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上看不見的城市｜大象公會

06-18

一百三十多萬俄羅斯人，生活在你用地圖絕對找不到的地方。

文｜呂北客

2016 年 7 月 23 日，俄羅斯有關部門忽然接到一名西伯利亞群眾的舉報電話。該群眾聲稱，他通過雷達網站的即時記錄，發現居然有民航客機飛過他所居住的城市。這種情況本不應該發生，因為這座城市周圍不僅早已劃為禁飛區，該城市也從未標示在普通地圖上。

▍基於 Google 衛星地圖的雷達網站里飛越禁飛區的民航客機軌跡

儘管此事最後不了了之，但這位群眾可不是小題大做。要知道，在蘇聯解體前，這座名為謝韋爾斯克（Seversk）的城市，其上方空域一直由整整一個防空導彈團嚴密看守著。

謝韋爾斯克並非孤例。在俄羅斯，有四十多座城市，與生活其中的一百三十多萬居民一起，長期以來處於保密狀態。就算是在機密軍事地圖上，它們要麼完全沒有名字，要麼就根本找不到蹤跡。對外界而言，這些秘密城市彷彿存在於另一個星球。

秘密城市，美國製造

設立秘密城市並非某一國家的獨特發明，而是兩次世界大戰的產物，它首先出現在西方民主國家。

早在一戰時期，大英帝國就曾在蘇格蘭的海濱小鎮興建秘密軍工廠，先後僱傭了近三萬名女工生產彈藥，以供應西線戰事。

▍位於蘇格蘭小鎮 Gretna 附近的一戰彈藥工廠原址之一，現已改作彈藥倉庫

到了二戰，在總體戰思想影響下，歐洲各主要參戰國均有相當數量的城鎮處於嚴格軍事管理之下——它們或是承接從大城市疏散而來的關鍵工業部門，或是重要軍事部隊的駐紮、補給基地。

▍薩羅夫修道院。該地原為東正教聖地，在二戰中改建為軍工廠，生產「喀秋莎」火箭炮，薩羅夫在二戰後成為核工業基地以及蘇聯第一座秘密城市。

而真正使秘密城市作為一種模式正式成型的，還是美國的曼哈頓計劃。為了製造人類歷史上第一顆原子彈，美國在境內同時修建了漢福德、橡樹嶺、洛斯阿拉莫斯三座城市，分別用於運行生產鈈的核反應堆、分離與製備高純度濃縮鈾以及最後的原子彈製造與測試。

▍洛斯阿拉莫斯，製造出人類第一顆原子彈的城市

三座城市中，以橡樹嶺規模最大，功能最為齊全。代號「柯林頓工廠」的橡樹嶺，由數座核工廠、附屬設施以及橡樹嶺鎮組成，擁有公寓、食堂、學校、醫院乃至影院、體育場等當時美國社會能找到的一切服務設施。在 1945 年製造原子彈的最關鍵時期，它的規模達到巔峰，其居民多達七萬五千人。

▍建設中的橡樹嶺，圖為 Y-12 工廠，用於生產濃縮鈾

橡樹嶺的城市規劃更值得注意。這座城市集中了大量技術工人與頂尖科學家，使得它兼具美國典型公司城鎮（CompanyTown）和大學城（CollegeTown）的特質：生活居住區域服務於生產研發區域，以及城市本身高度的自給自足。

與此同時，在阿巴拉契亞山脈里憑空建起的橡樹嶺，既未遠離東海岸大城市，也完全滿足軍事上隱蔽、隔離的保密需求。而美國人對秘密城市的設計，很快就被其對手與追趕者蘇聯通過各種渠道學習與模仿。

▍橡樹嶺地圖

照搬西方經驗的蘇聯科學城

在城市建設上，蘇聯對美國的模仿由來已久。早在二戰前，蘇聯五年計劃時興建的最重要的工業城市鋼城馬格尼托哥爾斯克，就是仿自 20 世紀初美國鋼鐵公司在五大湖邊建立的鋼鐵工業城市加里。

▍美國加里市與蘇聯馬格尼托哥爾斯克市市中心對比圖

美國成功研製原子彈後，蘇聯更是將舉國資源加緊投入到核武器研發中。在貝利亞的內務部門監督下，蘇聯在 1946-1951 年間興建了十座用於生產核材料與核武器的城市。

▍十座城市之一，本文開頭提到的城市謝韋爾斯克

在洲際彈道導彈尚未發明的年代，蘇聯考慮到冷戰對手戰略轟炸的威脅，將這些核工業城市儘可能設在內陸腹地，或位於西伯利亞鈾礦原產地附近，或在烏拉爾山脈最深處。

這些秘密城市與其他城市保持相當的距離，往往只靠一條鐵路或公路維持物資聯繫，對外通訊時大多也只有一個由距其最近的城市的名稱與數字組成的代碼，有的甚至只有一個郵箱編號。

▍在蘇聯時期被命名為 Arzamas-16 的薩羅夫市（上），該市是蘇聯第一顆原子彈和當量最大的核武器「沙皇炸彈」（下，圖為模型）的誕生地

與此同時，蘇聯各地還湧現出許多科學城（Naukograd）。這些科學城也大多沿襲自歐美大學城，以研究所和高等院校為城市核心；但其研究重點全部集中在自然科學領域，特別是與蘇聯國防軍事密切相關的核物理、生物化學、電子通訊、計算機等學科。

這些城市大多分布於莫斯科周圍或西伯利亞主要城市的近郊，除了極少數因研究機構有國際合作需求而對外開放外，其他科學城大都作為秘密城市存在，同樣沒有名字、只有代號，嚴禁外人進入。

▍杜布納，該城因享譽世界的核物理研究所——杜布納聯合核子研究所而聞名，是極少數對外開放的蘇聯科學城之一

▍掩蔽在西伯利亞森林深處的科學城阿卡捷姆格羅多克（該城名字意即為「學園都市」）

赫魯曉夫時期，隨著戰略火箭軍與核潛艇部隊的出現，數十座用於駐紮新兵種戰鬥、後勤與通訊管理人員的軍事基地與軍港，作為秘密城市建立起來。

不過，這一時期被保護得最嚴密、同時也是最受國內外關注的秘密城市，還是蘇聯修建的數座航天城。作為美蘇冷戰中最引人注目的舞台，無論是走出人類第一批宇航員的培訓基地，還是哈薩克草原中的發射基地，這些城市在太空競賽中都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位於莫斯科遠郊星空城的宇航員訓練中心，該中心以從這裡走出的第一名宇航員尤里·加加林命名

▍位於哈薩克大草原中央的著名航天發射基地拜科努爾，尤里·加加林在此乘坐「東方一號」飛船飛向太空

高牆裡邊的幸福生活

隨著冷戰進一步加劇，蘇聯秘密城市的數量和規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擴張。不但海參崴、加里寧格勒等邊境港口因駐紮艦隊而進入秘密城市行列，就連下諾夫哥羅德、彼爾姆、葉卡捷琳堡等具有悠久歷史和百萬人口的大城市，也都因為擁有重要軍工廠而涉密，不再對外國人開放。

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全蘇聯共有六十餘座城市，對包括東歐盟國在內的所有外國訪客完全關閉——而且這個數目僅限於在普通蘇聯地圖上能夠看到的城市。

▍下諾夫哥羅德市，俄羅斯文化古城，在蘇聯時期為紀念出生於此的高爾基改稱高爾基市，並因建有大量重要軍工廠而成為保密城市

不過對這些大城市來說，在計劃經濟體制下成為秘密城市倒不是壞事。烏克蘭的第聶伯羅市，就因蘇聯最大的導彈工廠「南方機器廠」（Yuzhmash）的建立，而成為秘密城市的一員。此後，第聶伯羅的人口迅速突破一百萬，成為烏克蘭第四大城市。當然，與第聶伯羅市是勃列日涅夫同志的家鄉相比，軍事工業的發展只能算次要因素。

▍勃列日涅夫同志和他的第聶伯羅市同鄉：烏克蘭第一書記謝爾比茨基、蘇聯部長會議主席吉洪諾夫

即便沒出過中央領導人，其他秘密城市的生活也是優越和舒適的。與日日為麵包排起長龍的普通蘇聯市民相比，這裡的居民一切憑供應，從不需要為生計發愁，住房也要寬敞得多，犯罪聞所未聞，莫斯科首映的電影數天內就能在這裡上映，有條件的家庭還能得到西方最新出版的書刊乃至流行唱片。

只要生活無憂，保密制度施加的種種限制，諸如通行證與出入檢查、圍牆與鐵絲網、書信審查、與外界親友失聯乃至鄰裡間的互相監視，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謝韋爾斯克城市廣場上的列寧像

▍謝韋爾斯克城外的軍事檢查站

然而，這樣的世外桃源也潛藏著危險。畢竟，以研發、生產、維護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為業的秘密城市，一旦發生事故，其危害難以想像。

早在 1957 年，奧焦爾斯克 Mayak 工廠就發生過核廢料大爆炸，波及五萬平方公里近二十七萬人，造成切爾諾貝利前全世界最嚴重的核事故。

1979 年，葉卡捷琳堡甚至發生過生物武器泄露事件，事故發生地點離市中心不到 10 千米，如果不是風向恰好將泄露的炭疽病菌吹向郊外，後果不堪設想。

▍左圖，1957 年奧焦爾斯克核事故核污染區域示意圖；右圖，1979 年葉卡捷琳堡炭疽菌泄露事故污染區域示意圖

但這並不妨礙秘密城市的居民認為，他們的生活比西方世界更具優越性。畢竟，他們大多數都自願將一生投入到祖國的國防事業中去，在實現人生價值的同時也享受到一個封閉世界裡最優裕的物質與精神生活。他們用不著思索，幾十座秘密城市，工業與科研的運轉，數百萬市民的日常生活，所需費用全部由財政支出，其資金來自哪裡，因何而來。

▍左圖，美國中央情報局對美蘇兩國 1965-1989 年曆年軍事項目開支總額對比圖；右圖，美國與蘇聯 1979-1989 年軍費開支占 GDP 的百分比

正因為如此，蘇聯解體時，秘密城市的市民們顯得尤其茫然無措。繼承蘇聯遺產的俄聯邦成立初期內外交困，克里姆林宮對秘密城市的全部撥款甚至不到解體前的七分之一。居民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很多城市停工停產。

1996 年，因為連續五個月無法為員工開工資，一位核武器設計中心主任自殺；第二年，一家核潛艇工廠的 300 名工人，為討回拖欠 10 個月的工資，甚至封鎖了西伯利亞鐵路。

▍秘密城市軍港福基諾（Fokino），是俄國遠東太平洋艦隊的海軍基地之一，居民樓已年久失修，破敗不堪

隨著蘇軍從各個加盟共和國撤離，在銷毀拆卸完相關武器設備後，遺留在那裡的秘密城市，更是成了一片廢墟。

▍位於乾涸的鹹海中央的秘密城市 Kantubek，代號 Aralsk-7，被廢棄前曾是蘇聯在中亞最大的生物武器研究基地

儘管時日艱難，大多數秘密城市並未遭到廢棄。雖然經濟支持上力有不逮，俄國政府還是在 1992 年就確立了聯邦保密行政區（ZATO）制度，以法律形式首次公開確認了這些城市的行政實體地位。

▍俄羅斯保密行政區（ZATO）一覽，ZATO 目前包括 10 座核城，8 座海軍基地，15 座火箭軍基地以及 4 座航天基地等

核工業城市是這些秘密城市中活得最好的，美國政府成了它們的新金主，與俄羅斯合作啟動了一個「核工業企業重組」項目，旨在幫助當地核工廠由軍事生產轉向民用生產。

如今俄羅斯主要的核工業城市，統一歸新成立的俄羅斯國家原子能公司（ROSATOM）管轄，通過為國內外核電站生產核燃料，各城市的財政基本實現了扭虧為盈。迄今為止，俄羅斯向美國核電站出口的核燃料，已經為美國貢獻了佔全國十分之一的發電量。

▍ROSATOM 的全球業務經營範圍

對有的城市來說，解密也是一個選項。不過由於許多早先解密的城市在開放後的經濟轉型之路也十分坎坷，市民對城市是否應該解密也頗費躊躇。

▍位於北極圈內的秘密城市諾里爾斯克，俄羅斯西伯利亞地區最大的有色金屬產地，在一次隨機街頭採訪中，89%的民眾表示不願讓城市解密

有一個事例，可以反映今日秘密城市居民對「秘密」的曖昧心態：一位記者獲邀進入一座保密城市採訪，市民們都盛讚保密制度對維繫該城良好治安與平靜生活的積極作用。然而記者漫步於城內時，卻發現這座城市的圍牆已有多處由市民自行挖開以方便出城的牆洞。

但無論如何，對外國訪客而言，窺看秘密都市仍不容易。縱使蘇聯時代的諸多禁忌已經解除，今日秘密城市的居民們，仍為擁有良好的保密意識，特別是對積極舉報可疑人士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