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武 | 歷史學家、歷史學和歷史
從一個歷史工作者的專業角度來說, 歷史史、歷史學和史學史三者組成了一個三位一體,這實際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或所理解的「歷史」。歷史本來是指過去所發生過的(思想上與行動上的)事件,但這些事情要能傳達給我們,則必須要靠一個載體,這個載體就是歷史學(通常所採用的形式是歷史著作)。沒有它,我們就不知道歷史。人們的思想與活動構成為歷史,人們對歷史的研究和認識則構成為歷史學。也可以說,沒有歷史學,我們就不知道有歷史;或者說,對於我們的歷史認識而言,歷史和歷史學以及歷史學本身的歷史(史學史)乃是一個不可分的整體。我們不了解歷史學和史學史,也就不可能真正理解歷史。我們所知道的歷史都是歷史學告訴我們的,所以我們不可以得魚而忘筌。
本世紀初美國歷史學家古奇(G. P. Gooch)寫了一部《19世紀的史學與史學家》,名噪一時,為一般研究西方史的人所必讀。目前本世紀即將結束,而中國的新史學(與傳統史學相對而言)又恰好與20世紀相終始。它的第一個階段始自梁啟超的新史學和王國維的歷史新證,第二個階段則是馬克思主義獨擅風騷的半個世紀。是不是我國的史學家也應該有人出來寫一部《20世紀中國的史學與史學家》呢?我們如果不了解20世紀的史學與史學家,也就不可能很好地理解歷史,因為我們理解的歷史畢竟是由歷史學家那裡獲得的。這個工作自然有其特殊困難。
古奇的書只憑他的現成材料就可以寫出來。但由於當代中國學術的特色——即「政治挂帥」和「科學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所以作者不僅需要掌握大量材料,且尤其必須深知當時階級鬥爭的內情,否則就只能是流於白紙黑字的彙編,談不到著作。能作這一工作的人選也還是不少的。尹達同志應該是其中之一,可惜他已去世十多年了,況且他在世時也只是帶中國史學史的研究生,而似乎無意於寫一部當代的中國史學史。又由於這樣一部著作必然要涉及錯綜複雜的現實利益,難於落筆,是不是可以先來作一項現代史學史資料長編的工作。
▲何兆武先生
最近很高興讀到了《往事與沉思》傳記叢中的最初四卷,它們都是有關當代史學家的第一手材料:傅振倫、何茲全兩先生的自傳自然是第一手的,顧頡剛、譚其驤兩先生的傳記系出自親屬或弟子之手,多有為外人所不知的事迹,也近乎是第一手的,如寫顧先生在歷史所多年與所領導尹達同志之間的矛盾。文革中,顧先生是歷史所最早被揪出的反動權威之一。我相信,顧先生在別的單位恐怕亦難免於此厄,不過其間的具體經歷就會有所不同了。就是第一手材料也不可能沒有缺欠和不足。顧先生的傳記,我感到聯繫當時歷史所的階級鬥爭(或者隨便你叫它什麼鬥爭)的具體背景頗嫌不夠,因而也未能觸及顧先生當時內心思想的幽微。1968年底工宣隊進駐學部和歷史所不久,顧先生、謝國楨先生和我三個人被關進先秦史組的一個小套間牛棚里將近半年之久。作為階級敵人是被剝奪了參與政治運動的權利的,每天是在牛棚裡面對小紅書檢查自己的罪行。兩位先生於我為前輩,本是極好的請教機會,但這又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我見到兩位先生身處逆境時反映的態度截然不同。顧先生終日正襟危坐,一言不發;謝先生則每當無人監督時,依舊海闊天空談笑風生,一到工宣隊和革命群眾進來巡視時,馬上低下頭去閱讀最高指示。兩位先生的不同心態當然也體現著他們各自的歷史覺解。後來謝先生和我成了很要好的忘年交。幹校回來後,謝先生以耄耋之年視自來我家看我,寫詩贈我,我請他吃了他親口點的西單峨嵋酒家的干燒魚。謝先生的豁達有如是者。顧先生則和我遠無私交(或可以說是春秋之義吧)。我希望謝先生和我兩人的閑談,也許給囚禁中的顧先生帶來一絲輕鬆。不過這些都屬於題外的話了。
▲謝國楨先生在工作中
歷史學家也像詩人和哲學家一樣,是以探討人生為其對象的。自然科學家以探討自然為其對象,他要把自然對象放在各種不同的場合(如高溫、超高溫、高壓、趕高壓)之下加以考驗才能了解物性。人性既不可能進行實驗,就只好憑在特殊的非常態的情況下進行觀察了。
就此而論,文革期間光陰虛擲對於研究自然科學的人是一場損失,而對於研究歷史的人來說,卻是一場收穫;不然的話,假如真是天下太平四海無事,他們又向哪裡去體驗、去認識歷史和人生的深處?甚至不妨說,凡是沒有在文革中挨過整的人,就既不能很好地了解人生,也不能很好地了解歷史。此所以我們讀到海外漢學家的作品時,都會有隔靴搔癢之感。顧先生晚年居然有緣親身體驗到幾千年漫長的歷史之被高度濃縮到短短的幾年之間,必然會對歷史別有一番更深沉、更成熟的覺解。可惜我們已無從見到這位一代史學大師的心曲。這個遺憾不僅是對顧先生一個人,也是對眾多的老一代學人。
即如《陳寅格的最後二十年》是近年來最為暢銷的一部書,作者曾付出巨大的精力集陳先生晚年的資料,但美中不足的是全書的論述與陳先生晚年心力薈粹的著作未能緊密扣合,未能深入挖掘陳先生晚年內心的思想,不免給讀者留下若干遺憾。何茲全先生的書是自傳,但最後部分對自己晚歲的思想亦未詳談。史學家的思想和他所講述的歷史是一個整體的兩面,不了解史家的思想,便很難了解他所講述的歷史,而我們對歷史的知識又是從史家的敘述得來的。了解歷史學家的重要就在於此。我曾有緣認識顧、何兩位先生,讀他們兩位的傳記所引起的感觸也就多一些。
▲何兆武:《上學記》
陳啟能、於沛、姜幾位同志能有此慧眼和學識,不辭艱辛編輯出一套當代史學家的傳記,第一輯已出五冊,今後仍將繼續編纂當代史學史的史料集成,誠可謂嘉惠士林、功德非淺。讓我們祝願今後連續不斷出版這類傳記,它必將成為史學領域的一椿不朽的偉業而載入史冊。
作者:何兆武
來源:《史學理論研究》1998年03期。
編排:@鄭羽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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