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智睿:歷歷星河二十載 ——紀念「天眼」之父南仁東
吳智睿科幻愛好者
2017-09-26 15:30:57來源:四十二史 關鍵字: 南仁東逝世南仁東生平介紹南仁東天眼「天眼」之父南仁東
人類之所以能脫穎而出,從低等生命演化成現代這樣,出現文明,就是因為他有一種,對未知探索的精神。 ——南仁東
2017年9月15日,對天文界來說無疑是個特殊的日子。
北京時間19:55分,卡西尼號探測器在土星大氣層中墜毀,結束了歷時二十年的太空旅程,永遠離開了人們的視線。
同一天的23:23分,中國「天眼」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FAST)工程總工程師兼首席科學家南仁東老師,也結束了他二十年來嘔心瀝血的工作,與世長辭,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但中國睜開了眼,成為了世界上看得最遠的國家。
南仁東,FAST工程總工程師兼首席科學家(圖見水印,下同)
2016年9月25日,FAST天眼項目,全稱「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Five-hundred-meter Aperture Spherical radio Telescope)」,在貴州南部群山之中的一片喀斯特窪地中正式落成。利用FAST,我們可以觀測脈衝星、中性氫、黑洞等等這些宇宙形成時期的信息,可以觀測到來自1351光年之外的脈衝星信號,理論上可以接收到137億光年外的電磁信號。
換言之,天眼可以看到1351光年外的點點星河,可以傾聽137億光年外的竊竊私語。眾所周知,電磁波的傳播速度即是光速,理論上講宇宙已經膨脹了138.2億年,也就是說天眼所能聽到的,是宇宙誕生初期的聲音!
那些流浪千年的渺渺星光,那些徘徊在宇宙邊際的孤零零的信號,穿越了我們無法想像的漫長旅途來到我們身邊,在天眼前留下了自己的一顰一笑。而這些信息之中,一旦出現了智能生命的痕迹,出現了文明留下的蹤影(無論是碳基還是硅基,甚至是我們從未想像到的生命形式),在那時我們就將知道,我們不再孤獨。
一眼,千萬年。
星空下的FAST架
南仁東曾說:「在我眼中,知識沒有國界。但國家,要有知識。」
1968年,南仁東以優異成績從清華大學無線電系真空及超高頻技術專業畢業,回到吉林省通化市無線電廠工作。
1978年,他進入中科院研究生院攻讀碩士研究生。畢業後,他留在當時的中科院北京天文台(現中科院國家天文台)工作。1992年,他晉陞中科院北京天文台研究員,並任博士生導師。
1993年,南仁東參加在東京召開的國際無線電科學聯盟大會,參與會議的科學家們提出,在全球電波環境繼續惡化之前,要建造新一代射電望遠鏡,接收更多來自外太空的訊息。
南仁東曾在日本國立天文台擔任客座教授,一天的薪水相當於國內一年。但他毅然選擇回國,擔任中國科學院北京天文台副台長。不過多次出國交流的經歷確實讓他對國外高端的科研和探測設備感到了眼饞,於是他對同事說:
「我們也要造一個。」
這一造,就是二十年。二十年,置於星河浩瀚之中曾不能以一瞬,但對於不過百年的人的一生來說,無疑是相當漫長的一段時光。這二十年里,南仁東先生只幹了一件事,但就是這一件事,換來了祖國千萬年的星空視野,讓中國的探測水平領先了世界二十年。
要實施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宏大工程,問題自然是紛至沓來。
首先,建在哪兒?
建設這個射電望遠鏡的地方,需要能放下數百米反射面的天然大坑,四面山體圍繞的山谷,而且山體還要擋住外面的電磁波。
從1994年開始,國家天文台就利用遙感等各種技術在全國範圍內海選合適的區域,並多次到西南等地區現場考察。南仁東帶著300多幅衛星遙感圖,幾乎踏遍了西南山區所有窪地,從窪地的地形地貌、工程地質、水文地質等多方面進行考量。有些荒山野嶺連條小路都沒有,當地農民都不敢走。
花了十一年的時間尋找,最終,南仁東選擇了貴州省平塘縣金科村大窩凼的喀斯特窪坑地。這個窪地剛好能盛起縱橫百米的FAST巨型反射面。這附近,半徑5公里之內沒有一個鄉鎮,距平塘縣城約85公里,距羅甸縣城約45公里,適合FAST需要的無線電環境。
南仁東參加早期的大窩凼選址
其次,錢在哪兒?
說句實在話,面對沒有錢的窘境,南仁東老師還是比較有心得的。早在當年首次到荷蘭射電天文研究中心ASTRON訪問時,他就遭遇過類似問題。以他那時的級別,還沒有坐飛機的資格,只能坐火車橫穿西伯利亞,經蘇聯和東歐各國去荷蘭。
過境蘇聯和東歐各國時,邊防海關人員向他索要賄賂。南仁東本來帶的錢就不是很多。給錢?那就買不起去荷蘭的車票。不給?海關人員不放行。
最後,南仁東心生一計,雖然工科出身,但他有著紮實的繪畫底子,日本國立天文台到現在還掛著他業餘創作的油畫《富士山》。於是南仁東用剩下的錢到當地商店買了紙筆,在路邊擺攤給人家畫素描人像,掙夠了一筆錢,然後買票去了荷蘭。
但在這樣一個龐大到超乎想像的工程面前,籌集資金不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不是隨便過幾次18歲生日就能湊出來的。南仁東將自己從一個科學家逼成了一個推銷員,在世界範圍內的各種會議上介紹他的頂尖射電望遠鏡項目。國內國外,他逢人便推銷自己腦海中的這個大傢伙。
「我開始拍全世界的馬屁,讓全世界來支持我們。」
最終,值得欣慰的是,二十多家單位被南仁東先生描述的前景所打動,參與了項目建設的合作。
最後,技術在哪兒?
二十五年前,國家沒有這種技術,全世界範圍內也沒有修建過規模如此巨大、靈敏度如此之高的單口徑射電望遠鏡。但在南仁東的負責和領導下,這一切都變得不是問題,因為他相信,只要一心去做,就不會有問題。
當然,在從來就是學霸的南仁東面前,很多時候再艱難的問題,也就是幾根煙的事情。即使從外表上看,忙於項目建設的南仁東就像是一個農民工,但事實上,他對繪畫詩書、服飾美學都有相當的造詣。他早年在清華求學時,機械製圖比賽就拿過第一名。上世紀90年代,他甚至辦過講座來闡述服飾潮流美學。
「南老師在美學層面造詣比較深,我們FAST徽標,是南老師自己設計的,南老師的PPT配色,也都是自己調出來的。」他的學生岳友嶺說。
在項目中,南仁東對專業知識的研究深度超出常識,甚至超出了專業的限制與束縛。在他的助理姜鵬看來,「術業有專攻,我們懂天文的不懂無線電,懂金屬的不會畫圖,懂力學的有不懂天文。這幾個懂一兩個就算不錯了,可南老師竟然都能懂,我們感覺他心中彷彿裝了一個世界。」
「這個龐雜巨大的射電望遠鏡項目就像是為他而生。」姜鵬說。
終於,
2001年,FAST預研究作為中科院首批「創新工程重大項目」立項。
2007年7月,國家發改委批複了FAST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立項建議書。FAST工程進入可行性研究階段。
2008年10月,國家發改委批複了FAST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項目可行性研究報告,FAST工程進入初步設計階段。
2011年3月,FAST工程正式動工建設,到2016年9月25日FAST建成啟用,歷時5年。
有時候,在面對這些學科上的偉人時,我們常常不可避免地將他們抽象成一個個價值符號,一個個象徵化的標籤。但若是把他們當作普通人來看,當作我們身邊熟識的朋友,南仁東老師是怎麼想的呢?
他很認真地,在尋找外星生命。
「我們是誰?」
「我們從哪裡來?」
「我們是否孤獨?」
南仁東曾多次把這三個問題,作為自己演講的開場白。
大概每個人在年幼的時候,都會對一切充滿好奇,好奇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好奇我們從何而來。相信南老也是這樣,而且隨著知識積累得越來越多,他的好奇變得更加強大而且更加有針對性,他想看到我們所不能看到的一切,並為此拼盡全力。
可是後來,絕大多數的我們隨著年齡的增長遇到了越來越多的問題,問題多到我們再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關注、甚至去想起那些年少時的好奇和最初的疑問。為了生活,我們身不由己。我們不再關心這個世界的本質,不再閱讀那些走在科學最前沿的人們耗盡心血得出的假設甚至結論。我們更熱衷於去關注那些不需要一點門檻的緋聞和軼事,我們變得越來越懶得動腦。
南仁東卻不同,他終其一生向太空追尋,尋找答案。他想知道:
我們究竟是誰?
我們從何而來?
我們是否孤獨?
或許這些問題的解決,離我們這個時代太過遙遠。遙遠到更多人選擇去推斷和想像,去假設和猜想。的確,這些問題實在是遙不可及,但南老願意從最基礎的東西開始做起,讓這遙不可及,哪怕再近一步。
二十年,只為我們能看見。
FAST是世界最大單口徑、最靈敏的射電望遠鏡
同樣,我們年少時都曾有夢想,但沉重的現實擺在面前,弱小的我們為了實現夢想的那一天,向現實妥協,只盼著在積累和獲取中變得強大,強大到終於能觸及自己的想像。但事實上,這個妥協的過程太過漫長,漫長到我們一身疲憊走了很多很多年,走了很遠,卻忘記了當初,我們為何啟程。
南老的路從夢想出發,不是向前的艱難前行,而是向上的不斷攀登,為此他開始一磚一瓦地憑空修建。誠然,現實是殘酷的,二十年建出了最大的眼睛,卻沒能等到睜眼的那一天。但這是無所謂的,他把希望留給了我們。
求知,本就是前赴後繼的過程。
國家天文台研究員陳學雷在近日的文章中寫道:「坦白說,雖然少年時代,我也曾像其他同齡人一樣,為外星生命而著迷,但中年的我早已下意識地感到尋找外星生命就像是科幻小說。南老師由衷的熱情卻再次感染了我。我意識到,尋找外星生命也正像其他科學研究一樣,隨著技術的進步,也同樣有實現的可能,同樣值得認真對待。」只要有可能,就值得認真對待。
工地上的人都知道,年已七旬的南仁東,最歡快的時候,是像個孩子般天真爛漫地在FAST圈樑上跑步
今天,9月25日,是FAST天眼項目順利運行一周年的紀念日,南仁東老師也離開了我們整整十天,屬於他的中科院院士的名譽,也剛剛完成提名。
南仁東老師為祖國獻出了勤勤懇懇的二十年時光,為人類世界帶來了數千萬年的漫長視野,而世界,卻吝嗇這短短十天。
如果二十多年前,南仁東老師就看到了結局——花費了二十年的生命修建起全世界最大的眼睛,卻沒有時間看這最大最美的眼睛眨一眨,他還會不會放棄高薪和高地位,回國義無反顧地扎入望遠鏡的開發與建造?
我想會的,他還是會回來的。
他回來,他做這一切的決心,在他口中似乎沒有那麼的崇高和偉岸:「我談不上有高尚的追求,沒有特別多的理想。人總得有個面子吧,你往辦公室一攤,什麼也不做,那不是個事。我特別怕虧欠別人,國家投了那麼多錢,國際上又有人說你在吹牛皮,我就得負點責任。」
他知道,他深深切切地知道,他離開了,身後還有無數的人。他造出了這一條路,之後就會有千千萬萬的人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走得更遠,走得更堅定,將他的夢想和精神、將他身後一代又一代的努力與拼搏,射向數千光年外的宇宙,與星空一同閃爍。
他是這樣相信著的,我也相信。
世界上有兩樣東西讓我敬畏,讓我們都為之敬畏。一是頭頂上的燦爛星空,一是心中永恆的道德法則。
為了讓我們仰望星空,他選擇了腳踏實地,一踏就是二十年。
FAST凼底的星空
2017年9月15日,疲憊了幾十年且罹患肺癌的他,因病情惡化搶救無效於夜間逝世,享年72歲。
國家天文台近日發布訃告:
遵循其遺願,喪事從簡,不舉行追悼儀式。
身為科學家,他所希望的是踏踏實實搞好研究,做好手上的每一件事。他不奢望有誰能記住他,不希望吸引太多的輿論目光,這些小事不在他的考慮範疇之內。他只關注他熱愛的,他為之不斷奮鬥的。年輕時他愛繪畫,愛旅行,只不過這一生,他的畫卷是數百億光年的漫漫宇宙,他的旅途是隨天眼射入的浩瀚星海。
我們不應該用太多的關注去打擾他們科學家的生活,但我們永不該遺忘他們為我們、為人類全體所做出的卓越貢獻。我們更不應該忘了,支撐南老完成這一切的,是對未知無限的好奇,對探索的一腔熱忱。
還有,對理想的堅守和為實現它而義無反顧。
他說:
「美麗的宇宙太空,正以它的神秘和絢麗,召喚我們踏過平庸,進入到無垠的廣袤。」
在這個滿地都是金錢的年代,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月亮與六便士》
你,看見了嗎?
本文寫作過程中,參考了新華社、央視、南方都市報、光明日報等媒體報道及知乎等網站的評論,特此致謝。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四十二史」,觀察者網已獲公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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