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路德·金與曼德拉式的人物

作者:余傑二十世紀有兩位對人類歷史的走向產生巨大影響的黑人政治家和基督徒:馬丁·路德·金和曼德拉。圖圖大主教說過:「曼德拉是上帝給南非的禮物,也是南非給世界的禮物。」同樣的說法也可以套用到馬丁·路德·金身上:「馬丁·路德·金是上帝給美國的禮物,也是美國給世界的禮物。」這兩個人都行過死蔭的幽谷,都經受過牢獄之災和暴力對待,都承受過無數人的敵視與誹謗;這兩個人也有過軟弱與失敗,他們的身上存在著所有平凡人都有的缺陷與罪性;然而,他們靠著基督信仰,靠著上帝的恩典,最終不僅成就了一段偉大的人生,還如同帶領猶太人出埃及的摩西一樣,帶領黑人同胞因真理得自由,讓上帝所創造之人的榮耀得以呈現與彰顯。不是聖人,而是罪人很多人將馬丁·路德·金和曼德拉看作毫無瑕疵的聖人。這樣的看法是錯誤的。如聖經所說,這個世界上一個義人也沒有,馬丁·路德·金和曼德拉自然也不例外。馬丁·路德·金生長在一個牧師家庭,嬰孩時候便接受了洗禮,但在青年時代,他經歷了一段嚴重的精神危機。他一度放棄基督信仰而迷戀尼採的超人哲學:「對愛的信心受到尼采哲學的動搖。尼采對權力的榮耀是他從對普通人的蔑視中發展而來。他攻擊了整個希伯來-基督教的道德體系,包括敬虔、謙卑的美德,對未來美好世界的關注以及對苦難的態度,尼采認為這是對軟弱的讚美,是不得已的心甘情願。他期待超人的出現,超人超過人就像人超過猿一樣。」愛因斯坦說過,一個人在年輕時候如果不是左派,說明他缺乏良知;在中年以後如果仍是左派,則說明他缺少理智。我只同意後半句——也有少數年輕時不是左派的智者,他們並不缺少良知。不過,前半句確實表明了近代以來左派思潮對年輕人磁鐵般的吸引力。大學時代,馬丁·路德·金接觸到各領風騷的哲學和思想,如邊沁和穆勒的實用主義、馬克思和列寧的革命方式、霍布斯的社會契約理論、盧梭的「返回自然」的樂觀主義、尼採的超人哲學等,但他「並未獲得學術上和道德上的滿足」。最終,他回到聖經,在聖經中汲取智慧與力量。即便成為美國黑人民權領袖、成為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馬丁·路德·金仍未擺脫罪的轄制。他有過婚外情,一度與暴力抗爭的黑豹黨往來密切,但上帝並沒有拋棄他。上帝使用的正是罪人和不完全的人參與其神聖的事工,每一個上帝的僕人都是「戴罪立功者」。對此,金本人心知肚明,他對一位親密的朋友說:「你不用出去對人說,馬丁·路德·金是個聖人。事實並非如此。我希望今天早上你已經了解,和所有其他上帝的孩子一樣,我也是個罪人。但是我想成為一個好人。我希望有一天一個聲音對我說:『我悅納你,祝福你,因為你努力過。這是好的。』」終其一生,馬丁·路德·金不僅一直在進行外部的爭戰——特別是與種族主義者的鬥爭;更在進行內在的爭戰——與自我內心黑暗的鬥爭。他在遇刺前發表的最後演講中,坦率地指出:「每個人心中都有戰爭,是內部戰爭。無論你是誰,身處何方,你的生命中都會有這樣一場內心的戰鬥。每當你想行善,就有一種力量阻止你,要你恨,每當你表現出仁愛,與人為善,就有力量讓人去嫉妒艷羨,去惡意誹謗。你內心經歷著一場自我戰爭。」這就是一個基督徒真實的心靈狀態:雖然我是如此不堪,但靠著上帝的恩典,我還可以站立得住。與馬丁·路德·金一樣,曼德拉也經歷過對信仰的懷疑與反叛。作為黑人部落中的貴族後裔,曼德拉從小被送到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念書,後來成為衛理公會會友。但在青年時代,由於受到世俗主義的衝擊,並目睹南非社會尖銳的種族衝突和貧富懸殊,他參與黑人反抗運動,在組織中是最激進的「憤青」,主張以武裝鬥爭反抗白人政權。他被授權組建一個與非洲人國民大會保持獨立的新的軍事組織,名為「民族長矛軍」。曼德拉在自傳中寫道:「我從來沒有當過兵,從來沒有打過仗,也從來沒有朝敵人開過槍。但是,組建軍隊的任務卻落到了我的頭上。」緊接著長達二十七年的牢獄之災,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煉獄。正是在條件極端惡劣的監獄中,曼德拉有了「與自己交談」的機會。他開始對外在的反抗方式和內在的心靈世界有了深切反省。這兩者又互為表裡、互相激蕩。「偶然間,你就會發現監獄是自我的理想場所,同時也是從現實的角度定期探尋個人的思想和感情的理想場所。」在省思外部的反抗方式上,每當他看到一篇暴力衝突導致大量平民傷亡的報道,都心痛如刀攪。當暴力衝突席捲全國的時候,他終於意識到,尋求和平、達成和解的時刻到來了。和,比戰更難,他祈禱上帝給自己倡導和解的力量。另一方面,在探尋內在的心靈世界的陰影時,曼德拉毫不掩飾地承認,當年自己身上綜合了所有年輕人的缺點,「脆弱、輕率、愛犯錯」,「我要靠表現得狂妄自大來掩蓋缺點」。他有過外遇,打過老婆,還有私生子。那是一段不能抹煞的歷史,但他靠著信仰超越和提升了自我。曼德拉將最重要的自傳命名為《與自己交談》,正如他所說:「監獄不能帶給一個人什麼,但是在這裡,一個人至少每天都有時間去反思自己全天的行為,去克服一些不好的方面,然後發揮出內在美好的方面。定期沉思,在每天睡覺前和自己對話十五分鐘,是很有好處的。剛開始的時候,去剖析自己生活的負面因素或許很困難,但是一旦堅持嘗試十次,就會得到很好的效果。」正是有了信仰的維度,知道人的罪性和有限性,曼德拉對自己獲得的巨大的國際名聲態度謹慎:「在獄中有件事深深困擾我,我不經意向世界展示了一個錯誤形象,被人當成是聖人。」由此,他重新定義了聖人的概念:「不要忘記,所謂的聖人其實就是不斷努力嘗試改進自我的罪人。」是的,承認自己是個罪人,就是上帝的恩典的開端;而一旦僭妄到以為自己是聖人,就是走向滅亡的第一步。非暴力抗爭:愛與正義的平衡馬丁·路德·金和曼德拉都是二十世紀倡導非暴力抗爭的先驅。非暴力的思想來源於聖經,來源於耶穌對彼得「收刀入鞘」的教導。基督教不是一種軟弱的、逆來順受的信仰,在基督信仰中,始終強調愛與公義的平衡。追求公義、反抗暴政是上帝賦予人不可剝奪之權利,但基督教的公義與其他任何社會思想和社會制度所倡導的公義都不同——在基督教里,公義與愛,如同天使之兩翼,有著平衡與搭配之關係。沒有愛的公義,沒有愛的反抗,便成了以暴易暴,便成了階級鬥爭,便成了二十世紀以來形形色色的「革命」。非暴力思想的形成,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即便後來宣稱「今天的問題不是要暴力還是非暴力的問題,而是要麼選擇非暴力,要麼選擇滅亡」的馬丁·路德·金,也不是一開始就篤信非暴力抗爭之理念。早年在是否選擇非暴力上,他有過相當長時間的猶豫。在其大學時代,「在解決社會問題方面,我對愛的能力已感到絕望。我認為唯一能解決種族隔離問題的方法是武力暴動。我認為基督教愛的道德只限於人際關係,我看不出它是如何在社會衝突中起作用」。可見,他對非暴力理念的懷疑與他在信仰的晃動是同步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黑人民權運動風起雲湧,各種思潮和策略彼此競爭。正在馬丁·路德·金無所適從的時候,蒙哥馬利運動不期然地出現了。金不是始作俑者,卻最早觸摸到了其強大的脈動。後來, 金在「非暴力與社會變革」第一屆短訓班的課程中指出:「那天晚上我們根本不知道我們開始了一場運動,這場運動贏得了全世界的人們的敬佩。但上帝仍擁有神秘的方式施行自己的奇蹟。似乎上帝決定要使用蒙哥馬利,使其成為美國自由與正義鬥爭和勝利的試驗場所。」上帝的安排超過任何人的計劃和設計,上帝第一步使用了蒙哥馬利的普通民眾,第二步使用了馬丁·路德·金,讓這個年輕的牧師脫穎而出。很快,馬丁·路德·金成了這場運動的中流砥柱,他逐漸確立了非暴力抗爭的原則。他在一次演講中指出:「我們並沒有錯。我們的所作所為並沒有錯。如果我們錯了,那麼這個國家的最高法院就錯了;如果我們錯了,那麼《美國憲法》就錯了;那麼拿撒勒人耶穌只不過是從未來到地上的烏托邦夢想者。我們在此下定決心在蒙哥馬利努力奮鬥直至公平如大水滾滾,公義如江河滔滔。」他的演講直接從聖經中汲取亮光,那裡才有光源。他深知,真正的領袖不是他自己,而是上帝:「我們必須將上帝置於前方。讓我們在所有行動中都做基督徒。但讓我今晚告訴你們,我們僅僅談論愛是不夠的。愛是基督教信仰的關鍵之一。另一關鍵稱為正義。站在愛後面的永遠是正義。」教導別人堅持非暴力容易,但當自己遇到暴力對待甚至暗殺襲擊時,是否能保持非暴力的立場呢?當馬丁·路德·金家中發生爆炸事件之後,他對那些憤怒地聚集到他家門口的黑人群眾說:「不要恐慌,不要做任何恐慌的事,不要帶武器。凡動刀的,必死在刀下。記住這是上帝的道。我們不提倡暴力。我們想要愛我們的仇敵。我想要你們愛你們的仇敵。要善待他們,愛他們。讓我們知道你們愛他們。」如此,人群才安靜下來。在長期的抗爭中,金認識到:「我承認,真正意義上的非暴力並不是一種某人出於便宜之計而使用的策略。非暴力是因其道德主張而被選定的一種生活方式。」與馬丁·路德·金相比,曼德拉有一個更加明顯的從暴力轉向非暴力的過程。早年,曼德拉決心以武裝鬥爭反抗暴政。他學習了大量的武裝鬥爭特別是游擊戰爭的文獻,如德尼斯·賴茨寫的描述布爾戰爭期間布爾人的游擊戰術的《突擊隊》,如格瓦拉、毛澤東、卡斯特羅的著作,他甚至在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中,發現是「毛澤東的決心和非傳統思想把他引向了勝利。」那段時期,也正是他遠離基督信仰的時期。他險些南轅北轍乃至飲鴆止渴。當上帝的光芒照到幽暗的牢房中,曼德拉這才擺脫了那些帶著「大救星」的面具的惡魔的誘惑,重新回歸耶穌基督的愛與正義。長期的、殘酷的武裝鬥爭和殺戮,讓南非的事態日漸惡化。曼德拉意識到,這不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在國內,越來越多無辜者的生命被犧牲,離勝利的目標卻越來越遠;在國際社會,這種方式得不到同情和支持,當曼德拉被關進監獄的時候,「大赦國際從未支持過我們,這個組織不可能為堅持暴力的人撐腰」。他進而發現,非暴力抗爭才最有力量,在這一過程中,以下幾個理念至關重要——「讓和平的信念深深植耕於人民的思想和做事的方法中」、「和平的力量要大於暴力」、「使用和平的手段可以讓最堅定、最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的人轉變過來」。最典型的一個案例,就是曼德拉與獄警之關係。對於那些凶暴的獄警,曼德拉說:「我們認為,所有的人甚至監獄裡的獄警,都可以改變,所以要盡最大努力,設法讓他們改變對我們的看法。」曼德拉被監禁了二十七年,獄警格雷戈里負責監督他二十年,最終成為傾心幫助他的真誠的朋友。格雷戈里甚至為獄中的曼德拉處理家庭危機,有一段時間曼德拉得知第二個兒子不肯上學而焦急萬分,格雷戈里出面將馬加索送進學校,以後又送他讀大學。曼德拉成為南非總統之後,格雷戈里在家中掛出了曼德拉出獄時寫給他的一張卡片:軍士長格雷戈里:二十年來我們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今天結束了,但是我會永遠記住你。謹向你和你的家人致以最誠摯的問候,並請接受我最深厚的友情。納爾遜·曼德拉這封信的力量,勝過一支武裝到牙齒的軍隊。迎接光輝歲月,風雨中抱緊自由一九六四年,馬丁·路德·金榮獲諾貝爾和平獎。消息傳出之時,他正在醫院中檢查身體,他的第一反應是:「我馬上想到這個獎絕不僅僅是對我個人貢獻的認可。這個獎證明民權運動取得了偉大的成就,千百萬人參與到這場運動中,每個人表現得都十分出色。」金並未居功自傲,而是將自己看作無數為人權而奮鬥者中的一員。在諾貝爾和平獎的頒獎典禮上,馬丁·路德·金髮表了一篇擲地有聲的演講,他指出:「今天,我是帶著對美國也是對人類未來始終不渝的信念接受這個獎。……我相信,雖然正義遭難,遍體鱗傷,但是終將得到伸張,定要登上至高的寶座;我堅信,全世界人人都會有飯吃、有衣穿、身體得照顧,人人都能受教育享文化,思想得熏陶,人人有尊嚴、有平等、有自由,精神得享受。……這種信念激勵著我們勇敢面對一切變化與未知,給我們疲憊的雙腳註入新的力量,讓我們繼續大步邁向自由之城。」而在此前一年,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在華盛頓林肯紀念堂前面對二十五萬名群眾的那場題為《我有一個夢想》的氣勢磅礴、感人至深的演講,已經成為歷史經典。那一年,二十二歲的鮑勃?迪倫就站在馬丁·路德·金身旁。演講結束後,這位搖滾巨星即興創作出了一首這篇演講的民謠版,至於另一首《答案在風中飄》則成為了民權運動的宣言,多年不衰——「一個人要走多久的路,才能被稱為一個人。一些人要生存多少年,才能被容許自由。」邪惡的子彈結束了馬丁·路德·金的肉體生命,卻不能終結他的夢想與精神。與哀哭者同哀哭,與捆綁者同捆綁,這是耶穌的教導。自由是上帝給每一個人的禮物,包括不同膚色和階級的人。對於馬丁·路德·金來說,只要還有一個人是不自由的,他就是不自由的。馬丁·路德·金的夢想不僅在美國延續,而且在南非變成了活生生的現實。誰能相信,曼德拉這樣一個長期堅持武裝鬥爭的戰士,最後卻與誓不兩立的敵人——白人總統德克勒克共同締造了一個嶄新的南非。諾貝爾和平獎不會頒發給一個擁有千千萬萬人馬的軍事領袖,卻會頒發給一名「化鐵為犁」的手無寸鐵的囚徒,曼德拉在自傳中寫道:「我與德克勒克先生共同分享了一九九三年度的諾貝爾和平獎,這讓我深受感動。對我來說,諾貝爾和平獎具有特殊的意義,因為這涉及到南非的歷史。」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日,曼德拉與德克勒克,一個出自壓迫者一方,一個出自被壓迫者一方,卻一起攜手出現在諾貝爾和平獎的頒獎典禮上,那一幕讓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後來,常常有人問曼德拉,你怎麼能夠在經歷那麼多的苦難之後,與那個迫害你的政府的代表一起領獎?曼德拉回答說,他的夢想不是建立一個「黑人王國」。不,他完全沒有。相反,他寬恕白人在南非犯下的所有罪行,努力使白人和黑人和解。真正的「和諧」,是黑白水乳交融,而不是去白存黑。用聖經中的話來說,就是「弟兄姊妹和睦同居,是何等的美,何等的善」。二十七年漫長的牢獄生活,給曼德拉的身心帶來嚴重的傷害,但他立志絕不向過去的仇敵和逼迫他的人報復。他說:「當我走出囚室、邁過通往自由的監獄大門時,我已經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與怨恨留在身後,那麼我其實仍然身陷牢獄。」從監獄出來的曼德拉,充滿尊嚴、剋制和使人和解的精神。他呼籲黑人克制復仇的慾望,「把長矛扔進大海」。一九九四年,曼德拉宣誓就任南非總統,四十年前的瑞佛尼亞審判,他所說的那段話言猶在耳:「我的一生已經奉獻給了非洲人民的鬥爭事業。我在反對白人專政的同時,也反對黑人專政。我懷抱一個美好的夢想,那就是在南非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裡,人們和諧地生活在一起,享有均等的機會。我將為這個夢想奮鬥終生,並努力讓它實現。然而,如果有必要,我隨時準備為之獻出自己的生命。」Beyond樂隊已故主唱黃家駒在一九九零年創作了《光輝歲月》一曲,歌詞中直白地表現了曼德拉追求自由的理想與精神,體現了黃家駒對曼德拉的敬意——「今天只有殘留的軀殼,迎接光輝歲月,風雨中抱緊自由,一生經過彷徨的掙扎,自信可改變未來,問誰又能做到!」這首激蕩起伏的歌,與鮑勃·迪倫的《答案在風中飄》何其地相似!你們若是不信,必定立得不穩。馬丁·路德·金與曼德拉正是因著信仰,受苦,被縛,卻擁有了真理與自由,帶動他們的國家實現了社會轉型和種族和解。有人說,這條路太難走了。但是,若有上帝的幫助,便可行在正道中,穩如磐石。在中國的轉型過程中,有或沒有馬丁·路德·金和曼德拉這樣的人物,結局會完全不一樣。那麼,我們何不一試?——《縱覽中國》首發 —— 轉載請註明出處
推薦閱讀:

太極人物專訪 —— 陳炳
《漢武帝》里對劉徹的評價定位是準確的嗎?
山水畫里的人物為什麼都這麼小?| 極簡藝術史
哲學江湖往事(三):天生我才
有關君sola的信息,作品,性別,年齡等?!?

TAG:人物 | 馬丁·路德·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