秋夜望單飛雁》

④、稻粱具可戀，飛去復飛還。——《詠雁》）

對於秋雁這個意向，作者主要選取了兩種類型的秋雁，第一種是如第一句詩歌所展示的那種秋雁秋季南飛的動態圖景。利用大雁是候鳥，秋季南飛的特點，與自己身仕北方無法回到南方的悲慘際遇作對比，通過對排排南飛的秋雁的眺望，更添自己無法回歸南方故國的羈旅之哀和身仕敵國的痛苦及對家鄉的思念之情。同時寄寓自己渴望像秋雁一樣回歸故國的願望。

第二種就是如二三四句詩歌所描寫的那種失群，單棲，無歸的大雁。通過寄寓自己對失群獨棲的大雁不幸遭遇的同情，同時也映射自己獨自羈旅北方無法回到故國的同樣失群獨棲的悲痛之情。表面可憐同情失群雁，實則更添有相似不幸遭遇的自己的苦痛思念之情。

2、孤鶴等聖潔美麗卻失群悲傷為代表的鳥類意象

①、青田松上一黃鶴，相思樹下兩鴛鴦。

無事交渠更相失，不如從來莫作雙。——《代人傷往》

②、黃鵠一反顧，徘徊應愴然。——《別周尚書弘正》

③、抱松傷別鶴，向鏡絕孤鸞。——《擬詠懷二十二》

詩人選取這類鳥類的意象主要是為了表達自己對故國的思念之情。以上所給三句，分別用孤鶴以及鴛鴦作對比體現了夫妻間的相思之情，黃鵠返顧體現對故人的思念之情，詩人在北方如別鶴、孤鸞一樣無所依託產生的對故國的思念之情。實際上不論是寫對妻子的思念還是對故人的思念，作者都是為了表達自己獨困北方無法回歸江南故國的悲痛與對南方故國深深地思念之情。

將以上所說總結起來，會發現庾信主要選取的鳥類意象在大自然中原本都具有雙宿雙棲的或群居的特點，然而他筆下的這類鳥卻多為孤苦無依，失群獨棲的形象。我認為作者之所以做這樣的意象選取有兩方面含義。

第一，象徵自己抒發自己的悲痛思念之情。庾信本人屈仕北方敵國數年不僅名節盡失而且也遠離自己的故土親人和朋友，恰似失群獨居的孤雁和孤鶴一樣孤苦無依凄涼悲冷。因此庾信愛選用失群的孤鳥作為意象其實是象徵著遠離故國孤苦無依的自己。從而更添對故國的思念之情以及身仕敵國渴望歸家又不得的悲痛絕望之情。

第二，象徵戰亂中流離失所的百姓和國破家亡的悲慘景象。從這一角度來看，庾信鳥類意象所產生的意義這就不僅僅只表達詩人對自己不幸身世寄寓的哀嘆苦痛之情，更是將長期戰亂，國破家亡的社會狀況，通過失群獨棲鳥的孤獨悲愴反襯出來，從而展現了戰亂中觸目驚心一片混沌的社會現狀和飽受戰爭創傷，失去故土家園的人們對平定生活的追求和嚮往。（LMX執筆）

三、「酒」類意象分析

庾信的詩中也大量出現「酒」這個意向，直接以酒為題的詩也有許多，如《蒙賜酒》《答王司空賞酒》《對酒歌》等，酒承載著庾信鄉關之思、失節之痛、隱逸之情。

①搖落秋為氣，凄涼多怨情。啼枯湘水竹，哭壞杞梁城。

天亡遭憤戰，日蹙值愁兵。直虹朝映壘，長星夜落營。

楚歌饒恨曲，南風多死聲。眼前一杯酒，誰論身後名。——《擬詠懷》其十一

②懷抱獨惛惛。，平生何所論。由來千種意，並是桃花源。

榖皮兩書帙，壼盧一酒樽。自知費天下，也復何足言。——《擬詠懷》二十五

③雲光偏亂眼，風聲特噤心。冷猿披雪嘯，寒鳥抱凍沉。

今朝一壼酒，實是勝千金。負恩無以謝，惟知就竹林。——《奉答賜酒鵝詩》

④數杯還已醉，風雲不復知。唯有龍吟笛，桓伊能獨吹。——《對酒詩》

⑤歸軒下賓館， 送蓋出河堤。 酒正離杯促，歌工別曲凄。

林寒木皮厚， 沙逈鴈飛低。 故人儻相訪，知余已執珪。——《對宴齊使》

⑥劉伶正捉酒，中散欲彈琴。但使逢秋菊，何須就竹林。——《暮秋野興賦得傾壼酒詩》

⑦仙童下赤城，仙酒餉王平。野人相就飲，山鳥一羣驚。

細雪翻沙下，寒風戰鼓鳴。此時逢一醉，應枯反更榮。——《奉答賜酒詩》

⑧金膏下帝台，玉曆在蓬萊。仙人一遇飲，分得兩三杯。

忽聞桑葉落，正值菊花開。阮籍披衣進，王戎含笑來。

從今覓仙藥，不假向瑤台。——《蒙賜酒詩》

⑨今日小園中，桃花數點紅。開君一壺酒，細酌對春風。

未能扶畢卓，猶足舞王戎。仙人一捧露，判不及杯中。——《答王司空食酒》

10倒屣迎懸榻，停琴聽解嘲。香螺酌美酒，枯蚌藉蘭殽。

飛魚時觸釣，翳雉屢懸庖。但使相知厚，當能來結交。——《園庭》

《擬詠懷》二十七首全部是詩人的思鄉之作，酒在其中也就寄託著詩人的相思之苦，故國破滅，再也無法回去。詩人希望在酒中尋得安慰，以解相思之苦，可是酒已經不能消除詩人濃濃的思鄉之痛了，正如李白詩中所說「舉杯消愁愁更愁」。

在《對宴齊使》一詩中我們還可以看出詩人的移節之恥。詩中樹木皮厚，也指自己臉皮之厚，雁兒低飛，亦指自己寄人屋檐之下，不能高飛。作為一個使者出使西魏未能完成自己的使命現在卻要為他國君主效勞，一人一生事二君，正直的庾信怎能不以此為恥。

在上述所列舉詩的第6到第10首我們可以看出此中的境界又提升一層，此中已表達出詩人想要逃離悲苦處境的隱逸之情。詩人提到了仙人飲酒和竹林七賢中的阮籍、王戎還有劉伶，此三人皆是隱士，詩人也想像他們一樣，不問世間事，若能隱居山林，在春風桃花美景中，有美酒美食相伴，遠離世俗，定比仙人還要快活。詩人悲痛傷心之至但又無力改變自己處境，他想要忘卻這喪國之痛、移節之恥，此時酒中的便是詩人的想要歸隱的無奈之情。（ZYN執筆）

四、「樹」類意象分析

① 交柯乍百頃，擢本或千尋。楓子留為式，桐孫待作琴。

殘核移桃種，空花植棗林。幽居對蒙密，蹊徑轉深沉。——《詠樹詩》

② 殷仲文風流儒雅，海內知名；世異時移，出為東陽太守；

常忽忽不樂，顧庭槐而嘆曰：此樹婆娑，生意盡矣。——《枯樹賦》

③今朝梅樹下，定有詠花人。——《詠畫屏風》其四

④徘徊出桂苑，徙倚就花林。。——《詠畫屏風》其九

⑤半城斜出樹。長林直枕河。——《詠畫屏風》其十五

⑥路高山裡樹。雲低馬上人。——《詠畫屏風》其二十

⑧水光連岸動。花風合樹吹。——《詠畫屏風》其二十一

⑨古松裁數樹。盤根無半埋。——《詠畫屏風》其二十二

庾信的詩文中也有許多關於樹類意象,他所寫的《詠樹詩》詩和《枯樹賦》對樹這一意象的人格化特徵很明顯。詩題「枯樹」就可以看出詩人對於破敗的故國的悲痛，故國已經像這枯樹一樣沒有了生命。同時也可以指代詩人自己，自己的身世處境也像這枯樹一樣沒了希望和期待。枯樹代表的是詩人的喪國之痛和他朝為官的失望。庾信前後期的重大變遷、心情、精神上的變化，有很多是通過樹的意象表現出來的。（LMSN執筆）

五、「邊關」意象分析

①蕭條亭障遠,凄慘風塵多。關門臨白狄,城影入黃河。

秋風別蘇武,寒水送荊軻。誰言氣蓋世,晨起帳中歌。—《擬永懷》其二十六

②悲歌度燕水，弭節出陽關。李陵從此去，荊卿不復還。

故人形影滅，音書兩俱絕。遙看塞北雲，懸想關山雪。

遊子河樑上，應將蘇武別。—《擬永懷》其十

③日晚荒城上，蒼茫余落暉。都護樓蘭返，將軍疎勒歸。

馬有風塵氣，人多關塞衣。陣雲平不動，秋蓬卷欲飛。

聞道樓船戰，今年不解圍。—《擬永懷》其十七

這些詩幾乎都是感嘆身世、身在邊塞，懷念故鄉的作品。寫得十分悲壯、蒼涼。

庾信描寫邊關詩賦的意象中，自然景觀大多是冰川、雪山,地區多是塞外、漠北、樓蘭,物品多是羌笛、胡笳、戰馬,人物有蘇武、荊軻。由於生活環境的突然變化和命運的轉折,庾信詩歌的思想內容開始由宮體詩逐漸走向感傷的、思念故國以及關山塞漠等的題材。他後期創作的《擬詠懷》二十七首,將邊地的軍旅生活及強烈的愛國之情充分地表現了出來。（LMSN執筆）

六、人物類形象分析

一、使者，名士類

1.陶侃空爭米船，顧榮虛搖羽扇。——《哀江南賦》

2.班超生而望返，溫序死而思歸。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哀江南賦》

3.豈知灞陵夜獵，猶是故時將軍；咸陽布衣，非獨思歸王子！——《哀江南賦》

4.洛陽蘇季子，連衡遂不連。——《擬詠懷》其二

5.不言班定遠，應為萬里侯。——《擬詠懷》其三

6.吳起嘗辭魏，韓飛遂入秦。——《擬詠懷》其五

7.李陵從此去，荊卿不復還。——《擬詠懷》其十

8.遊子河樑上，應將蘇武別。——《擬詠懷》其十

9.秋風蘇武別，寒水送荊軻。——《擬詠懷》其二十六

10.君登蘇武橋，我見楊朱路。——《別張洗馬樞》

11.項羽至晨起帳中，李陵之徘徊歧路。——《思舊銘》

庾信後期的作品中，使者類人物意象出現較多，這和他個人的現實經歷息息相關。梁朝政權因侯景之亂而破碎，庾信以使者身份出使西魏卻不得南歸，於是庾信便用諸多的使者意象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人物有李陵，蘇武，荊軻等。一方面庾信運用人物意象來表達戰場上君臣的禦敵情況，感慨戰時的激烈凄慘場面，如反用陶侃，顧榮事喻援軍無退賊之功。另一方面，庾信運用李陵，蘇武，荊軻等使者形象，表達了對蘇武這樣持節不屈的忠誠的使者的敬佩之情，對知恩圖報的荊軻的惋惜之情，對同是遊盪他鄉，仕於他國，經歷受分離之苦不能歸家，背負貳臣罪名命運的李陵的同情憤慨之情，以及對感傷時變，魂牽故國，嘆恨羈旅，憂嗟身世的鄉關之思。庾信將自身複雜的情感融於筆下，希望在描寫這些與自己有著相似命運的人的同時能從中找到一絲慰藉，同時也表達了他羈旅他鄉卻職位高升的痛苦無奈的矛盾心理。

二、思婦類

1.城崩杞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淚。-——《哀江南賦》

2.況復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遠，山望子而逾多。——《哀江南賦》

3.斂眉光祿塞，還望夫人城。片片紅顏落，雪路抱鞍行。——《昭君辭應詔》

4.彈琴蜀郡卓家女，織錦秦川竇氏妻。詎不自驚長淚落，到頭啼烏恆夜啼。——《烏夜啼》

5.自從將軍出細柳，盪子空床難獨守。——《燕歌行》

6.南國美人去，東家棗樹完。——《擬詠懷》其二十二

7.明鏡圓花發，空房故怨多。幾年留織女。還應聽渡河。——《閨怨》

8.家住金陵縣前，嫁得長安少年。回頭望鄉落淚，不知何處天邊。——《怨歌行》

庾信筆下的女性形象在前期和後期有很大的不同，前期的作品中，女性多是春風得意，艷麗高貴的美人，而在後期的作品中，因他自身的時過境遷，多為一些閨中怨婦形象，以此更好的抒發自己真實情感。如在《閨怨》中，用明鏡和空房做鮮明對比，表現了獨守空房的女子的無奈和痛苦，就連織女也能一年與牛郎相見一次，而作者自己卻不知何時才能重返故國。庾信用這樣的女子形象，一方面表達了戰事的頻繁，百姓因戰事而流離失所親人不得相聚的悲苦情況，另一方面，通過寫女子對愛人的期盼來表達自己對不能堅守故國的後悔痛恨之情以及等待著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的願望。

庾信後期由宮廷走向了現實，詩歌主要是抒寫故國之思、國破家亡之感與孤獨寂寞的羈旅漂泊之情。因此，其後期詩歌顯得思想內容豐富而深刻，感情深厚而真摯。後期詩歌體現著清新剛健、蒼涼悲壯的風格。其次，庾信詩歌的藝術技巧更加精湛成熟。他的詩達到了很高的藝術境界，華美與質實、內容與形式得到了較為完美的統一；韻律和諧，屬對精工，音樂美和形式美也有出色的顯現；用典貼切，巧妙靈活，不著痕迹。（ZYN執筆）

參考資料

《庾信詩文選擇》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