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在中東的困境:光明的理想與魔幻的現實(上) | 冰川觀察
中東是外交戰略的試金石,任何紙上談兵都會在血與沙的洗禮下變得蒼白,因為那是中東。
撰文 | 關不羽
不受歡迎的「圈外人」川普宣布參選時被看作一個笑話,主流媒體極盡挖苦為能事。登頂之後,這位「秀氣」逼人的總統也不負眾望,每每做出驚人之舉。
在中東問題上,他在競選期間就展示出強硬的立場,上台後推出了驚呆吃瓜群眾的「禁穆令」限制七國人員入境,和聯邦法院打了一場攻防戰。
如果說「禁穆令」部分兌現了他的競選承諾,還在意料之中,那麼在敘利亞問題上則是意外翻臉。
川普曾在競選時公開宣布不謀求推翻敘利亞現政權,但是上台不到半年就對敘利亞發起了導彈打擊。
其後的發展更是跌宕起伏。去年9月28日美國參眾兩院投票,不顧奧巴馬的「反對」,允許「9·11」受害者家屬和倖存者起訴沙特政府。今年,高調訪問沙特的川普卻簽下了1100億美元的軍售大單,急得以色列要他給個說法。
▲美國現任總統川普
更奇特的是,川普前腳走,後腳就是海灣國家亂作一團,沙特牽頭狂懟卡達,而川普得意揚揚地宣布自己參與了其中的策劃。
想當年奧巴馬上台直接收穫諾貝爾和平獎一枚,何其風光?川普這套進一退三的醉拳更顯得風中凌亂。
難道此公真是CNN們描繪的那種政治低能兒?問題當然不是那麼簡單。川普並非離經叛道,他的中東政策正在回歸美國外交的實用主義路線。前因後果須細細道來。
美國政治的兩個「靈魂」
從立國之初,美國政治就有兩個靈魂。一個是北美工商業者、農場主的實用主義靈魂,偏重經驗、利益優先;另一個是法國啟蒙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靈魂,偏重理念先行的意識形態建構。兩者交織、衝突,形成了美國對外政策的複雜復調。
十九世紀以門羅主義為代表,實用主義的思維長期主宰美國政壇,而二十世紀初威爾遜主義的理想主義開始抬頭,經歷兩次世界大戰前後修成正果。
門羅主義和威爾遜主義都基於美國革命的反殖民主義主張。前者主張以對歐中立、不干涉歐洲紛爭、承認其殖民地利益的孤立主義姿態,換取西半球勢力範圍,是尋求當時國際秩序下美國自身定位的有限目標。而後者則以建立國聯、民族自決權主張等主導後殖民時代的全球秩序,可謂雄心勃勃。
▲美國第28任總統威爾遜
雖然威爾遜總統本人功敗垂成,但是其理想火盡薪傳,在羅斯福重建二戰的戰後秩序中發揮了指導作用。且戰後形成的冷戰格局進一步強化了意識形態對抗,美國歷任總統競相在形象和話語上主動靠攏意識形態方向。即便如此,美國的實用主義底色仍然有著鮮明的體現,和高度意識形態化、職業官僚化的歐洲保持了距離。
在外交領域,美國的作為時常受到歐洲知識分子為代表的「進步陣營」詬病。一方面是自由世界的領袖,另一方面扶持不少腐敗獨裁的政權。實用主義劃不出完美的弧線,在意識形態潔癖者看來總是不能滿意。
只是冷戰時期的「大敵當前」,美蘇對抗的主旋律既定,歐洲盟友們也只能接受美國的實用主義外交策略。
冷戰以戲劇性的方式落幕,國際外交遊戲的規則開始發生變化。前蘇陣營幾乎在一夜間土崩瓦解。突然降臨的勝利,美國並沒有做好準備迎來一個「單極世界」,「帝國」的邊疆無遠弗及,表面的風光隱藏了戰略失焦的危機,失去外部限制的意識形態衝動暴漲。
▲美國第42任總統柯林頓
接踵而來的柯林頓黃金八年又在經濟上進一步加強了美國的自信,以福山「歷史終結論」為代表的普世價值意識形態獲得了有力的支撐。而為冷戰勝利立下汗馬功勞的實用主義迅速退場,失去了敵人、危機和挑戰,髒兮兮的武器並不討喜。
小布希以西部土包子的樸實形象登場,卻努力跟隨知識分子進步主義的意識形態架構,其笨拙地表演幾乎埋葬了「老美國」的所有美好印象,奧巴馬的橫空出世也就水到渠成。奧巴馬是小布希的鏡像,妙語連珠、出口成章,公關能力堪比職業官僚。
奧巴馬主政期間,美歐之間的意識形態充分合流,美國的歐洲化大步向前。但是,在中東政策方面,意識形態外交導致的嚴重後果是奧巴馬政府的長期傷口。
中東是外交戰略的試金石,任何紙上談兵都會在血與沙的洗禮下變得蒼白,因為那是中東。
中東,不得不面對的困境
中東不是一個地理名詞,而是涵蓋十六到十七個國家地區的地緣政治概念。其範圍包括歐洲的土耳其、北非各國、海灣各國、伊朗、巴勒斯坦地區的以色列、黎巴嫩,地理意義上還包括塞普勒斯,宗教和政治意義上與阿富汗緊密相關。如果挑選一個詞來形容中東,那無疑是「複雜」。
宗教構成複雜,不僅多種宗教很不和諧地共處一隅,而且絕對優勢地位的伊斯蘭教內部也是教派衝突嚴重——僅僅兩大宗派什葉派和遜尼派的千年恩仇就不是一兩天說的清的。
民族關係複雜,阿拉伯人、波斯人、庫爾德人、土耳其人四極並列,猶太人鶴立其間,還有柏柏爾人、科普特人、雅迪茲人等小兄弟大把。比起印度五百民族的壯觀程度差了不少,可是衝突的激烈程度要高出不少檔次。
▲什葉派穆斯林舉行反美抗議
地緣關係複雜,號稱一灣兩洋三洲五海之地、名副其實的歐亞大陸要衝,通商海運、人員往來都繞不開。少不得各方勢力插手,上演爭奪主導權的戲碼。
扯起中東的紛紛繞繞,專家學者少不得從十字軍東征開始扯起,再加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罪惡的高潮。可是,這種西方控訴的歷史話語十分牽強。
十字軍東征在中東的歷史記憶中相當邊緣模糊,同時代的歷史記述集中於蒙古西征,而不是歐洲基督徒的小打小鬧。這種歷史仇恨意識恰恰是近代民族主義崛起的重構。
而殖民主義對中東地區的影響也需要分析,北非各國是殖民化程度較高的地區,波斯的情形有類晚清的「半殖半封」,而中東另一主角海灣各國只是羈縻狀態的「被保護國」。
可是,今天工業化程度較高的恰恰是這些「殖民主義受害國」,而海灣土豪除了資源依賴之外,連基本的工業結構也談不上,其華麗的現代化設施不過是石油黑金堆徹的裝飾品。
▲中東地圖
另外,以色列的「嵌入」肯定是中東問題的矛盾焦點。可是,經歷了數十年對抗後,以色列硬是從不毛之地發展成了技術最先進的現代國家之一。反觀不差錢的海灣土豪們還是躺在資源上的老樣子。與鄰為敵卻無所借鑒、毫無進步,似也怨不得別人了。
當然,殖民統治造成的後遺症是確鑿的,各種邊境糾紛就是典型表現,但是誇大其作用無助於認識中東亂局的根源。
中東亂局的根本原因是社會的現代化進程失敗,而這種失敗更多源於內部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中東伊斯蘭區域普遍缺乏追求現代化的主動意識。中東長期的政教合一導致基層組織和宗教機構緊密結合,形成了牢固而封閉的社會基礎。
氏族-社區-宗教機構的三位一體,彼此利益糾葛深厚、高度認同。其中發揮樞紐作用的是宗教機構,為氏族提供宗教權威的倫理支持,為社區提供基層治理的司法服務,同時還掌控福利的分配,對社會的控制程度絕非提供信仰服務的一般宗教可比擬,甚至連中世紀的天主教也沒有達到過這樣的組織強度。在中東,伊斯蘭不只是一種宗教,而是整個生活方式。
▲土耳其阻止躲避IS襲擊的敘利亞難民入境
問題在於,宗教意識形態的現代化恰恰是最為困難的。歐洲完成工業化進程只用了一百多年,而其宗教的現代化則歷經了數個世紀的痛苦歷程、付出數百萬人的鮮血為代價。以此觀之,「原廠包裝」的中東伊斯蘭社會要尋求普遍的現代化意識當然是很困難的。
事實就是這樣,無論是土耳其還是埃及,所謂中東地區的現代化「優等生」不約而同地走了一條自上而下的現代化道路。上層精英藉助國家機器中少數現代化部門——通常是軍隊,強行推行現代化改造。
這種改造很難觸及社會基層。即使是現代化力量集中的少數大城市,仍然不能阻止伊斯蘭社會傳統模式的回潮,甚至可以結合民族主義生長得更為壯碩。這就是中東地區伊斯蘭國家的詭異局面——軍隊堅守世俗主義的現代化進程,而大學等教育機構反而是宗教保守主義激進化的溫床。
在這種環境下,現代化始終是少數人的主張,很難得到普遍支持。表面上的強權卻是泥足的巨人。伊朗巴列維王朝的失敗就是最經典的例子,國王推動土改影響了宗教勢力的利益,德黑蘭的大學生充當先鋒一呼百應,轉瞬之間軍事強人四面楚歌。
▲兩伊戰爭照片
自上而下的現代化進程脆弱如斯。至於海灣國家,在政治上還停留在前現代的氏族酋長制、政教合一形態,現代工業體系更無從談起。
現代化的油星浮在了伊斯蘭傳統社會的濃湯之上,這就是中東的社會現實。如果這種狀態出現在邊緣地區,只是多了一塊被現代社會遺忘的角落。可是,中東位居歐亞大陸要衝,又有著石油這樣的戰略資源,無法忽略、無從遺忘。
這就是中東作為國際外交的難題所在,你不能不和它打交道,可是它有一套不同的遊戲規則。而美國作為二戰後的世界一極,一個前所未有的世界帝國,無法迴避這個棘手的問題。如何與中東穆斯林世界打交道?意識形態理想與現實利益之間的衝突如何平衡?顯然是個難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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