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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爭婢爭妻風波 賈赦逼娶鴛鴦是與賈母爭妻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關鍵詞:紅樓夢中的爭婢與爭妻風波,賈赦逼娶鴛鴦是與賈母「爭妻」

脂硯齋常論此書何處不寫之寫,本回中不寫之寫手法多見。

上回末云:【……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內的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本回中又寫:【如今且說雨村,因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至毆傷人命。】

又有【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

可知薛家沒有權勢,或權勢已成過去時,現今只有財力,但架子還是有權有勢的架子。外務全仰仗王家和賈家。王家是薛姨媽、王夫人娘家,賈府是薛姨媽親姊妹王夫人的婆家。薛姨媽、王夫人善於周旋料理,其權變才能可知。賈府、王府之權利被外戚支配,賈府已經陰盛陽衰,流行妻管嚴,且外戚王家最有勢力。賈王薛史四大家族因姻親勾連,想必林家也是大族之一,但是林家支庶不盛,故而林如海一死,黛玉處境即生大變。此又不寫之寫處,讀者需明。

上回有云:【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賈雨村冒宗得官,賈政又幫著謀職,推測賈雨村被授應天府可能是賈府、王府為了結薛蟠的命案,特用此人以成此事。在宗法社會,冒宗攀親是極大的罪過,雨村卻可以得逞;賈家王家為一己私利,國家制度就成了孤臣孽子手中的翻覆私囊。則賈王兩家氣焰可知,朝廷王法國事可知。此又不寫之寫處。

【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賈雨村得知實情,卻無後話,不但隱去嬌杏,也隱去雨村,竟使讀者以為這二人不是甄士隱故人、故仆。為何?若認英蓮,勾帶甄士隱舊情事小,帶出雨村冒宗事大。正是曹公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讀者必有會心處。此乃小人常情,曹公不寫之寫處也。

【門子道:「……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痣,從胎裡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這一篇描述,講清英蓮原記得往事,並且有門子提醒,料是已深明身世。八十回中再無與英蓮舊時接榫的痕迹。七十五回後面寫道江南甄家被抄調取進京治罪之甄家,不知跟英蓮有何關聯,或者英蓮本是世家被抄後輾轉流落風塵,被薛蟠買來,在賈府曇花一現,後又遭遇賈薛末世之變故。或者又像魏晉末世,新得天下的皇帝大戶之家,偏偏好充當救世主,娶名門罪臣的女子,來使自己家族的血統得到高貴的提升。英蓮的薄命悲劇,從一開始就貫穿終生。被拐賣,打罵,奪親搶親搶到金陵,及至薛蟠娶金桂,英蓮遇到悍婦一命嗚呼。英蓮一身之命運,寫盡紅樓家國末世之嘆,見證四大家族中興與衰敗。

「爭婢」事體,書中還有「爭妻」故事多處。馮淵要買英蓮為妾,薛蟠則打死馮淵,奪英蓮為妾,英蓮後來則被薛蟠正妻金桂逼死。後面張金哥與守備公子做殉情鴛鴦,也是因為李衙內立誓要強娶金哥為妻。賈璉娶妾尤二,逼使張華退親,惹出無限風波,賈璉正妻王熙鳳逼死尤二。在寶釵、黛玉的故事中,應該也會發生類似「爭妻」模型的風波。另外,書中賈珍與賈蓉之間,也隱含著一個「爭妻」的故事。賈蓉娶妻秦可卿,但可卿卻被公公賈珍寵愛。這是賈府中上演的「新台」故事,父奪子妻。賈赦逼娶鴛鴦,則是另一種類型的「爭妻」,是「子奪母寵」,涉及到賈母等貴族女性、豪門寡婦的生活方式,容當另文後敘。

本篇中賈雨村與門子一段,來得快、去得疾,筆法駿健。雨村打發門子充軍文後有甲戌側批曰:【至此了結葫蘆廟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線。起用「葫蘆」字樣,收用「葫蘆」字樣,蓋雲一部書皆系葫蘆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處。】但八十回後文字不得見,我等愚昧,委實難以猜度。周汝昌猜測門子發達、賈雨村被拘,雖然思路過於簡單,但天理循環,倒未必不能如此;雖然搞倒賈雨村的可能是那個門子,未必是這個門子。至於高鶚續書中,因才力胸襟相去甚遠,高鶚竟然乾脆把這條線索抹掉了,輕輕易易地令雨村出遊路遇士隱、士隱暗示英蓮結局竟是產難完劫、隨即士隱焚化等裝神弄鬼之事,大煞風景。其實第七十九、八十回已經說的很清楚,英蓮血分中有病,雖在薛蟠房中兩年,卻並無身孕;且日漸羸瘦,行將不久於人世;跟英蓮有曖昧情分的寶玉還在為她奔波求索「療妒湯」。人心叵測,人情可嘆。

看賈雨村攀親冒宗,對賈政態度,大大描寫一筆。看他對賈政態度,對林如海態度,以及對甄士隱態度,只三番便活畫出一個可殺之士人。此書雖非《儒林外史》,但賈雨村一副面目,加之賈政身邊一群清客詹光、單聘仁等面目,已經寫夠此輩人嘴臉。賈寶玉雖不才不求上進,卻是冰清玉潔的人品,焉能與此類碩鼠竊賊為伍?此又不寫之寫也。

脂批雲君子可欺以方,賈雨村一介奸雄,輕輕將賈政瞞過,其實讀者可以想像賈政自己又是何等樣人何等才情何等心胸?高鶚續書僅寫賈政不能勝任吏治,終為奴才家人所欺致罪。對於這一點,我們不得不承認,高鶚確實比我輩讀書人都更吃透了曹公紅樓本旨。曹公對士子貴族紈絝膏粱之輩,委實是否定了又否定。而高鶚也並無回護之詞,自續書開始到結束,對賈政賈赫等輩,無一處遮掩美化。此又是曹公的不寫之寫矣。

薛家勢力,此時不過「皇商」字型大小,薛蟠又如此不長進,薛家之依賴王家、賈府勢力,依賴銀錢力量,村蠢俗鄙可知。二尤因名聲不佳而命途多戕,尤三死於名聲之污;晴雯死於虛名;抄檢大觀園後,惜春生怕自己的名聲被寧府連累,連尤氏等都要迴避不見;黛玉在外負有才名;眾人不僅認為薛蟠是大傻子、行貨、銅商,連帶著對於薛姨媽,都不過是一個親家姨太太而已,連薛寶釵也要因為寶玉一句「楊妃」之語都要勃然大怒:而薛寶釵的名聲卻確實是被自己的哥哥連累,以至於王夫人跟薛姨媽內定的寶玉寶釵婚事也不敢大張旗鼓地明提,女君子如薛寶釵者得到這種待遇,令人為之一嘆!此亦不寫之寫矣。

上篇寫黛玉進京,這篇寫寶釵進京。其實釵黛進京隔著四年光景。寶釵應該是在黛玉二次進賈府後才進京的,否則年齡相去極遠,且很多事情都不合榫。

黛玉進京孤零零,帶著個老師賈雨村,進賈府惹出多少是非;賈政何等抬舉賈雨村,也可以看出賈政與林如海的關係,賈母對賈敏的感情,以及賈林兩家的淵源。寶釵進京舉家啟動,呆霸王護送路上打出人命,薛姨媽寶釵等來京常住賈府,亦說明在寶釵父親去世後薛家已經敗落,且薛林兩家家風、門風不同,釵黛集會,紅樓故事大起波瀾:這才叫因緣聚會。

按書中一貫手法,林黛玉既有進賈府、進大觀園,也應有出園、出賈府之日。

紅樓本為懺悔之作,為閨閣立傳,故而後頭故事應該超出閨閣,可能極其慘烈,實在可以不寫,也有可能寫不下去。曹公大概是傷心而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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