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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美玲 | 人性中有一抹黃色的光輝

▎人性中有一抹黃色的光輝:陳美玲訪談

以下李指李貴蒼,陳指陳美玲

李:您昨天參觀了艾青紀念館。您是怎麼認識艾青並開始翻譯他的詩歌的呢?

陳:那是在1979年,他剛剛得到平反,與丁玲、王蒙和蕭乾等應聶華苓的邀請訪問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班。我那時23歲,在寫作班讀碩士,主要是學習寫詩。我當時是聶華苓的翻譯編輯。我見到艾青,並向他提出翻譯他的詩歌的想法。他的臉上有一種堅忍的美,還有理想幻滅後的滄桑。他跟我講述了入獄的經歷,他不屈服於困境,不願意接受失敗,不論經歷怎樣的鬥爭,也不論面對怎樣的阻力,都筆耕不輟。他是一個勇敢的人,面帶憂鬱,言辭犀利而表情溫和。我叫他艾青伯伯。後來我就翻譯他的詩,其中有一首《北方》我特別喜歡,這首詩寫得很傷感。另外,我還翻譯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這首譯詩被各種文選收錄。昨天看到他的故居時我熱淚盈眶,要知道他在我23時對我是何等重要啊。他詩中的「我」大於自我,代表著歷史的一部分。他對普通人,普通農民有著真摯的情感。翻譯他的詩,我學會了怎樣超越西方抒情詩中狹隘的自我。而這種超越對於我來說應該是跨越國界的,使我能夠在美國談中國的問題,在廣闊的歷史視域下看美國和中國共有的問題。我從艾青其人其文中學到了很多。

李:您認為您在哪些方面還受到中國其他作家的影響?

陳:毫無疑問是受到唐代詩人的影響,還有李清照,下午參觀了她曾題詩的「八詠樓」。我研讀過中國的絕句,讀得很仔細,我學會了怎樣用英文來寫絕句,那些詩寫得很凝練,字字意味深長,句句充滿暗喻,意象和音韻都很美。我在第三本詩集裡試圖寫出東西方共有的絕句。同時我試著將中國的絕句與英語的音韻融為一體。

李:就寫作過程而言,您是先想好形式再填詞呢還是試圖賦予內容以形式?

陳:兩種情況都有。游西湖時,我就想,能坐在湖邊用毛筆寫詩該多好呀!我們中國人喜歡寫短詩,常常是情隨事起,感慨成詩。但與此同時,我喜歡嘗試不同的形式以及東西方不同的文化傳統。因此我會寫源於美國黑人傳統的藍調詩,而在同一本詩集中又有我的中國四行詩。也就是說,在我的任何一本書中,可以有十四行詩,有絕句,有俳句,也可以有藍調詩以及爵士樂詩。我想嘗試任何一種形式。我認為一個詩人在她有生之年應該努力嘗試各種詩體,而那些有著雙重文化淵源的詩人尤其應該如此。我寫詩有時候是由於詩興大作,激憤於世事或感傷於百態,而寫下詩行。有時候則嘗試不同的形式,試著拓展詩歌的形式疆界。一個詩人的意義在於豐富傳統而不是一味沿襲傳統。從艾青身上我也學到了這一點。他很大程度上模仿了惠特曼的「民主」詩,但同時又將其發展成革命詩,使其獲得新生。正是因為他把握了時代的脈搏,豐富了詩歌傳統,因此才經久不衰。這也正是我想做的。我想要拓寬美國詩歌的疆界。比如說我要寫一首十四行詩,我就要做些改變,因為如果把它寫成約翰·濟慈的風格就沒有意義了,那樣就是在寫濟慈的詩而不是我的詩。我能給十四行詩帶來的東西就是在其中加入中國味。當然我還會加入亞裔美國人關注的問題,以及女性主義問題,給十四行詩帶來一些改變。我盡力把玩詩的形式與風格,盡可能地融入兩種文化的複雜形式,因為這是革新的唯一途徑。正如龐德提倡的那樣:不斷革新。否則,僅僅模仿,於拓寬詩歌界限無益,於跨越詩歌局限無益,於超越也無益。

李:那麼,您把玩詩歌形式是否是為了留下個人印跡的有意識嘗試呢?

陳: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們當然不必在此說,這種意識是後現代主義的,因為他們聲稱詩歌已經死亡。我認為詩歌能夠巧妙地利用經驗,也能創造出新的體驗,而對於那些有著多種文化背景視野的人尤為如此。內容創新、形式創新,不斷超越詩歌體裁的藩籬,是詩人留下個人印跡的最好方式。

李:在您創作的時候,心中是否有一個預期的讀者?

陳:這個問題問得好。大多數作者是寫給自己看的。我寫詩是給與我相似的讀者看的。不過,讀者僅僅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他們懂得詩歌中的文化,他們喜愛複雜的詩歌,願意慢慢品味,從詩的視角細細賞玩,他們胸懷天下,而不是把詩歌當作宣洩個人情感的幾行文字,因為我覺得個性化詩歌太狹隘了。

李:我的學生都覺得《我如何得到那個名字》很難懂,甚至連年輕的教師也有同感。您覺得是什麼使您的詩難懂,是新風格的嘗試,是文化背景,是意象還是另有緣由呢?

陳:《我如何得到那個名字》是口語體的,像是一篇對話,所以不管從哪個層面去理解,不管裡面包含多少東方或是西方的暗喻,精英文化還是大眾文化,都很容易上口。我暗示到了威廉斯的獨輪車,又提到代表流行文化的瑪麗蓮·夢露,然後又提到聖芭芭拉這一冗長的美國肥皂劇。這樣,詩裡東西方的暗喻就都有了。我一直覺得寫這樣的一首詩很有意思,因為我可以在詩裡寫進自己,讀起來也朗朗上口。如果我的人生有個目標的話,那就是寫出一些東西,緊緊抓住每一個人。

李:這首詩的副標題是《小議同化》,您能具體解釋一下嗎?

陳:詩中包含各種不同思想的相互同化,文學中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相互同化,以及我自己人生中方方面面的相互同化。

李:我讀到副標題中「小議」一詞時,馬上想到您要對某事進行評論。那麼在寫這首詩的時,是否會有兩種聲音在您心中進行著某種對話呢?

陳:是的。我在詩中談到同化,不錯,但也談到了詩歌的形式,就像散文那樣,同時又是用詩的形式談論這些的,結構很凝練,因而並非用詩歌的形式來寫散文。所以說歸根結底還是關於同化,是左邊與右邊的爭論,是一個人中國人的身份與美國人的身份的爭論。我總是在心裡默默地與我的父親、我的家庭成員爭論。所以說那首詩的語氣是帶有諷刺性的,我儘量使它風趣,我想它的確也是風趣和嘲諷的。所以詩中的那個聲音同時批判了我的母語文化和第二文化。我想我的作品對兩種文化以及作品本身都進行了批判。孰能無過呢!

李:從您的三本詩集裡,我看到了一些主題上的明顯變化。《矮竹》的主題似乎偏重於人生感悟和歲月傷懷,主要是個人經歷和對人生的思索,您也似乎牽掛著中國。第二本選集超越了小我,偏重華裔和中國歷史,即更多的是關於文化間際性和歷史話語方面的思索。《黃色狂想曲》從風格到主題無所不包,實驗的色彩濃厚,似乎是突破後的綻放。

陳:我覺得,隨著年齡增長,我寫詩更成熟了,探索詩歌形式極限的抱負也更大了:我更加願意嘗試使用語言和技巧的各種可能性。在第一本詩集中,我非常關注中國的文革。在第二本詩集中,我在遠方遙望中國。第三本書涉及了很多話題,其中有一個「酒鬼丈夫」的組詩,主題是關於家庭暴力的。我想從一個更廣泛的視角,即從亞裔女性的視角看待家庭暴力問題。但就形式而言,我借用的是絕句的形式。每段的起句都是家犬狂吠,這個主題讓我聯想到《子夜》,其中有一段寫的是丈夫醉酒回家,妻子最終總是會原諒他。這是中國詩歌的一大主題。我用絕句這種形式來批判家庭暴力。那麼,我的絕句有什麼不同呢?我的詩既是亞洲的又是當代的,我用中國的詩歌形式來批判當代美國社會。第三本書涵蓋的主題甚至超越了書名的內涵。「黃色狂想曲」句句奏的都是人性,因為人性中有一抹黃色的光輝。然而,作為狂想曲,書中也包含了美國黑人音樂的元素,比如說藍調流行音樂。我作為一個華裔詩人,就像一位猶太裔美國作曲家一樣,他雖然延續著歐洲傳統,但也在模仿其他音樂形式。《藍色狂想曲》是不同傳統的融合。

李:接下來我想問您幾個比較大的問題。「還我美國」(reclaim America)這一說法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您是怎樣用詩歌表現這種主張呢?

陳:好的。首先我是想從龐德和艾米·洛厄爾女士等現代主義者那裡「要回」中國詩歌。這是一個太過宏偉的目標。他們為漢詩英譯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貢獻。我很喜歡龐德譯的詩,比如《長幹行》,原作在李白的作品中很一般,但譯詩卻給英美讀者帶來很大的震撼。再比如,史蒂文斯的《十三種方式看烏鴉》很美,是對日本俳句和亞洲意識的模仿。但是,我在創作中更喜歡加入傳統的東西,在翻譯中則主張使譯作保留原作的精神、個性和獨特的風格。李白、杜甫、王維等詩人的英譯不斷出現,但那些譯文卻「譯丟了」詩人,譯作如出一轍,大同小異。所以,我要「要回」中國詩歌,這不僅僅是為了一個華裔美國詩人自己,而是為了更加宏偉的美國詩歌發展前景。西方人對中國詩歌涉獵有限,卻將中國詩和日本詩據為己有,成了這方面的專家。我想現在是重新翻譯,要回這個領域的時候了。我雖然譯得還不多,但對此深信不疑。我想以我的寫作和翻譯把中國詩歌從現代主義者那裡要回來。我認為這點的確很重要。

李:您大多數的詩歌都是有關政治和社會問題的。那麼,您是怎樣斡旋於歷史、文化、社會和政治等諸多語境和話語中的呢?

陳:這的確很難。有人評價我的詩歌過於尖刻,也太政治化。我寫關於中國的事情,也在批判美國社會。性情使然,我忠實於自己的想法和情感,即使在別人看來是離經叛道的,但只要是我的真實感覺,我就會寫出來。這大概與我母親的人生境遇有關。她去世得早,受我父親和他的家人虐待時就拒絕吃飯。所以,我小時候就很激進,就是個行動主義者。我把這種「激進」帶進了我的作品中, 這樣就很難取悅所有人。有的詩人批評說:「你的詩寫得太尖銳了,都是政治詩。」而政治詩人卻會說:「啊呀,我讀不懂啊,寫得太深奧了。但這不是政治詩。」對我而言,自我總是大於自己的東西。我年輕時就嘗試寫出自己的詩,而不滿足於俗套的抒情詩。斯賓塞的《天后》針砭時弊,看似犀利卻充滿溫情。他涉及的是階級問題。人們似乎忘記了浪漫主義者其實都是理想主義者。他們都是政治作家和思想家。但是許多人都說美國單一文化的現象已成為歷史,當今社會人們稱之為後黑人、後種族時代。如今我們有了黑人總統,正是所謂的後文化、後種族時代的體現。對於一個美國人而言,政治鬥爭似乎已經結束了。但是我總是不自覺地去為那些無聲的人們發出一點呼聲。之前,我為我的母親而寫作。她的人生很壓抑,我必須為她代言。我的詩並非都那麼尖銳。有一些愛情詩中被愛的對象往往都會變得霸道。熱愛的人變成了敵人。這一形象可能源於對我父親那種化解不開的怨恨。然而,我相信這也是我為協調種種因素而做的努力。比如我政治上的樂觀主義與我對抒情詩,對詩歌,對美的意象那種熱愛的協調。詩歌是美的,這點我深信不疑。但只有美是不夠的。如果說詩歌僅只是一朵花,那遠遠不夠。它必須另有深意。我覺得人生中有太多的東西可寫,有太多的絕望可寫。

李:在您許多的詩中都有歷史典故,特別是美國華裔歷史。那麼歷史對您意味著什麼?或者說中國歷史對您有多重要?

陳:我讀過很多歷史書。幾乎讀遍了所有關於四人幫、林彪和長征的書。古代歷史我瞭解一些段落,也讀過點唐史。至於美國華裔歷史,我去過「天使島」②,讀了他們刻在牆上的每一首詩,想重譯那些詩。我喜歡讀杜甫的詩,他是一位歷史詩人,同時也是詩的歷史。從某一角度而言,我也把自己看成是詩歌史的一部分。我讀歷史是要理解我從何而來,這對於文化身份的思考尤為重要。我的美國學生對越南戰爭聞所未聞,我在北外的學生認為文革是很久遠的事情。他們樂於當當代史的局外人。我年輕時就喜歡歷史,由於在香港住過很久,覺得倫敦和北京才是我的首都。到倫敦後我體會到後殖民主義的意義,我的確有點失望。但是我從小就認定倫敦和北京是我的兩個首都,都是能讓我看清自己的城市。

李:華盛頓不是您的首都嗎?

陳:華盛頓?我去過那裡,我覺得華盛頓很虛假。

李:在某次訪談中,您說您是一個唐朝人。您還有一首詩題為《幾乎將那一半失去》。您能談談您中國人的那一半嗎?

陳:好的。談到同化問題,那是我身份詩中的一大主題。就以我和哈金為例吧,他到美國時已經二三十歲了,我到美國時才七歲。他認為自己是完全的雙語人。他可以那樣認為,但我不能。我不論是語言還是文化的那一半的自我已經消失了,我不斷去香港、臺灣,現在我希望能回大陸,就是不想完全失去那一半的自我。那種缺失讓我不寒而慄,因為做一個完整的人是何等的重要。在我的詩中這一點也同樣重要,我不願失去中國人的那一面。我母親去世了,後來祖母也去世了。對於我來說,她們是漢語的承載者,是中國飲食文化、習俗、宗教的承載者,是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的承載者。她們去世以後,以上的種種我都漸漸淡忘了,中國的那一半自我日漸遠去。因此,我不斷地漂泊,使自己更加國際化,為自己創造更多的文化身份,因為母親和祖母都不在了,不能再向我傳遞偉大的中國文化。

李:不知您最近在寫些什麼?

陳:我即將有一本故事集要面世,相信你會喜歡的。這是一本詩意的小說,書名叫作《雌狐月餅復仇記》。我受到蒲松齡的啟發,另外在圖書館裡也讀到一些世界各地的神怪故事,豔情故事,佛教的神獸故事等,其中有一本湯林松的故事寫得很精彩。我這本書可以算是小說吧,是由幾個小故事組成,但中心人物是一對孿生姐妹和她們的祖母。祖母中國功夫很好,她舉著一把大刀,領著兩姐妹搶劫一家中國餐館。這是一個有趣的佛教故事,一個詩意的故事。故事都不長,但組合在一起就成了關於移民的大篇章,所以叫《雌狐月餅復仇記》。另外還有一本小說會發表,希望會賣得好。要出版的大致就是這些了。我還寫了些散文詩,都短小而奔放,也會出版。接著我還要繼續寫詩,但目前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定位。我會偶爾翻譯女詩人的作品,當然,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我還翻譯李白、杜甫和王維的詩,但前提是我得能讓每位詩人的個性躍然紙上,否則就會像現在已有的諸多譯作一樣,毫無新意。如果是那樣,我就不會再翻譯了。

① 該訪談做於2009年12月29—30日陳美玲訪問浙江師範大學期間,由李貴蒼教授用英文採訪。英文聽寫由逄怡青完成,周聖盛譯出後,李貴蒼進行了校對和刪減。

② 參閱周曉靜《「結束的開始」:三位當代華裔美國詩人的創新》中相關段落。

作者:陳美玲(Marilyn Meiling Chin,1955—)童年在香港度過,七歲時全家移民美國俄勒岡州。大學時專攻中國文學和寫作。她從事英詩創作、翻譯和寫作班教學多年,在美國詩壇曾以「女權主義激進派」詩人享有一定知名度。她的作品大多反應的是亞裔移民在東西方文化中的掙扎。著有詩集:《矮竹》《鳳去台空》《黃色狂想曲》等。

翻譯:周聖盛

題圖:Portrait of jeanne marie bourgeois,Francis Picabia 繪

選自《當代國際詩壇⑤》,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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