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讀】休問涼與熱——明代女詞人沈宜修
一詩一世界
浣溪沙(明)沈宜修
故人別後空明月,倏忽清明時節。簾外子規啼徹,芳草春思結。
盈盈一水同吳越,愁看東風吹歇。世事浮雲升滅,休問涼和熱。
01
名門望族
舊時華夏是有名門望族的,吳江沈氏便是其一。
沈氏祖上屢有遷徙,五十一世祖沈約(南朝名士,文學家、史學家)、七十世祖沈括(《夢溪筆談》作者,北宋政治家、科學家),極負盛名。
元末八十世祖沈子文避戰禍,隱居吳江(蘇州),成為沈氏吳江一支之端。明沈奎以文鳴世,開吳江沈氏一門文學之先河,歷十一代傳而不衰,文學史上甚為罕見。尤其明末沈璟,乃著名戲曲家、曲論家,明代兩大戲曲流派之一「吳江派」領軍人物。
文章開篇那首詞作者沈宜修(1590~1635,字宛君),是沈璟的侄女,出生於這樣一個「一門風雅,人才濟濟」的大家族中。
萬曆三十三年(1605),沈宜修嫁入吳江另一大族葉氏之門。時年十六,此時宛君已 「頎然而長,鬢澤可鑒」。不僅出身名門,且聰慧過人,容貌出眾。她的夫君葉紹袁,年長其一歲,「有衛洗馬、潘散騎之目」。
著實讓人艷羨,對不對?不僅夫君才貌出眾,兩人夫妻感情甚好。
葉紹袁曾說:德也,才與色也。「我之與君,倫則為夫婦,契兼朋友。」這樣的感情,如當今社會,也依然是不可多得的完美婚姻。
沈宜修去世後一年, 1636年,葉紹袁(1589~1648)將愛妻和子女的作品編成《午夢堂集》,流芳後世。明亡之後,葉紹袁攜三子隱遁為僧,最後的歲月輯《明末死節諸臣》一書,書尚未編完,即傷感而逝。
沈宜修與葉紹袁育有五女八男,均有文采。長女葉紈紈、次女葉小紈、三女葉小鸞、五女葉小繁、三兒媳沈憲英均工詩詞,並著有詩集。尤以葉小紈、葉小鸞文名最盛。著名的詩論家葉燮為其第六子。
02
鸝吹
葉紹袁為愛妻詞集取名《鸝吹》,收詞190首,是明代女性詞人中存詞最多的作家。
整部《鸝吹》語意純凈無渣,意致流轉,品格典雅。
舊時代女性,生活圈子狹小,題材內容上多超不出惜春悲秋、感時傷別的小格局,沈宜修詞於閨秀題材中,有一種清麗流轉的書卷氣息。
故人別後空明月,倏忽清明時節。簾外子規啼徹,芳草春思結。
盈盈一水同吳越,愁看東風吹歇。世事浮雲升滅,休問涼和熱。
這詞首先會讓人覺得有似曾相識之感,「故人」「明月」「清明」「簾外」「子規」「芳草」「盈盈一水」「吳越」「東風」這些意象均感曾見,會令我們想起諸如「青樓寂寂空明月」(李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辛棄疾),「簾外一聲鶯喚」(張炎),「盈盈一水間」(《古詩十九首》)等等眾多名句。
沈宜修在自己的構畫與情思中,化用前人凝練詞語,讀之,既熟悉又陌生,既文雅又精緻。
在閨秀詞鎖閉狀態中,沈宜修善用傳統的比興手法,融入隱喻意味,增加了詞作的抒情層次。明月映照的寂寥里,子規一聲一聲呼喚著,心中的憂思就如同春草一般鬱結。「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里,東風又起,又是一年春至。而世事如浮雲升滅。狹小天地,卻有著詩情輕柔蕩漾的無邊惆悵,有著思緒翩飛萬里的無限廣袤。
沈宜修詞融情感、書卷氣與自然、理性於一體,形成自己獨特的婉美平和的抒情風格。
「詩句半緣芳草斷,鳥啼多為杏花殘。夜寒紅露濕鞦韆」
「苔上淺痕隨步緩,欄前閑影任花移。」
「萬里龍沙一望平,月明蘆管作邊聲。」
「萬樹蒼茫盡夕煙,庭梅半吐小窗前。」
「露濕叢花三徑老,簾移疏影一庭幽。」
「輕雲飛送碧,寒雪凝光白。」
……
相比於女性詞人在處理傷春惜別題材內容時的那種女兒風味,沈宜修詞作,典雅婉和,更具成人氣息。
「世事浮雲升滅,休問涼和熱。」深諳世間悲歡世態炎涼,仍溫柔以待,仍從容以對,無論悲喜,不論涼熱。
沈宜修有著對世事的敏感體悟與成熟洞察,在文詞雅緻中,有一種清麗的通透,是成熟的微嘆,是明了的幽思,是深沉的悲涼。
03
深愁
沈宜修的一生似足以讓人艷羨不已——出於名門,歸於望族,才情過人,姿容殊麗,其丈夫貌比潘安,夫妻二人情投意合,子女皆才貌出眾。
然而,沈宜修曾在詩中寫道:莫做婦人身,貴賤總之愁。
她曾在寫給弟弟沈自征的信中說: 從夫既貴,兒女盈前,若言無福,似乎作踐,但日坐愁中,未知福是何物。此生業重,惟有皈向空王以銷之耳。
如此,彷彿為上天寵兒的沈宜修自己說,如此人生,若言無福,真是太作了,可是她卻實實在在的日坐愁中,不知福為何物。
何以至此?
葉紹袁在《亡室沈安人傳》中說:沈宜修「性好潔,床屏幾幌,不得留纖埃。」初婚時的一床翠綃床帓,垂掛三十年「寒暑不易,色舊而潔整如新。」且說沈宜修「好談笑,善詼諧,能飲酒」,「風儀詳整,神氣爽豁,瀟洒曠逸之韻,如千尺寒松,清濤謖謖,……世俗情法,夷然不屑也。」
不是那種悲悲切切的林妹妹模樣,對不對?談笑自若,詼諧洒脫。
然沈宜修緣何「日坐愁中」?
資料甚少,只能猜測一二。
其一,其婆母管束甚嚴。沈自征曾寫「矜嚴事之,每下氣吞聲柔聲猶恐逆姑心(沈葉世代通婚,其婆母亦為其姑姑)。迨夫兒女林立,姑少有不懌,姊(沈宜修)長跪請罪,如此終身」。
葉紹袁亦稱:即通籍後,余夫妻夔夔齊傈,三十年一日也。
名門望族,也意味著家教甚嚴,長幼尊卑,克己復禮,時刻謹守。如此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安能有自在幸福之感?
其二,死別,不可平復的巨痛。生離尚可自遣,然死別卻無以遣懷。沈宜修有生之年,經歷多次死生之別。
沈宜修8歲喪母,11歲失去祖母,33歲喪父,38歲時兩小無猜的表妹張倩倩病逝。
1632年十月,沈宜修年僅十七歲最為美慧多才的女兒葉小鸞在與崑山張立平在行百年好合大禮之前五天,突然不起而卒。長女葉紈紈因哭妹過哀,七十日後亦無返魂之術,死在沈宜修的懷裡。
1635年二月,次子葉世偁卒。三月婆母去世,四月五歲兒世儴夭折。沈宜修嘔血不止,九月長辭人世。
人生經得住幾次這樣的死別?一次死別,便是心頭上巨大的黑洞,是汩汩流淌鮮血不止的傷口。
04
來過
「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裡去?」是人生永恆的謎題。
那個「好談笑,善詼諧,能飲酒,風儀詳整,神氣爽豁」的沈宜修是在戴著面具的偽裝么?是隱藏著傷痛的強顏歡笑么?
我想不是。
詼諧幽默,神氣爽豁,亦是其真性情。聰慧過人的沈宜修,定然看得清世事,也懂得了人情,不疾不徐,必有從容自若、超凡脫俗之態。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懂得生活之艱辛,也懂得萬物之悲涼,方才有如此談笑詼諧之語,有這般風流婉轉、典雅平和之詞。
曆數萬年滄桑,經數千年沖刷碰撞,磨礪掉所有的稜角,遂成鵝卵石。
一次次疼痛,一次次血肉模糊,終究將沙礫融成閃亮圓潤的珍珠。
每個生命都在自己的磨礪里前行,不知來由,不曉前路。
我們常悲傷著自己的悲傷,怨忿無人理解無人相惜,哪曾想每一個生命皆是如此。
所有的悲喜終究是自己的詩,哪怕無人相顧,哪怕無人來歌。
如此,便是人生。
這樣聰慧成熟的沈宜修,在平和婉轉中,必會少了幾分不屈的風骨與不甘的個性,遂令其詞作少有扣人心弦的奇思妙句與鋒芒,然而,又有什麼關係?
她不是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文學家。
她是吳江沈氏之女,是才子葉紹袁之妻,是在這塵世里哭過笑過愛過傷過的江南女子。
她以自己的筆書寫自己的情思。
她的《鸝吹》留下八百多首詩詞。她工畫山水,善詩詞,且收集了與自己同時代女性詩詞作品,編成《伊人思》詩集。
她來過。
圖/文 微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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