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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真的是「背鍋俠」嗎?

文/翟曉潔

(李鴻章)

作者簡介:翟曉潔,湖北荊州人,武漢大學新聞系碩士研究生。曾在中國國際廣播電台負責采編工作,在「國際在線」官網、《寫作》《散文詩》《荊州晚報》等媒體,在「今日頭條」「騰訊網」「鳳凰網」「簡書」發表新聞、散文、詩歌、小說等一百多萬字,新浪博客訪問量已突破130萬。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題記】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梁啟超

(一)

1895年4月,一艘大清的輪船從天津塘沽港駛出,目的地,是日本馬關。

4月正是櫻花綻放的時節,距日本漸近,沿岸的青山上便多了好些櫻花樹。

粉紅色的櫻花,遠望如團雲繚繞,近了才看得清星點花瓣,層層疊加環繞在細膩的花蕊外延,盈盈淺淺,一片馨暖祥和的模樣。

海面湛藍激蕩,朗潤群山急退,片片花瓣隨風散落開去,如露滴一般飄然飛舉。

輪船上站立的那個人,顯然沒有觀賞風景的雅興。

他眉頭鐵青,滿目悲愴的神色,和他身上艷黃的馬褂,和海上藍粉交糅的美景,都極為不襯。

因為,他這次來馬關,要代表曾經雄踞世界的天朝上邦,向一個蕞爾小國,討饒議和。

他——便是大名鼎鼎的李鴻章。

(北洋水師官兵)

當時,中日甲午戰爭已經接近尾聲,威海衛一戰,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最後幾艘軍艦也被迫投降,日本陸軍從朝鮮追殺至遼東,大連、旅順相繼淪陷,戰局已經完全無法支撐了。

我們敗了,不僅敗得很慘,還敗得難看。戰事之初,西方諸國看好的是大清,他們都說,日本小小島國,敢和廣袤富庶、物質豐贍的清王朝對抗,完全是自尋死路!可最終結果太出乎人意料了。

勝負分明後,清朝派去了一個以總理衙門大臣張蔭桓為首的和談代表團遠赴日本,日方借口清朝代表授權書沒有寫明擁有全權,拒絕與他們談判。

就在拒絕當天,使臣隨員伍廷芳被伊藤博文私下拉去談話:「李鴻章中堂大人可以主持議和,貴國怎麼不派他來?」

伍廷芳聽出了伊藤博文的弦外之音,他試探著問道:「如果李中堂奉命前來議和,貴國願意訂約嗎?」

(《甲午大海戰》中的慈禧)

「如果中堂前來,我國自然樂意接待。」

甲午戰敗,李鴻章負最大責任,被拔去三眼花翎,褫去了象徵榮耀與權勢的黃馬褂。得知日方的想法後,朝廷趕緊又恢復了他的榮譽和官職,責成他親赴日本。

這才有了李鴻章此番馬關之行,明知前方是艱難和恥辱,他卻不得不去。

碧藍的海面上,點綴著碎金,他聽見海水在很深的地層翻騰,送上來一些亡靈的聲音,心底的刺痛,像浪花般一層層拍打上來,難過得無以復加。

眼看著馬關就要到了,他哀哀戚戚地吟出一首詩:

晚傾波濤離海岸,天風浩蕩白鷗閑。

舟人哪識傷心處,遙指前程是馬關。

吟完最後一個字,他吐出了重重的嘆息。

(《甲午大海戰》中的光緒皇帝)

(二)

馬關也稱下關,在日本本州島的最南端。而此次談判的具體地點,就定在了馬關的春帆樓。

春帆樓位於一座小山丘上,面朝大海,這座木製小樓並不起眼,原先是個醫生診所,後改成了家庭賓館。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就是馬關山口縣人,春帆樓的名字也是伊藤博文所取。站在春帆樓上,可以望見日本的軍港,軍艦冒著黑煙往來於海上,炫耀著日本海軍的軍威。看來日方選定在這裡談判,是別有深意的。

為迎接此番談判,春帆樓修葺一新,地上鋪了華麗的地毯,甚至特意為李鴻章準備了精緻的痰盂。

李鴻章和伊藤博文算是舊識了,一番敘舊之後,伊藤博文將談話引入了正題。

「十年前在天津時,敝人曾向中堂進言,貴國之現狀,實有改進之必要,但爾後貴國晏然依舊,不圖改進,以至今日,實深感遺憾。」伊藤博文黃白色嘴唇像蟲卵一樣蠕動著,他的語氣聽似恭敬,眼神里卻充盈了勝利者的倨傲。

十年前,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率政府要員親赴津門,向李鴻章求教民族自強的良策,李鴻章高居上座,對伊藤博文非常傲慢無禮。

李鴻章瞧不上伊藤博文,更小看了日本。伊藤博文精通漢語和儒學,在英國留過學,四來中國,四下西洋,在歐美考察長達五年半之久,他的知識結構和現代觀念比李鴻章要開闊新穎得多。早在英國留學時,他就意識到日本要想趕上世界「非撤廢封建制度不可」。

在伊藤博文維新官員的率領下,整個日本以全盤西化方針戮力同心,堅持改革。當慈禧為自己的60大壽挪用海軍經費大修頤和園時,日本天皇正帶領全國人民節衣縮食,積極捐款,購置那艘北洋水師訂購卻沒錢付款,最後不得不放棄的吉野號戰艦。

十年前,一方是師傅,一方是徒弟,他們向我們學習。而今一方是勝利者,一方是戰敗者,我們向他們求饒。

曾經,我們也在日本人面前耍過威風。也是在十年前,朝鮮發生內亂,日本欲強加干預,北洋水師派出三艘鐵甲艦南下日本海,路經日本長崎補給小修,實則是以武力示威。入港後,水手們紛紛上岸,在日本街頭橫行無忌,與日本市民發生暴力衝突,北洋軍艦趁機退下炮衣,燃起輪機。日本人嚇得不輕,主動登門道歉,賠付三萬多銀洋和解。

誰能想到,短短十年的時間,時局就已扭轉,世界變了個樣。

春帆樓談判比預想的還要艱難,拉鋸四天,唇槍舌劍,僵持不下。

後來李鴻章在乘馬車從春帆樓返回寓所途中,被日本浪人行刺,左頰中彈,血流如注。

隨從們惶恐不安,哭成一片,李鴻章醒來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慌什麼,都不要哭,我死不了,此血可以報國矣。」

刺殺事件在國際上掀起譴責日本的輿論高潮,沙俄的軍隊甚至公開進入了東北地區。

李鴻章被刺,中國人反應不是憤恨,而是慶幸。慶幸我們的人受了傷,慶幸我們有了討價還價的資本。

李鴻章不準醫生給他動手術,只將傷口簡單縫合起來。三天後,他頭裹紗布,又坐在了談判桌前苦苦哀求:「再減少5000萬,行不行?」

伊藤博文搖搖頭。

(甲午大海戰,日本艦隊)

「5000萬兩不行,再減少2000萬總行吧?」

伊藤博文又搖搖頭。

「無論如何再減少點兒,就作為老夫回國的旅費吧!」

……

眾人都罵他賣國,何曾見到他的無奈和痛苦。

最終,李鴻章挨了一槍,換來了日本人無條件停火的協定,簽訂《馬關條約》,割讓台灣,賠償白銀二億兩。

據統計,日本當時全國財政收入不到一億日元,條約賠償合日元三億,超過三年全國財稅收入總和。《馬關條約》單賠償一項,就給日本帶來了巨大的經濟繁榮。

73歲的李鴻章帶著一身疲憊和那顆象徵恥辱的子彈啟程回國,船離開日本土地的那一刻,他對身邊的人說:「老夫此生不再踏上日本國土。」

(三)

李鴻章,自幼聰慧,學問廣博,20歲入選優貢,24歲中進士。以新科翰林的榮光,棄文從武,登台拜相,滅太平,除捻亂,倡導洋務,開二十載同光中興。他目光深遠,同治年間,他就意識到,「中國遇到了數千年未有之強敵,中國處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句話後來被歷史學家蔣廷黻贊為 「十九世紀中國人看世界眼界最高,看得最遠的一句話。」

李鴻章是中國現代化的奠基人,所創建的「中國第一」的現代設施不勝枚舉,然而最讓他引以為傲的,還是其親手創辦的北洋水軍,那可是東方第一支現代海軍,亞洲第一,世界第六。

因為這些彪炳千古的成績,李鴻章成為當時整個中國的代表人物,具有極大的世界影響力。難怪梁啟超在《李鴻章傳》里寫道:「自李鴻章之名出現於世界以來,五洲萬國人士,幾於見有李鴻章,不見有中國。」

甲午年朝鮮內亂再度興起,日本介入,咄咄逼人,滿朝官員愛國熱情高漲,民眾群情激奮,光緒帝在周遭人的鼓雜訊里,下了迎戰的決心。李鴻章堅持忍讓主和,但在強大的愛國浪潮里,他的隱忍被解讀為懦弱。

(李鴻章視察唐山車站,1886年)

早在甲午戰爭三年前,北洋水師出訪日本,軍官們驚訝地發現,小小的日本已經擁有了一支現代化的帝國海軍艦群。日本為這場戰爭做了充分的準備,大批日本間諜潛入中國,測量地形,觀察政局,他們認為中國外強中乾,敗絮其中,軍隊鬆懈,制度腐朽,他們完全有機會獲勝。

甲午現代海戰,對雙方都是第一次,日本做了破釜沉舟的準備,李鴻章以畏戰的心態被迫挂帥。

最後,無論海上還是陸地,我們的軍隊都一敗塗地。

敗局已定,無人收拾殘局,原先高呼愛國的滿朝臣子啞了聲,拿不出主意。這本是一場李鴻章堅決反對的戰爭,最後卻彷彿成為了他一個人的戰爭。原先鼓噪的人全都鴉雀無聲,只有他應該出面承擔責任。

皇上是天子,太后是佛爺,永遠不會成罪人。

其實,我們有什麼理由責怪李鴻章,北洋水師是他的心血,甲午戰敗他比誰都痛心。「平壤之敗,痛哭流涕,徹夜不寐」,「旅順失守,憤不欲生」。可是大家看不到中堂大人的悲愴,只能以無盡的恨意往他身上再加幾個深褐色的腳印。

(四)

李鴻章從馬關回來後,朝野上下,罵聲一片,官員同僚全都孤立他。

剛開始,他的內心還算強大,「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又何妨,流言止於智者,盡其在我,何懼人言。」但是到了第二年,李鴻章終頂不住壓力,找了個機會出國訪問。

從俄國開始,相繼訪問德國、英國、美國等歐美國家。

這一段時間,他受到了歐美強國的禮遇。

在德國,俾斯麥接見了李鴻章。要知道,當時李鴻章在國際上還有個稱號,叫「東方俾斯麥」,他很喜歡這個稱號,很欣賞俾斯麥。

在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給他頒發了伯爵勳章。

在美國,前總統格蘭特夫人將總統的名貴手權贈予了他。

……

一年之後,他結束了歐洲之旅,登上回國的航程。先搭乘美國太平洋輪船公司的「華盛頓號」巨輪橫渡太平洋,到達日本橫濱時,需要換乘招商局的「廣利」號輪船。他沒有忘記當時自己的誓言,堅決不肯踏上日本土地,隨從只好在兩艘輪船之間架了一塊木板,74歲的李鴻章硬是在波濤起伏的海面,從兩艘輪船間架接高懸的木板上,戰戰巍巍地挪了過去。見到此情此景,在場的美國船員也無不動容。

日本天皇和首相伊藤博文事先知道李鴻章會到來,預備以外交禮節迎接,早早等在岸邊。

李鴻章登上「廣利」號輪船之後,一刻都沒有停留,也不拜見日本天皇,立即啟程回國。

李鴻章是可憐的,他的內心也是驕傲的。當初國弱被欺,他以卑微的姿態議和,為的是大局,而今他刻意避開厭恨的人和過往,憑的只是自己的倔強和本心。這才是一個最真正的李鴻章,有大忍,有小性。

1898年5月,李鴻章作為中國代表,出席巴黎萬國運動會開幕儀式。開幕式上,各國國旗伴隨著國歌依次升起,輪到大清國的黃龍旗升起時,現場卻是一片寂靜,偌大的中國,竟然連自己的國歌都沒有。在場響起一片嘲笑聲。

只見李鴻章步履蹣跚地走到黃龍旗下,用盡全身力氣高唱起家鄉小調《茉莉花》。他的身軀雖然傴僂了,脖子卻剛勁地挺直著。

蒼老的聲音,孤獨的身影,他以自己的方式,捍衛起一個多災多難民族最後的尊嚴。

在場的外國人紛紛感動不已。

轉眼到了1901年,李鴻章78歲,那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年。

一年前,八國聯軍侵華,中國陷入了更大的深淵。

1901年初秋,他站在已成廢墟的直隸總督府前,看到八國聯軍蹂躪過的天津城滿目瘡痍,形同廢墟,忽然心生悲涼,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慈禧派李鴻章和八國聯軍商討議和之事。一起出席《辛丑條約》簽字儀式的,還有慶親王愛新覺羅·奕劻。慶親王作為當時中國的最高代表,按理說這份條約應該由他來簽。

慶親王正猶疑著拿起筆準備簽字時,李鴻章突然說道:「天下最難寫的自,就是自己的名字,你以後的路還長,這賣國條約,還是讓老臣來簽吧。」

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簽完條約,李鴻章突然咳嗽劇烈,吐血不止,病情急劇惡化。

就在他臨死前一個小時,俄國公使還站在他的病榻前,逼他在俄佔中國東北的條約上簽字,此時的李鴻章已經油盡燈枯,說不出一個字了,只有眼淚止不住地湧出來。

他知道,自己這輩子該簽的條約,都已經簽完了。

(五)

李鴻章在臨終之前,留下了一首遺詩,和一份遺折。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外塵氛猶未息,請君莫作等閑看。

多難興邦,殷憂啟聖……舉行新政,力圖自強。

李鴻章曾這樣概括自己的人生境遇:「予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一路扶搖,遭遇不為不幸。」

就仕途名位來說,李鴻章是幸運的,他幾乎抓住了時代給予的全部機會,在整個大清,作為漢人,他把官做到了頂點,在他上面的,只有王爺、太后和皇帝。

然而榮耀之處,也是屈辱的源頭。如果他當初早早地從亂局中泅身而出,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波譎不定的漩渦,也不需要背負這麼多壓力和不公。

《華盛頓郵報》這樣評價李鴻章:「他無數次將中國人從無知而導致的麻煩中拯救出來,卻每次都被謾罵、指責……李鴻章無疑是一個真正的愛國者,他始終在盡他最大的努力來維護國家利益,但遺憾的是,他手中的籌碼太少了。」

李鴻章一生簽下了30多個不平等條約,他深知,從簽字的那天開始,他就註定要做大清的「背鍋俠」,永遠背負罵名了。

李鴻章在私人信件中嘲弄自己是大清國的裱糊匠,他一生辛苦不過糊了個紙房子。

慈禧評價他是「再造玄黃之人」。

嚴復在李鴻章去世後,寫了一副輓聯:「使先時盡用其謀,知成功必不止此;設晚節無以自見,則士論又當何如?」

李鴻章這一生受到的掣肘太多,所以他的改革很難真正實施,失敗在所難免。若李鴻章明哲保身,不肯奉詔議和,人們又會罵他為了個人名譽置國家利益於不顧。無論如何,他都是晚節不保,左右為難。

李鴻章去世後的第二年,晚清文學家、教育家吳汝綸東遊日本考察教育,看到李鴻章當年談判時坐的凳子比日本人矮半截,不覺悲從中來,陪同的友人要他留下墨寶,他大筆一揮寫下四個字——傷心之地。

(《龍之戰》中的慈禧)

記得幾年前,我偶然翻看一本1979年的《辭海》,看到當中對李鴻章的描述是:中國近代史上媚外賣國的典型人物。我就納悶了,李鴻章有何國可賣,他又為何賣國?

我認為,他是愛國,不是賣國。歷史欠他一份公正,我們欠他一個道歉。

林則徐寫過兩句詩: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其中這詩形容李鴻章也合適,他和林則徐一樣,都為國家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林則徐是倡領大家開眼看世界,李鴻章是幫助大清改變頹勢。

甲午年沾滿鮮血的黃馬褂,被李鴻章精心收藏起來,成了李家的傳家之寶,後來被收藏在李鴻章祠堂里,文革時祠毀物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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