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對當代哲學的影響
作者簡介:〔英〕 A.C.葛瑞林
譯 者:張金言
如果你想看清羅素的重大貢獻,那就要觀察一下,從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年代起在英語世界中發展的主流哲學。另外還要看一看邏輯和數理哲學的發展,20世紀西方世界中道德風氣的改變,以及為了防止核武器擴散而進行的種種努力。全面講述其中任何一個問題都要提到羅素。在上面說的某些方面他只是眾多角色中的一個;比如說促成本世紀的道德革命就絕非他一人之力。他在核裁軍運動中站在更靠近中心的位置,正如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他在和平運動中的地位一樣。
但是在哲學領域,正如第一章所說,他的地位卻重要到無所不在的程度。他的哲學繼承者是按照他的風格進行哲學工作的,所討論的是由他認定或由他賦予當代說法的問題,使用的是由他發展起來的工具和技術,他們大體上也都認同他所抱有的目標和假定。正是由於這種影響無所不在,20世紀比他年輕幾代的哲學家中許多人幾乎意識不到這一切都是由他開創的,這就足以衡量他的影響的深遠程度了。
儒勒·威勒曼說,當代哲學是從《數學原理》(1903)一書開始的。著名美國哲學家奎因在引用這句話時換了個比喻:在他看來這部著作是「20世紀哲學的胚胎」。奎因本人就是讀了羅素才被吸引到哲學上來的。他年輕時在邏輯、科學、哲學各方面最初所受的教育就是靠讀羅素的書得到的;同許多人一樣,他感受到這些書的「吸引力」,先是投入邏輯和數理哲學的研究,後來又鑽研認識論和科學哲學。奎因寫道:「羅素在邏輯上的真正科學精神在他關於自然知識的認識論上得到了反映。這種反映在1914年出版的《關於外界的知識》一書中尤為明顯。這本書使我們當中一些人很受鼓舞,卡納普無疑是其中之一,使我們充滿了建立現象論的新希望」。奎因把該書同羅素關於邏輯原子主義的講演以及《心的分析》和《物的分析》一起當作富有開創性的著作:「它們對於本世紀的西方科學哲學永遠不會失去其重要性」。而羅素的邏輯對於他的哲學也永遠不會失去其重要性。「羅素的名字同數理邏輯是分不開的,對此他做出了很大貢獻」——特別是摹狀語〔1〕理論和類型論。
羅素首創了類型論,目的在於克服正當他努力把數學建立在邏輯基礎之上時所發現的一些悖論。當他為解決這個問題而做出努力時,他全面考察了一些可供選擇的方案,包括一個後來在集合論中佔了上風的設想,以致不無諷刺意味地取代了羅素最後構想的那個方案,這就是恩斯特·策梅羅所發展的理論。然而羅素的類型論在哲學上卻發揮了重大影響。這個理論的主導思想在20年代和30年代曾被邏輯實證主義者採納,用來攻擊形而上學;吉爾伯特賴爾曾用這個理論的不同說法來消除「範疇錯誤」,這種錯誤具體表現為某人認為牛津大學是一個存在於其所有學院和機構之外的實體。按照奎因的看法,類型論還對胡塞爾產生過影響,此外類型論連同羅素的邏輯的其它方面也影響了偉大的波蘭邏輯學家斯坦尼斯拉夫·列斯涅夫斯基和卡濟米爾茲·艾杜凱維奇。
此外還必須提到摹狀語理論的重要性。奎因說:
「羅素關於摹狀語的邏輯理論在哲學上很重要,這既是由於它直接影響到涉及意義與指稱的哲學問題,也是由於它具有作為典型哲學分析的示範作用。羅素的邏輯類型論在有關本體範疇的形而上學、邏輯實證主義的反形而上學及超出哲學外圍的結構語言學等方面都同時促成了新的轉向。威勒曼認為他的邏輯工作開創了當代哲學,難道這還有什麼令人驚奇之處嗎?」
羅素逝世後,吉爾伯特·賴爾對亞里士多德學會宣讀了一篇悼詞。該學會是英國主要的哲學俱樂部,羅素從1896年起就經常去那裡宣讀論文。賴爾在這篇悼詞中講明他認為在哪些方面羅素給20世紀哲學划出了全部軌道(《羅素:1872—1970》,後收進羅伯茨編《羅素紀念文集》)。一個方面是「羅素給哲學思想方法帶來了新的哲學工作風格,我認為這實際上是靠他獨自完成的」。這就是使用困難的實例來檢驗哲學論點,是一種旨在仔細考查哲學主張和哲學概念的概念性實驗。例如,在《以類型論為基礎的數理邏輯》這篇論文中,羅素列舉了七種需要由一個有效力的理論來解決的矛盾,並把能夠處理所有這些矛盾作為檢驗他的類型論是否可以成立的標準。這種技術現在已經成為哲學方法中習以為常的東西。設計「思想實驗」就是用來檢驗一種觀點的有效性。例如在倫理學中把一個原則應用到許多各自不同的越來越困難的個例上,看其能否適用;或者例如在法庭上或形而上學上關於人的身份概念的重要討論中,人們設計出想像的「存在測驗」來確定人在經過這些測驗之後是否還是同一個人。
但是照賴爾看來,更為重要的是羅素把形式邏輯這一學科引進哲學中來的方式。「接受後亞里士多德形式邏輯的一些訓練相當快地被認為是未來哲學家的一個不可缺少的條件,這要歸功於羅素,並在較低程度上歸功於弗雷格和懷特海。賴爾的職位使他對此深有了解;在保證牛津大學課程表的變化上,他是起過作用的。而接受邏輯訓練的理由就在於邏輯引進嚴格性並且可以給人帶來那種體現為羅素關於摹狀語和類型論的洞見。同奎因一樣,賴爾認為這些理論在具體說明怎樣可以區分意義與無意義上特別重要,因而照他看來它們分別影響了早期維特根斯坦和邏輯實證主義者。
威勒曼把羅素的第一次重大努力,即賦予數學以邏輯基礎稱為分析哲學的熔爐。這無疑是正確的,也就是說羅素在這裡通過最初階段的和有時還是不完整的形式初步指明了分析哲學的主要方法和問題。但是奎因的話也是對的,他說羅素自1903年到大約1930年整個這段時期的著作(包括書和論文)是分析哲學的基礎。然而其中某些篇章卻更直接顯示出後來哲學發展的萌芽。例如《關於外界的知識》的第二章,該章標題為《邏輯是哲學的本質》。這一章從兩個方面講都是一篇示範性文獻。首先,它最清楚地講明羅素分析風格的目標、動力和方法。其次,它包含了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所採用的哲學規劃的藍圖,顯示出這些思想的萌芽和發展。
羅素在《關於外界的知識》第二章的開頭就說:「哲學問題,只要是真正的哲學問題,全都可以還原為邏輯問題」。他的意思是說,哲學問題可以通過使用初等數理邏輯的技術得到澄清或者消除。這些技術「讓我們能夠容易處理比文字推理所能列舉的更加抽象的概念;它們向我們提示用其他方法無法想到的富有成效的假說;它們還使我們能夠很快看清什麼是可以用來構建某一特定的邏輯或科學大廈所需的最少量材料」。他在《關於外界的知識》後面幾章所提出的關於知覺和知識的理論尤其明顯是在數理邏輯的啟發下產生的,「沒有數理邏輯這些理論是絕對不能想像的」。起主要作用的是這種思想,即認為邏輯確定事實的形式並確定表達事實形式的命題。摹狀語理論一直就是通過顯示命題的形式來解決重要問題的分析典範。羅素甚至早先就已經用形式分析表明所有命題並非都是主謂形式,而是表示關係;照他看來這本身就反駁了觀念論並為多元論的假定提供了正當理由。
羅素在《關於外界的知識》第二章中討論關係時講到只有在掌握事實的邏輯形式的分類之後才能正確理解關係。這裡已經預示出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的藍圖。這種提法並不意味著羅素的觀點是從維特根斯坦那裡學來的,因為在羅素寫出這一章之前兩年中維特根斯坦是他在劍橋的學生;情況正好相反:維特根斯坦倒是向羅素學到這些思想的。這種主張的理由根據可以簡述如下。首先,有必要重溫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的論證。用維特根斯坦自己的話並且重新安排其編號系統[目的在於顯示論證的結構],《邏輯哲學論》的基本論點是:
1.世界就是全部的實際情況。 1.1 世界是事實而不是事物的全體。
2.實際情況——事實——就是事態的存在。 2.01事態[事物的狀態]是客體[事物]的組合。
2.02客體是簡單的。與這種關於世界結構的簡樸描述相平行的是關於命題中所表現的思想的相應結構的描述,這種關係維特根斯坦稱為「圖映」關係。
4.事實的邏輯圖象就是思想。
3.1思想在命題中得到可以由感官感受的表達方式。
3.2.01思想能夠在命題中得到表達,其方式是命題符號的組成元素與思想中的客體相對應。
5.命題是基本命題的真值函項。
4.21最簡單的命題即基本命題斷言事態的存在。還有其它等等關於細節的論述。不用說,支持這些論點的邏輯思想當然是讀羅素早期著作的人所熟知的;但是這些論點主要涉及到的卻是結構概念和以摹狀語理論為典型的邏輯分析手段。更引人注目的是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和羅素在《關於外界的知識》第二章中所分別表達的實際內容。羅素在這一章中寫道:
現有世界是由許多具有許多性質和關係的事物構成的。對現有世界的完全描述也許不僅需要列舉這些事物,而且需要談到它們的所有性質和關係。……當我說「事實」時,我並不是指世界中的簡單事物;我指的是某種事物具有某種性質,或者說某些事物具有某種關係。……照這種意義講,一件事實從來不是簡單的,而是具有兩個或更多的組成部分。……給出一件事實,就有一個表達這件事實的命題……(這樣一個命題)將被稱為原子命題,因為我們立即可以看到,原子命題組成其他命題的方式正像原子組成分子一樣……為了在語言中保留下事實與命題之間的類似關係,我們將把這些我們一直在考察的事實叫作「原子事實」。還有其它等等類似的話。
羅素在這裡提出的只是一個輪廓,並不是正式的說法。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把他的論點表述得更為詳細,而且附有系統的編號,外觀上顯得很嚴格,儘管事實上這只是個部分的論證。維特根斯坦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語言——世界的平行結構與認識論的考慮分離開來,而羅素則給出了事實、性質和關係的實例:「這是紅的」是原子事實的一個實例,而「今天是星期一,天在下雨」則是分子事實的一個實例。
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的基本思想來自羅素的這些思想,這一點可以從下面事實得到證實:羅素在他的《關於外界的知識》第二章中所寫的提綱概括了他想在一部現今取名為《認識論》的稿子中詳細敘述的內容。(這一書名是在他身後整理出版這部稿子時所取的。)當羅素於1913年寫作本書時,維特根斯坦還是他的學生。他把稿子交給維特根斯坦看,後者批評了其中關於親知和判斷的討論。正如前面所說,「親知」是羅素給主體與各種不同種類客體之間的基本認知關係所起的名稱;「判斷」則是一種複合關係,大體上可以描述為:只要對命題的組成部分有親知的關係,就承認該命題為真。我們不知道維特根斯坦的批評意見的細節;羅素在一封信中曾複述這些批評,他說:「我們兩人都因情緒激動而有些急躁。我讓他看的是我剛剛寫出的中心部分。他說這些全是錯的,未能理解到那些困難(他說已經試用過我的觀點,知道它行不通。我不理解他的反對意見),實際上他講得很不清楚,但是我卻確信他是對的。」主要由於這個原因,羅素只發表了這份稿子的一部分,並且在若干年後放棄了親知這個在其中佔有中心地位的概念。但是這個基本構想(即認為分子命題可以分解為原子命題,而這些命題則表達在結構上與之類似的事實,並以事實與命題之間的關係來保證我們對於命題的理解)卻仍然在《關於外界的知識》第二章中保留下來。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正是依附這個骨架而賦予它以多少有些不同的血肉的。
維特根斯坦的觀點就是這樣來自羅素的思想,這一點並不令人驚奇。實際上羅素是維特根斯坦唯一的哲學老師;除了少數可舉出的著作外,羅素的著作是他主要的哲學讀物。他的朋友戴維·品森特在其日記中寫道:「很明顯,維特根斯坦是羅素的一個弟子,得益於他甚多。」由此可以清楚看出,從羅素著作中最早生長出來的哲學支脈就是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可以這樣說,通過某些複雜的和這一次甚至是反面的方式,羅素也是維特根斯坦後期哲學的主要影響人之一。
如果受羅素影響的人包括我們已經提到過的那些名字(奎因、卡納普、邏輯實證主義者、維特根斯坦和賴爾;對於這個名單,還應當加上艾耶爾的名字,因為他同奎因一樣是自己承認這種影響的),那麼威勒曼認為羅素是20世紀分析哲學的奠基人和主導精神的說法就無疑是正確的。但是關於這一點還有很多話可說;事實上也真有人把這份榮譽獎給別人。
不幸的是R.C.馬爾什所編的名為《邏輯與知識》的羅素論文集沒有索引。這本論文集把羅素某些最重要和最有影響的文章收集起來,所以其中大多數文章是分析哲學家所必讀的。這些文章包括《關係的邏輯》、《論指示》、《建立在類型論基礎上的數理邏輯》、《論親知的性質》、《邏輯原子主義的哲學》、《論命題的性質和表示意義的方式》等等。由於不附索引,仔細閱讀這些文章的學者往往在書後面空白頁上做出自己的索引。看一看我自己的索引就發現不僅有在羅素著作選集中預料會有的題目,如摹狀語、指示、類型、邏輯虛構、分析、親知、感覺材料、關係、共相、特體、事實、命題等等的出處;而且還有一個看來像是分析哲學中常常遇見的概念表,如命題態度、模態與可能世界、含糊性、自然主義、真理函項性、心的本性、證實、真理、存在、意義等等。這其中很大部分來自羅素本人,所以羅素的著作在興趣焦點和探討範圍上都促成了哲學史上一個明顯的方向性變化。甚至羅素在書中表示感謝時(他在講到自己受到別人啟發而表示感謝時總是非常慷慨大度,實際上是過了分。)最常提到的五個同時代人(即皮亞諾、弗雷格、懷特海、摩爾、威廉·詹姆斯)當中,只有一個人在討論這一類題目上並在較小範圍內可以與他相比,這個人就是弗雷格。
但是儘管弗雷格影響了羅素,並且在數理哲學和語言哲學中作了卓越的工作,他對羅素所起的影響卻比人們所認為的要小:因為羅素最初讀弗雷格的著作時並不理解他,只是等到自己重新發現弗雷格的某些觀點時才掌握了它們的意義;甚至這時他在諸如弗雷格關於意義與所指之間的區別等某些重要論點上也並未採用弗雷格的觀點,而是自己另外做出一個不同的、不太方便的區別。弗雷格的著眼點儘管比羅素的深刻,卻比較狹窄,所以羅素把數理邏輯的新觀念應用到較寬闊的哲學問題上是前無古人的。因此他的貢獻具有偉大的獨創性。
羅素的影響也在其它方面起到作用。他在《關於外界的知識》一書第三章中處理怎樣說明空間知覺這個問題時通過構建一個「模式假說」來提供一種可能的解釋,即怎樣才可以說明一些個體在視覺和觸覺中所經驗到的配景相當不同的個人空間與其他個體的個人空間得以在公共空間中協調一致。他的辦法是通過建立一個模式,然後「削掉假說中多餘的東西,剩下的也就是我們可以看作是對這個問題做出的抽象解答。」他帶領我們通過構造的模式一步一步地展示怎樣克服感覺世界與物理世界之間表面存在的一種重要的差異。以後P.F.斯特勞森在其著作《論個體》中就採用了類似的技術,他在該書中用它構建了一個純聽覺的世界,以便探討基本特體與再認同等概念。A.J.在艾耶爾《哲學的中心問題》中也用它來確定就知覺能力和概念能力來講我們在多大程度上承認知覺者是知覺經驗的基礎。還有一些其它實例。
羅素遺產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其影響幾乎全在哲學方面而不在數學或邏輯方面。這件事實需要加以說明。G.T.尼柏恩講過:「儘管《數學原理》給了20世紀邏輯學家和哲學家以很大啟發,儘管該書提供的概念和符號設計無比豐富,這部偉大著作在數學基礎文獻中仍是一部後繼無人的經典。」這個評價嚴格來講並不正確;《數學原理》所引進的邏輯記號系統現在已成為通用的標準形式的基礎,而《數學原理》中的某些技術則有了不同的形式,例如奎因的類型論。但是這個評價從廣義上說卻是對的;這就是值得評論的理由。簡單說,也許可以這樣講:在《數學原理》寫作的同時及以後湧現出大量的數學和邏輯研究,平心而論這就使得《數學原理》很快變得陳舊。人們提出了各種不同的邏輯,並發現了不依靠邏輯的對算術的形式化表述,邏輯和集合論後來也被證明都是相對的(這就是說,從各自不同的研究方法取得的進展表明並沒有一種獨一無二的或者「絕對的」邏輯或集合論)。策默羅——弗蘭克爾的集合論取代了類型論的集合論,而庫爾特·哥德爾的不完全性定理(基本上是說數學或邏輯都不能公理化)也挫敗了羅素所追求的邏輯主義(即想以邏輯方式來說明數學知識的來源並使之獲得合理根據)的希望。
由此可見,《數學原理》的構想以及羅素為了克服實現這種構想的技術困難而做的嘗試之所以有價值,主要在於它在哲學中所起的作用而不是在數學史上的地位。弗雷格的著作也是這樣,除了他在邏輯的某些形式的技術性創新對其後來的發展起過極其重要的作用而外。
弗雷格是20世紀初另外一位偉大的思想家,被人譽為分析哲學的奠基人。邁克爾·達麥特是把弗雷格置於本世紀哲學舞台中心的一位學者,他爭論說分析哲學的本質就是這種主張,即認為要理解我們對於世界的看法,就必須考察語言,因為語言乃是通向思想的唯一渠道。這就使得語言哲學佔據了中心地位,取代了至少自笛卡兒以來就佔有這一地位的認識論。據達麥特講,這種由語言哲學取代認識論的變化本身要歸功於弗雷格。弗雷格早於羅素20年就開始進行同樣的計劃,即把數學建立在邏輯的基礎之上。他發現他當時擁有的邏輯工具沒有希望完成這項工作。所以他才著手創造新的工具;並取得成功。他的創新既簡化了邏輯,又大大擴展了邏輯的能力。但是他也看到,要實現他的計劃,就必須考察指稱、真理、意義這些概念;而據達麥特說,這正是轉向語言哲學的開始。
毫無疑問,弗雷格的工作在哲學上極為重要。弗雷格曾對羅素產生過影響,這也是沒有疑問的,儘管照上面幾段所述,這種影響並不那麼明確。但是達麥特主張把歷史的優先地位給予弗雷格,這一點卻令人難以同意——這並不僅僅是由於達麥特的分析哲學觀因為不現實而帶有局限性。事實上弗雷格的著作在他生前(他死於1925年)很少為世人所知,而羅素則幾乎是唯一使之廣為人知的人。即使如此,直到50年代(實際上是直到60年代達麥特第一部關於弗雷格的重要研究發表之後)弗雷格的著作的重要性才充分被人認識。就這個純屬歷史的問題來講,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弗雷格思想的突出價值在於其理論上的而不是歷史上的重要性。而就羅素的大部分著作,如他的關於知覺和知識的理論,他的關於精神和科學的哲學來說,比較公平的說法卻正好相反:其重要性是歷史上的而不是理論上的。但是羅素的某些著作,上面已經講過,兼有理論和歷史兩方面的價值,這也就是為什麼羅素著作對分析哲學起到開創作用的原因。
有時人們也曾提出G.E.摩爾對分析哲學起著奠基作用的主張,這並非沒有道理。羅素為人慷慨大度,把自己從觀念論解放出來歸功於受到摩爾的影響,而摩爾的哲學氣質和方法也無疑對他產生過影響。摩爾說大多數哲學家都是由於驚奇而開始進行哲學思考,而他自己從事哲學工作的理由卻是由於發現其他哲學家所說的話令人驚訝。他的方法是:找出某些哲學研究領域中正在討論的關鍵性名詞或概念的定義。他對定義的要求是:定義的說法與被定義的名詞或概念應該是同義的,但卻不包含與之相同的名詞。這裡的困難在於即使這類定義是可能的(其可能性確實令人產生疑問,即使在字典中常見的字詞定義也是如此)它們也僅僅構成一種定義,而其它種類的定義,比如說分析性定義(通過描述某種事物的結構或功能來下定義)和使用性定義(讓某種事物顯示其作用來說明其自身)不僅更為實用,而且具有更大的顯示性,因而在哲學上也就更有價值。摩爾當然承認其他種類的定義的存在及其實用價值,但卻認為他所喜歡的那一種是合乎理想的定義;他還認為某些具有根本性質的哲學概念,比如說倫理學中的「善」,是不可能下定義的:這類概念是不可界定的最基本的東西,理論必須從它們開始而不是去說明它們。
摩爾的風格和人格在分析哲學的早期歲月中無疑起過重要的作用。羅素在《關於外界的知識》一書序言中說,分析在哲學中引進了伽利略在物理學中引進的東西:「用逐步取得的、詳盡的、可以證實的結果取代未經檢驗但卻迎合想像的廣泛的大原則。」這種說法同樣可以很好地刻畫出摩爾耐心細緻的哲學風格。摩爾的哲學風格表現為先提出一種主張或想法,然後鍥而不捨地對之做無休止的分析,直到其各個組成部分都清晰地展現出來為止。這種風格顯示不出大的氣魄,但在一定限度內卻卓有成效。摩爾得到不少人的仿效,然而他的目標和方法主要卻是批判性的;他並沒有做出任何哲學上的發現。他的主要遺產在於他傳播了倫理學中「自然主義的謬誤」的概念,這個概念是用某種比如說快樂的自然性質來界定善這一道德性質。一位哲學家影響的大小可以從人們應用他所引進的方法和思想看出來,照這個尺度來衡量,摩爾在20世紀初的地位無法與羅素相比。然而他卻幫助樹立了分析精神,他那有名的習慣(見到他認為奇怪的哲學說法就會由於吃驚而深吸一口氣)使得幾代學生和同事在說話和寫文章之前更加認真思考。
從上面討論中我們也許可以看出這個推論,即分析哲學是一個晚近才出現的現象。許多當代富有啟發性的思想和技術都來自新邏輯的基本原理,就這種意義來講,上述說法是正確的;但就另外一種同樣重要的意義來講,分析哲學卻代表了休謨、貝克萊、洛克和亞里士多德傳統的直接發展。這些思想家中最前面兩位(特別是第二位)與萊布尼茲一起構成了羅素的大部分哲學見解的基礎。羅素與亞里士多德之間的相似是不難看出的,因為後者同羅素一樣,也把他的形而上學的基礎建立在邏輯上面,並且為此目的來發展他的邏輯。
對於哲學家羅素的任何評價都不能忽視下述事實,即他的著作遠遠未能達到倘若遵循自己的方法論建議本該取得的那種嚴格性和認真程度。在他的著作中確實有一些眾所周知的粗心和膚淺之處。在哲學界有一件事經常引起人們的驚訝,這就是他那部最成功和擁有廣大讀者的《西方哲學史》(我們有理由說這是大多數人的哲學知識來源)在哲學討論上有若干嚴重不夠確切的地方,儘管該書有許多其他優點。對於他的某些錯誤現在的學生在最初寫論文時都會注意避免;例如「使用——談到」的區別,這標明實際使用與談到一個表達式的重大區別。在上面句子中我使用了「表達式」一詞;而我現在則是談到該詞,通過加引號來標明這件事實。這種區別在哲學爭論的許多場合都是至關重要的,通過看清「Cicero〔2〕有六封信」與「『Cicero 』有六個字母」表示很不相同的意思就可以揭示區別的所在。
羅素有時表現出的忽視必須力求精細的作法(這是從事哲學工作不可迴避的責任,如果人們想做到精確、清晰和嚴格的話;哲學也需要想像和創造,然而除非與精確相結合,否則想像就不會給人帶來多大成果)使一些人感到不滿。諾爾曼·馬爾科姆在評論《人類的知識》時把這本書說成是「一個魔術師喋喋不休的廢話。」看來似乎自相矛盾的是:羅素在哲學辯論上提出的標準很高,而照這些已經達到的高標準來衡量的話,他本人有時卻沒有做到。
然而這些缺點並不嚴重。羅素有時憑藉他那無與倫比的散文,讓我們完全為其文章中的機智所折服,行文流暢卻不顧條件的限制和細節;在大多數這類情況下,只要讀者多加小心,他所造成的問題並不算大。無論如何,他還是意識到自己有時行文過快。他對那種喜歡大量腳註的學究作風很不耐煩。他急於得出實用的結論,找到一種為科學提供最好的經驗基礎的有效而穩定的觀點。特別是在他的一些後期著作中,他的態度是:如果已經勾畫出一種理論的大綱,其中細節的充實可留待以後完成。即使這時他的思想仍令人興奮,有時還很新穎。
但是人們也注意到,上面這些話只適用於羅素在匆忙中工作的情況,可以說他畫的是木炭畫而不是油畫。在最佳工作狀態下,他的哲學著作內容豐富,講述細緻、獨具慧眼、思想深刻。這句話特別適用於他在1900年到1914年這段時期所寫的著作。《邏輯與知識》中收集的文章充分說明了這一點。R.L.古德斯坦在講到《數學原理》做出的某些貢獻時說:「在某些方面,《數學原理》代表了理智成就的一個高峰;特別是附有可還原性公理的分支類型論是邏輯和數學全部文獻中最精細和最富創造性的概念之一;這種說法也適用於羅素某些比較重要的哲學著作。這確實是很高的評價。
人的聲譽有著一條幾乎不變的曲線。生前不斷上升,儘管晚年有所下降,可是到了出訃告和舉行悼念儀式的時候,卻又突然猛升上去。然後再跌落下來,經過整整一代的時間不受重視。但是這種聲譽最終還會恢復並得到後人的公允評價。羅素死於1970年;在其後的幾十年里,他的名字(正如上面所講,不是他的真正影響)只有在討論那些深受他的著作影響的題目時才會被人提到。其中主要是:關於指稱和摹狀語的討論,存在的分析,以及知覺理論的最新發展歷史。造成這種退居腳註地位的一個原因是有一段時間維特根斯坦提出了一種與羅素的分析風格十分不同的東西(維特根斯坦的聲譽升降卻與上述曲線走勢不同;在他剛剛死後有30年一直受到他的熱心門徒的崇拜,但是儘管他的哲學天賦很高,近來也得到了比較冷靜的評價)。事實上大多數從事哲學工作的人仍然繼續採用羅素的分析風格,但是維特根斯坦思想的名氣和他的門徒的充沛活力卻使人得出幾乎相反的印象。賴爾有一段話可以解答這個問題,他認為羅素並不想建立一個由其門徒組成的學派。他說:「羅素教導我們不要思考他的思想,而要去想怎樣發展我們自己的哲學思想。一方面我們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再成為羅素的信徒;另一方面我們每一個人現在多少又都是羅素的信徒。」
一般來說,思想家通過對哲學的重大問題(說得通俗一些就是生活的重大問題)提出有吸引力的答案而招來信徒。羅素對於答案則抱著懷疑的態度,儘管他也在全力去尋找。他在《哲學問題》的結論部分談到哲學的價值時寫道:
研究哲學的目的不是為了對哲學問題給出確定的答案,因為一般來說人們無法知道確定的答案就是真理,而是為了這些問題本身;因為這些問題擴大我們關於可能的事物的想法,豐富我們理智上的想像,減少那種封閉理智不去思辨的獨斷自滿;但是最重要的還是因為通過哲學靜觀看到宇宙的宏大,心靈也變得開闊起來,從而能夠達到那種同宇宙合一的至善境界。
不管人們選用什麼尺度,羅素(他通過靜觀看到許多宇宙)都算是一個有著偉大才智的人。他改變了哲學的進程並賦予它一種新的性質。就人們自身的活動範圍來講,歷史上很少有人可以得到這樣的評價。即使這樣,一些人是靠偶然機會或短暫的努力取得聲譽的,例如亞歷山大·弗萊明和加夫里羅·普林西普,且不必管其各自的好壞如何。與這些人恰成對比,羅素的成就是靠紀念碑式的手段取得的:寫過許多本著作和很多篇論文,做過許多次講演,前後歷經幾十年,足跡遍及各大洲。因此他確實是一位可以同亞里士多德、牛頓、達爾文、愛因斯坦並肩站立的超乎尋常的偉人。
注釋:
*本文譯自英國哲學家葛瑞林(A.C.Grayling )新著《羅素》(1996)一書最後一章。著者高度評價羅素在20世紀英美主流哲學中所起的開創性功績,並詳細論述了羅素對維特根斯坦產生的重大影響。本文有助於人們進一步看清當代分析哲學的起源和發展脈絡。現譯出以饗讀者。——譯者
〔1〕Description,通譯作摹狀詞,似不妥。因為它不是一個詞,而是一個短語,例如「《紅樓夢》的作者」,「美國的第十任總統」等。故改譯為摹狀語。——譯者
〔2〕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公元前106—43), 羅馬演說家。——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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