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特稿

一個雲南大學畢業的大學生，緣何出家成為道士？成為道士之後，又過著怎樣的生活？《道士下山》電影里，描述了藝術中的道士形象，而真實的道士是怎樣的？在終南山下，道長老梁已修道6年，6年之中，他既生活在俗世外，又生活在俗世中。無論上山還是下山，恐怕，都只是他的四面人生中的一個側影……

開篇語

道長老梁在道觀泡茶

　　道長老梁火了。

　　不僅是因為電影《道士下山》上映的緣故。《道士下山》里，道士「王寶強」因忍不住寂寞下山。道長老梁火了起來之後，卻格外想念寂寞的山上時光。

　　老梁本名梁興揚，全真教龍門派第三十代玄裔弟子，長安道教協會秘書長。

　　一切都源於5月15日，他與美國助理國務卿丹尼爾·拉塞爾的一場「較量」。

　　助理國務卿說：中國在南海填海造島，雖然沒有違反國際法，但是卻嚴重破壞了東南亞的風水……沒錯，金髮碧眼的美國高官說的就是「Feng Shui」——風水。

　　正在金仙觀里練功的老梁一聽坐不住了，「貧道作為全真教龍門派第三十代玄裔弟子表示嚴重不滿！」

　　「老美拿風水當借口，真是叔可忍嬸不可忍！」

老梁的微博

　　老梁花了40分鐘，引經據典，攢出一條半米長的長微博，從道教的玄學角度分析南海對周邊國家、及至世界格局的影響。當天，這條微博被轉發6000多次，評論1000多條。

　　長微博里，老梁還貼上了自拍照：身穿藍色道服，手抱玩具熊，嘴含棒棒糖，一副「當時我就震驚了」的表情。

　　稱讚「道長為國事操碎了心」的網友不依不饒，追問「道長吃的棒棒糖是什麼牌子的我也要去買」、「道長一根棒棒糖能吃多久」，還有人發私信，「道長的小熊娃娃賣我好不，一萬塊。」

　　從未這麼受關注的老梁有些嚇到了，一咬牙：「對不住，這是我徒弟送我的，不賣。」

　　老梁吃完晚飯，那個網友的開價漲到了一萬五。

　　「容我三思……」

上山的小路上沒有車，老梁自己扛著一袋土豆進道觀

　　2015年5月21日，小滿節氣，細雨微涼。

　　出陝西西安市區，沿昔日長安的中軸線子午古道一路向南，開出80里地，便是撲面而來的終南山。

　　民間傳說，終南山上有神仙。還說，終南山上有隱士五千人。

　　是否真有五千不清楚，但道長老梁絕對是其中一個。

　　作為道教七十二福地第一福地的終南山，總有遊客問：山上有神仙嗎？

　　老梁只能老實交代，「有，就在我們道觀里。」

　　當然，他指的是神像。

　　老梁修行的金仙觀，始建於西漢，坐落在終南山北麓。觀內有一壇，名曰「玄都壇」，正處古長安中軸線延長線上。漢武帝曾率百官來此祭天，祈禱長生，國泰民安。

　　韓國道教祖師爺金可記，也曾於此羽化成仙，「升天而去」。

　　至今，金仙觀內還立有一座韓文寫的石碑，上書「韓國道教祖庭」六個大字。這意味著，金仙觀是韓國道教的發源地。

　　「韓國人喜歡說很多東西是他們的，但道教他們肯定搶不走。」老梁頗為自豪，「要是有韓國人來爭辯，我就把那人拉來我們觀里看石碑。」

有人慾出價1萬買老梁抱著的小熊

　　5月21日這一天，雨後的金仙觀雲霧繚繞，山中鳥鳴傳來迴響。

　　欲入金仙觀，先登終南山。

　　如果沒車，那隻能爬4公里山路。到快之時，一個鵝卵石鋪成的「道」字出現在腳下。

　　這個「道」字，是之前老梁在修山路的時候鑲嵌在路上的。

　　有道友曾質疑：在別的道觀，「道」都是供人瞻仰的，你們道觀怎麼能把「道」鋪在地上，「道」怎麼能被踐踏？

　　老梁一笑：「道在最丑最惡處，道在最聖最美處。道在腳下。」

　　曾有一個求道者，專程來金仙觀拜訪老梁：「大道在何處，道長可有找到？」

　　老梁正好要下山，就說你跟我來吧。

　　兩人走啊走，山路走完了，走到環山路。老梁往路上一指：這個就是大道。

　　外地人急了：「我問的是大道的道。」

　　老梁不緊不慢的說：「我這就是大道的道，我到鎮上買東西去了，你要不要跟著啊。最平易的就是道，眼前的就是道。」

　　這些事情，都被老梁寫進微博里。

　　拜訪老梁之前，極客君遍讀微博，因從未跟道教人士交流過，曾反覆設想見面時的情形，甚至準備好在交談前先論道一番。

　　真正見面時，卻不料是最樸實的情形。

　　21日清晨，行盡山路，極客君跨進金仙觀山門。

　　老梁頭挽髮髻，戴一副無框眼鏡，身穿深藍道袍，踩一雙黑色布鞋。看到極客君，他出來接引，手抱太極作揖，笑得很率真。一開口，是那句武俠小說經常出現的對白：

　　「貧道已恭候多時了。」

雨後的金仙觀

　　與同行相比，老梁絕對算得上是另類道士。

　　2006年開新浪博客，2011年開新浪微博，2013年開微信公眾號，本應過著清苦寂寞、循道而為的老梁，一直走在互聯網時代的前沿。

　　那條嗆聲美國高官風水的微博發出後，他的粉絲數多了7萬，現在有11萬多人。

　　如果這些還沒有令你吃驚，那麼還有……

　　2010年開了一家推廣道教的淘寶店，目前已經4皇冠；在「知乎」上，他解答了120個道教的相關問題，獲得了7000個贊同；他還是道教題材的玄幻小說《返真》的作者，起點中文網A級簽約作家……

　　在現實生活中，在金仙觀里，卻絲毫看不出他的「另類」，只是普通的修行。

　　早晨7點，道觀每天的必修課——早課開始了。

　　道士做早晚功課，一般以「開經偈」或「香贊」開始，以「十二願」和「三皈依」結束，目的是為了修道和養生。

　　伴隨著鐘聲，道長老梁同兩個徒弟一起，穿戴好專用的紅色道服，手持鈴鐺、木魚法器，跪在三清殿內誦讀經文。

　　老梁的徒弟世秀是個90後，剛入道觀半年，把握不好搖鈴鐺的節奏。老梁將其叫住，一遍又一遍的示範。

老梁和徒弟世秀在道觀做早課

　　自2012年被師傅准許收徒弟後，像世秀這樣的徒弟，老梁3年收了140個，在道教中，這能算得上是廣收門徒了。

　　老梁覺得，收徒也是弘揚道教的一種方式。

　　徒弟們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大部分在網路認識，然後到金仙觀來拜師。老梁說，收徒只看緣分，並不一定要在道觀內出家。他建了3個QQ群，每個月的9日、19日、29日，老梁都會在群里答疑，他說的最多的話是：「請不要迷信！」

　　也有些徒弟，是「誤打誤撞」拜老梁為師，就如同老梁自己一樣。

　　2009年，老梁和幾個朋友上山，準備皈依道教。

　　皈依和出家不同，皈依只是一種信仰，任何人都可以，但出家就比較正式，有一套完整的儀式。那次，老梁不是去出家的。

　　由於上山太晚，他和朋友們住了下來。頭天晚上，師父就把老梁單獨叫過去，說「我給你起道名吧」。師父說：「你是我第八個徒弟，你是興字輩，我們道觀的排行是『繼承玄都偉業，弘揚古道傳統』，你就叫興揚吧。」

　　「好啊好啊。」老梁心想，反正到了廟裡就要聽師父安排，這點覺悟還是有的。

　　次日，其他人被叫去。因為皈依，師父問他們俗名、八字是什麼，要根據八字起道名。

　　老梁一聽就急了，「為啥不問我八字就給我起道名？憑啥他們要問名字和八字？」

　　師父說：「你正式出家的，不看八字。」

　　於是，老梁就這樣「被出家」了。

　　後來才知道，之前有個人，跟老梁年齡差不多，兩三年了，都說要到廟裡出家，但是一直沒有去。後來老梁去了，師父就以為老梁是那個人。

　　老梁總說，自己是祖師爺的一腳「烏龍球」。

　　只不過，這一腳讓他有機會「做一個真實自在的自己，開心快樂，坦然面對生活。」

　　即便包括父親在內的家人，並不理解他選擇出家，甚至還有異樣的眼光，但「他知道我不是在做壞事害人，他就滿意了」。

　　其實，老梁還有個目標遠大的「理想」，希望有一天，通過自己的努力、大眾的努力，可以堂堂正正地穿著道袍回家面對家人，讓他們知道，之所以穿這身道袍「是因為我能幫助到更多人，他們為我而自豪。」

老梁愛貓，中午喂貓吃饅頭。道觀里的貓只能跟道士們一起吃素。

　　「道觀的生活很自然。」

　　金仙觀平時遊客不多，常住的人不到20個，周末能有兩三百人。每天早課晚課各一次，早課六七點開始，9點鐘左右結束，晚課下午四五點開始，誦讀《祖師爺寶誥》《清靜經》之類，然後還要打掃殿堂。其他時間屬於自己，看書，抄經，接待，愛練太極的練練太極，愛耍貧嘴的耍貧嘴，愛上網的打開3G網卡刷微博聊QQ，「這些都是修行。」

　　說這句話的時候，老梁正在喝茶。一隻黑貓跳到老梁腿上，示意讓老梁摸它。

　　老梁沒摸幾下，另一隻貓也跳上來了，蹭來蹭去。

　　道觀有5隻貓，點綴在日復一日的道觀修行時光里。

　　老梁喜歡貓，2012年撿到的一隻黑貓，他格外喜歡，封其為「金仙觀喵仙派掌門」。

　　這些貓跟修行的道士們一樣，吃素食，喝泉水。每頓都是饅頭、麵條、蘿蔔、蔬菜。

　　有一天，遊客給其中一隻小花貓餵了一條小魚乾。結果，小貓開始整天捉蜘蛛、螞蚱、蝴蝶、螳螂吃。老梁在微博里寫道，「今天下午它又跟一個大蜘蛛鬥爭了十幾分鐘，當算是最另類的一隻貓。」

　　可惜，後來這隻貓失蹤了，不知是否被遊客偷走。

冬天大雪封山，道士都下山鏟雪。

　　老梁喜山水。

　　冬天下雪時，4公里山路被封，老梁扛著鐵鍬，呼哧呼哧跑下去鏟雪，「鏟完了，累得一頓能吃6個饃。」他安慰自己，「恩，這也是修行的一種。」

　　天晴時，金仙觀風景獨好。老梁喜歡把天空拍下來，發到微博上。有一天，他連著發了11張天空的圖片，每張都配上了一句自己寫的詩，「山水悠然道寫意，雲天一色畫無邊。」

　　終南山上有山泉，滋養了各種野生果樹。老梁熟悉每一種果子。他挖山藥豆、采槐花、吃甜杏、剝板栗。

　　有時候，他會給城市裡的徒弟發去一張野果的照片。吃不上的徒弟很是羨慕。一分鐘後，他告訴徒弟，「果子已經被為師超度了」，發過去一張果核的照片。

　　有時，徒弟們抽空上山來探望師傅。老梁早早爬到山上，把剛熟的山杏都找來摘下，笑嘻嘻的等徒弟來吃，卻故作心疼：「每天也就成熟十幾個，馬上要被徒弟們分而食之了。」

　　2014年，終南山上，村子的柿子滯銷了。老梁還想幫村裡農民辦法，在網上把終南山的柿子晒成了柿餅出售，獲美稱「柿餅少主」。

　　農民感謝老梁，又送給「柿餅少主」一些終南山產的山楂。

　　老梁吃了一個，酸得他直掉眼淚。「難道我們要變成龍門吃貨派了嗎？」

　　後來，終南山山楂通過微博抽獎，被老梁送給了各地的道友。

　　6年的修道時光里，老梁說自己的心態變得很平和。徒弟們拍了一張他大笑時的照片，遞給老梁看。

　　老梁說，出家修道之前，他從沒有這麼自然的笑容。

　　「修道，就是修心。」

　　但他並不是沒有脾氣。2012年，有人偷走了鍾南山上水龍王廟的石牌匾，老梁氣得跳腳。「這龍王廟從北宋年間保存到今天，庇佑一方，偷這個的人真是可恥。」

　　他「出離的憤怒」，當即報警，查了半個月都沒有下落，「至今想起來依然生氣」。

老梁收穫蔬菜

　　在弘揚道教方面，老梁可謂不遺餘力。因其方式，也飽受爭議。

　　老梁出生於1979年，算是道士中較為年輕的一批。在山東高考考了637分，當年的北大清華分數線還不到600，但老梁比較保守，填的雲南大學化學系。

　　老梁說自己從小思想就比較超前，喜歡科幻，加上畢業後從事玉石生意，「眼界比較開闊」。

　　2011年，他就開起了微博，與網友互動，發微博近萬條。

　　老梁覺得，要弘揚中國的道教，首先要讓人們正確了解道教。

　　「如果道教不能以傳承文化、傳承道德為根本，不以明智人的心靈、指引人的前路為根本，也便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正因如此，微博上，老梁不懼與人爭辯，尤其是不懼與假道士、或者對道教有誤區的人爭辯。

　　就拿這次「風水」來說，老梁說的很直白，「難道真要我們發言人給美國人在那裡對比風水知識？難道真的要一本正經地跟他們去論斷風水？這本來就是生活，我們要為國解憂，把它娛樂化，讓它徹底變成一個笑話，不費一槍一彈，讓他啞口無言。」

　　2014年，民間興起一個「玉皇派」，自稱民間道教，說自己有獨門秘籍，神器法器，更有無敵神拳。

　　老梁看不下去了，「有神秘之談也就罷了，只是眼看不少學子沉溺其中，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一條大道不走，步入歧途，可發一嘆。」

　　在社會上，這類人並不少。

　　一個中年人跑到道觀里來，說想出家，三個月的考核期里，中年人都很正常，正當老梁覺得這人不錯可以留下的時候，這人問，「門派有沒有點石成金之術？」

　　老梁一聽就明白了，這又是個走入歪道的人。

　　一番勸說之後，那人仍然不聽，背著包就走了，臨走時，那人說自己「為求神術，已經在中國找了20多年。」

　　如今說起這人，老梁只是一聲嘆息。

老梁和徒弟們

　　「道教的本意應該是首先明智明心，明理明己，讓你更好的生活，更明確的按照自己的人生道路走下去，而不應該說以修習法術神通為目的。」老梁說。

　　雖然老梁也有自己擅長的「法術神通」，如符咒和占卜。但他不願讓人們覺得，道教就只剩神通法術了。

　　「法術神通，對於道教是雙刃劍，由於歷史原因，把道教和傳統文化割裂，很多道士不得不以命理風水糊口活命，以至今日當想了解道教，太多人覺得道教只是問卦算命做法。弘道需有法，法是手段，卻不是最終目的，以法術為目的永遠不得正道。」老梁說。

　　為了弘道，他制了一批道教題材的U盤、移動電源，還有扇子、戒尺、葫蘆等，定價只比成本稍高，掛到淘寶上。每一名購買者都能獲贈道教的入門書籍。

　　但這些，被道教人士質疑為「斂財」。

　　「這些年，我們印了上萬本結緣的道教書，都是虧本送給各地道友，怎麼能算是斂財？道士難道就只能喝西北風？」

　　他認為，這些事情總得有人來做，「你做了，肯定有非議。」

　　與老梁聊了一整天，已是黃昏。

　　老梁送極客君到道觀門口，他又說起那隻不見的貓。

　　「那隻貓，被遊客打過很多次，被遊客用煙燙過，腿都差點被遊客打斷過，但它始終是那種淡然的態度，與世無爭，彷彿它才是這塊天地的主人。」

　　老梁說，自己從這隻貓身上也學到很多。「你傷害我，我仍舊是我，不因你害我，不是我。它比我們還痛快，比我們還覺悟，比我們還坦然，比我們還自在，比我們更近乎道。」

　　現在，這隻貓不見了。

　　但老梁更願意相信，它已經成仙了。

　　並且，就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