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的思想淵源》結語(3)
其三,佛教經典影響了禪宗的開悟論。 《起信論》:「除滅無明,見本法身。」佛教禪宗開悟論所探討的,正是除滅無明以明心見性的方法與途徑。《楞伽經》提出了四漸四頓說,前者成為楞伽師修行的 依據,後者為南宗禪的建立埋下了活潑的種子。從神秀的「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和慧能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可以看出《楞伽經》漸修頓悟說的影 響。 大乘經典所影響到的漸修禪法,主要是對人空、法空的體證。《涅槃經》描摹了人生無常,猶如「蘆葦」、「水泡」、「芭蕉」、「電光」、「瀑水」、 「幻炎」、「乾闥婆城」、「臨死之囚」、「熟果」、「段肉」、「篋蛇」。經文通過對人生無常的描述,使人生起對涅槃的追求與嚮往。緣此,《涅槃經》提出了 防六賊、龜藏六、牧牛、調象等漸修之門。禪宗以防六賊喻保護本心不受六塵的遮蔽,所謂「學道猶如守禁城,晝防六賊夜惺惺。中軍主將能行令,不動干戈致太 平」。與防六賊相類的《涅槃經》妙喻還有「龜藏六」,指將六根收斂深藏,不起攀援逐境之心,此喻同樣為禪宗所稱引。禪宗主張,參禪悟道,即是要使六根內 斂,不與六塵相接。佛教經典常以狂野的牛比喻人的妄心,以牛貪吃禾草象徵分別執著。《涅槃經》等大乘經典中的牧牛之喻,成為禪宗形容調心的典型意象。 《起信論》等大乘經典以「無我」作為解脫的方法:「一切邪執,皆依我見。若離於我,則無邪執。」我見有二種,一是人我見,一是法我見。人我見謂人身原無常 恆自在的主體,是由五蘊和合而成,而世俗之人執以為實有;法我見謂一切法是由種種因緣和合而成,沒有常恆堅實的自體,而世俗人執以為實有。根除 「我見」是禪修的重要內容。《圓覺經》指出眾生由於執幻為真而輪迴生死,因此應當「遠離一切幻化虛妄境界」,通過修習空觀以獲得解脫。修習空觀的第一步是 體證四大的虛幻。先堅持凈戒,宴坐靜觀身心幻垢、人法二空,乃至幻滅垢盡,一切清凈,覺性平等不動。禪宗繼承《起信論》、《圓覺經》等思想,對 「空花」、「第二月」、「幻化」有透徹之悟,指出了達萬境如空花,便不會執著粘滯,從而超越是非對立,「夢幻空花,何勞把捉。得失是非,一時放卻」。禪宗 以「第二月」譬喻諸法皆無實體,指出迷妄的眾生每每執幻成真,像眼翳之人誤認有第二月。要獲得開悟就必須認識到它的虛幻而斷除貪求執著。《圓覺經》等大乘 佛典中的「磨鏡」喻也成為禪修的基本方法。 頓悟成佛是南宗禪的根本特色,它的理論也來源於大乘經典。《楞嚴經》 「不歷僧礻氏獲法身」、《華嚴經》「因果交徹」、「一地攝十地」等思想,都為頓悟成佛提供了理論的依據。《起信論》將念念相續視為「無始無明」的起因,為 了對治「無始無明」,經文提出「無念」的觀點,指出只要體證真如凈心本無妄念,就能夠從心生滅門進入心真如門。截斷妄念之流,遂成為禪宗修行的重要課題。 但截流斷妄,並不是墮入死水頑空,而是即念離念,即念無念。《起信論》的「無念」、《金剛經》的「無相」、《維摩經》的「從無住本立一切法」、《金剛經》 的「無所住而生其心」,構成了《壇經》「無住」、「無念」、「無相」的基石,成為禪宗最重要的修行方法。 禪宗的終極關懷是明心見性,這在很大程度上受《楞嚴經》等大乘佛典的影響。《楞嚴經》設立開掌合掌喻,指出追逐色塵的錯誤,引導人們發現不遷不變、迥超色 塵的見性。經文指出,非獨見性不滅,聞性同樣不滅。人們耳朵聽到的,只是聲塵,塵生塵滅,無關於聞性。「七處征心」與「八還辯見」是《楞嚴經》最著名的兩 則話頭,其要旨是祛除妄心見本心,撥落見塵明見性。七處征心、八還辯見兩大公案的重點,在於對聲塵色塵的盪除、對見性聞性的體證。征心旨在明心,辯見旨在 見性。明心見性,正是禪宗的根本任務、終極關懷。參禪悟道,就是要見到我們每個人的「本來面目」,見到每個人的本心本性。 《心經》的根本思想是運用般若觀照,照見「五蘊皆空」,證得萬法空性,以獲得澄明自在的審美襟懷。人人皆有佛性,只因被無明所遮蔽而不能彰顯,妄執五蘊為 真實的我是無明的表現。眾生苦難的根源在於以自我為前提。若通達法性無我,則苦海波平,愛河浪息。體證五蘊皆空,就能高蹈濁世,在塵出塵,獲得澄明自在的 審美襟懷。「五蘊皆空」的般若觀照,深刻地影響了禪宗思想,使禪宗思想沐浴著空明的意趣。禪宗用般若觀照五蘊皆空,體證到浮沫般的色蘊虛無,水泡般的受蘊 不有,陽焰般的想蘊非實,芭蕉般的行蘊空虛,幻化般的識蘊無依。禪宗指出,父母未生之前,凈裸裸赤洒洒,沒有纖毫翳蔽。隨著年齡的增長,分別取捨之心漸 重,人愈來愈深地陷墮在四大五蘊之中,情慾熾盛,清明的本心遂為煩惱遮覆。洞知四大空寂,五蘊本虛,迴光返照,識取四大五蘊中輝騰今古、迥絕知見的本來面 目,即可頓悟成佛。臨濟大聲疾呼:「五蘊身田內有無位真人,堂堂顯露,無絲髮許間隔,何不識取!」明心見性,就是要破除對五蘊的執著,重現輝騰今古的清明 自性,復歸於纖塵不染的生命源頭。《華嚴經》也精譬地表達了大乘空觀思想,其夢幻、光影、閃電、音聲、谷響、陽焰、浮雲、水月、聚沫、水泡、芭蕉、畫像等 譬喻,成為禪宗表徵萬法皆空的基本喻象。 在禪宗的開悟論中,最有特色的方法,一是不二法門,一是層層遣除。 《心經》般若空觀是不二法門的基礎。《心經》使人親證「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的「諸法空相」。經文觀照六根空、十二處空、十八界空、十二緣起性 空、四諦空、智空、「得」亦空,為不二法門奠定了基礎。不二法門以《維摩經》為代表。《維摩經》不二法門,是對中道精神徹底貫徹所達到的境界。凡有緣起 者,皆是二法,即相對法,而不二法門是消融一切差別,使之歸於圓融平等的法門。在《維摩經》中,三十二位菩薩列舉了諸多對立的概念,認為消除了對立面,就 進入了不二法門,最後文殊以如雷的淵默,顯示了對不二法門不可言說、心行處滅的體證。《維摩經》闡說一切法皆入不二法門,對禪宗產生重要影響的有語默不 二、小大不二、自他不二、生滅不二、垢凈不二、善惡不二、明無明不二、色空不二等,其中前二種對禪宗的影響尤巨。 除《維摩經》外,《華嚴經》等大乘經典也主張不二法門。《華嚴經》主張對一切法「離分別」,提倡不二法門,「入不二法門,彼人難思議」。經文反覆強調要不 生分別心,離絕相對念。《起信論》揭舉不二法門說:「染法、凈法皆悉相待,無有自相可說。是故一切法從本已來,非色非心,非智非識,非有非無」。《圓覺 經》指出,必須泯除相對念,有無俱遣除,才是隨順清凈覺悟。經文說 「一切障礙,即究竟覺。得念失念,無非解脫。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痴,通為般若。……一切煩惱,畢竟解脫」,宛然是《維摩經》的縮影。障礙與覺悟、 得與失、成與破、智與愚、無明與真如、戒定慧與淫怒痴、地獄與天堂等相對觀念,都被般若利劍一揮兩斷。《涅槃經》也深得中道不二之三昧:「明與無明,智者 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實性。」煩惱即涅槃,貪慾即是道。在闡說明與無明不二時,《涅槃經》設立了「功德天黑暗女」、「二鳥」喻,以二女、二鳥同游而 不相離,喻常與無常、苦與樂、空與不空等事理二法,常相即而不離,禪宗繼承其思想,形成其「不敬功德天,豈嫌黑暗女」的超越精神。 禪宗將「不二法門」作為禪機應對的基本原則。慧能指出,「佛法是不二之法」、「無二之性,即是佛性」。禪宗公案機鋒,凡是重在否定的,多是不二法門。從不 二法門出發,很自然地導向禪宗佛與乾屎橛不二、佛魔不二、佛我不二等。慧能大庾嶺頭開示慧明:「不思善,不思惡,正恁么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善、 惡代表一切二分法,而禪宗致力的,就是對二分法的破除。由此形成了中國禪宗超越一切對立,以張揚主體性絕對自由的處世態度與應機方法,不二法門遂成為禪宗 開悟論的根本特色。禪宗精神的特徵正在於破除一切相對觀念而獲得心靈的超越。 色空相即是不二法門的表現形式之一。《心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表達這一體證的名言。「色」指有形質的一切萬物, 「空」指事物的空性。一切色都是假相變現,並不是滅色之後才是空,而是色的本身就是空。由於它沒有實在的自性,是幻有而非實有,故當體是空。色空不二是大 乘般若思想的精華,導向了即俗而真、悲智雙運的禪修方向。小乘聖者,觀五蘊空而證入空寂,離世間而覓涅槃。大乘聖者則認為,五蘊與空相併非對立,沒有離五 蘊的空,也沒有離空的五蘊,因此要即俗而真,親證「生死即解脫」、 「煩惱即菩提」、「即世而出世」。禪宗運用色空相即的般若空觀,圓融真空妙有,既避免了執色而引起的痛苦煩惱,又避免了執空而引起的斷滅枯寂。悟色即空, 成大智而遠離煩惱;悟空即色,成大悲而不入涅槃。 禪宗開悟論的另一顯著特徵是層層遣除、旋立旋破、隨說隨掃。金剛般若的特點在於掃除,首先是掃除一切,於人不取四相,於境不住六塵,乃至於一切外相,皆在 掃除之列;其次是「掃」字亦掃:掃除諸相後,學人往往沉空守寂,故經文指出,要斷除「非法相」,發菩提心;再次是無得無證:佛法是愈病良藥,但執葯則成 病,故經文指出,度眾生而無眾生可度,布施而不住布施相,說法而無法可說,得法而無法可得。《金剛經》以般若為武器,否定一切。在此層面又分兩個境界,初 悟是掃除諸相,不住六塵、不住三十二相;徹悟是度眾生而不住度眾生相,說法而不住說法相,得法而不住得法相。《心經》的結構也體現了層層遣除的特色:為了 遣除世人對幻象的執著,《心經》首揭五蘊皆空義,但非上根大器者聽了之後,容易將現象與空性、生死與涅槃相對立,從而厭離世間,沉空滯寂。為遣除對空相的 執著,《心經》又闡色空相即義,主張生死即涅槃,煩惱即菩提。但如不能親證空性,又會流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表悟,從而圓融成執,是非不辨。為遣除此種 傾向,《心經》又將人引向對「諸法空相」的體證之上。 除《心經》、《金剛經》外,《圓覺經》的層層遣除方法也很有特色。《圓覺經》對所有觀念層層遣除,從而使人體證到纖塵不立的圓覺妙心。經文指出,首先要是 以切實的功夫,遠離幻境,這是第一重遠離;其次,把覺得放下那個空的意念也放下,這是第二重遠離;複次,對拋掉放下之念的念頭,也要遠離,這是第三重遠 離;最後,「離遠離幻,亦復遠離」,對「揚棄遠離」本身要再加揚棄……「得無所離,即除諸幻」,通過一層層地遠離,不斷地揚棄,直到無可遠離的地步,才是 與真覺相契的境界。 對大乘經典重重遣除、隨說隨掃的智慧,禪宗深得其精髓。慧能說,「直道 『不立文字",即此『不立"兩字,亦是文字」,透露著「掃」字亦掃的般若慧光。《證道歌》:「真不立,妄本空,有無俱遣不空空。」先是用「真不立,妄本 空」對真妄相對的二元觀念進行「有無俱遣」而達到「不空」,再用「空」性將「不空」也空掉。禪宗又說:「真不立,妄本空,有無俱遣不空空。直饒空盡無一 物,正好投身烈焰中!」比《證道歌》又進一層,用般若的烈焰將「不空空」 所達到的「空盡無一物」繼續空卻,如此層層遣除,以至於無窮。又如大慧偈: 「顛倒想生生死續,顛倒想滅生死絕。生死絕處涅槃空,涅槃空處眼中屑。」層層遞進,臻於空境,最後連空的意識也予遣除,方臻於纖塵不染的澄明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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