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美圖」有女懷春 吉士誘之—《詩經》里的「愛情詩」
有女懷春 吉士誘之(一)
——《詩經》里的「愛情詩」
晴暖的孟夏,微雨初霽,薰風和煦;燕剪蓼岸,鶯唱柳蔭。淡煙空濛的河灣里,水光瀲灧,荇菜鮮嫩,蘆芽抽簪,荷尖抹紅。長堤上,一個面容清瞿、器宇不凡的年輕人,在雎鳩此起彼伏、情意綿綿的呼喚中,流連於綠茵如染、花影撩人的季節里。
神思迷離之間,他彷彿看到自己心儀的姑娘正在河洲上採摘荇菜。她,儘管素麵朝天,衣著樸素,略顯羞怯,但歲月的風塵和生活的艱辛依舊不能遮掩她的妙齡如花、天生麗質。她的明眸皓腕,她的窈窕身姿,她的優雅行止,她的纖巧十指,她的掩口回笑,早已讓這個年輕人魂牽夢繞、意亂情迷、日思夜念。你看她:體態輕盈,玉手靈巧,左采右摘,嫻熟輕快。看上一眼,就能令人心馳神往、如痴如醉、難以忘懷。
在歡愉而甜美的想像中,這個年輕人打算慢慢地走近她,大膽而熱烈地追求她,與她真心相愛,琴瑟和鳴,在婉轉悠揚的樂聲里,焚香盟誓:執子之手,不離不棄,永結百年之好,繼而,敲響喜慶而熱鬧的鐘鼓把她迎娶回家,從此過上一種相敬如賓、耳鬢廝磨、與子偕老的恩愛生活。
這就是三千多年前我們的祖先給我們描繪出的田園牧歌一般的愛情,這種真摯、深切而富於遐想的思念,使之不僅成為《詩經》的開篇之作,而且也給子孫萬代留下了大膽追求愛情的典範和依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者,可與之配偶也。
《關雎(周南)》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哉游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lào)之。
這首用興起的藝術手法而吟唱的民間情歌,淳樸率真、平白曉暢、直抒胸臆,用現實主義筆觸勾畫出古典浪漫主義情懷,格調清新質樸,情感熾熱豐沛,歌詞反覆重疊,主題鮮明突出,曲調迴環跌宕,音韻深婉綿長,被稱為中國古代韻律詩的開山之作,無怪乎千古傳誦、經久不衰、感人至深。
古人的想像也同樣是曼妙而瑰麗的,對相思的描寫也不乏含蓄與幽婉。在《漢廣(周南)》一詩里,一位砍樵的少年郎利用「比」的民歌手法,以神話中江漢女神姣美而飄逸的形象(「游女」)為主體,傾吐了對心中至愛的渴慕之情與求之不得的遺憾。詩中反覆借用漢水的寬廣而不可泳和江水的深長而不能渡,來比喻女子的若即若離,時隱時現,可望而不可及,令這位少年郎思慕不止、愁腸百結、喟嘆再三。詩曰: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mǔ)。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lǘ);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遙遠的南方,有一棵高大的喬木,可是佇立在此岸的少年郎卻不能相依而休息。凌波女神踏萍渡水、婆娑起舞、衣袂飄颺,卻不能追趕上真誠地向她示愛。浩浩湯湯的漢水何其寬廣啊,實在無法游過去;江水漫漫,波濤洶湧,又是那樣地奔流不歇,竹木編製的小筏子(「方」),很難經受住風浪的顛簸和江水的衝擊啊。
砍下的柴草(「楚」,「蔞」),漫不經心地堆放在山坡上,顯得枝杈翹翹、錯落凌亂。魂不守舍的少年,無奈之餘,只能展開美好的想像:要是能把心愛的姑娘娶回家(「之子于歸」),寧願給她養馬喂駒、殷勤服侍、細心呵護,再苦再累,絕無怨言;千難萬險,義不容辭。令人可惜的是人在天涯、遙不可及,他也只能扼腕頓足、望水興嘆了。這樣的苦戀,這樣的誓言,這樣的哀嘆,的確令人為之動容,為之惋惜。清代王士禎則認為,《漢廣》是祖國山水文學之肇始。
自古迄今,情感的折磨與心中的悲苦莫過於相思。思戀,能使人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思戀,能使人茶飯不思、食不甘味;思戀,能使人慾言又止、暗自流淚;思戀;能使人容顏易老、形影憔悴;思戀,能使人摧肝裂肺、柔腸寸斷。
白居易的相思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元稹的相思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張籍的相思是「還君明珠雙垂淚,恨不相逢未嫁時」,柳永的相思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李清照的相思是「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張先的相思是「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元好問的相思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而《采葛(王風)》一詩里的相思則更加奇麗而誇張。這首詩採用「賦」的手法,直言不諱,酣暢淋漓,層層遞進,逐次加深,以反覆的詠唱,抒發了切膚揪心的思戀之情。詩曰: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姑娘到山野里去采葛、采蕭、采艾去了,暫離小別,就使得這位有情郎牽掛於懷、頻生思念,以至於神情落寞、百無聊賴。試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樣的相思該是何等的淳厚與熾烈啊!一位有情有義的青年,一天見不到自己心愛的姑娘,簡直到了心神不寧、痛不欲生的地步了。若非真情實感,實難有此深切的感觸。古人發自肺腑的相思之言,而今成為兩情牽念的最好表達——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對於遠戍邊陲和外出征戰的士卒而言,他們的思鄉懷人情緒也是愁怨不斷、真切綿長的。在《揚之水(王風)》一詩中,一位常年守邊的士卒,面對著湍流的河水(「揚之水」),深情地訴說了對家鄉妻子的思念。他終年流徙、有家難回、夫妻睽違、渴望團聚。他時而駐防在申地,時而轉移到甫地,時而又換防到許地,一直設想妻子(「彼其之子」)能跟他一起鎮守邊關該多好啊,但終而不得,惟留下無限的感傷與遺憾。年年月月,他懷著一腔不能逐水而逝的憂思,從內心深處發出了動人的呼喚:「想念你啊,愛妻;想念你啊,愛妻,我何時才能卸甲歸田與你長聚不分啊?」他把鬱結盤曲的情愫,比作成捆的柴薪(「束薪」,「束楚」,「束蒲」),希望激流滾盪的河水能夠把它們載向遠方、載回家鄉、載到妻子身邊。詩中的「揚之水,不流束薪」幾句,很有「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的格調與意境。詩曰: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
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
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hǔ)。
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這首詩,採用「興」的藝術手法,三章相連,章章設問;反覆詠唱,情致沉鬱,若於寂寞獨處、相思難遣之時默默吟讀,的確蕩氣迴腸、催人淚下。另外,在句式上,本詩採用三言、四言、五言、六言幾種參差不齊的句式,體現出明顯的口語化特徵,讀之淺白親和,能更好地表現樸直而真實的思想情愫。
在古代,情人們幽會的場合可以是山野河邊、桑間濮上、林叢草地,也可以是水上舟船、城門之外、深宅閣樓。在《桑中(鄘風)》一詩中,三個青年男子一邊從事採摘勞動(「采唐」,「采麥」,「采葑」),一邊在相互對唱中交流與情人相會的場景和感思,嬌媚可人的孟姜、孟弋、孟庸三位美人,使他們的愛情生活充滿了甜蜜和歡快。他們也都在纏綿悱惻的回味中,共同分享愛情之果的溫潤與香甜。詩曰:
「爰采唐矣?」「沫(mèi)之鄉矣。」
「雲誰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麥矣?」「沫之北矣。」
「雲誰之思?」「美孟弋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沫之東矣。」
「雲誰之思?」「美孟庸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把這首詩歌翻譯過來就是:
「要采女蘿到哪裡呀?」「采女蘿要去沫邑鄉啊。」「是誰讓你朝思暮想呀?」「是那美麗的姜家大姑娘啊。」「她等我在幽深的桑林中,她約我在高高的閣樓上;她又把我送到淇水旁。」
「要采麥子到哪裡呀?」「采麥子要去沫邑之北啊。」「是誰讓你難割難捨呀?」「是那漂亮的弋家大姑娘啊。」「她等我在幽深的桑林中,她約我在高高的閣樓上;她又把我送到淇水旁。」
「要采蕪菁到哪裡呀?」「采蕪菁要去沫邑之東啊。」「是誰讓你魂牽夢繞呀?」「是那俊俏的庸家大姑娘啊。」「她等我在幽深的桑林中,她約我在高高的閣樓上;她又把我送到淇水旁。」
關於這首情詩,《毛詩序》評價道:「《桑中》,刺奔也。衛之公室淫亂,男女相奔,至於世族在位,相竊妻妾,期於幽遠,政散民流而不可止。」他認為這是諷刺貴族男女淫亂成風之作,這一觀點得到了宋代朱熹等人的認同,而現代學者傾向於認為全詩基調輕鬆活潑,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表現的是男女之間的熾熱戀情。
這首詩歌歌詞通俗,內容豐富,穩中有變,有問有答,基調明快,情感真摯,音韻和諧,朗朗上口,易於傳唱,尤其是每一段的結句:「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疊唱再三,反覆渲染,更顯得情感如潮、逐次迭起、跌宕有致、餘韻悠長。再者,這首詩歌帶有明顯的音樂劇性質,問答部分適合於對唱,而最後一句適合於集體合唱,當然,能設計為二部輪唱或者多人重唱,烘托出來的戲劇性、層次感與立體化效果會更好。
古人的愛情觀也照樣包含著矢志不移、忠貞不渝的思想信念,體現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專一與鍾情,儘管沒有「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之偕老。《擊鼓(邶風)》」一般的鏗鏘誓言,但依舊錶現出相依相戀、恆久不變的堅定意志。在《出其東門(鄭風)》一詩里,青年男子面對著美女如雲的情景,發出了「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的心聲。他在人群中一直尋覓的是那位衣著樸素而心地純潔的女子(「縞衣綦巾」,「縞衣茹藘」),認為只有她才能打動自己的心(「聊樂我員」),才可以與之情投意合、兩情相悅(「聊可與娛」)。詩曰: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
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縞衣綦巾,聊樂(lè)我員(yún)。
出其闉闍(yīndū),有女如荼。
雖則如荼,匪我思且(zū)。
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春意融融的三月里,東門之外,芳草萋萋,溪流潺潺;群芳競妍,鶯歌燕舞;天邊風箏飄飛,樹下鞦韆擺盪,眼前遊人如織。踏春的麗人風揚羅衣,花枝招展;笑語盈盈,眉目傳情。正是郊野遊賞、山歌互致、情人相會的良辰美景,而這位青年男子卻在急切地尋找自己的心上人。那位身穿白色絲衣配著深綠色圍腰的女子,那位身穿白色絲衣又配著用茜草染紅的圍腰的女子,才是他真正的意中人啊,而對於其他女子,他視而不見、無心眷顧,真有一種「過盡千帆皆不是」的企盼與失落。
從這首詩歌中我們還可以看出,上下兩章的首起兩句對東門之外「如雲」、「如荼」美女的渲染只不過是一種強烈的反襯。當詩情逆轉時,那些裙釵脂粉、傾城美貌便都在「縞衣綦巾」的比照下黯然失色。這是有情郎至深至純的愛情映射在詩中的最美麗、最動人的光環,在這種真摯愛情的照耀下,所有世俗的美感和價值都失去了炫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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