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易與中國精神

榮格:易與中國精神(2009-07-28 07:30:16)

標籤:文化 分類:周易

我不是漢學家,但因為個人曾接觸過《易經》這本偉大非凡的典籍,所以願意寫下這篇序言,以作見證。同時,我也想藉此良機再向故友理查德·尉禮賢(Richard Wilhelm)致敬,(註:尉禮賢,1873——1930,德國人,杜賓根大學神學系畢業,1897年成為新教牧師,18999年尉氏到則成為德國屬地的青島來,擔提教會牧師,負責傳教工作。此後22年一直留在中國,直到第一次大戰結束後,才返回德國。後一度成為北京大學教授,並投立中國學研究所。尉氏在中國期間,未曾為任何人施洗禮,反而對中國的文化深感興趣,並致力研究。其翻譯的《易經》對西方影響深遠)他深切體會到他翻譯的這本典籍《易經》在西方是無可比擬的,在文化上也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假如《易經》的意義很容易掌握,序言就沒有必要寫。但事實卻不是這樣,重重迷障正籠罩在它上面。西方學者往往將它看成咒語集,認為它太過晦澀難懂,要不然就是認為它了無價值。理雅格(Legge)的翻譯,是到目前為止惟一可見的英文譯本,但這譯本並不能使《易經》更為西方人的心靈所理解。相對之下,尉禮賢竭盡心力的結果,卻開啟了理會這本著作的象徵形式之大道。他曾受教於聖人之徒勞乃宣,學過《易經》哲學及其用途,所以從事這項工作,其資格綽綽有餘。而且,他還有多年實際占卜的經驗,這需要很特殊的技巧。因為尉氏能掌握住《易經》生機活潑的意義,所以這本譯本洞見深邃,遠超出了學陸軍式的中國哲學知識之藩籬。

一、占卜之為物尉禮賢對於《易經》複雜問題的說明,以及實際運用它時所具有的洞見,都使我深受其益。我對占卜感到興趣已超過30年了,對我而言,占卜作為探究潛意識的方法似乎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我在1920 年代初期遇到尉禮賢時,對《易經》已經相當熟悉。尉禮賢除了肯定我所了解的事情以外,還教導我其他更多的事情。

我不懂中文,而且也從未去過中國,但我可以向我的讀者保證,要找到進入這本中國思想巨著的正確法門,並不容易,它和我們思維的模式相比,實在距離得太遠了。假如我們想徹底了解這本書,當務之急是必須去除我們西方人的偏見。比如說:像中國人這樣天賦異稟而又聰慧的民族,居然沒有發展出我們所謂的科學,這真是奇怪。事實上,我們的科學是建立在以往被視為公理的因果法則上,這種觀點目前正處在巨變之中,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無法完成的任務,當代的物理學正求守成。因果律公理已從根本處動搖,我們現在了解我們所說的自然律,只是統計的真理而已,因此必然會有例外發生。我們還沒有充分體認到:我們在實驗室里,需要極嚴格的限制其狀況後,才能得到不變而可靠的自然律。假如我們讓事物順其本性發展,我們可以見到截然不同的圖象:每一歷程或偏或全都要受到幾率的干擾,這種情況極為普遍,因此在自然的情況下,能完全符合律則的事件反倒是例外。(註:現在有許多人仍以自然科學的方式來研究易經,再研究百年又有何益!)

正如我在《易經》里看到的,中國人的心靈似乎完全被事件的幾率層面吸引住了,我們認為巧合的,卻似乎成了這種特別的心靈的主要關懷。而我們所推崇的因果律,卻幾乎完全愛到漠視。我們必須承認,幾率是非常非常的重要,人類費了無比的精神,竭力要擊毀且限制幾率所帶來的禍害。然而,有幾率實際的效果相比之下,從理論上考量卻得的因果關係頓時顯得軟旨無力,賤如塵土。石英水晶自然可以說成是種六面形的角柱體——只要我們看到的是理想上的水晶,這種論述當然非常正確。但在自然世界中,雖然所有的水晶確實都是六角形,卻不可能看到兩個完全相同的水晶。可是,中國聖人所看到的卻似乎是真實的,而非理論的形狀。對他來說,繁富的自然律所構成的經驗實體,比起對事件作因果的解釋,更要來得重要。因為事件必須彼此一一分離後,才可能恰當地以因果處理。

《易經》對待自然的態度,似乎很不以我們因果的程序為然。在古代中國人的眼中,實際觀察時的情境,是幾率的撞擊,而非因果鍵會集所所產生的明確效果;他們的興趣似乎集中在觀察時幾率事件所形成的緣會,而非巧合時所需的假設之理由。當西方人正小心翼翼地過濾、較量、選擇、分類、隔離時,中國人情境的圖象卻包容一切到最精緻、超感覺的微細部分。(注意:最精緻、超感覺的微細部分,這些用詞並非誇張)因為所有這些成分都會會聚一起,成為觀察時的情境。

因此,當人投擲三枚硬幣,或者撥算49要蓍草時,這些幾率的微細部分都進入了觀察的情境之圖象中,成為它的一部分——這「部分」對我們並不重要,但對中國人的心靈來說,卻具有無比的意義(此無極觀,整體來研究一個事件)。在某一情境內發生的事情,無可避免地會含有特屬於此一情境的性質。這樣的論述在我們看來,可以說陳腐不堪。但這裡談的不是抽象的論證,而是實際的狀況。有些行家只要從酒的色澤、味道、形態上面,就可以告訴你它的產地與製造年份。有些古董家只要輕瞄一眼,就可非常準確地說出古董或傢具的製造地點與製造者。有些占星家甚至於在以往完全不知道你的生辰的情況下,卻可跟你講你出生時,日月的位置何在,以及從地平面升起的黃道帶徵狀為何。我們總得承認:情境總含有持久不斷的蛛絲馬跡在內。

換言之,《易經》的作者相信卦爻在某情境運作時,它與情境不僅在時間上,而且在性質上都是契合的。對他來說,卦爻是成卦時情境的代表——它的作用甚至超過了時鐘的時辰,或者歷表上季節月份等劃分所能作的,同時卦爻也被視為它成卦時主要情境的指引者。

二、偶然的一致之意義——同時性這種假設蘊含了我所謂的同時性此種相當怪異的原則,這概念所主張的觀點,恰與因果性所主張的相反,後者只是統計的真理,並不是絕對的,這是種作用性的臆說,假設事件如何從彼衍化到此。然而同時性原理卻認為事件在時空中的契合,並不只是幾率而已,它蘊含更多的意義,一言以蔽之,也就是客觀的諸事件彼此之間,以及它們與觀察者主觀的心理狀態間,有一特殊的互相依存的關係。

古代中國人心靈沉思宇宙的態度,在某點上可以和現代的物理學家比美,他不能否認他的世界模型確確實實是就像《易經》里實在需要包含主觀的、也就是心靈的條件在整體的情境當中。正如因果性描述了事件的前後系列,對中國人來說,同時性則處理了事件的契合。因果的觀點告訴我們一個戲劇性的故事:D是如何呈現的?它是從存於其前的C衍生而來,而C又是從其前的B而來,如此等等。相形之下,同時性的觀點則嘗試塑造出平等且具有意義的契合之圖象。ABCD等如何在同一情境以及同一地點中一齊呈現。首先,它們都是同一情境中的組成因素,此情境顯示了一合理可解的圖象。(榮格深得易經思維的精華)

《易經》六十四卦是種象徵性的工具,它們決定了六十四種不同而各有代表性的情境,這種詮釋與因果的解釋可以互相比埒。因果的聯結可經由統計決定,而且可經由實驗控制,但情境卻是獨一無二,不能重複的(注意:情境是獨一無二的,不能重複,我們有些人往往不能理解這一點,所以有客戶,一而再,再而三的問同一個問題,瀆則不告),所以在正常狀況下,要用同時性來實驗,似乎不可能。《易經》認為要使同時性原理有效的惟一法門,乃在於觀察者要認定卦爻辭確實可以呈顯他心婁的狀態,因此,當他投擲硬幣或者區分蓍草時,要想定它一定會存在於某一現成的情境當中。而且,發生在此情境里的任何事情,都統屬於此情境,成為圖象中不可分割的圖式。但如此明顯的真理如真要透露它的涵義,只有讀出圖式以及證實了它的詮釋以後,才有可能。這一方面要依賴觀察者對主觀與客觀情境具有足夠的知識,一方面要依賴後續事件的性質而定。這種程序顯然不是習於實驗證明或確實證據的批判性心靈所熟悉的,但對於想從和古代中國人相似的角度來觀察世界的人士來說,《易經》也許會有些吸引人之處。

三、請教《易經》我以上的論證,中國人當然當未想過,不但未想過,而且事情恰好相反。依據古老傳統的解釋,事實上是經由神靈詭秘方式的作用之後,蓍草才能提出有意義的答案。這些力量凝聚一起,成為此書活生生的靈魂。由於此書是種充滿靈的存有,傳統上認為人們可向《易經》請問,而且可預期獲得合理的答覆。談到此處,我靈光一閃,突然想到:如果外行的讀者能見識到《易經》怎樣運作,也許也們會感到興趣。為此緣故,我一絲不苟,完全依照中國人的觀念作了個實驗:在某一意義下我將此書人格化了,我要求它判斷它目前的處境如何——也就是我將它引薦給英語世界的群眾,結果會怎樣?雖然在道家哲學的前提內,這樣的處理方法非常恰當,在我們看來卻顯得過於怪異(這種觀點在西方看來怪異,但中國目今仍有自標著科學的一些人也屬此類,請往下看榮格大師怎樣占卜的)。但是,即使精神錯亂導致的諸種幻覺或者原始迷信所表現出來的諸種詭譎,都不曾嚇著我,我總盡量不存偏見,保持好奇,這不就產「樂彼新知兮」嗎?那麼,此次我為何不冒險與此充滿靈的古代典籍對談一下呢?這樣做,應當不至於有任何傷害,反而還可讓讀者見識到源遠流長、貫穿千百年來中國文化的心理學之方法。不管對儒家或者道家學者來說,《易經》都代表一種精神的權威,也是一種哲學奧義的崇高顯現。我利用擲錢幣的方法佔卜,結果所得的答案,是第五十卦——鼎卦。

假如要與我提的問題之方式相應,卦爻辭必須這樣看待:《易經》是位懂得告諭的人士。因此,它將自己視作一座鼎,視作含有熟食在內的一種禮器,食物在這裡是要獻給神靈歆用的。尉禮賢談到這點時說道:

鼎是精緻文明才有的器物,它示意才能之士應當砥勵自己為了邦國利益犧牲奉獻。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文明在宗教上已達到顛峰。鼎提供牲禮,因此,尊崇他們即尊崇上帝。透過了他們,上帝的旨意應當謙特卑地接受下來。

回到我們的假設,我們必須認定:《易經》在此是在給自己作見證。

當任何一卦的任何一爻值六或九之時,表示它們特別值得注意,在詮釋上也比較重要。在我卜得的這個卦上,神靈著重九二、九三兩爻的九(即變爻),爻辭說道:

九二

鼎裡面有食物

我的同伴卻忌妒我

但他們不能傷害我

何其幸運

(九二的原文為:鼎有實,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

《易經》說它自己:「我有(精神—)糧食」。分享到偉大的東西時,常會招來忌妒,忌妒之聲交加是圖象里的一部分。忌妒者想剝奪掉《易經》所擁有的,換言之,他們想剝奪掉它的意義,甚或毀掉它的意義。但他們的惡意畢竟成空,它豐富的內涵仍然極為穩固,它正面的建樹仍沒有被搶走。爻辭繼續說道:

九三

鼎的把柄已更改

其人生命之途受到阻礙

肥美的雉雞尚未被享受

一旦落雨,悔恨必有

然幸運必落在最終的時候

(易經原文,九三,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方雨虧悔,終吉。)

把柄是鼎上可以把捉的部分,它旨出了《易經》(鼎卦)里的一個概念(德方的「把柄」作Griff,「把捉」作gegriffen,「概念」作 Begriff)。但隨著時光流逝,這個概念顯然已有改變,所以我們今天已不再能夠把握《易經》,結果「其人生命之途受到阻礙」。當我們不再能從占卜睿智的勸諭以及深邃的洞見中獲得助益時,我們也就不再能從命運的迷宮以及人性的昏暗中首席別出明路。肥美的雉雞是再度承受甘霖,也就是空虛已被克服,痛失智慧的悔恨也也告一段落時,渴望已久的時機終再降臨。尉禮賢評道:「此處描述一個人身處在高度發展的文明中,卻發現自己備受漠視,其成效備受打擊。」《易經》確實在抱怨它的良質美德受人忽視,賦閑在地,可是它預期自己終將會再受肯定,所以又自我感到欣慰。

四、《易經》答語之意義針對我向《易經》質詢的問題,這兩段爻辭提出了明確的解答,它既不需要用到精微細密的詮釋,也不必用到任何精構的巧思及怪誕的知識。任何稍有點常識的人可領會答案的涵義,這答案指出一個對自己相當自信的人,其價值卻不能普為人承認,甚至於連普為人知都談不上。答者看待自己的方式相當有趣,它視自己為一容器,牲禮藉著它奉獻給諸神,使諸神歆享禮食。我們也可以說:它認定自己為一禮器,用以供應精神糧食給潛意識的因素或力量(神靈),這些因素或力量往往向外投射為諸神——換言之,其目的也就是要正視這些力量應有的分量,以便引導它們,使它們進入個體的生命當中,發揮作用。無疑地,這就是宗教一解(religio)最初的涵義——小心凝視,注意神奇存有(numinous)。

《易經》的方法確實考慮了隱藏在事物以及學者內部的獨特性質,同時對潛藏在個人潛意識當中的因素,也一併考慮了進去。我請教《易經》,就像某人想請教一位將被引薦給朋友認識的先生一樣,某人會問:這樣做,這位先生是否覺得高興。《易經》在答覆我的問題時,談到它自己在宗教上的意義,也談到它目前仍然未為人知,時常招致誤解,而且還談到它希望他日重獲光彩—— 由最後這點顯然可以看出:《易經》已瞥見我尚未寫就的序言,更重要地,它也瞥見了英文譯本。這樣的反應很合理,就像我們可以相同處境的人士預期到的情況一樣。

但是,這種反應到底是如何發生的?我只是將三枚小銅板輕擲在空中,然後它們掉下,滾動,最後靜止不動,有時正面在上,有時反面在上。這種技巧初看似乎全無意義,但具有意義的反應卻由此興起,這種事實真是奧妙,這也是《易經》最傑出的成就。我所舉的例子並不是獨一無二的,答案有意義乃是常例。西方的漢學家和一些頗有成就是中國學者很痛心疾首地告訴我:《易經》只是一些過時的咒語集。從談話中,這些人士有時也承認他們曾向算命的相士——通常是道教的道士——請求占卜。這樣做當然「了無意義」,但非常怪異的是:所得的答案竟然和問者心理學上的盲點極度的吻合。(註:往往巧合!實乃必中也!)

西方人認為各種答案都有可能答覆我的問題,我同意這種看法,而且我確實也不能保證:另外的答案就不會有同等重要的意義。但是,所得到的答案畢竟只能是第一個,而且也是僅有的一個。我們不知道其他諸種可能的答案到底為何,但眼前這個答案已令我非常滿意。重問老問題並不高明,我不想這樣做,因為「大師不貳言」。笨拙而繁瑣的學究之研究方式,老是想將這非理性的現象導入先入為主的理性模式,我厭惡這種方式。無疑地,像答案這樣的事物當它初次出現時,就應當讓它保持原樣(初筮告),因為只有在當時,我們才曉得在不受人為因素的干擾下,回歸到自體的本性是個什麼樣子。人不當在屍體上研究生命。更何況根本不可能重複實驗,理由很簡單,因為原來的情境不可能重新來過(常說的,沒有重複的時間與空間也)。每一個例都只能有一個答案,而且是最初的那個答案。

且再回到卦本身。鼎卦全體都發揮了那重要的兩爻所申論的主題,這一點毫不奇怪。卦的初爻說道:

鼎顛倒了它的足

以便清除沉滯之物

有人娶妾為的他兒子的緣故

無怨無訴

(原文:鼎顛趾,利出否。得妾以其子,無咎。)

《易經》就像一隻廢棄的鼎,翻轉在一旁,無人使用。我們需要將它翻轉過來,以便清除沉澱之物,爻辭如是說道。這種情況就像有人在他的妻子沒有子女時,才另娶妾婦,《易經》所以再度被人觸及,也是因為學者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出路後所致。儘管妾婦在中國有半合法的地位,實際上,她只是尷尬地暫處其位而已。同樣地,占卜的巫術方法也只是為求得更高目標時所利用的方便途徑罷了。雖然它只偶爾備用,但它的心理沒有怨尤。

第二、三爻前已述及,第四爻論道:

鼎足折斷

王餐四散

污及其臣

何其不幸

鼎在這裡已開始使用,但情況顯然很糟,因為占卜被誤用了,或者遭到了誤解。神靈的食物掉了一地,其人的顏面盡失。理雅格如此翻譯:「臣民將因羞愧而臉紅」。誤用鼎這類的禮器真是大不敬,《易經》在此顯然堅持自己作為禮器應有的尊嚴,它抗議被褻瀆使用。

第五爻論道:

鼎有黃色的把柄金色的環

永保不斷

《易經》似乎重新正確地(黃色)為人理解,亦即透過了新的概念,它可被掌握住,這概念甚有價值(金色)。事實上也是如此,因為有了新的英文譯本以後,此書比起以往,更容易讓西方世界接受。

第六爻說道:

鼎有玉環

大吉大利

無往不前

玉以溫潤柔美著稱,假如環是用玉製成的,整個容器看來必定是綺麗精美,珍貴非凡。《易經》此時不僅是躊躇滿志,而且還是極度的樂觀。我們只能靜待事情進一步的發展,但同時也得對《易經》贊成新譯本此種結果,感到稱心快意。(榮格的占卜方法很有意思,值提玩味)

在上述這個例證當中,我已儘可能客觀地描述占卜運作的情況。當然,運作的程序多少會隨著提問題之方式的不同,而與之變化。比如說,假如某人身處在混亂的情境里,他也許會在占卜時現身為說話者的角色。或者,假如問題牽涉到他人,那個人也許會成為說話者。然而,說話者的認定並不全部依賴所提問題的態度而定,因為我們和我們夥伴的關係並不永遠由後者決定。通常我們的關係幾乎全仰賴我們自己的態度——雖然我們常忽略此項事實。因此,假如個人沒有意識到他自己的關係網中所扮演的角色,他終將會感到驚訝:怎麼會和預期的恰好相反。他自己就像經文偶爾指引的一樣,過分誇大了它的角色。有時我們將某一情境看得太嚴重,過分誇大了它的重要性,當我們請示《易經》時,答案會指向潛藏在問題裡面一些被忽略的層面,這種情況也可能發生。

剛開始時,這樣的例子僅有一次是不理想的,他得到了第廿二卦,賁卦——極具美感的一個卦。這使人聯想到蘇格拉底的神祇對他的勸導:「你應該多來些音樂。」蘇格拉底因此開始玩起長笛。在執著理性及對生命採取學究態度方面,孔子與蘇格拉底難分軒輊,但他們兩人同樣不能達到此卦第二爻所勸說的「連鬍鬚都很風雅」的境界。不幸的是,理性與繁瑣的教學通常都缺乏風雅與吸引力,所以從根本上看,占卜的說法可能沒有錯。

還是再回到卦上來吧,雖然《易經》對它的新譯本似乎相當滿意,而且還甚為樂觀,但這不能保證它預期的效果確實可在大眾身上看出。因為在我們的卦里有兩爻具有陽九之值,我們可由此知道《易經》對自己的預期為何。依據古老的說法,以六(老陰)或九(老陽)稱呼的爻,其內在的張力很強,強到可能倒向對立的一方上去,也就是陽可轉變成陰,反之亦然。經由此種變化,在目前的案例上,我們得到了第三十五卦,晉卦。

此卦的主旨描述一個人往上爬升時,遭遇到的命運形形色色,卦文說明在此狀況下,他究竟該如何自處。《易經》的處境也和這裡描述的人物相同。它雖仿如太陽般高高升起,而且表白了個人的信念,但它還是受到打擊,無法為人相信——它雖然繼續竭力邁進,但甚感悲傷,可是,「人終究可從女性祖先處獲得極大的幸福」。心理學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段隱晦的章節。在夢中或童話故事裡,祖母或女性祖先常用來代表無意識,因為在男人的無意識中,常含有女性心靈的成分在內(無意識是榮格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如《易經》不能為意識接受,至少無意識可在半途迎納它,因為《易經》與無意識的關係遠比意識的理性態度要來得密切。既然夢寐中的無意識常以女性的形態出現,這段話很可能就可以作如此的理解,女性(也許是譯者)帶著母性的關懷,關懷此書。因此,對《易經》來說,這自然是「極大的幸福」。它預期可普遍讓人理解,但也擔憂會被人誤用——「如鼫鼠般前進」。要留神那告誡,「不要將得失放在心上」,要免於「偏心」,不要對任何人強聒不舍。

《易經》冷靜面對美國書籍市場的命運,它的態度就和任何理性的人面對一本引人爭議的著作之命運時,所表現出來的沒有兩樣。這樣的期望非常合理,而且合乎常識,要找出比這更恰當的答案,反而不容易。

五、我的解釋之立場這些都在我寫下以上的論述前發生,當我達到此點結論時,我希望了解《易經》對於最新的情況抱著什麼樣的態度,因為我既然已加進了這場合,情況自然也隨著我所寫的而有了變化,而我當然也希望能聆聽到與我的行為相關的事。由於我一向認定學者對科學應負責任,所以我不習慣宣揚我所不能證實,或至少理性上不能接受的東西。因此,我必須承認在寫這篇序言時,我並不感到太過快樂。要引薦古代的咒語集給具有批判能力的現代人,使他們多少可以接受,這樣的工作實在很難不令人躑躅不前,但我還是做了,因為我相信依照古代中國人的想法,除了眼睛可見的外,應當還有其他的東西。然而,尷尬的是:我必須訴諸於讀者的善意與想像力,而不能給他周全的證明以及科學而嚴密的解釋。非常不幸地,有些用來反對這具有悠久傳統的占卜技術之論證,很可能會被提出來,這點我非常了解。我們甚至不能確定:搭載我們橫渡陌生海域的船隻,是否在某地方漏了水?古老的經文沒有訛誤嗎?尉禮賢的翻譯是否正確?我們的解釋會不會自我欺騙?

《易經》徹底主張自知,而達到此自知的方法卻可能百般受到誤用,所以個性浮躁、不夠成熟的人士,並不適合使用它,知識主義者與理性主義者也不適宜。只有深思熟慮的人士才恰當,他們喜歡沉思他們所做的以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物。但這樣的傾向不能和憂鬱症的胡思亂想混淆在一起。我上面業已提過,當我們想調和《易經》的占卜與我們所接受的科學信條時,會產生很多的問題,我對此現象並沒有解答。但無庸多言的是:這一點都不怪異我在這些事情上的立場是實用主義的,而教導我這種觀點之實際效用的偉大學科,則是精神治療學與醫療心理學。也許再沒有其他的領域,使我們必須承認有這麼多不可預測的事情;同時再也沒有其他的地方,可以使我逐漸採用行之久遠,但不知為何運作的方法有問題的療法也許會不期而愈,而所謂的可靠方法卻可能導致出非常怪異的事情,理性主義者常心懷畏怖,掉頭走開,事後再宣稱他什麼事情都沒有看到。非理性,它盈滿生命,它告訴我:不要拋棄任何事情,即使它違背了我們所有的理論(理論在最好的情況下,其生命仍甚短暫),或者不能立即解釋,也不要拋棄。這些事情當然令人不安,沒有人能確定羅盤到底是指向真實或者指向了虛幻但安全、確定與和平並不能導致發現,中國這種占測的模式也是如此。那方法很顯然是指向了自我知識,雖然它總是被用在迷信的用途上。

我絕對相信自我知識的價值,但當世世代代最有智慧的人士都宣揚這種知識是必要的,結果卻一無所成時,宣揚這樣的識見是否有任何用處?即使在最偏見的人的眼中,這本書也很明顯地展露了一種悠久的勸諭傳統,要人細心明辨自己的個性、態度以及動機。這樣的態度吸引了我,促使我去寫這篇序言。關於《易經》的問題,我以前只透露過一次:那是在紀念理查德·尉禮賢的一次演講中說出來的,其餘的時間我都保持緘默。想要進入《易經》蘊含的遙遠且神秘之心境,其門徑絕對不容易找到。假如有人想欣賞孔子、老子他們思想的特質,就不當輕易忽略他們偉大的心靈,當然更不能忽視《易經》是他們靈感的事情,我絕不敢公開表露出來。我現在可以冒這個險,因為我已八十幾歲了,民眾善變的意見對我幾乎已毫無作用。古老的大師的思想比西方心靈的哲學偏見,對我來說價值更大。

六、坎與井我不想將個人的考慮強加在讀者身上,但前文已經提過,個人的人格通常也會牽連到占卜的答案裡面。當我在陳述我的問題時,我也請求占卜對於我的行為直接評論。這次的答案是第二十九卦,坎卦。其中第三爻特別重要(即第三爻乃是變爻,此說明不同而已),因為這爻裡面有六(老陰)之值。這一爻說道:

前進復後退,深淵重深淵

危殆若此,且止且觀

苟不如斯,必陷深坎

慎勿如是行

(原文:六三,來之坎坎,險阻枕,入於坎陷,勿用。)

假如在以前的話,我將會無條件地接受勸告:「慎勿如是行」,對於《易經》不發一言,因為我沒有任何的意見。但在目前,這樣的忠告也許可以當作《易經》工作方式的一個範例看待。事實上,我目前求進不能,求退不得。談占卜的事情,除了上述所說的以外,再也不能多說什麼。想往後退,將我個人的見解完全捨棄,也做不到。我正處在這樣的狀況當中。然而,事情很明顯,假如有人開始考慮到《易經》,將會發現它的問題確實是「深淵重深淵」。因此無可避免地,當人處在無邊無際的危險以及未經批判的思辨中時,必須要「且止且觀」,否則人真是會在黑暗中迷路。難道在理智上還有比飄泊在未經證實的幻象,有比這更令人不安的處境嗎?這就是《易經》如夢似幻的氛圍。在其中,人除了依賴自己容易犯錯的主觀判斷外,其餘一無可恃。我不得不承認,這一爻非常中肯地將我撰寫上述文字時的心情表達出來。此卦一開始即令人欣慰的文字也是同樣的中肯——「假如你是真誠的,在你的內心裡你已成功。」——因為它指出了在此具有決定性的事物,並不是外在的危險,而是主觀的狀況,也就是說:人能否真誠。

這個卦將處在這種處境里的主動行為,比作流水的行為模式,它不畏懼任何危險,從懸崖縱躍而下,填滿行程中的坑坑穀穀(坎也代表水)。這是「君子」的行為以及「從事教化事業」的方式。

坎卦確實不是很讓人舒暢的一個卦。它描述行動者似乎身處重重危機,隨時會落入花樣百出的陷阱裡面。我發現深受無意識(水)左右、精神病隨時會發作的病人,坎卦通常最易出現。假如有人較為迷信,很可能他會認為這個卦本身就含有某些這類的意義。但是就像在解釋夢境時,學者必須極端嚴格地順從夢顯現的真實狀況,在向卦象請教時,人也應當了解他所提出的問題的方式,因為這限制了答案的詮釋。當我初次請教占卜時,我正考慮仍在撰寫的《易經》序言之意義,因此我將這本書推向前,使它成為行動的主體。但在我的第二個問題裡面,我才是行動的主體,因此在這個案例當中,如果仍將《易經》當作主體,這是不合邏輯的,而且,解釋也會變得不可理解,但假如我是主體,那種解釋對我就有意義,因為它表達了我心中無可否認的不安與危殆之感。假如有人斗膽立足在這樣不確定的立場上,他受到無意識影響,但又不知道它的底細,在此情況下,不安危殆之感當然是很容易產生的。

這個卦的第一爻指出危險的情況:「在深淵中,人落入了陷阱」。第二爻所說的也是相同,但它接著勸道「人僅應該求得微小的事物」,我竭力實踐這項勸諭,所以在這篇序言里,我僅想將中國人心靈中《易經》如何運作的情況攤展出來,而放棄了對全書作心理學的評論這樣雄心勃勃的計劃。

我簡化工作的情況在第四爻可以見到,這論道:

一碗飯,一樽酒

碗樽皆是土罐作

呈獻由窗牖如此必無咎

尉禮賢如此評論:

安照慣例,一個官吏在被任命前,總要敬獻某些見面禮以及推薦書信,但此處一切都簡單到了極點。禮物微不足道,沒有人贊助他,所以他只好自我介紹。但假如存有危急時互相扶助的真誠心意,這就沒有什麼好羞愧的。

第五爻繼續談論受困的題旨,假如有人研究水的性質,可以發現它僅流滿到窪坑的水平面,然後會繼續再流下去不至於擱置在原先的那地方:

深淵不過滿

祗滿至水面

但假如有人看到事情仍不確定,他受不住危險的誘惑,堅持要特別努力,此如說要評論等等,這樣只會陷入困窘之境。最上一爻非常貼切地描述道:這是種被束縛住、如置囚籠的狀況。無疑地,最後一爻顯示人如果不將這卦的諮詢牢記在心,會產生怎樣的後果。

在我們這個卦的第三爻有六(老陰)之值,這陰爻產生了張力,遂變為陽爻,由此另生一新卦,它顯示了新的可能性或傾向。我們現在得到的是第四十八卦,井卦。水的窪洞不再意味著危險,相反地,它指向了有利的狀況,有一口井:

因此君子可激勵百姓工作

勸勉彼此互相扶攜

百姓彼此互相幫助的意象似乎是要將井重新疏浚,因為它已崩塌,充滿泥渣,甚至連野獸都不能飲用。雖有游魚活在裡面,人們也可捕捉得到它,但是井卻不能用來飲水,換言之,也就是它不能符合人們的需要。這段描述使人憶起那隻顛倒在地,不為人用的鼎,它勢必會被安裝上新的把柄。而且,就像那鼎一樣,「井已清理,但仍然無人從中飲水」:

我心傷悲

人原可汲其水

危險的水坑或深淵皆指《易經》,井也是如此,但後者有正面的意義:井含有生命之水,它應當重修後再度使用,但世人對此毫無概念,因為樽已破裂,再也找不到可以汲取此水的器具了。鼎需要新的把柄與攜環才能把捉得住,同樣地,井也需要重新規劃,它含有「清冷之泉,人可飲用」。人可以從中汲水,「它很可靠」。

在這個啟示裡面,《易經》很明顯地又是言說的主體,它將自己視同活水之泉。以前的卦爻描繪出乎意料之外,陷入深淵之中。但他必須奮力跳脫出來,以便發現古老的廢井。這口廢井雖埋沒在泥沼中,卻可重修後再度使用。

我利用錢幣占卜所顯現的幾率方式,提出兩個問題,第二問題是在我寫完對第一個問題的答案之分析後提出來的。第一個問題直接指向《易經》:我想寫篇序言,它的意見怎樣?第二個問題則與我的行為,或者該說:我的情境有關,當時我是行動的主體,我剛剛討論完第一個卦。《易經》回答第一個問題時,將自己比作鼎,一隻需要重新整修的禮器,這器物卻不能得到群眾完全的信任。回答第二個問題時,則指出我已陷入困境,這困境顯象為深邃而危險的水坑,人很可能輕易地就會陷身進去。然而,小坑可以是個古井,它僅需要再加整修,即可重新使用。

這四個卦在主題上(器物、坑洞、井)大體一致;在思想的內容上,它們似乎也甚有意義。假如有人提出這樣的答案,身為精神病醫師的我,一定會宣稱他的心智很健全,至少在他所提的事情上沒有問題。在這四個答案裡面,我一點也發現不到任何的譫語、痴語、或精神分裂的蛛絲馬跡。《易經》歷史悠遠,源出中國,我不能因為它的語言古老、繁複、且多華麗之辭,就認定它是不正常的。恰好相反,我應該向這位虛擬的人物道謝,因為他洞穿了我內心隱藏的疑惑不安。但從另外的角度來說,任何聰明靈活的人士都可將事情倒過來看,他們會認為我將個人主觀的心境投射到這些卦的象徵形式裡面。這樣的批評是依照西方理性的觀點下的,它雖然極具破壞性,但對《易經》的功能卻絲毫無損。而且正好相反,中國的聖人只會含笑告訴我們:「《易經》使你尚未明朗化的思慮投射到它奧妙的象往形式當中,這不是很有用嗎?否則,你雖然寫下序言,卻不了解它可能產生極大的誤解。」

七、讓讀者判斷中國人並不關心對於占卜應當抱持怎麼樣的態度,只有我們因為受到因果觀念的偏見之牽絆,才會滿腹迷惑,再三關心。東方古老的智慧強調智者要了解他自己的思想,但一點也不看重他達到的方式怎樣。我們越少考慮《易經》的理論,越可以睡得安穩。

我認為建立在這樣的範例上,公平的讀者現在至少可以對《易經》的功能作個初步的判斷。對於一篇簡單的導論,不宜苛求太多。假如經由這樣的展示,我能成功地闡明《易經》心理學的現象,我的目的就達成了。至於這本獨特的典籍激起的問題、疑惑、批評、真是荒唐古怪,無奇不有,我無法一一答覆。《易經》本身不提供證明與結果,它也不吹噓自己,當然要接近它也絕非易事,也不提供力量,但對雅好自我知識以及智慧的人士來說,也許是本很好的典籍。《易經》的精神對某些人,可能明亮如白晝,對另外一個人,則晞微如晨光;對於第三者而言,也許就黝暗如黑夜。不喜歡它,最好就不要去用它;對它如有排斥的心理,則大可不必要從中靈求真理。為了能明辨它的意義的人之福祉,且讓《易經》走進這世界裡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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