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志怪小說選》

《中國古代志怪小說選》

  宗定伯

  吳王小女

  韓憑夫婦

  盧充

  蘇娥訴冤

  李寄斬蛇

  三王墓

  白水素女

  嵇中散

  劉阮入天台

  賣粉兒

  新死鬼

  周處

  徐鐵臼

  陽羨書生

  周秦行紀

  裴少尹

  遊仙窟

  王榭傳

  三山福地誌

  綠衣人傳

  金鳳釵記

  申陽洞記

  太虛司法傳

  長安夜行錄

  鳳尾草記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

  灌園叟晚逢仙女

  勞山道士

  夢狼

  席方平

  畫皮

  青鳳

  晚霞

  汪士秀

  嬰寧

  羅剎海市

  續黃粱

  張鴻漸

  促織

  黃英

  小翠

  聶小倩

  紅玉

  桃夭村

  鮫奴

  村姬

  譚九

  翠衣國

  秦吉了

  青眉

  假鬼

  老學究

  南皮許南金

  宗定伯

  南陽宗定伯,年少時,夜行逢鬼。問曰:"誰?"鬼曰:"鬼也。"鬼曰:"卿復誰?"定伯欺之,言:"我亦鬼也。"鬼問:"欲至何所?"答曰:"欲至宛市。"鬼言:"我亦欲至宛市。"共行數里。鬼言:"步行太亟,可共迭相擔也。"定伯言:"大善。"鬼便先擔定伯數里。鬼言:"卿太重,將非鬼也?"定伯言:"我新死,故重耳。"定伯因復擔鬼,鬼略無重。如是再三。

  定伯復言:"我新死,不知鬼悉何所畏忌?"鬼曰:"唯不喜人唾。"於是共道遇水,定伯因命鬼先渡;聽之了無聲。定伯自渡,漕y作聲。鬼復言:"何以作聲?"定伯曰:"新死不習渡水耳。勿怪!"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擔鬼至頭上,急持之。鬼大呼,聲咋咋,索下。不復聽之,徑至宛市中。著地化為一羊,便賣之。恐其便化,乃唾之。得錢千五百,乃去。於時言:"定伯賣鬼,得錢千五百。"

  --《搜神記》

  吳王小女

  吳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韓重,年十九,有道術,玉悅之,私交信問。許為之妻。重學於齊魯之間。臨去,囑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與女。玉結氣死,葬閶門之外。三年,重歸,詰其父母,父母曰:"王大怒,女結氣死,已葬矣。"

  重哭泣哀慟,具牲幣,往吊於墓前。玉魂從墓出,見重流涕,謂曰:"昔爾行之後,令二親從王相求,度必克從大願,不圖別後遭命,奈何。"玉乃左顧宛頸而歌曰:

  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既高飛,羅將奈何!

  意欲從君,讒言孔多,悲結生疾,沒命黃壚。

  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長,名為鳳凰。

  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

  故現鄙姿,逢君輝光,身遠心近,何當暫忘!

  歌畢,欷[流涕,邀重還冢。重曰:"死生異路,懼有尤愆,不敢承命。"玉曰:"死生異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別,永無後期,子將畏我為鬼而禍子乎?欲誠所奉,寧不相信?"重感其言,送之還冢。玉與之飲宴,留三日三夜,盡夫婦之禮。臨出,取徑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毀其名,又絕其願,復何言哉!時節自愛!若至吾家,致敬大王。"

  重既出,遂詣王自說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訛言,玷穢亡靈。此不過發冢取物,托以鬼神。趣收重!"重走脫,至玉墓所訴之。玉曰:"無憂!今歸白王。"王妝梳,忽見玉,驚愕悲喜。問曰:"爾緣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諸生韓重來求玉,大王不許。玉名毀義絕,自致身亡。重從遠還,聞玉已死,故齎牲幣詣冢弔唁。感其篤終,輒與相見,因以珠遺之,不為發冢,願勿推治。"夫人聞之,出而抱之,玉如煙然。

  --《搜神記》

  韓憑夫婦

  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憑怨,王囚之,論為城旦。妻密遺憑書。纓其辭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既而王得其書,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蘇賀對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志也。"俄而憑乃自殺。

  其妻乃陰腐其衣。王與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攬之。衣不中手而死。遺書於帶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願以屍骨,賜憑合葬!"

  王怒,弗聽。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爾夫婦相愛不已,若能使冢合,則吾弗阻也。"宿昔之間,便有大梓木生於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體相就,根交於下,枝錯於上。又有鴛鴦,雌雄各一,恆棲樹上,晨夕不去,交頸悲鳴,音聲感人。宋人哀之,遂號其木曰"相思樹";相思之名,起於此也。南人謂此禽即韓憑夫婦之精魂。

  今睢陽有韓憑城。其歌謠至今猶存。

  --《搜神記》

  盧充

  盧充者,范陽人。家西三十里有崔少府墓。充年二十,先冬至一日,出宅西獵戲。見一獐,舉弓而射,中之。獐倒,復起,充因逐之,不覺遠。忽見道北一里許,高門瓦屋四周,有如府舍,不復見獐。門中一鈴下唱客前。充問:"此何府也?"答曰:"少府府也。"充問:"我衣惡那得見少府?"

  即有一人提一新衣,曰:"府君以此遺郎。"充便著訖,進見少府,展名姓。酒炙數行,謂充日:"尊府君不以仆門鄙陋,近得書為君索小女婚,故相迎耳。"便以書示充。充父亡時雖小,然已識父手跡。即欷[無復辭免。即敕內盧郎已來,可令女郎妝嚴。且語充云:"君可就東廊。"及至黃昏,內白女郎妝嚴已畢。

  充既至東廊,女已下車,立席頭,卻共拜。時為三日,為三日畢。崔謂充曰:"君可歸矣。女有娠相,若生男,當以相還,無相疑;生女,當留自養。"敕外嚴車送客。充便辭出。崔送至中門,執手涕零。出門見一犢車,駕青衣;又見本所著衣及弓箭,故在門外。尋傳教將一人提衣與充,相問曰:"姻援始爾,別甚悵恨。今復致衣一襲,被褥一副。"充上車,去如電逝,須臾至家,家人相見,悲喜推問。知崔是亡人,而人其墓,追以懊惋。

  別後四年,三月三日,充臨水戲,忽見水旁有二犢車,乍沉乍浮,既而近岸,同坐皆見。而充往開車後戶,見崔氏女與三歲男共載。充見之欣然,欲捉其手。女舉手指後車曰:"府君,見之。"即見少府。充往問訊,女抱兒還充,又與金碗,並贈詩曰:

  煌煌靈芝質,光麗何猗猗!

  華艷當時顯,嘉異表神奇。

  含英未及秀,中夏罹霜萎。

  榮耀長幽滅,世路永無施。

  不悟陰陽運,哲人忽來儀。

  會淺離別速,皆由靈與祗。

  何以贈余親,金碗可頤兒。

  恩愛從此別,斷腸傷肝脾!

  充取兒、碗及詩,忽然不見二車處。充將兒還,四座謂是鬼魅,金遙唾之,形如故。問兒"誰是汝父",兒徑就充懷。眾初怪惡,傳省其詩,慨然嘆死生之玄通也。

  充後乘車入市賣碗,高舉其價,不欲速售,冀有識者。忽有一老婢識此,還白大家曰:"市中見一人乘車,賣崔氏女郎棺中碗。"大家即崔氏親姨母也。遺兒視之,果如其婢言。上車敘姓名,語充曰:"昔我姨嫁少府,生女,未出而亡,家親痛之,贈一金碗,著棺中。可說得碗始末。"

  充以其事對,此兒亦為之悲咽,齎還白母。母即令詣充家迎兒視之。諸親悉集。兒有崔氏之狀,又復似充貌。兒、碗俱驗。姨母曰:"我外甥三月末間產,父曰:『春暖溫也,願休強也,即字溫休"。"溫休者,幽婚也,其兆先彰矣。兒遂成令器,歷郡守二千石,子孫冠蓋相承至今。其後植字子干,有名天下。

  --《搜神記》

  蘇娥訴冤

  漢九江何敞,為交州刺史,行部到蒼梧郡高安縣,暮宿鵠奔亭。夜猶未半,有一女從樓下出,呼曰:"妾姓蘇,名娥,字始珠,本居廣信縣,修里人。早失父母,又無兄弟,嫁與同縣施氏。薄命夫死,有雜繒帛百二十匹,及婢一人,名致富。妾孤窮羸弱,不能自振,欲之旁縣賣繒。從同縣男子王伯,賃牛車一乘,值錢萬二千,載妾並繒,令致富執轡乃以前年四月十日,到此亭外。

  於時日已向暮,行人斷絕,不敢復進,因即留止。致富暴得腹痛,妾之亭長舍,乞漿取火。亭長龔壽,操戈持戟,來至車旁,問妾曰:"夫人從何而來?車上所載何物?丈夫安在?何故獨行?"妾應曰:"何勞問之。"壽因持妾臂曰:"少年愛有色,冀可樂也。"妾懼怖不從。壽即持刀刺脅下,一創立死。又刺致富,亦死。壽掘樓下,合埋,妾在下,婢在上,取財物去。

  殺牛燒車,車G及牛骨貯亭東空井中。妾既冤死,痛感皇天,無所告訴,故來自歸於明使君。"敞曰:"今欲發出汝屍,以何為驗?"女曰:"妾上下著白衣,青絲履,猶未朽也。願訪鄉里,以骸骨歸死夫。"掘之果然。敞乃馳還,遣吏捕捉,拷問具服。下廣信縣驗問,與娥語合。壽父母兄弟,悉捕系獄。敞表壽:"常律殺人,不至族誅。然壽為惡首,隱密數年,王法自所不免。令鬼神訴者,千載無一。請皆斬之,以明鬼神,以助陰誅。"上報聽

  之。

  --《搜神記》

  李寄斬蛇

  東越閩中有庸嶺,高數十里。其西北隙中,有大蛇,長七八丈,大十餘圍。土俗常懼。東冶都尉及屬城長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禍。或與人夢,或下諭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長,並共患之。然氣厲不息。共請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養之。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蛇出,吞嚙之。累年如此,已用九女。

  爾時預復募索,未得其女。將樂縣李誕,家有六女,無男。其小女名寄,應募欲行。父母不聽。寄曰:"父母無相,惟生六女,無有一男,雖有如無。女無緹縈濟父母之功,既不能供養,徒費衣食,生無所益,不如早死。賣寄之身,可得少錢,以供父母,豈不善耶?"父母慈憐,終不聽去,寄自潛行,不可禁止。

  寄乃告請好劍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詣廟中坐,懷劍將犬。先將數石米糍,用蜜灌之,以置穴口。蛇便出,頭大如囷,目如二尺鏡,聞糍香氣,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嚙咋;寄從後斫得數創。創痛急,蛇因踴出,至庭而死。寄入視穴,得九女髑髏,悉舉出,吒言曰:"汝曹怯弱,為蛇所食,甚可哀愍!"於是寄女緩步而歸。

  越王聞之,聘寄女為後,拜其父為將樂令,母及姊皆有賞賜。自是東冶無復妖邪之物。其歌謠至今存焉。

  --《搜神記》

  三王墓

  楚幹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欲殺之。劍有雌雄。其妻重身當產。夫語妻曰:"吾為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殺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門望南山,松生石上,劍在其背。""於是即將雌劍往見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劍有二,一雄一雌,雌來雄不來。王怒,即殺之。

  莫邪子名赤比,後壯,乃問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殺之。去時囑我語汝:『出戶望南山,松生石上,劍在其背。""於是子出戶南望,不見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劍,日夜思欲報楚王。

  王夢見一兒,眉間廣尺,言欲報仇。王即購之千金。兒聞之亡去,人山行歌。客有逢者,謂:"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幹將、莫邪子也,楚王殺吾父,吾欲報之。"客曰:"聞王購子頭千金,將子頭與劍來,為子報之。"兒曰:"幸甚!"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客曰:"不負子也。"於是屍乃仆。

  客持頭往見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頭也,當於湯鑊煮之。"王如其言。煮頭,三日三夕不爛。頭踔出湯中,嗔目大怒。客曰:"此兒頭不爛,願王自往臨視之,是必爛也。"王即臨之。客以劍擬王,王頭隨墮湯中,客亦自擬己頭,頭復墮湯中。三首俱爛,不可識別,乃分其湯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縣界。

  --《搜神記》

  白水素女

  晉安帝時,侯官人謝端,少喪父母,無有親屬,為鄰人所養。至年十七八,恭謹自守,不履非法。始出居,未有妻,鄰人共憫念之,規為娶婦,未得。

  端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晝夜。後於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壺,以為異物,取以歸,貯瓮中,畜之十數日。端每早至野,還,見其戶中有飯飲湯火,如有人為者;端謂鄰人為之惠也。數日如此,便往謝鄰人。鄰人曰:"吾初不為是,何見謝也?"端又以鄰人不喻其意。然數爾如此,後更實問。鄰人笑曰:"卿已自娶婦,密著室中炊爨,而言我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

  後以雞鳴出去,平旦潛歸,於籬外竊窺其家中,見一少女從瓮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門,徑至瓮所視螺,但見女。乃到灶下,問之曰:"新婦從何處來,而相為炊?"女大惶惑,欲還瓮中,不能得去。答曰:"我天漢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權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婦,自然還去。

  而卿無故竊相窺掩,吾形已現,不能復留,當相委去。雖然,爾後自當少差,勤于田作,漁采治生。留此殼去,以貯米穀,常可不乏。"端請留,終不肯。時天忽風雨,翕然而去。

  端為立神座,時節祭祀。居常饒足,不致大富耳。於是鄉人以女妻之。後仕至令長雲。今道中素女祠是也。

  --《搜神後記》

  嵇中散

  嵇中散神情高邁,任心遊憩。嘗行西南遊,去洛數十里,有亭名華陽,投宿。夜了無人,獨在亭中。此亭由來殺人,宿者多凶;中散心神蕭散,了無懼意。至一更中操琴。先作諸弄,雅聲逸奏。空中稱善。

  中散撫琴而呼之:"君是何人?"答云:"身是故人,幽沒。於此數千年矣。聞君彈琴,音曲清和,昔所好,故來聽耳。身不幸非理就終,形體殘毀,不宜接見君子;然愛君之琴,要當相見,君勿怪惡之。君可更作數曲。"中散復為撫琴,擊節曰:"夜已久,何不來也?形骸之間,復何足計。"乃手挈其頭曰:"聞君奏琴,不覺心開神悟,恍若暫生。"遂與共論音聲之趣,辭甚清辯。

  謂中散曰:"君試以琴見與。"於是中散以琴授之。既彈眾曲,亦不出常;唯廣陵散聲調絕倫。中散才從受之,半夕悉得。先所受引殊不及。與中散誓,不得教人,又不得言其姓。天明,語中散:"相與雖一遇於今夕,可以還同千載;於此長夕,能不悵然!"

  --《靈鬼志》

  劉阮入天台

  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轂皮,迷不得返。經十三日,糧食乏盡,飢餒殆死。遙望山上,有一桃樹,大有子實;而絕岩邃澗,永無登路。攀援藤葛,乃得至上。各啖數枚,而飢止體充。復下山,持杯取水,欲盥漱。見蕪菁葉從山腹流出,甚鮮新,復一杯流出,有胡麻飯糝。相謂曰:"此必去人徑不遠。"便共沒水,逆流二三里,得度山,出一大溪。

  溪邊有二女子,姿質妙絕,見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劉阮二郎,捉向所失流杯來。"晨肇既不識之,緣二女便呼其姓,如似有舊,乃相見欣喜。問:"來何晚耶?"因邀還家。其家筒瓦屋。

  南壁及東壁下各有一大床,皆施絳羅帳,帳角懸鈴,金銀交錯。床頭各有十侍婢。敕云:"劉阮二郎,經涉山岨,向雖得瓊實,猶尚虛弊,可速作食。"食胡麻飯、山羊脯、牛肉,甚甘美。食畢,行酒。有一群女來,各持五三桃子,笑而言:"賀汝婿來。"酒酣作樂,劉阮欣怖交並。至幕,令各就一帳宿,女往就之,言聲清婉,令人忘憂。

  十日後,欲求還去,女云:"君已來是,宿福所牽,何復欲還耶?"遂停半年。氣候草木是春時,百鳥啼鳴,更懷悲思,求歸甚苦。女曰:"罪牽君,當可如何?"遂呼前來女子,有三四十人,集會奏樂,共送劉阮,指示還路。

  既出,親舊零落,邑屋改異,無復相識。問訊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至晉太元八年,忽復去,不知何所。

  --《幽明靈》

  賣粉兒

  有人家甚富,止有一男,寵恣過常。游市,見一女子美麗,賣胡粉,愛之,無由自達,乃託買粉,日往市,得粉便去,初無所言。積漸久,女深疑之,明日復來,問曰:"君買此粉,將欲何施?"曰:"意相愛樂,不敢自達,然恆欲相見,故假此以觀姿耳!"

  女悵然有感,遂相許以私,克以明旦。其夜,安寢堂屋,以俟女來,薄暮果到,男不勝其悅,把臂曰:"宿願始伸於此!"歡踴遂死。女惶懼,不知所以,因循去,明還粉店。至食時,父母怪男不起,往視已死矣。當就殯斂,發篋笥中,見百餘裹胡粉,大小一積。

  其母曰:"殺吾兒者,必此粉也。"入市遍買胡粉,次此女,比之,手跡如先,遂執問女曰:"何殺我兒?"女聞嗚咽,具以實陳。父母不信,遂以訴官。女曰:"妾豈復吝死?乞一臨屍盡哀!"縣令許焉。徑往撫之慟哭曰:"不幸致此,若死魂而靈,復何恨哉?"男豁然更生,具說情狀,遂為夫婦,子孫繁茂。

  --《幽明靈》

  新死鬼

  有新死鬼,形疲瘦頓。忽見生時友人,死及二十年,肥健,相問訊,曰:"卿那爾?"曰:"吾飢餓殆不自任,卿知諸方便,故當以請見教。"友鬼云:"此甚易耳。但為人作怪,人必大怖,當與卿食。"

  新鬼往人大墟東頭,有一家奉佛精進,屋西廂有磨,鬼就捱此磨,如人推法。此家主語子弟曰:"佛憐我家貧,令鬼推磨。"乃輦麥與之。至夕,磨數斛,疲頓乃去。遂罵友鬼:"卿那誑我?"又曰:"但復去,自當得也。"

  復從墟西頭人一家,家奉道,門旁有碓,此鬼便上碓如人春狀。此人曰:"昨日鬼助某甲,今復來助吾,可輦谷與之。"又給婢簸篩。至夕,力疲甚。不與鬼食。鬼暮歸,大怒曰:"我自與卿為婚姻非他比,如何見欺?二日助人,不得一甌飲食。"友鬼曰:"卿自不偶耳!此二家奉佛事道,情自難動。今去可覓百姓家作怪,則無不得。"

  鬼得去,得一家,門首有竹竿。從門入,見有一群女子,窗前共食。至庭中,有一白狗,便抱令空中行。其家見之大驚,言自來未有此怪。古云:"有客索食,可殺狗,並甘果酒飯,於庭中祀之,可得無他。"其家如師言,鬼果大得食。此後恆作怪,友鬼之教也。

  --《幽明靈》

  周處

  周處年少時,凶強俠氣,為鄉里所患,又義興水中有蛟,山中有跡虎,並皆暴犯百姓,義興人謂為"三橫",而處尤劇。或說處殺虎斬蛟,實冀三橫唯余其一。

  處即刺殺虎。又入水擊蛟,蛟或沉或沒,行數十里,處與之俱,經三日三夜,--鄉里皆謂已死,更相慶--竟殺蛟而出。聞里人相慶,始知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

  乃自吳尋二陸。平原不在,正見清河,具以情告,並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終無所成。"清河曰:"古人貴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何憂令名不彰耶!"處遂改勵,終為忠臣孝子。

  --《世說新語》

  徐鐵臼

  宋東海徐甲,前妻許多,生一男,名鐵臼,而許氏亡。甲改娶陳氏。陳氏凶虐,志滅鐵臼。陳氏產一男,生前咒之曰:"汝若不除鐵臼,非吾子也。"因名之曰鐵杵,欲以杵搗鐵臼也。於是捶打鐵臼,備諸苦毒,飢不給食,寒不加絮。甲性弱,又多不在舍。後妻恣意行其暴酷,鐵臼竟以凍餓被杖而死。時年十六。

  亡後旬余,鬼忽還家,登陳床曰:"我鐵臼也,實無片罪,橫見殘害。我母訴怨於天,今得天曹符來取鐵杵,當令鐵杵疾病,與我遭苦時同。將去自有期日,我今停此待之。"聲如生時,家人賓客不見其形,皆聞其語。於是桓在屋樑上住。

  陳氏跪謝搏頰,為設祭奠。鬼云:"不須如此。餓我令死,豈是一餐所能酬謝!"陳夜中竊語道之。鬼厲聲曰:"何敢道我?我當斷汝屋棟。"便聞鋸聲,屑亦隨落;拉然有響,如棟實崩。舉家走出,柄燭照之,亦了無異。鬼又罵鐵杵曰:"汝既殺我,安坐宅上,以為快也?當燒汝屋。"即見火燃,煙焰大猛,內外狼狽,俄爾自滅,茅茨儼然,不見虧損。日日罵詈,時復歌云:

  桃李花,嚴霜落奈何!桃李子,嚴霜落早已!

  聲甚傷切,似是自悼不得長成也。

  於時鐵杵六歲,鬼至便病,體痛腹大,上氣妨食。鬼屢打之,打處青d。月余而死,鬼便寂然無聞。

  --《冤魂志》

  陽羨書生

  東晉陽羨許彥,於綏安山行,遇一書生,年十七八,卧路側,雲腳痛,求寄鵝籠中。彥以為戲言。書生便入籠,籠亦不更廣,書生亦不更小,宛然與雙鵝並坐,鵝亦不驚。彥負籠而去,都不覺重。

  前息樹下,書生乃出籠,謂彥曰:"欲為君薄設。"彥曰:"甚善。"乃口中吐出一銅盤奩子,奩了中具諸饌餚,海陸珍羞方丈。其器皿皆銅物。

  氣味芳美,世所罕見。酒數行,乃謂彥曰:"向將一婦人自隨,今欲暫邀之。"彥曰:"甚善。"又於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麗綺,容貌絕倫。共坐宴。

  俄而書生醉卧,此女謂彥曰:"雖與書生結妻,而實懷外心。向亦竊將一男子同來,書生既眠,暫喚之,願君勿言。"彥曰:"甚善。"女子於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穎悟可愛。仍與彥敘寒溫。書生卧欲覺。女子口吐一錦行障。書生仍留女子共卧。

  男子謂彥曰:"此女子雖有情,心亦不盡向,復竊將女人同行。今欲暫見之,願君勿泄言。"彥曰:"善。"男子又於口中吐一女子,年二十許。共宴酌,戲調甚久,聞書生動聲,男曰:"二人眠已覺。"因取所吐女人,還納口中。

  須臾,書生處女子乃出,謂彥曰:"書生欲起。"更吞向男子,獨對彥坐。書生然後謂彥曰:"暫眠遂久,君獨坐當悒悒耶?日又晚,便與君別。"還復吞此女子,諸銅器悉納口中。留大銅盤,可廣二尺余,與彥別曰:"無以藉君,與君相憶也。"

  後太元中,彥為蘭台令史,以盤餉侍中張散。散看其銘,題雲,是漢水平三年所作也。

  --《續齊諧記》

  周秦行紀

  余貞元中舉進士落第,歸宛葉間。至伊闕南道嗚臬山下,將宿大安民舍。會暮,失道,不至。更十餘里,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聞有異香氣,因趨進行,不知近遠。見火明,意謂莊家。更前驅,至一大宅。

  門庭若富豪家。有黃衣閽人曰:"郎君何至?"余答曰:"僧孺,姓牛,應進士落第往家。本往大安民舍,誤道來此。直乞宿,無他。"中有小髻青衣出,責黃衣曰:"門外誰何?"黃衣曰:"有客。"

  黃衣入告,少時,出曰:"請郎君入。"余問誰氏宅。黃衣曰:"第進,無須問。"入十餘門,至大殿。殿蔽以珠廉,有朱衣紫衣人百數,立階陛間。左右曰:"拜殿下。"簾中語曰:"妾漢文帝母薄太后。此是廟,郎不當來。何辱至?"余曰:"臣家宛下,將歸,失道。恐死豺虎,敢託命乞宿。太后幸聽受。"

  太后遣軸簾,避席曰:"妾故漢文君母,君唐朝名士,不相君臣,幸希簡敬,便上殿來見。"太后著練衣,狀貌瑰偉,不甚妝飾。勞余曰:"行役無苦乎?"召坐。食頃間,殿內庖廚聲。太后曰:"今夜風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尋。況又遇嘉賓,不可不成一會。"呼左右"屈兩個娘子出見秀才"。良久,有女二人從中至,從者數百。

  前立者一人,狹腰長面,多發不妝,衣青衣,僅可二十餘。太后曰:"此高祖戚夫人。"餘下拜,夫人亦拜。更有一人,園題柔臉穩身,貌舒態逸,光采射遠近,時時好髕,多服花綉,年低薄後。後顧指曰:"此元帝王嬙。"余拜如戚夫人,王嬙復拜。各就坐。坐定,太后使紫衣中貴人曰:"迎楊家潘家來。"

  久之,空中見五色雲下,聞笑語聲寢近。太后曰:"楊潘至矣。"忽車音馬跡相雜,羅綺煥耀,旁視不給。有二女子從雲中下,余起立於側,見前一人纖腰身修,容,甚閑暇,衣黃衣,冠玉冠,年三十以來。

  太后顧指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予即伏謁,肅拜如臣禮。太真曰:"妾得罪先帝。(先帝謂肅宗也)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數中。設此禮,豈不虛乎?不敢受。"卻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視,身小,材質潔白,齒極卑,被寬埔衣。太后顧而指曰:"此齊潘淑妃。"余拜如王昭君,妃復拜。既而太后命進饌。

  少時,饌至,芳潔萬端,皆不得名字。粗欲之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盡寶玉。太后語太真曰:"何久不來相看?"太真謹容對曰:"三郎(天寶中,宮人呼玄宗多曰三郎)數幸華清官,扈從不暇至。"太后又謂潘妃曰:"子亦不來,何也。"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對。太真乃視潘妃而對曰:"潘妃向玉奴(太真名也)說,懊惱車昏侯疏狂,終日出豬,故不得時謁耳。"

  太后問余:"今天子為誰?"余對曰:"今皇帝名適,代宗皇帝長子。"太真笑曰:"沈婆兒作天子也,大奇!"太后曰:"何如主?"余對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太后曰:"然無嫌,但言之。"余曰:"民間傳英明聖武。"

  太后首肯三四。太后命進酒加樂,樂妓皆年少女子。酒環行數周,樂亦隨輟。太后請戚夫人鼓琴,夫人約指以玉環,光照於手(南京雜記云:高祖與夫人百鍊金環,照見指骨也)。引琴而鼓,聲甚怨。

  太后曰:"牛秀才邂逅逆旅到此,諸娘子又偶相訪,今無以盡平生歡。牛秀才固才士。盍各賦詩言志,不亦善乎?"遂各授與箋筆,逡巡詩成。太后詩曰:"月寢花宮得奉君,至今猶愧管夫人。漢家舊日笙歌地,煙草幾經秋又春。"

  王嬙詩曰:"雪裹穹廬不見春,漢衣雖舊淚長新。如今猶恨毛延壽,受把丹青錯畫人。"戚夫人詩曰:"自別漢宮休楚舞,不能妝粉恨君王。無金豈得迎商叟,呂氏何曾畏木疆。"

  太真詩曰:"金釵墮地別君王,紅淚流珠滿御床。雲雨馬嵬分散後,驪宮無復聽霓裳。"

  潘妃詩曰:"秋月春風幾度歸,江山猶是鄴宮非。東昏舊作蓮花地,空想曾拖金縷衣。"再三趣余作詩。余不得辭,遂應教作詩曰:"香風引到大羅天,月地雲階拜洞仙。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別有善笛女子,短鬟,衫吳帶,貌甚美,多媚,潘妃偕來。太后以接坐居之,時今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顧而謂曰:"識此否?石家綠珠也。潘妃養作妹,故潘妃與俱來。"太后因曰:"綠珠豈能無詩乎?"

  綠珠拜謝,作詩曰:"此地原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紅殘綠碎花枝下,金谷千年更不春。"詩畢,酒既至。太后曰:"牛秀才遠來,今夕誰人與伴?"戚夫人先起辭曰:"如意兒長成,固不可。且不宜如此。況實為非乎?"

  潘妃辭曰:"東昏以玉兒(妃名)身死國除,玉兒不似負他。"綠珠辭曰:"石衛尉性嚴忌,今有死,不可及亂。"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貴妃,不可言其他。"乃顧謂王嬙曰:"昭君始嫁呼韓單于,復為株累若L單于婦,固自用。且苦寒地胡鬼何能為?昭君幸無辭。"

  昭君不對,低眉羞恨。俄各歸休。余為左右送入昭君院。會將旦,侍人告起得也。昭君泣以持別。忽聞外有太后命,余遂出見太后。太后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遠。便別矣。幸無忘向來歡。"

  更索酒。酒再行,戚夫人潘妃綠珠皆泣下,竟辭去。太后使朱衣人送往大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時始明矣。余就大安里,問其里人。里人云:"去此十餘里有薄後廟。"余卻四望廟宇,荒毀不可人。非向者所見矣。余衣上香經十餘日不歇,竟不知其如何。

  --《玄怪錄》

  裴少尹

  唐貞元中,江陵少尹裴君者,亡其名。有子十餘歲,聰敏有文學,風貌明秀,裴君深念之。後被病,旬日益甚。醫藥無及,裴君方求道術士,用呵禁之,冀瘳其苦。

  有叩門者,自稱高氏子,以符術為業,裴即延人,令視其子。生曰:"此子非他疾,乃妖狐所為耳,然某有術能愈之。"

  即謝而祈焉。生遂以符術考召。近食頃,其子忽起曰:"某病今愈。"裴君大喜,謂高生為真術士,具食飲,已而厚贈緡帛謝遣之。生曰:"自此當日日來候耳。"遂去。其子他疾雖愈,而神魂不足,往往狂語,或笑哭不可禁。高生每至,裴君即以此祈之。生曰:"此子精魂已為妖魅所擊,今尚未還耳。不旬日,當間,幸無以憂。"裴信之。

  居數日,又有王生者,自言有神答,能以呵禁除去妖魅疾。來謁裴與語,謂裴曰:"聞君愛子被病,且未瘳,願得一見矣。"裴即使見其子。生大驚曰:"此郎君病狐也,不速治,當加甚耳。"

  裴君因話高生。王笑曰:"安知高生不為狐?"乃坐,方設席為呵禁,高生忽至,既入,大罵曰:"奈何此子病癒,乃延一狐於室內耶?即為病者耳!"王見高來,又罵曰:"果然妖狐,今果至,安用為他術考召哉?"二人紛然相詬辱不已。

  裴氏家方大駭異,忽有一道士至門,私謂家僮曰:"聞裴公有子病狐,吾善視鬼,汝但告請人謁。"家僮馳白,裴君出話其事。道士曰:"易與耳。"人見二人,二人又詬曰:"此亦妖狐,安得為道士惑人?"道士亦罵之曰:"狐當還郊野墟墓中,何為撓人乎?既而閉戶相鬥毆。數食頃,裴君益恐,其家僮惶惑,計無所出。

  及暮,闃然不聞聲,開視,三狐皆仆地而喘,不能動矣。裴君盡鞭殺之,其子後旬月乃愈矣。

  --《宣室志》

  遊仙窟

  若夫積石山者,在乎金城西南,河所經也。書云:"導河積石,至於龍門。"即此山是也。僕從F隴,奉使河源。嗟命運之,嘆鄉關之眇邈。張騫古迹,十萬里之波濤;伯禹遺蹤,二千年之坂Q。

  深谷帶地,鑿穿崖岸之形;高嶺橫天,刀削嵐巒之勢。煙霞子細,泉石分明,實天上之靈奇,乃人間之妙絕。目所不見,耳所不聞。日晚途遙,馬疲人乏。行至一所,險峻非常:向上則有青壁萬尋,直下則有碧潭千仞。

  古老相傳云:"此是神仙窟也;人跡罕及,鳥路才通。每有香果瓊枝,天衣錫缽,自然浮出,不知從何而至。"余乃端仰一心,潔齊三日。緣細葛,溯輕舟。身體若飛,精靈似夢。須臾之間,忽至松柏岩,桃華澗,香風觸地,光彩遍天。

  見一女子向水側浣衣,余乃問曰:"承聞此處有神仙之窟宅,故來祗候。山川阻隔,疲頓異常,欲投娘子,片時停歇;賜惠交情,幸垂聽許。"女子答曰:"兒家堂舍賤陋,供給單疏,只恐不堪,終無吝惜。"

  余答曰:"下官是客,觸事卑微,但避風塵,則為幸甚。"遂止余於門側草亭中,良久乃出。余問曰:"此誰家舍也?"女子答曰:"此是崔女郎之舍耳。"余問曰:"崔女郎何人也?"

  女子答曰:"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舊族。容貌似舅,潘安仁之外甥;氣調如兄,崔季圭之小妹。華容婀娜,天上無儔;玉體逶迤,人間少匹。輝輝面子。荏苒畏彈穿;細細腰支,參差疑勒斷。韓娥宋玉,見則愁生;絳樹青琴,對之羞死。千嬌百媚,造次無可比方,弱體輕身,談之不能備盡。"

  須臾之間,忽聞內里調箏之聲,仆因詠曰:自隱多姿則,欺他獨自眠。故故將縴手,時時弄小弦。耳聞猶氣絕,眼見若為憐。從渠痛不肯,人更別求天。片時,遣婢桂心傳語,報余詩曰:

  面非他舍面,心是自家心;

  何處關天事,辛苦漫追尋!

  余讀詩訖,舉頭門中,忽見十娘半面,余即詠曰:

  斂笑偷殘靨,含羞露半唇;

  一眉猶叵耐,雙眼定傷人。

  又遣婢桂心報余詩曰:

  好是他家好,人非著意人;

  何須漫相弄,幾許費精神。

  於是夜久更深,沉吟不睡,彷徨徒倚,無便披陳。彼誠既有來意,此間何能不答!遂申懷抱,因以贈書曰:"余以少娛聲色,早慕佳期,歷訪風流,遍游天下。彈鶴琴於蜀郡,飽見文君;吹風管於秦樓,熟看弄玉。雖復贈蘭解佩,未甚關懷;合巹橫陳。何曾愜意!昔日雙眠,恆嫌夜短;今宵獨卧,實怨更長。

  一種天公,兩般時節。遙聞香氣,獨傷韓壽之心;近聽琴聲,似對文君之面。向來見桂心談說十娘,天上無雙,人間有一。依依弱柳,束作腰支;焰焰橫波,翻成眼尾。才舒兩頰,執疑地上無華;乍出雙眉,漸覺天邊失月。能使西施掩面,百遍燒妝;南國傷心,千回撲鏡。洛川回雪,只堪使疊衣裳;巫峽仙雲,未敢為擎靴履。忿秋胡之眼拙,枉費黃金;念交甫之心狂,虛當白玉。下官寓游勝境,旅泊親亭,忽遇神仙,不勝迷亂。

  芙蓉生於澗底,蓮子實深;木棲出於山頭,相思日遠。未曾飲炭,腸熱如燒;不憶吞刃,腹穿似割。無情明月,故故臨窗;多事春風,時時動帳。愁人對此,將何自堪!空懸欲斷之腸,請救臨終之命。元來不見,他自尋常;無故相逢,卻交煩惱。敢陳心素,幸願照知!若得見其光儀,豈敢論其萬一!"

  書達之後。十娘斂色謂桂心曰:"向來劇戲相弄,真成欲逼人。"

  余更又贈詩一首,其詞曰:今朝忽見渠姿首,不覺殷勤著心口;令人頻作許叮嚀,渠家太劇難求守。端坐剩心驚,愁來益不平,看時未必相看死,難時那許太難生。沉吟坐幽室,相思轉成疾。自恨往還疏,誰肯交遊密!夜夜空知心失眼,朝朝無便投膠漆。袁里華開不避人,閨中面子翻羞出。如今寸步阻天津,伊處留心更覓新。莫言長有千金面,終歸變作一抄塵。生前有日但為樂,死後無春更著人。只可倡佯一生意,何須負持百年身?

  少時,坐睡,則夢見十娘;驚覺攪之,忽然空手。心中悵怏,復何可論!余因乃詠曰:

  夢中疑是實,覺後忽非真。

  誠知腸欲斷,窮鬼故調人。

  十娘見詩,並不肯讀,即欲燒卻。余即詠曰:

  未必由詩得,將詩故表憐。

  聞渠擲入火,定是欲相燃。

  十娘讀詩,悚息而起。匣中取鏡,箱裹拈衣。服靚妝,當階正履。余又為詩曰:

  薰香四面合,光色兩邊披。錦障劃然卷,羅帷垂半敧。紅顏雜綠黛,無處不相宜。艷色浮妝粉,含香亂口脂。鬢欺蟬鬢非成鬢,眉笑峨眉不是眉。見許實娉婷,何處不輕盈!可憐嬌裡面,可愛語中聲。婀娜腰支細細許,賺眼子長長馨。巧兒舊來鐫未得,畫匠迎生摸不成。相看未相識,傾城復傾國。迎風帔子鬱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口上珊瑚耐拾取,頰里芙蓉堪摘得,聞名腹肚已猖狂,見面精神更迷惑。心肝恰欲摧,踴躍不能裁。徐行步步香風散,欲語時時媚子開。靨疑織女留星去,眉似姮娥送月來。含嬌窈窕迎前出,忍笑返卻回。

  余遂止之曰:"既有好意,何須卻人!"然後逶迤回面,婭奼向前。十娘斂手而再拜向下官,下官亦低頭盡禮而言曰:"向見稱揚,謂言虛假,誰知對面,恰是神仙。此是神仙窟也。"十娘曰:"向見詩篇,謂非凡俗,今逢玉貌,更勝文章。此是文章窟也。"仆因問曰:"主人姓望何處?夫主何在?"

  十娘答曰:"兒是清河崔公之末孫,適弘農楊府君之長子。就成大禮,隨父住於河西。蜀生狡猾,屢侵邊境。兄及夫主,棄筆從戎,身死寇場,煢魂莫返。兒年十七,死守一夫;嫂年十九,誓不再醮。兄即清河崔公之第五息,嫂即太原公之第三女。別宅於此,積有歲年。室宇荒涼,家途翦弊。不知上客從何而至?"

  仆斂容而答曰:"下官望屬南陽,住居西鄂。得黃石之靈術,控白水之餘波。在漢則七葉貂蟬,居韓則五重卿相。鳴鐘食鼎,積代衣纓;長戟高門,因循禮樂。下官堂構不紹,家業淪胥。青州刺史博望侯之孫。廣武將軍巨鹿侯之子。不能免俗,沉跡下寮。非隱非遁,逍遙鵬`之間;非吏非俗,出入是非之境。暫因驅使,至於此間。卒爾干煩,實為傾仰。"

  十娘問曰:"上客見任何官?"下官答曰:"幸屬太平,恥居貧賤。前被賓貢,已入甲科;後屬搜揚,又蒙高第。奉授關內道寮,不遑寧外。"十娘曰:"少府不因行使,豈肯相顧?"下官答曰:"比不相知,闕為參展,今日之後,不敢差違。"十娘遂回頭喚桂心曰:"料理中堂,將少府安置。"

  下官逡巡而謝曰:"遠客卑微,此間幸甚。才非賈誼,豈敢升堂!"十娘答曰:"向者承聞,謂言凡客;拙為禮貺,深覺面慚。兒意相當,事須引接。此間疏陋,未免風塵。入室不合推辭,升堂何須進退!"

  遂引入中堂。於時金台銀闕,蔽日干雲。或似銅雀之新開,乍如靈光之且敞。梅梁桂棟,疑飲澗之長虹;反宇雕甍,若排天之矯鳳。水精浮柱,的含星;雲母飾窗,玲瓏映日。長廊四注,爭施玳瑁之椽;高閣三重,悉用琉璃之瓦。白銀為壁,照曜於魚鱗;碧玉緣階,參差於雁齒。入穹崇之室宇,步步心驚;見儻閬之門庭,看看眼磣。遂引少府升階。

  下官答曰:"客主之間,豈無先後?"十娘曰:"男女之禮,自有尊卑。"下官遷延而退曰:"向來有罪過,忘不通五嫂。"十娘曰:"五嫂亦應自來,少府遣通,亦是周匝。"則遣桂心通,暫參屈五嫂。十娘共少府語話,須臾之間,五嫂則至。羅綺繽紛,丹青曄。裙前麝散,髻後龍盤。珠繩絡翠衫,金薄塗丹履。余乃詠曰:

  奇異妍雅,貌特驚新。眉間月出疑爭夜,頰上華開似斗春。細腰偏愛轉,笑臉特宜嚬。真成物外奇稀物,實是人間斷絕人。自然能舉止,可念無比方。能令公子百重生,巧使王孫千回死。黑雲栽兩鬢,白雪分雙齒。織成錦袖麒麟兒,刺繡裙腰鸚鵡子。觸處盡開懷,何曾有不佳!機關太雅妙,行步絕娃。傍人一一丹羅襪,侍婢三三綠線鞋。黃龍透入黃金釧,白燕飛來白玉釵。

  相見既畢,五嫂曰:"少府跋涉山川,深疲道路,行途屆此,不及傷神。"下官答曰:"黽勉王事,豈敢辭勞!"五嫂回頭笑向十娘曰:"朝聞鳥鵲語,真成好客來。"下官曰:"昨夜眼皮p,今朝見好人。"

  即相隨上堂。珠玉驚心,金銀曜眼。五彩龍鬚席,銀綉綠邊氈;八尺象牙床,緋綾帖薦褥。車渠等寶,俱映優曇之花;瑪瑙真珠,並貫頗梨之線。文柏榻子,俱寫豹頭;蘭草燈心,並燒魚腦。管弦寥亮,分張北戶之間;杯盞交橫,列坐南窗之下。各自相讓,俱不肯先坐。

  仆曰:"十娘主人,下官是客。請主人先坐。"五嫂為人饒劇。掩口而笑曰:"娘子既是主人母,少府須作主人公。"下官曰:"仆是何人,敢當此事!"十娘曰:"五嫂向來戲語,少府何須漫怕!"下官答曰:"必其不免,只須身當。"五嫂笑曰:"只恐張郎不能禁此事。"

  眾人皆大笑。一時俱坐。即喚香兒取酒。俄爾中間,擎一大缽,可受三升已來,金釵銅鈈;金盞銀杯,江螺海蚌;竹根細眼,樹癭蠍唇;九曲酒池,十盛飲器;觴則兕觥犀角,尪尪然置於座中,杓則鵝項鴨頭,泛泛焉浮於酒上。遣小婢細辛酌酒,並不肯先提。五嫂曰:"張郎門下賤客,必不肯先提。娘子徑須把取。"十娘則斜眼佯嗔曰:"少府初到此間,五嫂會些頻頻相弄!"五嫂曰:"娘子把酒莫嗔,新婦更亦不敢。"酒巡到下官,飲乃不盡。

  五嫂曰:"胡為不盡?"下官答曰:"性飲不多,恐為顛沛。"五嫂罵曰:"何由叵耐!女婿是婦家狗。打殺無文;終須傾使盡,莫漫造眾諸!"十娘謂五嫂曰:"向來正首病發耶?"五嫂起謝曰:"新婦錯大罪過。"因回頭熟視下官曰:"新婦細見大多矣,無如少府公者;少府公乃是仙才,本非凡俗。"

  下官起謝曰:"昔卓王之女,聞琴識相如之器量;山濤之妻,鑿壁知阮籍為賢人,誠如所言,不敢望德。"十娘曰:"遣綠竹取琵琶彈,兒與少府公送酒。"琵琶入手,未彈中間,仆乃詠曰:"心虛不可測,眼細強關情;回身已入抱,不見有嬌聲。"十娘應聲即詠曰:

  憐腸忽欲斷,憶眼已先開;

  渠未相撩撥,嬌從何處來?

  下官當見此詩,心膽俱碎。下床起謝曰:"向來唯睹十娘面,如今始見十娘心;足使班婕好扶輪,曹大家閣筆,豈可同年而語,共代而論哉!"請索筆硯,抄寫置於懷袖。抄詩訖,十娘弄曰:"少府公非但詞句妙絕,亦自能書;筆似青鸞,人同白鶴。"

  下官曰:"十娘非直才情,實能吟詠;誰知玉貌,恰有金聲。"十娘曰:"兒近來患嗽,聲音不徹。"下官答曰:"仆近來患手,筆墨未調。"五嫂笑曰:"娘子不是故誇,張郎復能應答。"十娘來語五嫂曰:"向來純當漫劇,元來無次第,請五嫂當作酒章。"五嫂答曰:"奉命不敢,則從娘子;不是賦古詩云,斷章取意,唯須得情,若不愜當,罪有科罰。"

  十娘即遵命曰:"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次,下官曰:"南有樛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五嫂曰:"折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又次,五嫂曰:"不見復關,泣涕漣漣;及見復關,載笑載言。"

  次,十娘曰:"女也不爽。十二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次,下官曰:"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余不信,有如暾日。"五嫂笑曰:"張郎心專,賦詩大有道理。俗諺曰:『心欲專,鑿石穿。"誠能思之,何遠之有!"其時,綠竹彈箏。五嫂詠箏曰:

  天生素麵能留客,發意並情關在渠;

  莫怪向者頻聲戰,良由得伴乍心虛。

  十娘曰:"五嫂詠箏,兒詠尺八:

  眼多本自令渠愛,口少元來每被侵;

  無事風聲徹他耳,教人氣滿自填心。

  下官又謝曰:"盡善盡美,無處不佳;此是下愚,預聞高唱。"少時,桂心將下酒物來:東海鯔條,西山鳳脯;鹿尾鹿舌,乾魚炙魚;雁醢荇{,鶉鵪桂糝;熊掌兔髀,雉豺唇;百味王辛,談之不能盡,說之不能窮。

  十娘曰:"少府亦應太飢。"喚桂心盛飯。下官曰:"向來眼飽,不覺身飢。"十娘笑曰:"莫相弄!且取雙六局來,共少府公賭酒。"仆答曰:"下官不能賭酒,共娘子賭宿。"十娘問曰:"若為賭宿?"余答曰:"十娘輸籌,則共下官卧一宿;下官輸籌,則共十娘卧一宿。"

  十娘笑曰:"漢騎驢則胡步行,胡步行則漢騎驢;總悉輸他便黠。兒遞換作,少府公太能生。"五嫂曰:"新婦報娘子:不須賭來賭去,今夜定知娘子不免。"十娘曰:"五嫂時時漫語:浪與少府作消息。"下官起謝曰:"元來知劇,未敢承望。"局至。十娘引手向前,眼子盱o,手子膃Y;一雙臂腕,切我肝腸;十個指頭,刺人心髓。下官因詠局曰:

  眼似星初轉,眉如月欲消。

  行須捺後腳,然後勒前腰。

  十娘則詠曰:

  勒腰須巧快,捺腳更風流。

  但令細眼合,人自分輸籌。

  須臾之間,有一婢名琴心,亦有姿首,到下官處,時復偷眼看;十娘欲似不快。五嫂大語嗔曰:"知足不辱,人生有好。娘子欲似皺眉,張郎不須斜眼。"

  十娘佯作色嗔曰:"少府關兒何事,五嫂頻頻相惱!"五嫂曰:"娘子向來頻盼少府,若非情想有所交通,何因眼脈朝來頓引?"十娘曰:"五嫂自隱心偏,兒復何曾眼引!"五嫂曰:"娘子不能,新婦自取。"十娘答曰:"自問少府,兒亦不知。"五嫂遂詠曰:

  新花發兩樹,分香遍一林;

  迎風轉細影,向日動輕陰。

  戲蜂時隱見,飛蝶遠追尋,

  承聞欲採摘,若個動君心?

  下官謂:"為性貪多,欲兩花俱采。"五嫂答曰:"暫游雙樹下,遙見兩枝芳;向日俱翻影,迎風並散香。戲蝶扶丹萼,游蜂入紫房;人今總摘取,各著一邊廂。"五嫂曰:"張郎太貪生,一箭射兩朵。"

  十娘則謂曰:"遮三不得一,覓兩都盧失。"五嫂曰:"娘子莫分疏,兔入狗突里,知復欲何如!"下官即起謝曰:"乞漿得酒,舊來伸口,打兔得鹿,非意所望。"十娘曰:"五嫂如許大人,專似調合此事。少府謂言兒是九泉下人,明日在外處,談道兒一錢不直。"

  下官答曰:"向來承顏色,神氣頓盡:又見清談,心膽俱碎。豈敢在外談說,妄事加諸?忝預人流,寧容如此!伏願歡樂盡情,死無所恨。"

  少時,飲食俱到。薰香滿室,赤白兼前:窮海陸之珍羞;備川原之果菜;肉則龍肝鳳髓;酒則玉醴瓊漿;城南雀噪之禾;江上蟬鳴之稻;雞雉G;鱉醢鶉羹;椹下肥肫;荷間細鯉;鵝子鴨卵,照曜於銀盤;麟脯豹胎,紛綸於玉疊;熊腥純白;蟹醬純黃;鮮共紅縷爭輝;冷肝與青絲亂色;蒲桃甘蔗;栗棗石榴;河東紫鹽;嶺南丹橘;敦煌八子柰;青門五色瓜;太谷張公之梨;房陵朱仲之李;東王公之仙桂;西王母之神桃;南燕牛乳之椒;北趙雞心之棗;千名萬種,不可具論。

  下官起謝曰:"予與夫人娘子,本不相識,暫緣公使,邂逅相遇。玉饌珍奇,非常厚重,粉身灰骨,不能酬謝。"五嫂曰:"親則不謝,謝則不親。幸願張郎,莫為形跡。"下官答曰:"既奉恩命,不敢辭遜。"當此之時,氣便欲絕,不覺轉眼,時復偷看十娘。十娘曰:"少府莫看兒!"五嫂曰:"還相弄!"下官詠曰:

  忽然心裡愛,不覺眼中憐。

  未關雙眼曲,直是寸心偏。

  十娘詠曰:

  眼心非一處,心眼舊分離;

  直令渠眼見,誰遣報心知!

  下官詠曰:

  舊來心使眼,心思眼即傳;

  由心使眼見,眼亦共心憐。

  十娘詠曰:

  眼心俱憶念,心眼共追尋;

  誰家解事眼,副著可憐心?

  於時五嫂遂向果子上作機警曰:"但問意如何,相知不在棗。"十娘曰:"兒今正意密,不忍即分梨。"下官曰:"勿遇深恩,一生有杏。"五嫂曰:"當此之時,誰能忍耐。"十娘曰:"暫借少府刀子割梨。"下官詠刀子曰:

  自憐膠漆重,相思意不窮,

  可惜尖頭物,終日在皮中。

  十娘詠鞘曰:

  數捺皮應緩,頻磨快轉多;

  渠今拔出後,空鞘欲如何!

  五嫂曰:"向來漸漸入深也。"即索棋局,共少府賭酒。下官得勝。五嫂曰:"圍棋出於智慧,張郎亦復太能。"下官曰:"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且休卻。"五嫂曰:"何為即休?"下官詠曰:

  向來知道徑,生平不忍欺,

  但令守行跡,何用數圍棋!

  五嫂詠曰:

  娘子為性好圍棋,逢人劇戲不尋思;

  氣欲斷絕先挑眼,既得速罷即須遲。

  十娘見五嫂頻弄,佯嗔不笑。余詠曰:

  千金此處有,一笑待渠為;

  不望全露齒,請為暫顰眉。

  十娘詠曰:

  雙眉碎客膽,兩眼判君心,

  誰能用一笑,賤價買千金。

  當時有一破銅熨斗在於床側,十娘忽詠曰:

  舊來心肚熱,無端強熨他,

  即今形勢冷,誰肯重相磨!

  下官詠曰:

  若冷頭面在,生平不熨空,

  即今雖冷惡,人自覓殘銅。

  眾人皆笑。十娘喚香兒為少府設樂,金石並奏,簫管間響:蘇合彈琵琶,綠竹吹篳篥,仙人鼓瑟,玉女吹笙。玄鶴俯而聽琴,白魚躍而應節。清音叨啕,片時則樑上塵飛,雅韻鏗鏘,卒爾則天邊雪落;一時忘味,孔丘留滯不虛,三日繞樑,韓娥餘音是實。

  十娘曰:"少府稀來,豈不盡樂,五嫂大能作舞,且勸作一曲。"亦不辭憚。遂即逶迤而起,婀娜徐行。蟲蛆面子,妒殺陽城,蠶賊容儀,迷傷下蔡。舉手頓足,雅合宮商,顧後窺前,深知曲節。

  欲似蟠龍宛轉,野鵠低昂。回面則日照蓮花,翻身則風吹弱柳。斜眉盜盼,異種姑,緩步急行,窮奇造鑿。羅衣熠妖,似彩鳳之翔雲;錦袖紛披,若青鸞之映水。千嬌眼子,天上失其流星,一搦腰支,洛浦愧其回雪。光前艷后,難遇難逢;進退去來,希聞希見。

  兩人俱起舞,共勸下官。下官遂作而謝曰:"滄海之中難為水,霹靂之後難為雷;不敢推辭,定為丑拙。"遂起作舞。桂心A?A然低頭而笑。十娘問曰:"笑何事?"桂心曰:"笑兒等能作音聲。"十娘曰:"何處有能?"

  答曰:"若其不能,何因百獸率舞?"下官笑曰:"不是百獸率舞,乃是鳳凰來儀。"一時大笑。五嫂謂桂心曰:"莫令曲誤!張郎頻顧。"桂心曰:"不辭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下官曰:"路逢西施,何必須識!"遂舞,著詞曰:

  從來巡遠四邊,忽逢兩個神仙;

  眉上冬天出柳,頰中旱地生蓮;

  千看千處嫵媚,萬看萬處妍;

  今宵若其不得,剩命過與黃泉。

  又一時大笑。舞畢,因謝曰:"仆實庸才,得陪清賞,賜垂音樂,慚荷不勝。"

  十娘詠曰:

  得意似鴛鴦,情乖若胡越。

  不向君邊盡,更知何處歇!

  十娘曰:"兒等並無可收采,少府公去:『冬天出柳,旱地生蓮",總是相弄也。"下官答曰:"十娘面上非春,翻生柳葉。"十娘應聲曰:"少府頭中有水,那不生蓮花?"下官笑曰:"十娘機警,異同著便。"十娘答曰:"得便不能與,明年知有何處。"於時硯在床頭,下官因詠筆硯曰:

  摧毛任便點,愛色轉須磨。

  所以研難竟,良由水太多。

  十娘忽見鴨頭鐺子,因詠曰:

  嘴長非為嗍,項曲不由攀。

  但令腳直上,他自眼雙翻。

  五嫂曰:"向來大大不遜,漸漸深入也。"於時乃有雙燕子,梁間相逐飛。

  仆因詠曰:

  雙燕子,聯翩幾萬回。

  強知人是客,方便惱他來。

  十娘詠曰:

  雙燕子,可可事事風流。

  即令人得伴,更亦不相求。

  酒巡到十娘,下官詠酒杓子曰:

  尾動惟須急,頭低則不平。

  渠今合把爵,深淺任君情。

  十娘詠盞曰:

  發初先向口,欲竟漸伸頭;

  從君中道歇,到底即須休。

  下官翕然而起謝曰:"十娘詞句,事盡入神;乃是天生,不關人學。"五嫂曰:"張郎新到,無可散情,且游後園,暫適懷抱。"其時園內:雜果萬株,含青吐綠;叢花四照,散紫翻紅。

  激石鳴泉,疏岩鑿磴。無冬無夏,嬌鶯亂於錦枝;非古非今,花魴躍於銀池。婀娜蓊茸,清冷;鵝鴨分飛,芙蓉間出;大竹小竹,誇渭南之千畝;花合花開,笑河陽之一縣;青青岸柳,絲條拂於武昌;赫赫山楊,箭於稠於董澤。余乃詠花曰:

  風吹遍樹紫,日照滿池丹。

  若為交暫折,擎就掌中看。

  十娘詠曰:

  映水俱知笑,成蹊竟不言。

  即今無自在,高下任渠攀。

  下官即起謝曰:"君子不出遊言,意言不勝再;娘子恩深,請五嫂等各制一篇。"下官詠曰:

  昔時過小苑,今朝戲後園。

  兩歲梅花匝,三春柳色繁;

  水明魚影靜,林翠鳥歌喧;

  何須杏樹嶺,即是桃花源。

  十娘詠曰:

  梅蹊命道士,桃澗寧神仙。

  舊魚成大劍,新龜類小錢;

  水湄唯見柳,池曲且生蓮;

  欲知賞心處,桃花落眼前。

  五嫂詠曰:

  極目游芳苑,相將對花林。

  露凈山光出,池鮮樹影沉;

  落花時泛酒,歌鳥惑鳴琴;

  是時日將夕,攜樽就樹陰。

  當時,樹上忽有一李子落下官懷中。下官詠曰:

  問李樹:如何意不同?

  應來主手裡,翻入客懷中?

  五嫂即報詩曰:

  李樹子,元來不是偏。

  巧知娘子意,擲果到渠邊。

  於時,忽有一蜂子飛上十娘面上。十娘詠曰:

  問蜂子:蜂子太無情,

  飛來蹈人面,欲似意相輕?

  下官代蜂子答曰:

  觸處尋芳樹,都盧少物華。

  試從香處覓,正值可憐花。

  眾人皆拊掌而笑。其時,園中忽有一雉,下官命弓箭射之,應弦而倒。五嫂笑曰:"張郎才器,乃是曹植天然,今見武功,又復子南夫也。今共娘子相配,天下惟有兩人耳。"十娘因見射雉,詠曰:

  大夫巡麥隴,處子習桑間;

  若非由一箭,誰能為解顏。

  仆答曰:"心緒恰相當,誰能護短長;一床無兩好,半丑亦何妨。"五嫂曰:"張郎射長垛如何?"仆答曰:"且得不闕事而已。"遂射之,三發皆繞遮齊,眾人稱好。十娘詠弓曰:

  平生好須弩,得挽則低頭。

  聞君把提快,再乞五三籌。

  下官答曰:

  縮干全不到,抬頭則大過。

  若令臍下入,百放故籌多。

  於時,日落西淵,月臨東渚。五嫂曰:"向來調謔,無處不佳,時既曛黃,且還房室,庶張郎共娘子安置。"

  十娘曰:"人生相見,且論杯酒,房中小小,何暇忽忽。"遂引少府向十娘卧處:屏風十二扇,晝鄣五三張,兩頭安彩幔,四角垂香囊;檳榔豆蔻子,蘇合綠沉香,織文安枕席,亂彩疊衣箱;相隨入房裡,縱橫照羅綺,蓮花起鏡台,翡翠生金履;帳口銀虺裝,床頭玉獅子,十重蛩u氈,八疊鴛鴦被,數個袍褲,異種妖嬈;姿質天生有,風流本性饒,紅衫窄裹小擷臂,綠袂帖亂細纏腰;時將帛子拂,還投和香燒;妍華天性足,由來能裝束;劍笑正金釵,含嬌累綉縟;梁家妄稱梳發緩,京兆何曾晝眉曲。十娘因在後,沉吟久不來。

  余問五嫂曰:"十娘何處去,應有別人邀?"五嫂曰:"女人羞自嫁,方便待渠招。"言語未畢,十娘則到。仆問曰:"旦來披霧,香處尋花,忽遇狂風,蓮中失藉;十娘何處漫行來?"十娘回頭笑曰:"星留織女,遂處人間;月待姮娥,暫歸天上。少府何須苦相怪!"於時兩人對坐,未敢相觸,夜深情急,透死忘生。仆乃詠曰:

  千看千意密,一見一憐深。

  但當把手子,寸斬亦甘心。

  十娘斂色卻行。五嫂詠曰:

  他家解事在,未肯輒相嗔,

  徑須剛捉著,遮莫造精神。

  余時把著手子,忍心不得。又詠曰:

  千思千腸熱,一念一心焦;

  若為求守得,暫借可憐腰。

  十娘又不肯,余捉手挽,兩人爭力,五嫂詠曰:

  巧將衣障口,能用被遮身;

  定知心肯在,方便故邀人。

  十娘失聲成笑,婉轉入懷中。當時腹里顛狂,心中沸亂。又詠曰:

  腰支一遇勒,心中百處傷。

  但若得口子,餘事不承望。

  十娘嗔詠曰:

  手子從君把,腰支亦任回。

  人家不中物,漸漸逼他來。

  十娘曰:"雖作拒張,又不免輸他口子。"口子鬱郁,鼻似薰穿;舌子芬芳,頰疑鑽破。五嫂詠曰:

  自隱風流到,人前法用多。

  計時應拒得,佯作不禁他。

  十娘曰:"昔日曾經自弄他,今朝並悉從人弄。"下官起,咨請曰:"十娘有一思事,亦擬申論,猶自不敢即道,請五嫂處分。"五嫂曰:"但道!不須避諱。"余因詠曰:

  藥草俱嘗遍,並悉不相宜。

  惟須一個物,不道自應知。

  十娘答詠曰:

  素手曾經捉,纖腰又被將。

  即今輸口子,餘事可平章。

  下官斂手而答曰:"向來惶惑,實畏參差;十娘憐愍客人,存其死命,可謂白骨再肉,枯樹重花。伏地叩頭,殷勤死罪。"五嫂因起謝曰:"新婦曾聞:線因針而達,不因針而;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親。

  新婦向來專心為勾當,以後之事,不敢預知;娘子安穩,新婦向房卧去也。"於時夜久更深,情急意蜜,魚燈四面照,蠟燭兩邊明。十娘即喚桂心,並呼芍藥,與少府脫履,疊袍衣,閣襆頭,掛腰帶。然後自與十娘施綾帔,解羅裙,脫紅衫,去綠襪。花容滿目,香風襲鼻。心去無人制,情來不自禁。插手紅T,交腳翠被。

  兩唇對口,一臂枕頭,拍搦奶房間,摩挲髀子上,一吃一意快,一勒一傷心,鼻里酸痹,心中結繚;少時眼花耳熱,脈脹筋舒,始知難逢難見,可貴可重,俄頃中間,數回相接。誰知可憎病鵲,夜半驚人;薄媚狂雞,三更唱曉。

  遂則披衣對坐,泣淚相看。下官拭淚而言曰:"所恨別易會難,去留乖隔,王事有限,不敢稽停;每一尋思,痛深骨髓。"十娘曰:"兒與少府,平生未展,邂逅新交,未盡歡娛,忽嗟別離,人生聚散,知復如何!"因詠曰:

  元來不相識,判自斷知聞。

  天公強我事,今遣若為分。

  仆乃詠曰:

  積愁腸已斷,懸望眼應穿;

  今宵莫閉戶,夢裡向渠邊。

  少時,天曉已後,兩人俱泣,心中哽咽,不能自勝。侍婢數人,並綿虛欷,不能仰視。五嫂曰:"有同必異。自昔攸然,樂盡哀生,古來常事。願娘子稍自割捨。"下官乃將衣袖與娘子拭淚。十娘乃作別詩曰:

  別時終是別,春心不值春。

  羞見孤鸞影,悲看一騎塵;

  翠柳開眉色,紅桃亂臉新。

  此時君不在,嬌鶯弄殺人。

  五嫂詠曰:

  此時經一去,誰知隔幾年!

  雙鳧傷別緒,獨鶴慘離弦;

  怨起移醒後,愁生落醉前;

  若使人心密,莫惜馬蹄穿。

  下官詠曰:

  忽然聞道別,愁來不自禁;

  眼下千行淚,腸懸一寸心;

  兩劍俄分匣,雙鳧忽異林,

  殷勤惜玉體,勿使外人侵。

  十娘小名"瓊英",下官因詠曰:

  卞和山未斷,羊雍地不耕。

  自憐無玉子,何日見瓊英?

  十娘應聲詠曰:

  鳳錦行須贈,龍梭久絕聲;

  自恨無機杼,何日見文成?

  下官瞿然,破愁成笑。遂喚奴曲琴,取"相思枕"留與十娘,以為記念。因詠曰:

  南國傳椰子,東家賦石榴;

  聊將代左腕,長夜枕渠頭。

  十娘報以雙履,報詩曰:

  雙鳧乍失伴,兩燕還相屬。

  聊以當兒心,竟日承君足。

  下官又遣曲琴取"揚州青銅鏡",留與十娘。並贈詩曰:

  仙人好負局,隱士屢潛觀。

  映水菱光散,臨風竹影寒;

  月下時驚鵲,池邊獨舞鸞。

  若道人心變,從渠照膽看。

  十娘又贈手中扇,詠曰:

  合歡游璧水,同心侍華闕,

  颯颯似朝風,團團如夜月。

  鸞姿侵霧起,鶴影排空發。

  希君掌中握,勿使恩情歇。

  下官辭謝乞,因遣左右取"益州新樣錦"一疋,直奉五嫂,因贈詩曰:

  今留片子信,可以贈佳期。

  栽為八幅被,時復一相思。

  五嫂遂抽金釵送張郎,因報詩曰:

  兒今贈君別,情知後會難。

  莫言釵意小,可以掛渠冠。

  更取"滑州小綾子"一疋,留與桂心香兒數人共分。桂心以下,或脫銀釵,落金釧,解帛子,施羅巾,皆自送張郎曰:"好去。若因行李,時復相過。"香兒因詠曰:

  大夫存行跡,殷勤為數來;

  莫作浮萍草,逐浪不知回!

  下官拭淚而言曰:"犬馬何識,尚解傷離,鳥獸無情,由知怨別;心非木石,豈忘深恩!"十娘報詩曰:

  他道愁勝死,兒言死勝愁;

  愁來百處痛,死去一時休。

  又詠曰:

  他道愁勝死,兒言死勝愁;

  日夜懸心憶,知隔幾年秋。

  下官詠曰:

  人去悠悠隔兩天,未番迢迢度幾年?

  縱使身游萬里外,終歸意在十娘邊。

  十娘詠曰:

  天崖地角知何處,玉體紅顏難再遇!

  但令翅羽為人生,會些高飛共君去。

  下官不忍相看,忽把十娘手子而別。行至二三里,回頭看數人,猶在舊處立。余時漸漸去遠,聲沉影滅,顧瞻不見,惻愴而去。行到山口,浮舟而過,夜耿耿而不寐,心煢煢而靡托,既悵恨於啼猿,又凄傷於別鵠。

  飲氣吞聲,天道人情,有別必怨,有怨必盈。去日一何短!來宵一何長!比目絕對,雙鳧失伴。日日衣寬,朝朝帶緩。口上唇裂,胸間氣滿,淚臉千行,愁腸寸斷。端坐橫琴,涕血流襟,千思競起,百慮交侵,獨顰眉而永結,空抱膝而長吟。望神仙兮不可見,普天地兮知余心。思神仙兮不可得,覓十娘兮斷知聞。欲聞此兮腸亦亂,更見此兮惱余心。

  --《傳奇》

  王榭傳

  唐王榭,金陵人,家巨富,祖以航海為業。一日,榭具大舶,欲之大食國。行逾月,海風大作,驚濤際天,陰雲如墨,巨浪走山。鯨鰲出沒,魚龍隱現,吹波鼓浪,莫知其數。然風勢益壯,巨浪一來,身若上於九天;大浪既回,舟若墜于海底。

  舉舟之人,興而復顛,顛而又仆。不久,舟破,獨榭一板之附,又為風濤飄蕩。開目則魚怪出其左,海獸浮其右,張目呀口,欲相吞噬,榭閉目待死而已。

  三日,抵一洲,舍板登岸。行及百步,見一翁媼,皆皂衣服,年七十餘,喜曰:"此吾主人郎也!何由到此?"榭以實對,乃引到其家。坐未久,曰:"主人遠來,必甚餒。"進食,餚皆水族。月余,榭方平復,飲食如故。

  翁曰:"至吾國者,必先見君。向以郎倦,未可往,今可矣。"榭諾,翁乃引行三里,過a?_民居,亦甚煩會。又過一長橋,方見宮室台榭,連延相接,若王公大人之居。至大殿門,閽者入報。不久一婦人出,服頗美麗,傳言曰:"王召君入見。"王坐大殿,左右皆女人立。王衣皂袍烏冠。榭即殿階。

  王曰:"君北渡人也,禮無統制,無拜也。"榭曰:"既至其國,豈有不拜乎?"王亦折躬勞謝。王喜,召榭上殿,賜坐,曰:"卑遠之國,賢者何由及此?"榭以風濤破舟,不意及此,惟祈王見矜,曰:"君舍何處?"榭曰:"見居翁家。"王令急召來,翁至,曰:"此木鄉主人也,凡百無令其不如意。"

  王曰:"有所須但論。"乃引去,復寓翁家。翁有一女,甚美色。或進茶餌,帝牖間偷視私顧,亦無避忌。翁一日召榭飲,半酣,白翁曰:"某身居異地,賴翁母存活。旅況如不失家,為德甚厚。然萬里一身,憐憫孤苦,寢不成寐,食不成甘,使人鬱郁。但恐成疾伏枕,以累翁也。"

  翁曰:"方欲發言,又恐輕冒。家有小女,年十七,此主人家所生也。欲以結好,少適旅懷,如何?"榭答:"甚善。"乃擇日備禮,王亦遺酒肴彩禮,助結婚好。成親,榭細視女,俊目狹腰,杏臉紺鬢,體輕欲飛,妖姿多態。榭詢其國名。

  曰:"烏衣國也。"榭曰:"翁常目我為主人郎,我亦不識者,所不役使,何主人云也?"女曰:"君久即自知也。"後常飲燕衽席之間,女多淚眼畏人,愁眉蹙黛。榭曰:"何故?"女曰:"恐不久睽別。"榭曰:"吾雖萍寄,得子亦忘歸,子何言離意?"

  女曰:"事由陰數不由人也。"王召榭宴於寶墨殿,器皿陳設俱黑,亭下之樂亦然。杯行樂作,亦甚清婉,但不曉其典耳。王命玄玉杯勸酒曰:"至吾國者,古今止兩人:漢有梅成,今有足下。願得一篇,為異日佳話。"給箋,榭為詩曰:

  基業祖來興大舶,萬里梯航慣為客。

  今年歲運頓衰零,中道偶然罹此厄。

  巨風迅急若追兵,千疊雲陰如墨色。

  魚龍吹浪泣血腥,全舟靈葬魚龍宅。

  陰火連空紫焰飛,直疑浪與天相拍。

  鯨目光連半海紅,鰲頭波涌掀天白。

  桅檣倒折海底開,聲若雷霆以分別。

  隨我神助不沈滄,一板漂來此岸側。

  君恩雖重賜宴頻,無奈旅人自凄惻。

  引領鄉原常涕零,恨不此身生羽翼。

  王覽詩欣然曰:"君詩甚好!無苦懷家,不久令歸。雖不能羽翼,亦令君跨煙霧。"宴回,各人作詩。女曰:"末句何相識也?"榭亦不曉。

  不久,海上風和日暖,女泣曰:"君歸有日矣!"王遣人謂曰:"君某日當回,宜與家人敘別。"女置酒,但悲泣,不能發言,雨洗嬌花,露沾弱柳,綠慘紅愁,香消膩瘦。榭亦悲感。女作別詩曰:

  從來歡會惟憂少,自古恩情到底稀。

  此夕孤幃千載恨,夢魂應逐北風飛。

  又曰:"我自此不復北渡矣。使君見我非今形容,且將憎惡之,何暇憐愛。我見君亦有嫉妒之情,今不復北渡,願老死於故鄉。此中所有之物,郎俱不可持去,非所惜也。"

  令侍中取丸靈丹來曰:"此丹可以召人之神魂,死未逾月者,皆可使之更生。其法用一明鏡,致死者胸上,以丹安於項。以東南艾枝作柱炙之,立活。此丹海神秘惜,若不以崑崙玉盒盛之,即不可逾海。"適有玉盒,並付以擊榭左臂。大慟而別。王曰:"吾國無以為贈。"取箋詩曰:

  昔向南溟浮大舶,漂流偶作吾鄉客。

  從茲相見不復期,萬里風煙雲水隔。

  榭辭拜。王命取"飛雲軒"來。既至,乃一鳥氈兜子耳。命榭入其中,復命取化羽池水,灑之共氈乘。又召翁嫗,扶持榭回。

  王戒榭曰:"當閉目,少息即至君家。不爾,即墮大海矣。"榭合目,但聞風聲怒濤。既久開目,已至其家坐堂上。四顧無人,惟樑上有雙燕呢喃。榭仰視,乃知所止之國,燕子國也。須臾,家人出向勞問,俱曰:"聞為風濤破舟,死矣!何故遽歸?"

  榭曰:"獨我附板而生。"亦不告所居之國。榭惟椎一子,去時方三歲。不見,乃問家人。曰:"死已半月矣!"榭感泣,因思靈丹之言,命開棺取屍,如法炙之,果生。至秋,二燕將去,悲鳴庭戶之間。榭招之,飛集於臂,乃取紙細書一絕,繫於尾云:

  誤到華胥國里來,玉人終日重憐才。

  雲軒飄去無消息,淚灑臨風幾百回。

  來春,燕來,徑泊榭臂,尾一小柬,取視,乃詩也。有一絕云:

  昔日相逢真數合,而今睽隔是生離。

  來春縱有相思字,三月天南無燕飛。

  榭深自恨。明年,亦不來。其事流傳眾人口,因目榭所居處為烏衣巷。劉禹錫金陵五詠,有烏衣巷詩云: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即知王榭之事非虛矣。

  --《傳奇》

  三山福地誌

  元自實,山東人也。生而質鈍,不通詩書。家頗豐殖,以田莊為業。同里有繆君者,除得閩中一官,缺少路費,於自實處假銀二百兩。自實以鄉黨相處之厚,不問其文券,如數貸之。至正末,山東大亂,自實為群盜所劫,家計一空。

  時陳有定據守福建,七閩頗安。自實乃挈妻子由海道趨福州,將訪繆君而投托焉。至則繆君果在有定幕下,當道用事,威權隆重,門戶赫奕。自實大喜。然而患難之餘,跋涉道途,衣裳藍縷,容貌憔悴,未敢遽見也。乃於城中僦屋安頓其妻孥,整飾其冠服,卜日而往。

  適值繆君之出,拜於馬首。初似不相識。乃敘鄉井,通姓名,方始驚謝。即延之入室,待以賓主之禮。良久,啜茶而罷。明日,再往,酒果三杯而已。落落無顧念之意。亦不言銀兩之事。

  自實還家,旅寓荒涼,妻孥怨詈曰:"汝萬里投人,所干何事?今為三杯薄酒所賣,即便不出一言,吾等何所望也!"自實不得已,又明日再往訪焉。則似已厭之矣。自實方欲啟口,繆君遽曰:"向者承借路費,銘心不忘。

  但一宦蕭條,俸入微薄,故人遠至,豈敢辜恩。望以文券付還,則當如數陸續酬納也。"自實悚然曰:"與君共同鄉里,自少交契深密,承命周急,素無文券,今日何以出此言也?"繆君正色曰:"文券誠有之,但恐兵火之後君失之耳。然券之有無,某亦不較。惟望寬其程限,使得致力焉。"

  自實唯唯而出。怪其言辭矯妄,負德若此,羝羊觸藩,進退維谷。半月之後,再登其門,惟以溫言接之,終無一錢之惠。展轉推託,遂及半年。市中有一小庵,自實往繆君之居,適當其中路。每於門下憩息。庵主軒轅翁者,有道之士也。見其往來頗久,與之敘話,因而情熟。

  時值季冬,已迫新歲,自實窮居無聊,詣繆君之居,拜且泣曰:"新正在爾,妻子饑寒,囊乏一錢,瓶無儲粟。向者銀兩,今不敢求。但願捐斗水而活涸轍之枯,下壺飧而求翳桑之餓,此則故人之賜也。伏望憐之憫之,哀之恤之!"

  遂匍匐於地,繆君扶之起,屈指計日之數,而告之曰:"更及一旬,當是除夕。君可於家專待。吾分祿米二石及錢二定,令人馳送於宅,以為過歲之資。幸勿以少為怪。"

  且又再三丁寧,毋用他出以候之。自實感謝而退。歸以繆君之言慰其妻子。至日,舉家懸望。自實端坐於床,令稚子於里門覘之。須臾奔入曰:"有人負米至矣。"急出俟焉,則越其廬而不顧。自實猶謂來人不識其家,趨往問之,則曰:"張員外之饋館賓者也。"默然而返。

  頃之,稚子又入告曰:"有人攜錢來矣。"急出迓焉,則過其門而不入。再往扣之,則曰:"李縣令之贐遊客者也。"憮然而慚。如是者凡數度。至晚,竟絕影響。明日,歲旦矣,反為所誤,粒米束薪俱不及辦。妻子相向而哭,自實不勝其憤,陰礪白刃,坐以待旦。雞鳴鼓絕,徑投繆君之門,將俟其出而刺之。

  是時,震方未啟,道無行人,惟小庵中軒轅翁方明燭轉經,當門而坐。見自實前行,有奇形異狀之鬼數十輩從之,或握刀劍,或執椎鑿,披頭露體,勢甚兇惡,一飯之頃,則自實復回,有金冠玉佩之士百餘人隨之,或擊幢蓋,或舉旌幡;和容婉色,意甚安閑。軒轅翁叵測,謂其已死矣。

  誦經已罷,急往訪之,則自實固無恙。坐定,軒轅翁問曰:"今日之晨,子將奚適?何其去之匆匆,而回之緩緩也?願得一聞。"自實不敢隱,具言繆君之不義,"令我狼狽!今早實礪霜刃於懷,將往殺之以快意。及至其門,忽自思曰:彼實得罪於吾,妻子何尤焉。且又有老母在堂。今若殺之,其家何所依!寧人負我毋我負人也。遂隱忍而歸耳。"

  軒轅翁聞之,稽首而賀曰:"吾子將有後祿。神明已知之矣。"自實問其故。翁曰:"子一念之惡,而凶鬼至,一念之善,而福神臨。如影之隨形,如聲之應響。固知暗室之內,造次之間,不可萌心而為惡,不可造罪而損德也。"

  因具言其所見而慰撫之。且以錢米少許周其急。然而自實終鬱鬱不樂。至晚,自投於三神山下八角井中。其水忽然開闢,兩岸皆石壁如削,中有狹徑,僅通行履。自實捫壁而行。將數百步,壁盡路窮,出一弄口,則天地明朗,日月照臨,儼然別一世界也。見大宮殿金書其榜曰:三山福地。自實瞻仰而入。長廊晝靜,古殿煙消,徘徊四顧,闃無人蹤。惟聞鐘磬之聲,隱隱於外。飢餒頗甚,行不能前。困卧石壇之側。

  忽一道士曳青霞之裾,振明月之佩,至前呼起之,笑而問曰:"翰林識旅遊滋味乎?"自實拱而對曰:"旅遊滋味則盡足矣。翰林之稱,一何誤乎?"道士曰:"子不憶草西蕃詔

  於興盛殿乎?"自實曰:"某山東鄙人,布衣賤士,生歲四士,目不知書,平生未嘗遊覽京國,何有草詔之說乎?"道士曰:"子應為飢火所惱,不暇記前事耳。"

  乃於袖中出梨棗數枚令食之。曰:"此謂交梨火棗也,食之當知過去未來事。"自實食訖,惺然明悟。因記為學士時,草西蕃詔於大都興聖殿側,如昨日焉。遂請於道士曰:"某前世造何罪而今受此報耶?"

  道士曰:"子亦無罪。但在職之時,以文學自高,不肯汲引後進,故今世令君愚懵而不識字;以爵位自尊,不肯接納游士,故今世令君漂泊而無所依耳。"自實因指當世達官而問之曰:"某人為丞相而貪饕不止,賄賂公行,異日當受何報?"道士曰:"彼此乃無厭鬼王,地下有十爐以鑄其橫財。今亦福滿矣,當受幽囚之禍。"

  又問曰:"某人為平章而不蕺軍士,殺害良民,異日當受何報?"道士曰:"彼乃多殺鬼王,有陰兵三百皆銅頭鐵額輔之以助其虐。今亦命衰矣。當受割截之殃。"又問某人為監司,而刑罰不振;某人為郡守,而賦役不均;某人為宣慰,不聞所宣之何事;某人為經略,不聞所略之何方。然則,當受何報也?"

  道士曰:"此等皆已械加其身,縲紲系其預,腐肉穢骨,待戮余魂,何足算也!"自實因舉繆君負債之事。道士曰:"彼乃王將軍之庫子,財物豈得妄動耶?"道士因言:"不出三年,世運變革,大禍將至,其可畏也。汝宜擇地而居。否則恐預池魚之殃。"自實乞指避兵之地。道士曰:"福清可矣。"又曰:"不若福寧。"言訖,謂自實曰:"汝到此久,家人懸望。今可歸矣。"自實告以無路。道士指一徑令其去。

  遂再拜而別。行二里許,于山後得一穴出。到家則已半月矣。急攜妻子徑往福寧村中,墾田治圃而居。揮钁之際,錚然作聲,獲瘞銀四錠。家遂稍康。其後張氏奪印,達丞相被拘,大軍臨城,陳平章遭擄。其餘官吏,多不保其首領。而繆君為王將軍者所殺,家資皆歸之焉。以歲月記之,僅及三載,而道士之言悉驗矣。

  --《剪燈新話》

  綠衣人傳

  天水趙源,早喪父母,未有妻室。延v間,遊學至於錢塘,僑居西湖葛嶺之上,其側即宋賈秋壑舊宅也。源獨居無聊,嘗日晚徒倚門外,見一女子,從東來,綠衣雙鬟,年可十五六,雖不盛裝濃飾,而姿色過人,源注目久之。

  明日出門,又見,如此凡數度,日晚輒來。源戲問之曰:"家居何處,暮暮來此?"女笑而拜曰:"兒家與君為鄰,君自不識耳。"源試挑之,女欣然而應,因遂留宿,甚相親昵。

  明旦,辭去,夜則復來。如此凡月余,情愛甚至。源問其姓氏居址,女曰:"君但得美婦而已,何用強知。"問之不已,則曰:"兒常衣綠,但呼我為綠衣人可矣。"

  終不告以居址所在。源意其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迹彰聞,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寵念轉密。一夕,源被酒,戲指其衣曰:"此真可謂『綠兮衣兮,綠衣黃裳"者也。"女有慚色,數夕不至。及再來,源叩之。

  乃曰:"本欲相與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忸怩而不安!故數日不敢侍君之側。然君已知矣,今不復隱,請得備言之。兒與君,舊相識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問其故,女慘然曰:"得無相難乎?兒實非今世人,亦非有禍於君者,蓋冥數當然,夙緣未盡耳。"源大驚曰:"願聞其詳。"

  女曰:"兒故宋秋壑平章之侍女也。本臨安良家子,少善弈棋,年十五,以棋童入侍,每秋壑回朝,宴坐半閑堂,必召兒侍弈,備見寵愛。是時君為其家蒼頭,職主煎茶,每因供進茶甌,得至後堂。君時年少,美姿容,兒見而慕之,嘗以綉羅錢篋,乘暗投君。君亦以玳瑁指盒為贈,彼此雖各有意,而內外嚴密,莫能得其便。後為同輩所覺,讒於秋壑,遂與君同賜死於西湖橋之下。君今已再世為人,而兒猶在鬼,得非命歟?"

  言訖,嗚咽泣下。源亦為之動容。久之,乃曰:"審若是,則吾與汝乃再世因緣也,當更加親愛,以償疇昔之願。"

  自是遂留宿源舍,不復更去。源素不善弈,教之弈,盡傳其妙,凡平日以棋稱者,皆不能敵也。每說秋壑舊事,其所目擊者,歷歷甚詳。嘗言:秋壑一日倚樓閑望,諸姬皆侍,適二人烏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

  秋壑曰:"汝願事之耶?當令納聘。"姬笑而無言。逾時令人捧一盒,呼諸姬至前曰:"適為某姬納聘。"啟視之,則姬之首也。諸姬皆戰慄而退。又嘗販鹽數百艘至都市貨之,太學有詩曰:

  昨夜江頭涌碧波,滿船都載相公鹺。

  雖然要做調羹用,未必調羹用許多。

  秋壑聞之,遂以士人付獄,論以誹謗罪。又嘗於浙西行公田法,民受其苦。或題詩於路左云:

  襄陽累歲困孤城,豢養湖山不出征。

  不識咽喉形勢地,公田枉自害蒼生。

  秋壑見之,捕得,遭遠竄。又嘗齋雲水千人,其數已足,末有一道士,衣裾藍縷,至門求齋,主者以數足,不肯引入,道士堅求不去,不得已,於門側齋焉。齋罷,復其缽於案而去,眾悉力舉之,不動。啟於秋壑,自往舉之,乃有詩二句云:

  得好休時便好休,收花結子在漳州。

  始知真仙降臨而不識也。然終不喻漳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棉庵之厄也。又嘗有梢人泊舟蘇堤,時方盛暑,卧於舟尾,終夜不寐,見三人長不盈尺,集於沙際,一曰:"張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賈平章非仁者,決不相恕!"一曰:"我則已矣,公等將見其敗也!"相與哭入水中。

  次日,漁者張公獲一鱉,經二尺余,納之府第,不三年,而禍作。蓋物亦先知,數而不可逃也。

  源曰:"吾今日與汝相遇,抑豈非數乎?"女曰:"是誠不妄矣!"源曰:"汝之精氣,能久存於世耶?"女曰:"數至則散矣。"源曰:"然則何時?"女曰:"三年耳。"源固未之信。及期,卧病不起。

  源為之迎醫,女不欲,曰:"曩固已與君言矣,因緣之契,夫婦之情,盡於此矣。"即以手握源臂,而與之訣曰:"兒以幽陰之質,得事君子,荷蒙不棄,周旋許時。往者,一念之私,俱陷不測之禍,然而海枯石爛,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續前生之好,踐往世之盟,三載於茲,志願已足,請從此辭,毋更以為念也!"

  言訖,面壁而卧,呼之不應矣。源大傷慟,為治棺櫬而殮之。將葬,怪其棺甚輕,啟而視之,惟衣衾釵珥在耳。乃虛葬至北山之麓。源感其情,不復再娶,投靈隱寺出家為僧,終其身雲。

  --《剪燈新語》

  金鳳釵記

  大德中所州富人吳防禦居春風樓側,與宦族崔君為鄰,交契甚厚。崔有子曰興哥,防禦有女曰興娘,俱在襁褓。崔君因求女為興哥婦,防禦許之,以金鳳釵一隻為約。既而崔君遊宦遠方,凡一十五載,並無一字相聞。女處閨闈,年十九矣。其母謂防禦曰:"崔家郎君一去十五載,不通音耗。興娘長成矣。不可執守前言,令其挫失時節也。"

  防禦曰:"吾已許吾故人矣。況成約已定,吾豈食言者也。"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綿枕席,半歲而終。父母哭之慟。臨殮,母持金釵撫屍而泣曰:"此汝夫家物也。今汝已矣,吾留此安用!"遽簪於其髻而殯焉。

  殯之兩月,而崔生至。防禦延接之,訪問其故,則曰:"父為宜德府理官而卒。母亦先逝數年矣。今已服除,故不遠千里而至此。"防禦下淚曰:"興娘薄命,為念君故,得疾,於兩月前飲恨而終。今已殯之矣。"

  因引生入室,至其靈幾前,焚楮錢以告之。舉家號慟。防禦謂生曰:"郎君父母既歿,道途又遠。今既來此,可便於吾家宿食。故人之子,即吾子也。勿以興娘歿故,自同外人。"即令搬挈行李於門側小齋安泊。

  將及半月,時值清明。防禦以女新歿之故,舉家上冢。興娘有妹曰慶娘,年十七矣。是日亦同往。惟留生在家看守。至暮而歸。天已曛黑,生於門左迎接。有轎二乘,前轎已入,後橋至生前,似有物墮地,鏗然有聲。生俟其過,急往拾之,乃金鳳釵一隻也。欲納還於內,則中門已闔,不可得而入矣。

  遂還小齋。明燭獨坐,自念婚事不成,隻身孤苦,寄跡人門,亦非久計。長嘆數聲,方欲就枕。忽聞剝啄扣門聲。問之不答。斯須復扣。如是者三度。起視之,一美妹立於門外。見戶開,遽搴裙而入。生大驚。女低容斂氣,向生細語曰:"郎不識妾耶?妾即興娘之妹慶娘也。向者投釵轎下,郎拾得否?"

  即挽生就寢。生以其父待之厚,辭曰:"不敢。"拒之甚確,至於再三。女忽Z爾怒曰:"吾父以子侄之禮待汝,置汝門下,汝乃於深夜誘我至此,將欲何為!我將訴之於父,訟汝於官,必不舍汝矣。"生懼,不得已而從焉。至曉,乃去。

  自是暮隱而人,朝隱而出,往來於門側小齋,凡及一月有半。一夕,謂生曰:"妾處深閨,君居外館。今日之事,幸而無人知覺。誠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聲跡彰露,視庭罪責,閉籠而鎖鸚鵡,打鴨而驚鴦鴛,在妾固所甘心,於君誠恐累德。莫若失事而發,懷璧而逃。或晦跡深村,或藏蹤異郡。庶得優遊偕老,不致睽離也。"生頗然其計。曰:"卿言亦自有理。吾方思之。"

  因自念零丁孤苦,素乏親知。雖欲逃亡,竟將焉往?嘗聞父言:有舊仆金榮者,信義人也。居鎮江呂城,以耕種為業。今往投之,庶不我拒。

  至明夜五鼓,與女輕裝而出,買船過瓜州,奔丹陽。訪於村氓,果有金榮者,家甚殷富。見為本村保正。生大喜,直造其門,至則初不相識也。生言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方始記認,則設位而哭其主,捧生而拜於座,曰:"此吾家郎君也。"

  生具告以故。乃虛正堂而處之,事之如事舊主。衣食之需,供給甚勤,生處榮家,將及一年。女告生曰:"始也懼父母之責,故與君為卓氏之逃。蓋出於不得已也。今則舊谷既沒,新谷既登,歲月如流,已及期矣。

  且愛子之心,人皆有之。今而自歸,喜於再見,必不我罪。況父母生之,恩莫大焉,豈有終絕之理。盍往見之乎?"生從其言,與之流江入城。將及其家,謂生曰:"妾逃竄一年,今遽與君同往,或恐逢彼之怒。君宜先往覘之。妾艤舟於此以俟。"臨行,復呼生回,以金鳳釵授之,曰:"如或疑拒,當出此以示之,可也。"

  生至門,防禦聞之,欣然出見。反致謝曰:"日昨顧待不周,致君不安其所,而有他適,老夫之罪也。幸勿見怪。"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視,但稱死罪,口不絕聲。防禦曰:"有何罪過,遽出此言!願賜開陳,釋我疑慮。"

  生乃作而言曰:"曩者房帷事密,兒女情多,負不義之名,犯私通之律,不告而娶,窮負而逃,竄伏村墟,遷延歲月,音容久阻,書問莫傳。情雖篤於夫妻,恩敢忘於父母!今則謹攜令愛,則此歸寧,伏望察其深情,恕其重罪,始得終能偕老,永隨於飛。大人有溺愛之恩,小子有宜家之樂。是所望也,惟冀憫焉。"

  防禦聞之,驚曰:"吾女卧病在床,今及一歲。粥不進,轉側需人,豈有是事耶?"生謂其恐為門戶之辱,故飾詞以拒之,乃曰:"目今慶娘在於舟中,可令人舁取之來。"防禦雖不信,然且令家僮馳往視之。至則無所見。方詰怒崔生,責其妖妄。生於袖中,出金鳳釵以進。

  防禦見,始大驚曰:"此吾亡女興娘殉葬之物也,胡為而至此哉?"疑惑之際,慶娘忽於床上_然而起,直至堂前,拜其父曰:"興娘不幸,早辭嚴侍,遠棄荒郭。然與崔家郎緣分未斷。今之來此,意亦無他,特欲以愛妹慶娘,續其婚耳。如所請肯從,則病患當即痊除。不用妾言,命盡此矣。"

  舉家驚駭。視其身則慶娘,而言詞舉止則興娘也。父詰之曰:"汝既死矣,安得復於人世為此亂惑也?"對曰:"妾之死也,冥司以妾無罪,不復拘禁,得隸后土夫人帳下,掌傳箋奏。妾以世緣未盡,故特給假一年,來與崔郎了此一段因緣爾。"

  父聞其語切,乃許之。即斂容拜謝。又與崔生執手[欷為別。且曰:"父母許我矣!汝好作嬌客,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言訖,慟哭而仆於地。視之,死矣。急以湯藥灌之,移時乃蘇。疾病已去,行動如常。問其前事,並不知之。殆如夢覺。

  遂涓吉續崔生之婚。生感興娘之情,以釵貨於市,得鈔二十錠,盡買香燭楮幣,齎詣瓊花觀,命道士醮三晝夜,以報之。復見夢於生曰:"蒙君薦拔,尚有餘情。雖隔幽明,實深感佩。小妹柔和,宜善視之。"生驚悼而覺。從此遂絕。嗚呼異哉!

  --《剪燈新話》

  申陽洞記

  隴西李生,名德逢,年二十五,善騎射,馳騁弓馬,以膽勇稱,然而不事生產,為鄉黨賤棄。天曆間,父友有任桂州監郡者,因往投焉。至則其人已歿,流落不能歸。郡多名山,日以獵射為事,出沒其間,未嘗休息,自以為得所樂。

  有大姓錢翁者,以資產雄於郡,止有一女。年及十七,甚所鍾愛,未嘗窺門,雖姻親鄰里,亦罕見之。一夕,風雨晦冥,失女所在,門窗戶闥,扃~如故,莫知所從往。聞於官,禱於神,訪於四境,悄無蹤跡。翁念女切至,設誓曰:"有能知女所在者,願以家財一半給之,並以女事焉。"雖求尋之意甚切,而荏苒將及半載,竟絕音響。

  生一日挾鏃持弧出城,遇一獐,逐之不舍,遂越岡巒,深人澗谷,終莫能及。日已曛黑,又迷來路,彷徨於壟坂之側,莫知所適。已而煙昏雲瞑,虎嘯猿啼,遠所黯然,若一更之後,遙望山頂,見一古廟,委身投之。

  至則塵埃堆積,牆壁傾頹,獸蹄鳥跡,交雜於中,生雖甚怖,然無可奈何,少憩廡下,將以待旦。未及瞑目,忽聞傳導之聲,自遠而至。生念深山靜夜,安得有此?疑其為鬼神,又恐為盜劫,乃攀緣檻J,伏於梁間,以窺其所為。須臾,及門,有二紅燈前導,為首者頂三山冠,絳帕首,被淡黃袍,束玉帶,徑據神案而坐。

  從者十餘輩,各執器仗,羅列階下。儀衛雖甚整肅,而狀貌則皆o之類也。生知為邪魅,取腰間箭,持滿一發,正中坐者之臂,失聲而走,群黨一時潰散,莫知所之。久之,寂然,乃假寐待旦。則見神座邊鮮血點點,從大門而出,沿路不絕,循山而南,將及五里,得一大穴,血蹤由此而入。

  生往來穴口,顧盼之際,草根柔滑,不覺失足而墜。乃深坑萬仞,仰不見天,自分必死。旁邊微覺有路,尋路而行,轉入幽邃,咫尺不辨。更前百步,豁然開郎,見一石室,榜曰:"申陽之洞。"守門者數人,裝束如昨夕廟中所睹。

  見生,驚曰:"子為何人,而遽至此?"生磬折作禮而答曰:"下界凡氓,久居城府,以醫為業。因乏藥材,入山採拾,貪多務得,進不知止。不覺失足,誤墜於斯。觸冒尊靈,乞垂寬宥。"守門者聞言,似有喜色,問之曰:"汝既業醫,能為人治療乎?"生曰:"此分內事也。"

  守門者大喜,以手加額曰:"天也!"生請其故。曰:"吾君申陽侯,昨因出遊,為流矢所中,卧病在床:而汝惠然來斯,是天以神醫見貺也。"乃邀生坐於下,踉蹌趨入,以告於內。

  頃之,出而傳其主之命曰:"仆不善攝生,自貽伊戚,禍及股肱,毒流骨髓,厄運莫逃,殘生待盡。今而幸值神醫,獲賜良劑,是受病者有再生之樂,而治病者有全生之恩也,敢不忍死以待!"生遂攝衣而入,度重門,及曲房,帷幄衾褥,極其華麗。

  見一老獼猴,偃卧石榻之上,呻吟之聲不絕。美人侍側者三,皆絕色也。生診其脈,撫其瘡,詭曰:"無傷也,予有仙藥,非徒治病,兼可度世,服之則能後天不老,而凋三光矣。今之相遇,蓋亦有緣耳。"

  遂傾囊出葯,令其服之。群妖聞度世之說,喜得長生,皆羅拜於前曰:"尊官信是神人,今幸相遇!吾君既獲仙丹永命,吾等獨不得沾刀圭之賜乎?"生遂罄其所齎,遍賜之,皆踴躍爭奪,惟恐不預。其葯蓋毒之尤者,用以淬箭鏃而射鷙獸,無不應弦而倒。有頃,群妖一時仆地,昏眩無知矣。生顧寶劍懸於石壁,取而悉斬之,凡戮猴大小三十六頭。

  疑三女為妖,欲併除之。皆泣而言曰:"妾等皆人,非魅也。不幸為妖猴所攝,沉陷坑阱,求死不得。今君能為妾除害,即妾再生之主也,敢不惟命是聽!"問其姓名居址。其一即錢翁之女,其二亦皆近邑良家也。

  生雖能除去群妖,然無計以出,憤悶之際,忽有老父數人,不知自何來,皆身被褐裘,長須烏喙,推一白衣者居前,向生列拜曰:"吾等虛星之精,久有此土,近為妖猴所據,力弗能敵,屏避他方,俟其便而圖之。不意君能為我掃除仇怨,蕩滌凶邪,敢不致謝!"

  各於袖中出金珠之屬,置於生前。生曰:"若等既具神通,何乃見欺於彼,自伏孱劣耶?"白衣者曰:"吾壽止五百歲,彼已八百歲,是以不敵。然吾等居此,與人無害也。功成行滿,當得飛游諸天,出入自在耳。非若彼之貪淫肆暴、害人禍物。今其稔惡不已、舉族夷滅,蓋亦獲咎於天,假手於君耳。不然,彼之凶邪,豈君所能制耶?"

  生曰:"洞名申陽,其義安在?"曰:"猴乃申屬,故假之以美名,非吾士之舊號也。"生曰:"此地既為若等故居,予乃世人,誤陷於此,但得指引歸途,謝物不用也。"曰:"果如是,亦何難哉!但請閉目半晌,即得遂願。"

  生如其言,耳畔惟聞疾風暴雨之聲。聲止,開目,見一大白鼠在前,群鼠如豕者數輩從之,旁穿一穴,達於路口。生挈三女以出,徑叩錢翁之門而歸焉。翁大驚喜,即納為婿;其二女之家,亦願從焉。生一娶三女,富貴赫然,復至其處,求訪路口,則豐草喬林,元近如一,元復舊蹤焉。

  --《剪燈新話》

  太虛司法傳

  馮大異,名奇,吳、楚之狂士也。恃才傲物,不信鬼神,凡依草附木之妖,驚世而駭俗者,必攘臂當之,至則凌慢毀辱而後已,或火其祠,或沉其像,勇往不顧,以是人亦以膽氣許之。

  至元丁丑,僑居上蔡之東門。有故之近村,時兵燹之後,盪無人居,黃沙白骨,一望極目。未至而斜日西沉,愁雲四起,既無旅店,何以安泊。道旁有一古柏林,即投身而入,倚樹少憩。鵂m鳴其前,豺狐嗥其後。

  頃之,有群鴉接翅而下,或一足而啼,或鼓雙翼而舞,叫噪怪惡,循環作陣。復有八九死屍,僵卧左右,陰風颯颯,飛雨驟至,疾雷一聲,群屍環起,見大異在樹下,踴躍趨附。大異急攀緣上樹以避之,群屍繞其下,或嘯或詈,或坐或立,相與大言曰:"今夜必取此人!不然,吾屬將有咎!"

  已而雲收雨止,月光穿漏,見一夜叉自遠而至,頭有二角,舉體青色,大呼闊步,徑至林下,以手撮死屍,摘其頭而食之,如啖瓜之狀;食訖,飽卧,鼾睡之聲動地。大異度不可久留,乘其熟寐,下樹迸逸,行不百步,則夜叉已在後矣,捨命而拜,幾為所及。

  遇一廢寺,急入投之,東西廊皆傾倒,惟殿上有佛像一軀,其狀甚偉。見佛背一穴,大異計窮,竄身入穴,潛於腹中,自謂得所託,可無虞矣。忽聞佛像鼓腹而笑曰:"彼求之而不得,吾不求而自至,今夜好頓點心,不用食齋也!"即振迅而起,其行甚重,將十步許,為門限所礙,蹶然仆地,土木狼藉,胎骨糜碎矣。

  大異得出,猶大言曰:"胡鬼弄汝公,反自掇其禍!"即出寺而行。遙望野中,燈燭熒煌,諸人揖讓而坐。喜甚,弛往赴之。乃至,則皆無頭者也,有頭者則無一臂,或缺一足。大異不顧而走。

  諸鬼怒曰:"吾輩方此酣暢,此人大膽,敢來沖竄!正當執之以為脯u耳。"即踉蹌哮吼,或摶牛糞而擲,或攫人骨而投,無頭者則提頭以趁之。前阻一水,大異亂流而渡,諸鬼至水,則不敢越。驀及半里,大異回顧,猶聞喧嘩之聲,靡靡不已。

  須臾,月墮,不辨蹊徑,失足墜一坑中,其深無底,乃鬼谷也。寒沙眯目,陰氣徹骨,群鬼萃焉。有赤發而雙角者,綠毛而兩翼者,鳥喙而獠牙者,牛頭而獸面者,皆身如藍靛,口吐火焰,見大異至,相賀曰:"仇人至矣!"即以鐵鈕系其頸,皮拴其腰,驅至鬼王之座下,告曰:"此即在世不信鬼神,凌辱吾徒之狂士也。"

  鬼王怒責之曰:"汝具五體而有知識,豈不聞鬼神之德其盛矣乎?孔子聖人也,猶曰敬而遠之。大《易》所謂『載鬼一車",《小雅》所謂『為鬼為蜮"。他如《左傳》所紀,晉景之夢,伯有之事,皆是物也。汝為何人,獨言其無?吾受汝侮久矣!今幸相遇,吾烏得而甘心焉。"

  即命眾鬼卸其冠裳,加以棰楚,流血淋漓,求死不得,鬼王乃謂之曰:"汝欲調泥成醬乎?汝欲身長三丈乎?"大異念泥豈可為醬,因願身長三丈。眾鬼即捽之於石床之上,如搓粉之狀,眾手反覆而按摩之,不覺漸長,已而扶起,果三丈矣,裊裊如竹竿焉。眾笑辱之,呼為"長竿怪"。

  王又謂之曰:"汝欲煮石成汁乎?汝欲身矮一尺乎?"大異方苦其長,不能自立,即願身矮一尺。眾鬼又驅至石床上,如按面之狀,極力一捺,骨節磔磔有聲,乃擁之起,果一尺矣,團如巨蟹焉。眾又笑辱之,呼為蟛蜞怪。大異蹣跚於地,不勝其苦。

  旁有一老鬼,撫掌大笑曰:"足下平日不信鬼怪,今日何故作此形骸?"乃請於眾曰:"彼雖無禮,然遭辱亦甚矣,可憐許,請宥之!"即以兩手提挈大異而抖擻之,須臾復故。大異求還,諸鬼曰:"汝既到此,不可徒返,吾等各有一物相贈,所貴人間知有我輩耳。"

  老鬼曰:"然則,以何物贈之?"一鬼曰:"吾贈以撥雲之角。"即以兩角置於大異之額,岌然相向。一鬼曰:"吾贈以嘯風之嘴。"即以一鐵嘴加於其唇,尖銳如鳥喙焉。一鬼曰:"吾贈以朱華之發。"即以赤水染其發,皆O而上指,其色如火。一鬼曰:"吾贈以碧光之睛。"即以二青珠嵌於其目,湛湛而碧色矣。老鬼遂送之出坑曰:"善自珍重,向者群小溷瀆,幸勿記懷也。"

  大異雖得出,然而頂撥雲之角,戴嘯風之嘴,被朱華之發,含碧光之睛,儼然成一奇鬼。到家,妻孥不敢認;出市,眾共聚觀,以為怪物;小兒則驚啼而逃避。遂閉戶不食,憤懣而死。臨死,謂其家曰:"我為諸鬼所困,今其死矣!可多以紙筆置柩中,我將訟之於天。

  數日之內,蔡州有一奇事,是我得理之時也,可瀝酒而賀我矣。"言訖而逝。過三日,白晝風雨大作,雲霧四塞,雷霆霹靂,聲震寰宇,屋瓦皆飛,大木盡拔,經宿始霽。則所墮之坑,陷為一巨澤,瀰漫數里,其水皆赤。忽聞柩中作語曰:"訟已得理!諸鬼皆夷滅無遺!天府以吾正直,命為太虛殿司法,職任隆重,不復再來人世矣。"其家祭而葬之,Z?J之間,如有靈焉。

  --《剪燈新話》

  長安夜行錄

  洪武初,湯公銘之與文公原吉,俱以老成練達、學問淵源,政事文章推重當代。未幾而秦邸之國湯公拜右輔,文公拜左輔,隨從以行。時天下太平,人物繁庶,關中又漢唐故都,遺迹俱在,二公導翊之暇,惟從容於詩酒中,臨眺于山川,訪古尋幽,未嘗相舍。

  一日,文公謂湯公曰:"漢代諸陵,盡在於此。吾徒幸無案牘之勞,且有休退之日,登高能賦,此其時乎?"府僚洛陽巫馬斯仁對曰:"長陵、安陵、陽陵、平陵,皆在渭北咸陽原上,高十二丈,百二十七步。

  惟茂陵在興平縣東北十里,高十四丈,百四十步,其形方正,狀類復斗;陵東為衛將軍青墓;又稍東為霍去病墓,所謂象祁連山者;西北為公孫弘墓,西一里為李夫人墓;山川雄秀,與他處異。公若欲游,宜先於是。且興平去此十八里,一日可到。"二公然之,翌日遂往,期仁從焉,時九月二十日也。

  暨歸,至半途,期仁馬乏,追公不及,因緩轡徐行,不覺瞑矣。路遙天黑,將近二更,禽鳥飛鳴,狐兔沖斥,心甚恐,且畏且行。俄而望中隱隱有火光,意謂人家不遠,策馬以進,至則果民舍也,雙戶洞開,燈猶未滅。

  期仁下馬,拴於庭樹之上,入坐客次,良久寂然,不敢叩門,惟屢謦咳使其家知之。少頃,蒼頭自便戶出,問客何來,期人以實告,蒼頭唯唯而去。未幾,主人出,乃一少年,韋布然,狀貌溫粹,揖客與語,言辭簡當,問勞而已。茶罷,延入中堂,規制幽雅可愛,花卉芬芳,幾席雅潔。

  坐定,少年呼其妻出拜,視之,國色也,年二十餘,靚妝常服,不屑朱鉛,,往來於香煙燭影中,綽約若仙妹神女。期仁私念彼尋常人,而妻美若此,必怪也,亦不敢問,逡巡,設酒饌,杯豆羅列,雖不甚豐腆,而奇美精緻,迨非人間飲食,少年相勸,意甚殷勤。

  酒半,夫妻俱起拜曰:"公,貴人,前程遠大。某有少懇,欲托公以白於世。"期仁曰:"子夫婦為誰?所懇者何事?"少年曰:"公無恐,當以誠告。某唐人,處此已七百餘年,未嘗有至此者。今公臨降,殆天意歟?某白於世,必矣。"

  期仁曰:"願卒聞之。"少年羞赧低回,欲說復止。其妻曰:"何害!我則言之。妾夫開元間長安鬻餅師也,讓皇帝為寧王時,建第興慶坊,吾家適近王邸,妾夫故儒者,知有安、史之禍,隱於餅以自晦:妾亦躬操井臼,滌器當壚,不敢以為恥也。

  王過,見而悅之,妾夫不能庇其伉儷,遂為所奪,從入邸中,妾即以死自誓。終日不食,竟日不言。王使人開諭百端,莫之顧也。一夕,召妾,托以程姬之疾,獲免,如此者月余,王無奈何,叱遣歸家。

  當時史官既失妾夫婦姓名,不復登載,惟《本事集》云:『唐寧王宅畔,有賣餅者妻美,王取之經歲,問曰:"頗憶餅師否?"召之使見,淚下如雨,王憫而還之。"殊不知妾入王宮中,首尾只一月,而謂經歲,妾求死而得出,而謂召之使見;王實未嘗問妾,亦未嘗召妾夫至也。

  厚誣若此,何以堪之?而世之騷人墨客有賦《餅師婦吟》,詠妾事者,亦皆逞其才思,過於形容,至有句云:『當時夫婿輕一諾,金屋茆檐兩迢遞。"嗚呼!回思爾時,事出迫奪,薰天之勢,妾夫尚敢喘息耶?今以輕一諾為妾夫罪,豈不冤哉?所謂有懇託公者,此也。"

  期仁曰:"若爾守義,實為可嘉,正須直筆,以勵風欲,而使之昧昧無聞,安得不飲恨於九原,抱痛於百世哉?期仁不敏,濫以文辭稱,當為子表而出之。但恐相傳已久,膠於見聞,一旦釐正,不免入疑,願得子姓字,以補史氏之缺,可乎?"

  少年愀然不樂,曰:"若顯余姓名人間,則負愧無盡矣,非所願也。"期仁曰:"然則如之何?"少年曰:"乞以前所去者,辯正足矣。"期仁復問曰:"史稱寧王明炳機先,因讓儲副,號稱宗英,乃亦為是不道耶?"

  少年曰:"此是其常態,尚足怪乎?然在當時諸王中,最為讀書好學,雖其負恃恩寵,昧於自見,然見余拙婦以禮自持,終不忍犯,其他宗室所為,猶不足道。若岐王進膳,不設几案,令諸妓各捧一器,品嘗之;申王遇冷不向火,置兩手於妓懷中,須臾間易數人:薛王則刻木為美人,衣之青衣,夜宴則設以執燭,女樂紛紜,歌舞雜e,其燭又特異,客欲作狂,輒暗如漆,事畢復明,不知其何術也?如此之類,難以悉舉,無非窮極奢淫,滅棄禮法,設若墮其手中,寧復得出?則王之賢又不可不知也。"

  酒罷,夫婦各贈一詩。其夫詩云:

  少年十五十六時,隱身下混屠販兒,

  乍可無營坐晦跡,不說有學行求知。

  四時活計看壚鏊,八節歡情對酒卮,

  紫糖旋瀉光滴乳,白面新和軟截脂,

  大堪納吉團遮_,小可棄盤圓疊棋。

  火中幻出不虧缺,素手纖纖擎日月;

  漢賢逃難親曾賣,今我和光還自匿;

  室中菜婦知同調,窗下儒仲敦高節。

  自從結髮共糟糠,長能舉案共薇蕨。

  怡怡伉儷真難保,布服荊釵有人悅。

  樂昌明鏡一朝分,奉倩寸腸中夜絕。

  內家非是少明眸,外舍寒微豈好述?

  寶位鴻圖既雲讓,柳姿蒲質底須留?

  貧賤只知操井臼,凡庸未解事王侯。

  去劍俄然得再合,複流信矣可重收。

  願揮董筆祛疑惑,聊為陳人洗愧羞。

  其妻詩曰:

  妾家閥閾本尋常,茆屋衡門環堵牆,

  辛勤未暇事妝飾,婉娩惟知佩禮章。

  前年嫁得東鄰子,博學多才貫經史。

  致身不願取功名,G餅寧甘溷閭里。

  朝朝日出肆門開,童子高僧雜e來,

  得錢即已隨閉戶,促席相看同舉杯。

  何期忽作韓憑別,赴水墜樓心已決。

  紅蓮到處詰難污,白璧歸來完不缺。

  當代豪華久已亡,貞魂萬古抱悲傷。

  煩公一掃荒唐論,為傳梁鴻與孟光。

  期仁玩之再四,收拾囊中,少年即命蒼頭導客東廳就榻。斯須,遠寺鐘敲,近村雞唱,曙色熹徽,晨光靄。開目視之,但見身沾露以猶濕,馬吃草而未休,四顧闐然,咸無所睹。乃以詩呈二公,皆加賞異,以為真得唐體,命刻之郡東,以永其傳。期仁果以文學升至翰苑,八十九而終,遂符遠大之說,湯公後守吉安,屢為人道其詳如此雲。

  --《剪燈余話》

  鳳尾草記

  洪武中,有龍生者本建康人。遠祖仕宋為京官,從隆v孟太后南遷,留家江右,子孫蕃衍,世守詩書。生行第八,六七歲時,長者教以詩,輒能成誦;九齡曉屬對,作五、七言絕句詩皆可觀,眾以聰明許之。生有姑適祖氏者,特愛生生往來姑家甚熟。

  祖有異母兄弟,同居各爨。兄歿,惟嫂練氏及二子三女存。長女,次女皆適人,惟幼女經室,絕能姿容,長生三歲。生雖少年,穎敏而馴謹,不好玩弄,且善伺人意,故祖氏一家聞生來,莫不歡喜,女亦視生如弟兄,不復迴避。女母聞生姑稱生長進好學,深欲婿生,女亦眷眷屬目。

  祖中庭植鳳尾一株,已百年,生吟嘯其側,女窺無人,出就生鳳尾下,謂生曰:"老母聞令姑說子聰明,欲以我結好,我亦願為子妻,托令姑主張,第未審子父母之意然否?儻姻緣會合,得為夫婦,雖死無憾!不然,我之嫁人,非商家郎,則耕家子,縱金玉滿堂,田連阡陌,不願也。"生應曰:"得子為配,足慰平生。"

  因指鳳尾誓之曰:"若餘事成,開花結子;事若不成,根枯葉死。"誓畢散去。生盤桓祖氏,大小悅之,女尤敬慕焉,嘗親捧茶與生。生取茶回,女戲曰:"茶已吃矣,不患不成。"

  家人聞之,亦不問也。會生姑與練妯娌參商,陽為慫恿,陰實沮之,故生父母猶豫,女未知也。生以告女曰:"子既未便開親,我亦不即納聘,當與老母謀,必得子為婦,然後已。"

  女家貧,未有繒纊之飾,粉黛之施,而荊釵布裙,略無垢污,下至足纏,亦潔白如雪,兼之賦性和柔,婉娩特甚,機杼之精,剪制之巧,為一族冠;二嫂酷妒之,女不較也。生重其為人,愈有伉儷意。然難得良媒,姑又不力贊,兩下遷延,遲遲歲月。生既冠,去事舉子業,女家蹤跡稀矣。

  然女念生,未嘗去懷,惟母知其情,喻之曰:"吾又遣人往彼,談汝姻事,早晚當有定議,汝勿煎熬,徒損容貌。"逾時生至,雖住姑家,而意在於女。留數日,二嫂俱歸寧,女獨紡小樓上。樓下一深巷通後園,巷半磚砌磴道以登,生從園中還,聞女車聲,徑奔女所。

  女見生來,喜氣溢面,輟紡敘禮,與生對坐,且紡且談。因以己年庚告生,使生推算,卜其諧否。又與生話家世甚悉。生感其意,口佔一詩贈之。詩曰:

  曲闌深處一枝花,濃艷何曾識露華?

  素質白攢千瓣玉,香肌紅映六銖紗。

  金鈴有意頻相護,綉幄無情若見遮;

  憑仗東皇須著力,向人開處莫教差。

  女不甚讀書,識字而已,語生曰:"子宜解說,俾我聞之。"生一一敷繹其義。女笑曰:"他日得侍房帷,子必教我,我雖愚暗,久當能之。"生曰:"婦人女子,偏是聰明,以子慧心,學之易易。"因代為答詩曰:

  深謝韶光染色濃,吹開準擬倩東風;

  生愁夕露凝珠淚,最怕春寒損玉容。

  嫩蕊折時飄蝶粉,芳心破處點猩紅;

  金盤華屋如堪薦,早入雕闌十二重。

  生復縷縷,為詳詩意。女曰:"常聞子才調敏捷,今觀信然,使我傾仰彌切!"因目生久之,曰:"子精神意氣,決非庸人,後當貴顯,我欲以蒲柳之質為托者,非有他也。以父早亡,母年漸老,長兄書寫公門,次兄陷身吏役,二嫂悍惡,子所深知。但得遠離凶獷,獲托絲蘿,子縱無官,不為命婦,亦不失為士人之妻。萬一流落俗子手中,有死而已,惟子念之圖之。"

  生自初悅其貌,不料其淑懿有識若此,自是拳拳婚議,惟恐蹉跎。俄而女兄果以吏敗,家事亦落。生父母無意締盟,謝而辭之,遂觖望矣。生私作長歌一篇寄焉,歌曰:

  我昔正髫年,笑騎竹馬君床邊;

  手持青梅共君戲,君身似玉顏如蓮。

  愛我聰明耽筆硯,N?N文章紫騮健。

  風鬟霧鬢緋染唇,鳳尾叢邊幾回見。

  層樓窈窕洞房深,春纖縷縷抽冰線;

  蹇修不來奈若何?羅帶同心竟乖願;

  綉襦甲帳隔天涯,未解離魂學張倩;

  君知許嫁誰人家!我行射策黃金殿。

  回首清河夢寐中,目斷巫山淚如霰。

  一日,女母留姻戚家,二嫂尋釁,與女大鬧。女深處閨閣,性復善良,莫敢出言,又不能罵,然不勝憤。兼之晉約秦盟,遽然斷絕,凄涼憔悴,踽踽無聊,是夕竟縊死樓上。母歸,哭之慟!手自洗殮,於胸前得一綉囊,密貯杏箋一幅,視之乃生所寄之詩也。

  母不違其意,仍置棺中。生聞女死,托以省姑,走串焉。至則珠沉璧碎,玉損花飛,將入木矣。生涕淚如雨,悲不能堪,送歸葬所,掩壙成墳而歸。後數年,生果高科要職,@赫於時,雖別娶妻妾,意不忘女。常與天師無為張真人論鬼神,偶及女事。

  真人見生切切,為飛章拔之。載數日,生夢女曰:"妾從辭世,二十餘年,陰府查籍,以妾當生三子,壽至六十,數未克終,卒於非命,俾再為女人,了其夙業。而昨蒙真人道力,天符急下,今往河南府洛陽縣城胡氏家為男子矣。感君深愛,生死不忘,但恨無以奉報耳。然君方當富貴,位極人臣,福壽豐隆,子孫昌盛。"

  言訖,拜謝而去,行數步,復回顧云:"郎善自珍,妾永逝矣。"倏然而滅。生既覺,殆無以為懷,遣人往女家視鳳尾,枯死已數年矣。生遂作《哀鳳尾歌》傳於世云:

  有草有草名鳳尾,仙人種在丹山裡;

  世間百卉避芳菲,珊瑚寶樹差堪比。

  L??絕似鳳凰翎,號以佳名同鳳稱;

  海上行遲珠露濕,洞簫品徹彩雲停。

  娟娟旎旎猶貞靜,琉璃刻葉琅柄;

  九苞健翮時下來,五色奇文爛相映。

  日影照耀晴篩金,盛夏風滿林;

  艷陽不作桃李態,晚歲實堅松柏心。

  華堂清處搖新翠,曾與飛瓊翠陰會;

  倚叢未許暫偷香,指樹惟期終作配。

  那知萬事總非真!幽芳淑質俱成塵;

  綺檻靈根凋百歲,繡房麗色殞三春;

  鳳兮偶昨來過此,弄玉台傾鳳尾死;

  鴛鴦瓦落野棠青,孔雀屏欹土花紫。

  感時撫舊恨悠悠,碧羽瓊蕤萬古休;

  敗砌頹垣蛩吊月,荒煙老樹鳥歸秋。

  花草重栽春又綻,鏡破釵離永分散;

  因歌鳳尾寓深衷,留與多情後人嘆。

  --《剪燈余話》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貴五更春夢,功名一片浮雲,眼前骨肉亦非真,恩愛翻成仇恨。

  莫把金枷套頸,休將玉鎖纏身。清心寡欲脫凡塵,快樂風光本分。

  這首《西江月》詞,是個勸世之言。要人割斷迷情,逍遙自在。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這是一本連枝,割不斷的。儒、釋、道,三教雖殊,總抹不得孝弟二字。至於生子生孫,就是下一輩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

  若論到夫婦,雖說是紅線纏腰,赤繩繫足,到底是剜肉粘膚,可離可合。常言又說得好:

  夫妻本是同林鳥,巴到天明各自飛。

  近世人情惡薄,父子兄弟倒也平常,兒孫雖是疼痛,總比不得夫婦之情。他溺的是閨中之愛,聽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婦人迷惑,做出不孝不弟的事來。這斷不是高明之輩。如今說這庄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只要人辯出賢愚,參破真假。從第一著迷處,把這念頭放淡下來。漸漸六根清凈,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詠詩四句,大有見解。詩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凈方為稻,退步原來是向前。

  語說周末時,有一高賢,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國蒙邑人也。曾仕周為漆園吏。師事一個大聖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陽。伯陽生而白髮,人都呼為老子。庄生常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於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後不時有此夢。

  庄生一日在老子座間講易之暇,將此夢訴之於師。卻是個大聖人,曉得三生來歷。向庄生指出夙世因由,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榮花茂,那白蝴蝶採花之精,奪日月之秀,得了氣候,長生不死,翅如車輪,後游於瑤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住下守花的青鸞啄死。

  其神不散,托生於世,做了莊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堅固,師事老子,學清凈無為之教。今日被老子點破了前生,如夢初醒。自覺兩腋風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榮枯得喪,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訣,傾囊而授。庄生嘿嘿誦習修鍊,遂能分身隱形,出神變化。

  從此棄了漆園吏的前程,辭別老子,周遊訪道。他雖宗清凈之教,原不絕夫婦之倫。一連娶過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過被出;如今說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齊族中之女。庄生游於齊國。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膚若冰雪,綽約似神仙。庄生不是好色之徒,卻也十分相敬。真箇如魚似水。

  楚戚王聞庄生之賢,遣使持黃金百鎰,文錦千端,安車駟馬,聘為上相。庄生嘆道:"犧牛身被文綉,口食芻菽,見耕牛力作辛苦,自誇其榮。及其迎入太廟,刀俎在前,欲為耕牛不可得也。"遂卻之不受。挈妻歸宋,隱於曹州之南華山。

  一日,庄生出遊山下,見荒冢累累,嘆道:"老少俱無辯,賢愚同所歸。"人歸冢中,冢中豈能復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幾步,忽見一新墳,封土未乾。一年少婦人,渾身縞素,坐與此冢之傍,手運齊紈素扇,向冢連扇不已。

  庄生怪而問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為何舉扇扇土?必有其故。"那婦人並不起身,運扇如故。口中鶯啼燕語,說出幾句不通道理的話來。正是:

  聽時笑破千人口,說出加添一段羞。

  那婦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於此。生時與妾相愛,死不能舍。遺言教妾如要改適他人,直待葬事畢後,墳上幹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築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舉扇扇之。"

  庄生含笑,想到:"這婦人好性急!虧他還說生前相愛。若不相愛的,還要怎麼?"乃問道:"娘子,要這新土乾燥極易。因娘子手腕嬌軟,舉扇無力。不才願替娘子一臂之勞。"那婦人方才起身,深深道個萬福:"多謝官人!"

  雙手將素白紈扇,遞與庄生。庄生行起道法,舉手照冢頂連扇數扇,水氣都盡,其土頓干。婦人笑容可掬,謝道:"有勞官人用力。"將縴手向鬢傍拔下一股銀釵,連那紈扇送庄生,權為相謝。庄生卻其銀釵,受其紈扇。婦人欣然而去。莊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與草堂,看了紈扇,口中嘆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相聚幾時休?

  早知死後無情義索把生前思愛勾。

  田氏在背後,聞得庄生嗟嘆之語,上前相問。那庄生是個有道之士,夫妻之間亦稱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嘆?此扇從何而得?"庄生將婦人扇冢,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扇士之物。因我助力,以此相贈。"

  田氏聽罷,忽發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婦人"千不賢,萬不賢"罵了一頓。對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婦,世間少有!"庄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慾扇墳。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聞言大怒。自古道:"怨廢親,怒廢禮。"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顧體面,向庄生面上一啐,說道:"人類雖同,賢愚不等。你何得輕出此語,將天下婦道家看做一例?卻不道歉人帶累好人。你卻也不怕罪過!"

  庄生道:"莫要彈空說嘴。假如不幸我莊周死後,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年紀,難道捱得過三年五載?"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見好人家婦女吃兩家茶睡兩家床,若不境輪到我身上,這樣沒廉恥的事,莫說三年五載,就是一世也成不得。夢兒里也還有三分的志氣。"

  庄生道:"難說,難說!"田氏口出詈語道:"有志婦人勝如男子。似你這般沒仁沒義的,死了一個,又討一個,出了一個,又納一個。只道別人也是一般見識。我們婦道家一鞍一馬,倒是站得腳頭定的。怎麼肯把話與他人說,惹後世恥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殺了人!"就庄生手中,奪過紈扇,扯得粉碎。庄生道:"不必發怒,只願得如此爭氣甚好!"自此無話。

  過了幾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頭,哭哭啼啼。庄生道:"我病勢如此,永別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紈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與你扇墳!"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讀書知禮,從一而終,誓無二志。先生若不見信,妾願死於先生之前,以明心跡。"

  庄生道:"足見娘子高志。我庄某死亦瞑目。"說罷,氣就絕了。田氏撫屍大哭。少不得央及東鄰西舍,製備衣衾棺槨殯殮。田氏穿了一身素縞,真箇朝朝憂悶,夜夜悲啼。每想著庄生生前恩愛,發痴如醉,寢食俱廢。山前山後庄戶,也有曉得庄生是個逃名的隱士,來弔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熱鬧。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年少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俊俏無雙,風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綉帶朱履。帶著一個老蒼頭,自稱楚國王孫,向年曾與莊子先生有約,欲拜在門下,今日特來相訪。見庄生已死,口稱:"可惜!"慌忙脫下色衣,叫蒼頭於行囊內取出素服穿了,向靈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無緣,不得面會侍教,願為先生執百日之喪,以盡私淑之情。"

  說罷,又拜了四拜,灑淚而起。便請田氏相見。田氏初次推辭。王孫道:"古禮,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況小子與庄先生有師弟之約。"田氏只得步出孝堂,與楚王孫相見,敘了寒溫。田氏一見楚王孫人才標緻,就動了憐愛之心。只恨無由廝近。

  楚王孫道:"先生雖死,弟子難忘思慕。欲借尊居,暫住百日;一來守先師之喪,二者先師留下有什麼著述,小子告借一觀,以領遺訓。"田氏道:"通家之誼,久住何妨。"當下治飯相款。飯罷,田氏將莊子所著《南華真經》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盤托出,獻與王孫。王孫殷勤感謝。草堂中間佔了靈位。

  楚王孫在左邊廂安頓。田氏每日假以哭靈為由,就左邊廂,與王孫攀話。日漸情熟,眉來眼去,情不能己。楚王孫只有五分,那田氏倒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隱僻,就做差了些事,沒人傳說;所恨者新喪未久,況且女求於男,難以啟齒。

  又捱了幾日,約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馬,按捺不住。悄地喚老蒼頭進房,賞以美酒,將好言撫慰。從容問:"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蒼頭道:"未曾婚配。"婆娘又問道:"你家主人要揀什麼樣人物才肯婚配?"

  老蒼頭帶醉道:"我家王孫曾有言,若得你娘子一般丰韻的,他就心滿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話,莫非你說謊?"老蒼頭道:"老漢一把年紀,怎麼說謊?"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為媒說合。若不棄嫌,奴家情願服事你主人。"

  老蒼頭道:"我家主人也曾與老漢說來,道一段好姻緣,只礙師弟二字,恐惹人議論。"婆娘道:"你主人與先夫,原是生前空約,沒有北面聽教的事,算不得師弟。又且山僻荒居,鄰舍罕有,誰人議論!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

  老蒼頭應允。臨去時,婆娘又喚轉來囑付道:"若是說得允時,不論早晚,便來房中,回復奴家一聲。奴家在此專等。"老蒼頭去後,婆娘懸懸而望。孝堂邊張了數十遍,恨不能一條細繩縛了那俏俊生後腳扯將人來,摟做一處。將及黃昏,那婆娘等個不耐煩,黑暗裡走入孝堂,聽左邊廂聲息。忽然靈座上作響。婆娘嚇了一跳,只道亡靈出現。

  急急走轉內室,取燈火來照,原來是老蒼頭吃醉了,直挺挺的卧於靈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責他,又不敢聲喚他,只得回房。捱更捱點,又過了一夜。次日,見老蒼頭行來步去,並不來回復那話兒。婆娘心下發癢,再喚他進房,問其前事。老蒼頭道:"不成不成!"婆娘道:"為何不成?莫非不曾將昨夜這些話剖豁明白?"

  老蒼頭道:"老漢都說了,我家王孫也說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師徒,亦可不論。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復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

  老蒼頭道:"我家王孫道:『堂中擺著兇器,我卻與娘子行吉禮,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來庄先生與娘子是恩愛夫妻,況且他是個有道德的名賢,我的才學萬分不及,恐被娘子輕薄。三來我家行李尚在後邊未到,空手到此,聘禮宴席之費,一無所惜。為此三件,所以不成。"

  婆娘道:"這三件都不必慮。兇器不是生根的,屋後還有一間破空房,喚幾個莊客抬他出去就是。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裡就是個有道德的名賢!當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稱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虛名,以厚禮聘他為相。他自知才力不勝,逃走在此。前月獨行山下,遇一寡婦,將扇扇墳,待墳土乾燥,方才嫁人。拙夫就與他調戲,奪他紈扇,替他扇土,將把紈扇帶回,是我扯碎了。臨死時幾日還為他淘了一場氣,又什麼恩愛!你家主人青年好學,進不可量。況他乃是王孫之貴,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門地相當。今日到此,姻緣天合。第三件,娉請宴席之費,奴家做主,誰人要得聘禮!宴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積得私房白金二十兩,贈與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達。若成就時,今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親。"

  老蒼頭收了二十兩銀子,回復楚王孫。楚王孫只得順從。老蒼頭回復了婆娘。那婆娘當時歡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點朱唇,穿了一套新鮮色衣,叫蒼頭顧喚近山莊客,扛抬庄生屍柩,停於後面破屋之內。打掃草堂,準備做合婚宴席。有詩為證:

  俊俏孤孀別樣嬌,王孫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馬誰人語?今夜思將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內擺得燈燭輝煌。楚王孫簪纓袍服,田氏錦襖綉裙,雙雙立於花燭之下。一對男女,如玉琢金裝,美不可說。交拜已畢,千恩萬愛的,攜手入於洞房。吃了合巹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寢。忽然楚王孫眉頭雙皺,寸步難移,登時倒於地下,雙手磨胸,只叫心疼難忍。

  田氏心愛王孫,顧不得新婚廉恥,近前抱住,替他撫摸,問其所以。王孫痛極不語,口吐涎沫,奄奄欲絕。老蒼頭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孫平日曾有此癥候否?"老蒼頭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發一次。無葯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問:"所用何物?"

  老蒼頭道:"太醫傳一奇方,必得生人腦髓熱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舉發,老殿下奏過楚王,撥一名死囚來,縛而殺之,取其腦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腦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老蒼頭道:"太醫說,凡死未滿四十九日者,其腦尚未乾枯,亦可取用。"

  田氏道:"吾夫方死二十餘日,何不斷棺而取之?"老蒼頭道:"只怕娘子不肯。"

  田氏道:"我與王孫成其夫婦,婦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於將朽之骨乎?即命老蒼頭扶侍王孫,自己尋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攜燈,往後邊破屋中,將燈檠放於棺蓋之上,覷定棺頭,雙手舉斧,用力劈去。婦人家氣力單微,如何劈得棺開?有個緣故,那莊周是達生之人,不肯厚殮。桐棺三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塊木頭。再一斧去,棺蓋便裂開了。只見庄生從棺內嘆口氣,推開棺蓋,挺身坐起。田氏雖然心狠,終是女流,嚇得腿軟筋麻,心頭亂跳,斧頭不覺墜地。

  庄生叫:"娘子扶我起來。"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庄生出棺。庄生攜燈,婆娘隨後同進房來。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孫主僕二人,捏兩把汗。行一步,反退兩步。比及到房中看時,鋪設依然燦爛,那主僕二人,闃然不見。婆娘心下雖然暗暗驚疑,卻也放下了膽,巧言抵飾,向庄生道:"奴家自你死後,日夕思念。方才聽得棺中有聲響,想古人中多有還魂之事,望你復活,所以用斧開棺,謝天謝地,果然重生!實乃奴家之萬幸也!"

  庄生道:"多謝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為何錦襖綉裙?"婆娘又解釋道:"開棺見喜,不敢將凶服衝動,權用錦繡,以取吉兆。"庄生道:"罷了!還有一節,棺木何不放在正寢,卻撇在破屋之內;難道也是吉兆!"婆娘無言可答。庄生又見杯盤羅列,也不問其故,教暖酒來飲。庄生放開大量,滿飲數觥。那婆娘不達時務,指望煨熱老公,重做夫妻,緊捱著酒壺,撒橋撒痴,甜言美語,要哄庄生上床同寢。庄生飲得酒大醉,索紙筆寫出四句:

  從前了卻冤家債,你愛之時我不愛。

  若重與你做夫妻,怕你斧劈天靈蓋。

  那婆娘看了這四句詩,羞慚滿面,頓口無言。庄生又寫出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

  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墳!

  庄生又道:"我則教你看兩個人。"庄生用手將外面一指,婆娘回頭而看,只見楚王孫和老蒼頭踱將進來。婆娘吃了一驚。轉身不見了庄生;再回頭時,連楚王孫主僕都不見了。--那裡有什麼楚王孫,老蒼頭,此皆庄生分身隱形之法也。--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覺無顏。解腰間綉帶,懸樑自縊,嗚呼哀哉!這倒是真死了。庄生見田氏已死,解將下來,就將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為樂器,鼓之成韻,倚棺而作歌。歌曰:

  大塊無心兮,生我與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終兮,有合有離。人之無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見兮,不死何為!伊生兮揀擇去取,伊死兮還返空虛,伊吊我兮,贈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詞。斧聲起兮我復活,歌聲發兮伊可知!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誰!

  庄生歌罷,又吟詩四句:

  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

  我若真箇死,一場大笑話!

  庄生大笑一聲,將瓦盆打碎。取火從草堂放起,屋宇俱焚,連棺木化為灰燼。只有《道德經》,《南華經》不毀。山中有人檢取,傳流至今。庄生遨遊四方,終身不娶。或云:"遇老子於函谷關,相隨而去,已得大道成仙矣。"詩云:

  殺妻吳起太無知,荀令傷神亦可嗤。

  請看庄生鼓盆事,逍遙無礙是吾師。

  --《警世恆言》

  灌園叟晚逢仙女

  連宵風雨閉柴門,落盡深紅只柳存。

  欲掃蒼苔且停帚,階前點點是花痕。

  這首詩,為惜花而作。

  昔唐時有一處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隱於洛東。所居庭院寬敞,遍植花卉竹木。構一室在萬花之中,獨處於內。童僕都居苑外,無故不得輒入。如此三十餘年,足跡不出園門。時值春日,院中花木盛開。玄微日夕徜徉其間。

  一夜,風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著月色,獨步花叢中。忽見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來。玄微驚訝道:"這時節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動?"心中雖然怪異,又想道:"且看他到何處去。"

  那青衣不往東,不往西,徑至玄微面前,深深道個萬福。玄微還了禮,問道:"女郎是誰家宅眷?因何深夜到此?"那青衣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道:"我家與處士相近。今與女伴過上東門訪表姨,欲借處士院中暫憩,不知可否?"

  玄微見來得奇異,欣然許之。青衣稱謝,原從舊路轉去。不一時,引一隊女子,分花約柳而來,與玄微一一相見。玄微就月下仔細看時,一個個姿容媚麗,體態輕盈,或深或淡,妝束不一。隨從女郎,盡皆妖艷。正不知從那裡來的。

  相見畢,玄微邀進室中,分賓主坐下,開言道:"請問諸位女郎姓氏。今訪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園?"一衣綠裳者答道:"妾乃楊氏。"指一穿白的道:"此位李氏。"又指一衣絳服的道:"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

  最後到一緋衣小女,乃道:"此位姓石,名阿措。我等雖則異姓,俱是同行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數日雲欲來相看,不見其至。今夕月色甚佳,故與姊妹們同往候之。二來素蒙處士愛重,妾等順便相謝。"

  玄微方待酬答,青衣報道:"封家姨至。"眾皆驚喜出迎。玄微閃過半邊觀看。眾女子相見畢,說道:"正要來看十八姨,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見同心。"各向前致禮。十八姨道:"屢欲來看卿等,俱為使命所阻。今乘閑至此。"

  眾女道:"如此良宵,請姨寬坐,當以一尊為壽。"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問道:"此地可坐否?"楊氏道:"主人甚賢,地極清雅。"十八姨道:"主人安在?"玄微趨出相見。舉目看十八姨,體態飄逸,言詞泠泠,有林下風氣。近其傍,不覺寒氣侵肌,毛骨竦然。遜入堂中,侍女將桌椅已是安排停當。請十八姨居於上席。眾女挨次而坐。玄微未位相陪。

  不一時,眾青衣取到酒肴,擺設上來,佳肴異果,羅列滿案,酒昧醇濃,其甘如飴,俱非世人所有。此時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滿座芳香,馥馥襲人。賓主酬酢,杯觥交雜。酒至半酣,一紅裳女子滿斟大觥,送與十八姨,道:"兒有一歌,請為歌之。"歌云:

  絳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

  自恨紅顏留不住,莫怨春風道薄情。

  歌聲清婉,聞者皆凄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兒亦有一歌。"歌云:

  皎潔玉顏勝白雪,況乃當年對芳月。

  沉吟不敢怨春風,自嘆容華暗消歇。

  其音更覺慘切。那十八姨性頗輕佻,卻又好酒。多了幾杯,漸漸狂放。聽了二歌,乃道:"值此芳辰美景,賓主正歡,何遽作傷心語?歌旨又深刺予,殊為慢客。須各罰以大觥。當另歌之。"

  遂手斟一杯遞來。酒醉手軟,持不甚牢,杯才舉起,不想袖在箸上一兜,撲碌的連杯打翻。這酒若翻在別個身上,卻也罷了。恰恰里盡潑在阿措身上。阿措年嬌貌美,性愛整齊,穿的卻是一件大紅簇花緋衣。那紅衣最忌的是酒,才沾點滴,其色便敗。怎經得這一大杯酒?況且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見污了衣服,作色道:"諸姊妹有所求,吾不畏爾。"即起身往外就走。

  十八姨也怒道:"小女弄酒,敢與吾為抗耶?"亦拂衣而起。眾女子留之不住,齊勸道:"阿措年幼,醉後無狀,望勿記懷。明日當率來請罪。"相送下階。十八姨忿忿向東而去。眾女子與玄微作別,向花叢中四散行走。

  玄微欲觀其蹤跡,隨後送之。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掙起身來看時,眾女子俱不見了。心中想道:"是夢,卻又未曾睡卧;若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語歷歷;是人,如何倏然無影?"胡猜亂想,驚疑不定。

  回入堂中,桌椅依然擺設,杯盆一毫已無,惟覺余馨滿堂。雖異其事,料非禍祟。卻也無懼。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見諸女子已在。正勸阿措往十八姨處請罪。阿措怒道:"何必更懇此老媼!有事只求處士足矣。"

  眾皆喜道:"妹言甚善。"齊向玄微道:"吾姊妹皆住處士苑中,每歲多被惡風所撓,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護。昨阿措誤觸之,此後應難借力,處士倘肯庇護,當有微報耳。"玄微道:"某有何力得庇諸女?"

  阿措道:"但求處士每歲元旦,作一朱幡,上圖日月五星之文,立於苑東。吾輩則安然無恙矣。今歲已過,請於此月二十一日平旦,微有東風,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難。"玄微道:"此乃易事,敢不如命。"齊聲謝道:"得蒙處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訖而別。其行甚疾,玄微隨之不及。忽一陣香風過處,各失所在。

  玄微欲驗其事,次日即制辦朱幡。候至廿一日,清早起來,果然東風微拂。急將幡豎立苑東。少頃,狂風振地,飛沙走石,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樹,惟苑中繁花不動。玄微方悟諸女皆眾花之精也。緋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

  封十八姨,乃風神也。到次晚,眾女各裹桃李花數斗來謝道:"承處士脫某等大難,無以為報。餌此花英,可延年卻老。願長如此衛護,某等亦可致長生。"玄微依其言服之,果然容顏轉少,如三十許人。後得道仙去。有詩為證:

  洛中處士愛栽花,歷歷朱幡繪採茶。

  學得餐英堪不老,何須更覓棗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說風神與花精往來,乃是荒唐之語。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見,耳所未聞,不載史冊,不見經傳,奇奇怪怪,蹺蹺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張華的"博物志",也不過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書廚,也包藏不得許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為異。

  然雖如此,又道是子不語怪,且閣過一邊。只那惜花致福,損花折壽,乃見在功德,須不是亂道。列位若不信時,還有一段《灌園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說與列位看官們聽。若平日愛花的聽了,自然將花分外珍重。內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將這話勸他惜花起來。雖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閑遣悶。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間,江南平江府東門外長樂村中。這村離城只有二里之遠。村上有個老者,姓秋,名先,原是莊家出身,有數畝田地,一所草房。媽媽水氏已故,別無兒女。

  那秋公從幼酷好栽花種果,把田業都棄撇了,專於其事。倘偶覓得種異花,就是拾得珍寶,也沒有這般歡喜。隨你極緊要的事出外,路上逢著人家有樹花兒,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著笑臉,捱進去求玩。若平常花木,或家裡也在正開,還轉身得快;倘然是一種名花,家中沒有的。

  或雖有,已開過了,便將正事撇在半邊,依依不捨,永日忘歸。人都叫他是"花痴"。或遇見賣花的,有株好花,不論身邊有錢無錢,一定要買。無錢時便脫身上衣服去解當。也有賣花的知他癖性,故高其價,也只得忍貴買回。又有那破落戶曉得他是愛花的,各處尋覓好花折來,把泥假捏個根兒哄他,少不得也買。有恁般奇事:將來種下,依然肯活。日積月累,遂成了一個大園。

  那園周圍編竹為籬;籬上交纏薔薇、荼蘼、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籬邊撒下蜀葵、鳳仙、雞冠、秋蘚、鶯粟等種;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羅、前秋羅、滿地嬌、十樣錦、美人蕉、山躑躅、高良姜、白蛺蝶、夜落金錢、纏枝牡丹等類,不可枚舉。

  遇開放之時,爛如錦屏。遠籬數步,盡植名花異卉。一花未謝,一花又開。向陽設兩扇柴門,門內一條竹徑,兩邊都結柏屏遮護。轉過柏屏,便是三間草堂。房雖草覆,卻高爽寬敞,窗明亮。

  堂中掛一幅無名小畫,設一張白木卧榻。桌凳之類,色色潔凈。打掃得地下無纖毫塵垢。堂後精舍數間,卧室在內。那花卉無所不有,十分繁茂。真箇四時不謝,八節長春。但是:梅標清骨,蘭挺幽芳。茶呈雅韻,李謝濃妝。杏嬌疏雨,菊傲嚴霜。

  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國色天香。玉樹亭亭階砌,金蓮冉冉池塘。芍藥芳姿少比,石榴麗質無雙。丹桂飄香月窟,芙蓉冷艷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陽。山茶花寶珠稱貴,臘梅花磬口方香。海棠花,西府為上;瑞香花,金邊最良。玫瑰杜鵑,爛如雲錦;繡球郁李,點綴風光。說不盡千般花卉,數不了萬種芬芳。

  籬門外正對著一個大湖,名為朝天湖,俗名荷花盪。這湖東連吳淞江,西通震澤,南接龐山湖。湖中景緻,四時晴雨皆宜。秋先於岸旁堆土作堤,廣植桃柳。每至春時,紅綠間發,宛如西湖勝景。沿湖遍插芙蓉。

  湖中種五色蓮花。盛開之日,滿湖錦雲爛熳,香氣襲人。小舟盪槳采菱,歌聲泠泠。遇斜風微起,偎船競渡,縱橫如飛。柳下漁人,艤船曬網。也有戲魚的,結網的,醉卧船頭的,泅水賭勝的,歡笑之音不絕。

  那賞蓮遊人,畫船簫管鱗集。至黃昏回棹,燈火萬點,間以星影螢光,錯落難辨。深秋時,霜風初起,楓葉漸染黃赭。野岸衰柳芙蓉,雜間白蘋紅蓼,掩映水際。蘆草中鴻雁群集,嘹嚦干雲,哀聲動人。隆冬天氣,彤雲密布,六花飛舞,上下一色。那四時景緻,言之不盡。有詩為證:

  朝天湖畔水連天,不唱漁歌即採蓮。

  小小茅堂花萬種,主人日日對花眠。

  按下散言。且說秋先每日清晨起來,掃凈花底落葉,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澆一番。若有一花將開,不勝歡躍。或暖壺酒兒,或烹甌茶兒,向花深作揖,先行澆奠,口稱"花千歲"三聲,然後坐於其下,淺斟細嚼。

  酒酣興到,隨意歌嘯。身子倦時,就以石為枕,卧在根旁。自半含至盛開未嘗暫離。如見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著月夜,便連宵不寐;倘值了狂風暴雨,即披蓑頂笠,周行花間檢視,遇有欹枝,以竹扶之。雖夜間,還起來巡看幾次。

  若花到謝時,則累日嘆息,常至墜淚。又不捨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輕輕拂來,置於盤中,時嘗觀玩,直至乾枯,裝入凈瓮。滿瓮之日,再用茶酒澆奠,慘然若不忍釋,然後親捧其瓮,深埋長堤之下,謂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洗凈,然後送入湖中,謂之"浴花"。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

  他也有一段議論,道:"凡花一年止開得一度,四時中只佔得一時,一時中又佔得數日,他熬過了三時的冷淡,才討得這數日的風光。看他隨風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當得意之境,忽被摧殘,巴此數日甚難,一朝折損甚易。花若能言,豈不嗟嘆?況就此數日間,先猶含蕊,後復零殘,盛開之時,更無多了。

  又有蝶攢蜂采,鳥啄蟲鑽,日炙風吹,霧迷雨打,全仗人去護惜他,卻反恣意拗折,於心何忍?且說此花自芽生根,自根生本,強者為干,弱者為枝,一干一枝,不知養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開,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花一離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復生,刑不可復贖。

  花若能言,敢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過擇其巧幹,愛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賓客片時侑酒之歡,或助婢妾一日梳妝之飾,不思客觴可飽玩於花下,閨妝可借巧於人工。手中折了一枝,樹上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干,明年便少了此干。

  何如延其性命,年年歲歲,玩之無窮乎?還有未開之蕊,隨花而去,此蕊竟槁減枝頭,與人之童夭何異?又有原非愛玩,趁興攀折;既折之後,揀擇好歹,逢人取討,即便與之,或隨路棄擲,略不顧惜;如人橫禍枉死,無處申冤。花若能言,豈不痛恨?"

  他有了這段議論,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傷一蕊。就是別人家園上,他心愛著那一種兒,寧可終日看玩。假饒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來贈他,他連稱"罪過",決然不要,若有旁人要來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見罷了。

  他若見時,就把言語再三勸止。人若不從其言,他情願低頭下拜,代花乞命。人雖叫他是"花痴",多有可憐他一片誠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稱謝。又有小廝們要折花賣錢的,他便將錢與之,不教折損。或他不在時,被人折損,他來見了損處,必凄然傷感,取泥封之,謂之"醫花"。

  為這件上,所以自己園中不輕易放人遊玩。偶有親戚鄰友來看,難好回時,先將此話講過,才放進去。又恐穢氣觸花,只許遠觀,不容親近。倘有不達時務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兒便要面紅頸赤,大發喉急。下次就打罵了,也不容進去看了。後來人都曉得了他的性子,就一葉兒也不敢摘動。

  大凡茂林深樹,便是禽鳥的巢穴。有花果處,越發千百為群。如單食果實,倒還是小事,偏偏只揀花蕊啄傷。惟有秋先卻將米穀置於空處飼之;又向禽鳥祈祝。那禽鳥卻也有知覺,每日食飽,在花間低飛輕舞,宛轉嬌啼,並不損一朵花蕊,也不食一個花實。故此產的果品最多,卻又大而甘美。每熟時秋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後敢嘗。又遍送左近鄰家試新。餘下的方鬻。一年倒有若干利息。

  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餘年,略無倦怠。筋骨愈覺強健。粗衣淡飯,悠悠自得。有得贏餘,就把來周濟村中貧乏。自此合村無不敬仰,又呼為"秋公"。他自稱為"灌園叟"。有詩為證:

  朝灌園兮暮灌園,灌成園上百花鮮。

  花開每恨看不足,為愛看園不肯眠。

  話分兩頭。卻說城中有一人姓張,名委,原是個宦家子弟,為人奸狡詭詐,殘忍刻薄。恃了勢力,專一欺鄰嚇舍,扎害良善。觸著他時,風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蕩產,方才罷手。手下用一般如狼似虎的奴僕,又有幾個助惡的無賴子弟,日夜合做一塊,到處闖禍生災,受其害者無數。不想卻遇了一個又狠似他的,輕輕捉去,打得個臭死。

  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腳,反問輸了。因妝了幌子,自覺無顏,帶著了四五個家人,同那一班惡少,暫在莊上遣悶。那庄正在長樂村中,離秋公不遠。

  一日早飯後,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閑走,不覺來到秋公門首。只見籬上花枝鮮媚,四周樹木繁茂,齊道:"這所在倒也幽雅。是那家的?"家人道:"此是種花秋公園上,有名叫做『花痴"。"

  張委道:"我常聞得說庄邊有什麼秋老兒,種得異樣好花,原來就住在此。我們何不進去看看?"家人道:"這老兒有些古怪,不許人看的。"張委道:"別人或者不肯,難道我也是這般?快去敲門。"

  那時園中牡丹盛開,秋公剛剛澆灌完了,正將著一壺酒兒,兩碟果品,在花下獨酌,自取其樂。飲不上三杯,只聽得砰砰敲門響,放下酒杯,走出來開門。一看,見站著五六個人,酒氣直衝。

  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攔住門口,問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張委道:"你這老兒,不認得我么?我乃城裡有名的張衙內。那邊張家莊便是我家的。聞得你園中好花甚多,特來遊玩。"

  秋公道:"告衙內,老漢也沒種甚好花,不過是桃李之類,都已謝了。如今並沒別樣花卉。"張委睜起雙眼道:"這老兒恁般可惡!看看花兒,打甚緊,卻便回我沒有!難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漢說謊,果然沒有。"

  張委那裡肯聽,向前叉開手,當胸一拳。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蹌蹌直撞過半邊。眾人一齊湧進。秋公見勢頭兇惡。只得讓他進去,把籬門掩上,隨著進來,向花下取過酒果,站在旁邊。眾人看那四邊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尋常玉樓春之類,乃五種有名異品。那五種:

  黃樓子,綠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紅獅頭。

  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陽為天下第一,有"姚黃""魏紫"名色,一本價值五千。你道因何獨盛於洛陽?只為昔日,唐朝有個武則天皇后,淫亂無道,寵幸兩個官兒,名喚張易之、張昌宗,於冬月之間,要游後苑,寫出四句詔來,道:

  來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

  百花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不想武則天原是應運之主,百花不敢違旨,一夜發蕊開花。次日駕幸後苑,只見千紅萬紫,芳菲滿目。單有牡丹花有些志氣,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葉兒也沒有。則天大怒,遂將牡丹花貶於洛陽,故此洛陽牡丹冠於天下。有一隻《玉樓春》詞,單贊牡丹花的好處。詞云:

  名花綽約東風裡,占斷韶花都在此。

  芳心一片可人憐,春色三分愁雨洗。

  玉人盡日懨懨地,猛被笙歌驚破睡。

  乍臨妝鏡似嬌羞,近日傷春輸與你。

  那花正種在草堂對面,周圍以湖石攔之,四邊豎個木架子,上復布幔遮蔽日色。花本高有丈許,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盤,五色燦爛,光華奪目。眾人齊贊:"好花!"張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氣。

  秋先極怪的是這節,乃道:"衙內站遠些看,莫要上去。"張委惱他不容進來,心下正要尋事;又聽了這話,喝道:"你那老兒住在我庄邊,難道不曉得張衙內名頭么?有恁樣好花,故意回說沒有,不計較就夠了,還要多言!那見得聞一聞就壞了花,你便這般說,我偏要聞!"遂把花逐朵攀下來,一個鼻子湊在花上去嗅。

  那秋老在傍,氣得敢怒而不敢言。也還道略看一回就去,誰知這廝故意賣弄道:"有恁樣好花,如何空過?須把酒來賞玩。"分付家人快去取。秋公見要取酒來賞,更加煩惱,向前道:"所在蝸窄,沒有坐處。衙內止看看花兒,酒還到貴莊上去吃。"

  張委指著地上道:"這地下盡好坐。"秋公道:"地上齷齪,衙內如何坐得?"張委道:"不打緊,少不得有氈條遮襯。"不一時,酒肴取到,鋪下氈條。眾人團團圍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秋公骨篤了嘴,坐在一邊。

  那張委看見花木茂盛,就起個不良之意,思想要吞占他的。斜著醉眼,向秋公道:"看你這蠢老兒不出,倒會種花!卻也可取!賞你一杯酒?"秋公那有好氣答他,氣忿忿地道:"老漢天性不會飲酒,衙內自請。"

  張委又道:"你這園可賣么?"秋公見口聲來得不好,老大驚訝,答道:"這園是老漢的性命,如何捨得賣!"張委道:"什麼性命不性命!賣與我罷了!你若沒去處,一發連身歸在我家,又不要做別事,單單替我種些花本,可不好么?"

  眾人齊道:"你這老兒好造化!難得衙內恁般看顧!還不快來謝恩!"秋公看見逐步欺負上來,一發氣得手足麻軟,也不去睬他。張委道:"這老兒可惡!肯不肯,如何不答應?"秋公道:"說過不賣了,怎的只管問?"

  張委道:"放屁!你若再說句不賣,就寫貼兒送到縣裡去!"秋公氣不過,欲要搶白幾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勢力的人,卻又醉了,怎與他一般樣見識?且哄了去再處。"忍著氣答道:"衙內縱要買,也須從容一日。豈是一時急驟的事?"眾人道:"這話也說得是。就在明日罷。"

  此時都已爛醉,齊立起身。家人收拾家火先去。秋公恐怕折花,預先在花邊防護。那張委真箇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內,這花雖是微物,但一年間,不知費多少工夫,才開得這幾朵。不爭折損了,深為可惜。況折去不過一二日就謝了,何苦作這樣罪過?"

  張委喝道:"胡說!有甚罪過?你明日賣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盡,與你何干!"把手去推開。秋公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內便殺了老漢,這花決不與你摘的!"眾人道:"這老兒其實可惡!衙內取朵花兒,值什麼大事?妝出許多模樣!難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齊走上前亂摘。把那老兒急得叫屈連天,舍了張委,拚命去攔阻。扯了東邊,顧不得西首。頃刻間,摘了許多。

  秋公心疼肉痛,罵道:"你這班賊男女,無事登門,將吾欺負,要這性命何用!"趕向張委身邊,撞個滿懷,去得勢猛,張委又多了幾杯酒,把腳不住,翻斤半鬥倒。眾人都道:"不好了!衙內打壞了!"齊將花撇下,便趕過來要打秋公。內中有一個老成些的,見秋公年紀已老,恐打出事來,勸住眾人,扶起張委。張委因跌了這交,羞中轉惱。趕上前打得個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猶未足,又向花中踐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葉嬌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風雨惡,亂紅零落沒人收。

  當下只氣得個秋公搶地呼天,滿地亂滾。鄰家聽得秋公園中喧嚷,齊跑進來,看見花枝滿地狼藉,眾人正在行兇,鄰里盡吃一驚,上前勸住。問知其故。內中倒有兩三個是張委的租戶,齊替秋公陪個不是,虛心冷氣,送出籬門。張委道:"你們對那老賊說,好好把園送我,便饒了他!若說半個『不"字,須教他仔細著!"恨恨而去。

  鄰里們見張委醉了,只道酒話,不在心上,復身轉來,將秋公扶起,坐在階沿上。那老兒放聲號慟。眾鄰里勸慰了一番,作別出去,與他帶上籬門。一路行走,內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便道:"這老官兒真箇忒煞古怪!所以有這樣事。也得叫他經一遭兒,警戒下次。"

  內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說這沒天理的話。自古道『種花一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覺好看,贊聲『好花"罷了,怎得知種花的煩難?只這幾朵花,正不知費了許多辛苦,才培值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愛惜?"

  不題眾人。且說秋公不捨得這些殘花,走向前,將手去撿起來,看見踐踏得凋殘零落,塵垢沾污,心中凄慘,又哭道:"花阿!我一生愛護,從不曾損壞一瓣一葉,那知今日遭此大難!"

  正哭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秋公為何恁般痛哭?"秋公回頭看時,乃是一個女子,年約二八,姿容美麗,雅淡梳妝,卻不認得是誰家之女,乃收淚問道:"小娘子是那家?至此何干?"

  那女子道:"我家居在左近。因聞你園中牡丹花茂盛,特來遊玩,不想都已謝了。"秋公提起"牡丹"二字,不覺又哭起來。女子道:"你且說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將張委打花之事說出。那女子笑道:"原來為此緣故。你可要這花原上枝頭么?"

  秋公道:"小娘子休得取笑。那有落花返枝之理?"女子道:"我祖上傳得個『落花返枝"的法術,屢試屢驗。"秋公聽說,化悲為喜道:"小娘子真箇有這法術么?"女子道:"怎的不真!"

  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術,老漢無以為報,但每一種花開,便來相請賞玩。"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來。"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中又轉道:"如何有這樣妙法?莫不是見我哭泣,故意取笑?"

  又想道:"這小娘子從不相認,豈有耍我之理?還是真的。"急舀了一碗清水出來,抬頭不見了女子。只見那花都已在枝頭,地下並無一瓣遺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卻變做紅中間紫,淡內添濃,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覺鮮妍。有詩為證:

  曾聞湘子將花染,又見仙姬會返枝。

  信是至誠能動物,愚夫猶自笑花痴。

  當下秋公又驚又喜道:"不想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還在花叢中,放下水,前來作謝。園中團團尋遍,並不見影。乃道:"這小娘子如何就去了?"又想道:"必定還在門口,須上去求他傳了這個法兒。"

  一徑趕至門邊,那門卻又掩著。拽開看時,門首坐著兩個老者,就是左近鄰家,--一個喚做虞公,一個叫做單老,--在那裡看漁人曬網。見秋公出來,齊立起身拱手道:"聞得張衙內在此無理,我們恰在田頭,沒有來問得。"

  秋公道:"不要說起!受了這班潑男女的嘔氣。虧著一位小娘子走來,用個妙法,救起許多花朵,不曾謝她一聲,徑出來了。二位可看見往那一邊去的?"二老聞言,驚訝道:"花壞了有甚法兒救得?這女子去幾時了?"

  秋公道:"剛才出來。"二老道:"我們坐在此好一回,並沒個人走動,那見什麼女子!"秋公聽說,心下恍悟道:"恁般說,莫不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二老問道:"你且說怎的救起花兒?"秋公將女子之事敘了一遍。

  二老道:"有如此奇事!待我們去看看。"秋公將門拴上,一齊走至花下看了。連聲稱異道:"這定然是神仙,凡人那有此法力!"秋公即焚起一爐好香,對天叩謝。二老道:"這也是你平日愛花心誠,所以感動神仙下降。明日索性倒教張衙內這幾個潑男女看看,羞殺了他。"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人即如惡犬,遠遠見了,就該避之,豈可還引他來?二老道:"這話也有理。"

  秋公此時非常歡喜,將先前那瓶酒熱將起來,留二老在花下玩賞,至晚而別。二老回去一傳,合村人都曉得。明日俱要來看,還恐秋公不許。誰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見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

  想至張委這事,忽地開悟道:"這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若神仙汪洋度量,無所不容,安得有此!"至次早將園門大開,任人來看。先有幾個進來打探,見秋公對花而坐,但分付道:"任憑列位觀看,切莫要采便了。"眾人得了這話,互相傳開。那村中男子婦女,無有不至。

  按下此處。且說張委至次早,對眾人道:"昨日反被那老賊撞了一交;難道輕恕不成!如今再去要他這園。不肯時,多教些人從,將花木盡打個稀爛,方出這氣!"眾人道:"這園在衙內庄邊,不怕他不肯。只是不該把花都打壞,還留幾朵,後日看看便是。"張委道:"這也罷了,少不得來年又發。我們快去,莫要使他停留長智。"

  眾人一齊起身,出得庄來,就有人說秋公園上神仙下降,打下的花,原都上了枝頭,卻又變做五色。張委不信道:"這老賊有何好處,能感神仙下降?況且不前不後,剛剛我們打壞,神仙就來,難道這神仙是養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們又去,故此謅這話來,央人傳說,見得他有神仙護衛,使我們不擺布他。"眾人道:"衙內之言極是。"

  頃刻到了園門口,見兩扇柴門大開,往來男女,絡繹不絕,都是一般說話。眾人道:"原來真有這等事!"張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見坐著,這園少不得要的!"灣灣曲曲,轉到草堂前看時,果然話不虛傳。這花卻也奇怪:見人來看,姿態愈艷,光采倍生,如對人笑一般。

  張委心中雖十分驚訝,那吞占念頭全然不改。看了一回,忽地又起一個惡念,對眾人道:"我們且去!"齊出了園門。眾人問道:"衙內如何不與他要園?"張委道:"我想得個好計在此,不消與他說得,這園明日就歸於我!"

  眾人道:"衙內有何妙策?"張委道:"見今貝州王則謀反。專行妖術。樞密府行下文書。普天下軍州嚴禁左道,捕緝妖人。本府見出三千貫賞錢,募人出首。我明日就將落花上枝為由,教張霸到府,首他以妖術惑人。這個老兒熬刑不過,自然招承下獄。這園必定官賣。那時誰個敢買他的?少不得讓與我。還有三千貫賞錢哩!"

  眾人道:"衙內好計!事不宜遲,就去打點起來。"當時即進城寫下首狀。次早,教張霸到平江府出首。這張霸是張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門情熟,故此用他。

  大尹正在緝訪妖人,聽說此事,合村男女都見的,不由不信。即差緝捕使臣,帶領幾個做公的,押張霸作眼,前去捕獲。張委將銀布置停當,讓張霸與緝捕使臣先行,自己與眾子弟隨後也來。緝捕使臣一徑到秋公園上。

  那老兒還道是看花的,不以為意。眾人發一聲喊,趕上前一索捆翻。秋公吃這一嚇不小。問道:"老漢有何罪犯?望列位說個明白。"眾人口口聲聲罵做妖人反賊,不由分說擁出門來。鄰里看見,無不失驚,齊上前詢問。

  緝捕使臣道:"你們還要問么?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連村上人都有分哩!"那些愚民,被這大話一嚇,心中害怕,盡皆洋洋走開,惟恐累及。只有虞公單老,同幾個平日與秋公相厚的,遠遠跟來觀看。

  且說張委俟秋公去後,便與眾弟子來鎖園門;恐還有人在內,又檢點一遍,將門鎖上。隨後趕至府前。緝捕使臣已將秋公解進,跪在月台上。見旁邊又跪著一人,卻不認得是誰。那些獄卒都得了張委銀子,已備下諸般刑具伺候。

  大尹喝道:"你是何處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將妖術煽惑百姓?有幾多黨羽?從實招來!"秋公聞言,恰如黑暗中聞個火炮,正不知從何處起的;稟道:"小人家世住於長樂村中,並非別處妖人,也不曉得什麼妖術。"大尹道:"前日你用妖術,使落花上枝,還敢抵賴!"

  秋公見說到花上,情知是張委的緣故。即將張委要佔園打花,並仙女下降之事,細訴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執的,那裡肯信,乃笑道:"多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豈有因你哭花,仙就肯來?即來了,也

  必定留個名兒,使人曉得,如何又不別而去?這樣話哄那個!不消說得,定然是個妖人!快夾起來!"獄卒們齊聲答應,如狼虎一般,蜂擁上來,揪翻秋公,扯腿拽腳。剛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個頭暈,險些兒跌下公座。自覺頭目森森,坐身不住。分付上了枷,發下獄中監禁,明日再審。

  獄卒押著,秋公一路哭泣出來。看見張委道:"張衙內,我與你前日無怨,往日無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張委也不答應,同了張霸,和那一班惡少,轉身就走。虞公單老接著秋公,問知其細,乃道:"有這等冤枉的事!不打緊,明日同合村人具張連名保結,管你無事。"秋公哭道:"但願得如此便好!"獄卒喝道:"這死囚還不走,只管哭什麼!"

  秋公含著眼淚進獄。鄰里又尋些酒食,送至門上。那獄卒誰個拿與他吃,竟接來自去受用。到夜間將他上了囚床,就如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不知那位神仙,救了這花,卻又被那廝藉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憐我秋先,亦來救拔性命!情願棄家入道。"

  一頭正想,只見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則個!"仙女笑道:"當欲脫離苦厄么?"上前把手一指,那枷紛紛自落。秋先爬起來,向前叩頭道:"請問大仙姓氏?"

  仙女道:"吾乃瑤池王母座下司花女,憐汝惜花至誠,故令諸花返本。不意反資奸人讒口。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災。明日當脫。張委損花害人,花神奏聞上帝,已奪其算。助惡黨羽,俱降大災。當宜篤志修行。數年之後,吾當度汝。"

  秋先又叩首道:"請問上仙修行之道。"仙子道:"修仙徑路甚多,須認本源。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當以花成道。汝但餌百花,自能身輕飛舉。"遂教其服食之法。

  秋先稽首叩謝起來,便不見了仙子。抬頭觀看,卻在獄牆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來,隨我出去,隨我出去。"秋先便向前攀援了一回,還只到得半牆,甚覺吃力。漸漸至頂,忽聽得下邊一棒鑼聲,喊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下驚慌,手酥腳軟,倒撞下來,撒然驚覺,元在囚床之上。想起夢中言語,歷歷分明,料必無事,心中稍寬。正是

  但存方寸無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張。

  且說張委見大尹已認做妖人,不勝歡喜,乃道:"這老兒許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請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讓這園兒與我們樂罷!"眾人都道:"前日還是那老兒之物,未曾盡興。今日是大爺的了,須要盡情歡賞。"張委道:"言之有理。"遂一齊出城,教家人整備酒肴,徑至秋公園上,開門進去。那鄰里看見是張委,心下雖然不平,卻又懼怕,誰敢多口。

  且說張委同眾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見牡丹枝頭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時一般,縱橫滿地。眾人都稱:"奇怪"。張委道:"看起來這老賊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爾又變了?難道也是神仙打的?"

  有一個子弟道:"他曉得衙內要賞花,故意弄這法兒來嚇我們。"張委道:"他便弄這法兒,我們就賞落花!"當下依原鋪設氈條,席地而坐,放開懷抱恣飲。也把兩瓶酒賞張霸,到一邊去吃。看看飲至月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陣大風。那風好利害:

  善聚庭前草,能開水上萍。

  腥聞群虎嘯,響合萬松聲。

  那陣風,卻把地下這些花朵吹得都直豎起來,眨眼間,俱變做一尺來長的女子。眾人大驚,齊叫道:"怪哉!"言還未畢,那些女子迎風一幌,盡已長大,一個個姿容美麗,衣服華艷,團團立做一大堆。眾人因見恁般標緻,

  通看呆了。內中一個紅衣女子,卻又說起話來道:"吾姊妹居此數十餘年,深蒙秋公珍重護惜,何意驀遭狂奴,俗氣熏熾,毒手摧殘,復又誣陷秋公,謀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易不戮力擊之,上報知己之恩,下雪摧殘之恥,不亦可乎?"眾女郎齊聲道:"阿妹之言有理。須速下手,毋使潛遁。"

  說罷,一齊舉袖撲來。那袖似有數尺之長,如風翻亂飄,冷氣入骨,眾人齊叫"有鬼!"撇下傢伙,望外亂跑。彼此各不相顧。也有被石塊打腳的,也有被樹枝抓翻的,也有跌而復起,起而復跌的,亂了多時,方才收腳。點檢人數都在,單不見了張委、張霸二人。

  此時風已定了,天色已昏。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像撿得性命一般,抱頭鼠竄而去。家人們喘息定了,喚幾個生力莊客,點起火把復身去找尋。直到園上,只聽得大梅樹下有呻吟之聲。

  舉火看時,卻是張霸,被梅根絆倒,跌破了頭,掙扎不起。莊客著兩個先扶張霸歸去。眾人周園走了一遍,但見靜悄悄的萬籟無聲。牡丹棚下繁花如故,並無零落。草堂中杯盤狼藉,殘羹淋漓。眾人莫不吐舌稱奇。一面收拾傢伙,一面重複照看。

  這園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轉,毫無蹤影,難道是大風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那裡。延捱了一會,無可奈何,只索回去過夜,再作計較。

  方欲出門,只見門外又有一伙人,提著行燈進來。不是別人,卻是虞公單老,聞知眾人遇鬼之事,又聞說不見了張委,在園上找尋,不知是真是假,合著三鄰四舍,進園觀看。問明了眾莊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驚訝不已。

  教眾莊客,"且莫回去,老漢們同列位還去找尋一遍。"眾人又細細照看了一回,正是興盡而歸,嘆了口氣,齊出園門。二老道:"列位今晚不來了么?老漢們告過,要把園門落鎖。沒人看守得,也是我們鄰里的干係。"此時莊客們蛇無頭而不行,已不似先前聲勢了,答應道:"但憑,但憑。"

  兩邊人待要散,只見一個莊客在東邊牆腳下,叫道:"大爺有了!"眾人蜂擁而前。莊客指道:"那槐枝上掛的,不是大爺的軟翅紗巾么?"眾人道:"即有了巾幘,人也只在左近。"沿牆照去,不多幾步,只叫得聲"苦也!"

  原來東角轉彎處有個糞窖,窖中一人,兩腳朝天,不歪不斜,剛剛倒插在內。莊客認得鞋襪衣服,正是張委。顧不得臭穢,只得上前打撈起來。虞單二老暗暗念佛,和鄰舍們自回。眾莊客抬了張委,在湖邊洗凈。先有人報去莊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準備棺衣入殮,不在話下。其夜張霸破頭傷重,五更時亦死。此乃作惡的見報。正是:

  兩個凶人離世界,一雙惡鬼赴陰司。

  次日,大尹病癒升堂,正欲吊審秋公之事,只見公差稟道:"原告張霸,同家長張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大尹大驚,不信有此異事。須臾間,又見里老鄉民,共有百十人,連名具呈前事。訴說秋公平日惜花行善,並非妖人。張委設謀陷害,神道報應,前後事情,細細分剖。

  大尹因昨日頭暈一事,亦疑其枉。到此心下豁然。還喜得不曾用刑。即於獄中吊出秋公,當堂釋放。又給印信告示,與他園門張掛,不許閑人侵損他花木。眾人叩謝出府。秋公向鄰里作謝,一路同了虞單二老,開了園門,同秋公進去。秋公見牡丹繁盛如初,傷感不已。眾人治酒與秋公壓驚。秋公又答席。一連吃了數日酒席。

  閑話休題。自此以後,秋公日餌百花,漸漸習慣,遂謝絕了煙火之物。所鬻果實之資,悉皆布施。不數年間,鬢髮更黑,顏色轉如童子。

  一日正值八月十五日,麗日當天,萬里無瑕。秋公正在花下趺坐,忽然祥風微拂,彩雲如蒸,空中音樂嘹亮,異香撲鼻,青鸞白鶴,盤旋翔舞,漸至庭前。雲中正立著司花女,兩邊幡幡寶蓋,仙女數人各奏樂器。

  秋公看見,撲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圓滿,吾已奏聞上帝,有旨封汝為護花使者,專管人間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愛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殘花毀花的,降之以災。"秋公向空叩首謝恩訖,隨著眾仙登雲。草堂花木,一齊冉冉升起,向南而去。

  虞公、單老和那合村之人都看見的,一齊下拜,還見秋公在雲中舉手謝眾人,良久方沒。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謂之"惜花村"。云:

  園公一片惜花心,得感仙姬下界臨。

  草木同升隨拔宅,淮南不用煉黃金。

  --《醒世恆言》

  勞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聞勞山多仙人,負笈往游。登一頂,有觀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團上,素髮垂領,而神觀爽邁。叩而與語,理甚玄妙。請師之,道士曰:"恐嬌惰不能作苦。"答曰:"能之。"其門人甚眾,薄暮畢集;王俱與稽首,遂留觀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隨眾采樵。王謹受教。過月余,手足重繭,不堪其苦,陰有歸志。一夕歸,見二人與師共酌。日已暮,尚無燈燭。師乃剪紙如鏡,粘壁間。俄頃,月明輝室,光鑒毫芒。諸門人環聽奔走。

  一客曰:"良宵勝樂,不可不同。"乃於案上取壺酒,分齎諸徒,且囑盡醉。王自思:七八人,壺酒何能遍給?遂各覓盎盂,竟飲先酹,惟恐樽盡;而往複挹注,竟不少減。心奇之。

  俄,一客曰:"蒙賜月明之照,乃爾寂飲,何不呼嫦娥來?"乃以箸擲月中。見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到地,遂與人等。纖腰秀項,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還乎!而幽我於廣寒乎!"其聲清越,烈如簫管。歌畢,盤旋而起,躍登几上,驚顧之間,已復為箸。三人大笑。

  又一客曰:"今宵最樂,然不勝酒力矣。其餞我於月宮可乎?"三人移席,漸入月中。眾視三人坐月中飲,鬚眉畢見,如影之在鏡中。移時,月漸暗。門人燃燭來,則道士獨坐,而客杳矣。几上餚核尚存,壁上月,紙園如鏡而已。道士問眾:"飲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寢,勿誤樵蘇。"眾諾而退。王竊欣慕,歸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並不傳教一術。心不能待,辭曰:"弟子數百里受業仙師,縱不能得長生術,或小有傳習,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閱兩三月,不過早樵而暮歸;弟子在家,未諳此苦。"

  道士笑曰:"我固謂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當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師略授小技,此來為不負也。"道士問:"何術之求?"王曰:"每見師行處,牆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

  道士笑而允之。乃傳以訣,令自咒,畢,乎曰:"入之!"王面牆,不敢入。又曰:"試入之。"王果從容入,及牆而阻。道士曰:"俯首驟入,勿逡巡。"王果去牆數步,奔而入。及牆,虛若無物;回視,果在牆外矣。大喜,入謝。道士曰:"歸宜潔持,否則不驗。"遂助資斧,遣之歸。

  抵家,自詡遇仙,堅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為,去牆數尺,奔而入,頭觸硬壁,驀然而仆。妻扶視之,額上墳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慚憤,罵老道士之無良而已。

  異史氏曰:"聞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為王生者,正復不少。今有傖父,喜M毒而畏藥石,遂有舐癰吮痔者,進宣威逞暴之術,以迎其旨。給之曰:『執此術也以往,可以橫行而無礙。"初試,未嘗不小效,遂謂天下之大,舉可以如是行矣,勢不至觸硬壁而顛蹶,不止也。"

  --《聊齋志異》

  夢狼

  白翁,直隸人。長子甲,筮仕南服,二年無耗。適有瓜葛丁姓造謁,翁款之。丁素走無常,談次,翁輒問以冥事。丁對語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別後數日,翁方卧,見丁又來,邀與同游。從之去,入一城闕。移時,丁指一門曰:"此間君家甥也。"時翁有姐子為晉令。訝曰:"烏在此?"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翁入,果見甥,蟬冠豸綉,坐堂上,戟幢行列無人可通。

  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遠,亦願見之否?"翁諾。少間,至一第,丁曰:"入之。"又入一門,見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又視墀中,白骨如山,益懼。丁乃以身翼翁而進。

  公子甲方自內出,見父及丁,良喜。少坐,喚侍者治餚蔌。忽一巨狼銜死人入。翁戰惕而起曰:"此胡為者?"甲曰:"聊充庖廚。"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寧,辭欲出,而群狼阻道,進退方無所主。勿見諸狼紛然嗥避,或竄床下,或伏几底,錯愕不解其故。俄有兩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撲地化為虎,牙齒。

  一人出利劍,斂梟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間事,不如姑敲齒去。"乃出巨錘錘齒,齒零落墮地。虎大吼,聲震山嶽。翁大懼,忽醒,乃知其夢。心異之。遣人招丁,丁辭不至。

  翁乃志其夢,使次子指甲,函戒哀切。既至,見兄門齒盡脫,駭而問之,則醉中墜馬所折。考其時,則父夢之日也。益駭,出父書。甲讀之色變,為間曰:"此幻想夢之適符耳。何足怪!"

  時方賂當路者,得首薦,故不以妖夢為意。弟居數日,見其蠹役滿堂,納賄關說者,中夜不絕,流涕諫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關竅耳。黜涉之權,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求能令上台喜也?"

  弟知不可勸止,遂歸,悉以告翁。翁聞之大哭,無可如何。惟損家濟貧,日禱於神,但求逆子之報,不累妻孥。次年,報甲以薦舉做吏部,賀者盈門。翁惟唏噓,伏枕託疾不出。未幾,聞子歸途遇寇,主僕殞命。翁乃起,謂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佑我家者不可謂不厚也。"因焚香而報謝之。慰藉翁者,咸以為道路之訛。惟翁則深信不疑,刻日為之營兆,而甲固未死。

  先是,四月間,甲解任甫離境,即遇寇。甲傾裝以獻之。諸寇曰:"我等之來,為一邑之民泄冤憤耳,寧專為此哉!"遂決其首。又問家人:"有司大成者誰是?"司故甲之腹心,助桀為虐者。家人共指之,賊亦決之。

  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斂臣也,將攜入都,並搜決訖,始分資入囊,騖馳而去。甲魂伏道旁,見一宰官過,問:"殺者何人?"前驅者曰:"某縣白知縣也。"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後見此凶慘,宜續其頭。"即有一人掇頭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頷可也。"遂去。移時復甦。妻子往收其屍,見有餘息,載之以行。

  從容灌之,亦受飲。但寄旅邸,貧不能歸。半年許,翁始得確耗,遣次子致之而歸。甲雖復生,而且能自顧其背,不復齒人數矣。

  翁姐子有政聲,是年行取為御史,悉符所夢。

  異史氏曰:"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於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顧其後耳,蘇而使之自顧,鬼神之教微矣哉!"

  --《聊齋志異》

  席方平

  席方平,東安人。其父名廉,性戇拙。因與里中富室羊姓有隙,羊先死;數年,廉病垂危,謂人曰:"羊某今賄囑冥使s我矣。"俄而,身赤腫,號呼遂死。席慘怛不食,曰:"我父樸訥,今見凌於強鬼;我將赴地下,代伸冤氣耳。"自此不復言,時坐時泣,狀類痴,蓋魂已離舍矣。

  席覺初出門,莫知所往,但見路有行人,便問城邑。少選,入城。其父已收獄中。至獄門,遙見父卧檐下,似甚狼狽;舉目見子,潸然涕流。便謂:"獄吏悉受賄囑,日夜s掠,脛股摧殘甚矣!"

  席怒,大罵獄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豈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筆為詞。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羊懼,內外賄通,始出質理。城隍以所告無據,頗不直席。席忿氣無所復伸,冥行百餘里,至郡,以官役私狀,告之郡司。遲至半月,始得質理。

  郡司撲席,仍批城隍覆案。席至邑,備受械梏,慘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訟,遣役押送歸家。役至門辭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訴郡邑之酷貪。冥王立拘質對。二官窯遣腹心,與席關說,許以千金。席不聽。

  過數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負氣已甚,官府求和而執不從,今聞於王前各有函進,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猶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喚入。升堂,見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詞,命笞二十。席厲聲問:"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聞。

  席受笞,喊曰:"受笞允當,誰教我無錢耶!"冥王益怒,命置火床。兩鬼捽席下,見東墀有鐵床,熾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脫席衣,掬置其上,反覆揉捺之。痛極,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約一時許,鬼曰:"可矣。"

  遂扶起,促使下床著衣,猶幸跛而能行。復至堂上,冥王問:"敢再訟乎?"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訟,是欺王也。必訟!"又問:"訟何詞?"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鋸解其體。

  二鬼拉去,見立木,高八九尺許,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方將就縛,忽堂直大呼:"席某",二鬼即復押回。冥王又問:"尚敢訟否?"答云:"必訟!"

  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夾席,縛木上。鋸方下,覺頂腦漸辟,痛不可禁,顧亦忍而不號。聞鬼曰:"壯哉此漢!"鋸隆隆然尋至胸下。又聞一鬼云:"此人大孝無辜,鋸令稍偏,勿損其心。"遂覺鋸鋒曲折而下,其痛倍苦。

  俄頃,半身辟矣。板解,兩身俱仆。鬼堂大聲以報。堂上傳呼,令合身來見。二鬼即推令複合,曳使行。席覺鋸縫一道,痛欲復裂,半步而仆。一鬼於腰間出絲帶一條授之曰:"贈此以報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頓健,殊無少苦。遂升堂而狀。冥王復問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訟矣。"冥王立命送還陽界。隸率出北門,指示歸途,反身遂去。

  席念陰曹之暗昧尤甚於陽間,來無路可達帝聽;世傳灌口二郎為帝勛戚,其神聰明正直,訴之當有靈異。竊喜兩隸已去,遂轉身南向。賓士間,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歸,今果然矣。"捽回復見冥王。

  竊意冥王益怒,禍必更慘;而王殊無厲容,謂席曰:"汝志誠孝。但汝父冤,我已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貴家,何用汝鳴呼為?今送汝歸,予以千金之產、期頤之壽,於願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親視之。席謝而下。

  鬼與俱出,至途,驅而罵曰:"姦猾賊!頻頻反覆,使人奔波欲死!再犯,當捉入大磨中,細細研之!"席張目叱曰:"鬼子胡為者!我性耐刀鋸,不耐撻楚。請返見王。王如令我自歸,亦復何勞相送。"乃返奔。二鬼懼,溫語勸回。席故蹇緩,行數步,輒憩路側。鬼怒不敢復言。

  約半日,至一村,一門半開,鬼引與共坐,席便據門閾。二鬼乘其不備推入門中。驚定自視,身已生為嬰兒。憤啼不乳,三日遂殤,魂搖搖不忘灌口。約奔數十里,忽聞羽葆來,幡戟橫路,越道避之,因犯鹵簿。為前馬所執,縶送車前。

  仰見車中一少年,丰儀瑰瑋。問席:"何人?"席冤憤正無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當能作威福,因緬訴毒痛。車中人命釋其縛,使隨車行。俄至一處,官府十餘員,迎謁道左。車中人各有問訊,已而指席謂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訴,宜即為之剖決。"

  席詢之從者,始知車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囑即二郎也。席視二郎,修軀多髯,不類世間所傳。九王既去,席從二郎至一官廨,則其父與羊姓並衙隸俱在。少頃,檻車中有囚人出,則冥王及郡司、城隍也。當堂對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戰粟,狀若伏鼠。

  二郎援筆立判。頃之,傳下判語,令案中人共視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職膺王爵,身受帝恩,自應貞潔以率臣僚,不當貪墨,以速官謗。而乃繁纓棨戟,徒誇品秩之尊;羊狠狼貪,竟玷人臣之節。

  斧敲斤,婦子之皮骨皆空;魚食鯨吞,螻蟻之微生可憫。當掬西江之水,為爾湔腸;即燒東壁之床,請君入甕。城隍、郡司,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雖則職居下列,而尺瘁者不辭折腰;即或勢逼大僚,而有志者亦應強項。乃上下其鷹鷙之手,既罔念夫民貧;且飛揚其狙獪之奸,更不嫌乎鬼瘦。

  惟受贓而枉法,真人面而獸心!是宜剔髓伐毛,暫罰冥死;所當脫皮換革,仍令胎生。隸役者,既有鬼曹,便非人類。只宜公門修行,庶還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彌天之孽?飛揚跋扈,狗臉生六月之霜;隳突叫號,虎威斷九衢之路。肆淫威於冥界,咸知獄吏為尊;助酷虐於昏官,共以屠伯是懼。

  當於法場之內,剁其四肢;更向湯鑊之中,撈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詐。金光蓋地,因使閻摩殿上,儘是陰霾;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余腥猶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賞席生之孝。遂押赴東嶽施行。

  又謂席廉:"念汝子孝義,汝性良懦,可再賜陽壽三紀。"因使兩人送之歸里。席乃抄其判詞,途中父子共讀之。既至家,席先蘇;令家人啟棺視父,殭屍猶冰,俟之終日,漸溫而活。乃索抄詞,則已無矣。

  自此,家日益豐,三年間,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孫微矣,樓閣田產,盡為席有。里人或有買其田者,夜夢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烏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種作,則終年升斗無所獲,於是復鬻歸席。席父九十餘歲而卒。

  異史氏曰:"人人言凈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來,又烏知其所以去;而況死而又死,生而復生者乎?忠孝志定,萬劫不移,異哉席生,何其偉也!"

  --《聊齋志異》

  畫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獨奔。甚艱於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

  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問:"何之?"曰:"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攜物,導與同歸。

  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泄。"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妾,勸遣之。生不聽。

  偶適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以獵食者。無何,至齋門。

  門內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垣,則室門亦閉。躡足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f?f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采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

  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跡之,遇於野,長跪乞救。道士曰:"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授生,令掛寢門。臨別,約會於青帝廟。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

  少時,復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不敢聲。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所。"

  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答曰:"仆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去少頃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嫗來,欲佣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

  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魅償我拂子來!"嫗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卧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v?v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

  陳氏拜迎於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問:"何人?"曰:"市上有瘋者,時卧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

  二郎亦習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見乞人癲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之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於我,我閻羅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

  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陳紅漲於面,有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啖焉。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於廟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後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既悼亡夫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願即死。

  方欲展血斂屍,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屍收腸,且理且哭。哭極聲嘶,頓欲嘔,覺膈中結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然。

  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自縫中出。乃襲繒帛,急束之。以手撫屍,漸溫。覆以衾n。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為言:"恍惚若夢,但覺腹隱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愈。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無往不復,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聊齋志異》

  青鳳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宏闊。後凌夷,樓舍邊亘,半曠廢之,因生怪異,堂門輒自開掩,家人恆中夜駭嘩。耿患之。移居別墅,留老翁門焉。由此荒落益甚,或聞笑語歌吹聲。

  耿有從子去病,狂放不羈,囑翁有所聞見,奔告之。至夜,見樓上燈光明滅,走報生。生欲入覘其異。止之,不聽。門戶素所習識,竟拔蓬蒿,曲折而入。登樓,殊無少異。穿樓而過,聞人語切切。潛窺之,見巨燭雙燒,其明如晝。

  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媼相對,俱年四十餘。東向一少年,可二十許。右一女郎,才及笄耳。酒u滿案,圍坐笑語。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來!"群驚奔匿。獨叟出叱問:"誰何入人閨闥?"

  生曰:"此我家閨闥,君占之,旨酒自飲,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審睇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從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饌,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輩通家,座客無庸見避,還祈招飲。"叟呼:"孝兒!"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兒也。"

  揖而坐。略審門閥,叟自言:"義君姓胡。"生素豪,談議風生;孝兒亦倜儻:傾吐間,雅相愛悅。生二十一,長孝兒二歲,因弟之。叟曰:"聞君祖纂《塗山外傳》,知之乎?"答:"知之。"叟曰:"我塗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後,譜系猶能憶之;五代而上無傳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塗山女佐禹之功,粉飾多詞,妙緒泉涌。

  叟大喜,謂子曰:"今幸得聞所未聞。公子亦非他人,可請阿母及青鳳來共聽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兒入幃中。少時,媼偕女郎出。審顧之,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叟指婦云:"此為老荊。"又指女郎:"此青鳳,鄙人之猶女也。頗慧,所聞見,輒記不忘,故喚令聽之。"

  生談竟而飲,瞻顧女郎,停睇不轉。女覺之,輒俯其首。生隱躡蓮鉤,女急斂足,亦無慍怒。生神志飛揚,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婦如此,西南王不易也!"媼見生漸醉益狂,與女懼起,遽搴幃去。生失望,乃辭叟出,而心縈縈,不能忘情於青鳳也。

  至夜復往,則蘭麝猶芳,而凝待終宵,寂無聲咳。歸與妻謀,欲攜家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從。生乃自往,讀於樓下。夜方憑几,一鬼披髮入,面黑如漆,張目視生。生笑,染指硯墨自塗,灼灼然相與對視。鬼慚而去。

  次夜,更既深,滅燭欲寢,聞樓後發扃,辟之砰然。生急起窺覘,則扉半啟。俄聞履聲細碎,有燭光自房中出。視之,則青鳳也。驟見生,駭而卻退,遽闔雙扉。生長跪而致詞曰:"小生不避險惡,實以卿故。幸無他人,得一握手為笑,死不憾耳。"女遙語曰:"惓惓深情,妾豈不知。但吾叔閨訓嚴,不敢奉命。"

  生因哀之云:"亦不敢望肌膚之親,但一見顏色足矣。"女似肯可,啟關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將入樓下,擁而加諸膝。女曰:"幸有夙分。過此一夕,即相思無用矣。"問:"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厲鬼以相嚇,而君不動也。今已卜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發矣。"

  言已欲去,云:"恐叔歸。"生強止之,欲與為歡。方持論間,叟掩入。女羞懼無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帶不語。叟怒曰:"賤婢辱吾門戶!不速去,鞭撻且從其後!"女低頭急去。叟亦出。尾而聽之,呵詬萬端,聞青鳳嚶嚶啜泣。生心意如割,大聲曰:"罪在小生,於青鳳何與!倘宥鳳也,刀鋸斧鉞,小生願身受之!"良久寂靜,生乃歸寢。自此第內絕不復聲息矣。

  生叔聞而奇之,願售以居,不較值。生喜,攜家口而遷焉。居逾年,甚適,而未嘗須臾忘青鳳也。

  會清明上墓歸,見小狐二,為犬逼逐。其一投荒竄去;一則惶急道上,望見生,依依哀啼,塌耳戢首,似乞其援。生憐之,啟裳襟,提抱以歸。閉門,置床上,則青鳳也。大喜,慰問。女曰:"適與婢子戲,遭此大厄。脫非郎君,必葬犬腹。望無以非類見憎。"生曰:"日切懷思,繫於魂夢。見卿如獲異寶,何憎之雲!"女曰:"此天數也!不因顛覆,何得相從?然幸矣,婢子必以妾為已死,可與君堅永約耳。"生喜,另舍居之。

  積二年余。生方夜讀,孝兒忽入。生輟讀,訝詰所來。孝兒伏地愴然曰:"家君有橫難,非君莫拯。將自詣懇,恐不見納,故以某來。"問:"何事?"曰:"公子識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

  孝兒曰:"明日將過。倘攜有獵狐,望君之留之也。"生曰:"樓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預聞。必欲仆效綿薄,非青鳳來不可。"孝兒零涕曰:"鳳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既爾,則恨滋深耳!"執卷高吟,殊不顧瞻。孝兒起,哭失聲,掩面而去。生如青鳳所,告以故。

  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則救之,適不之諾者,亦聊以報前橫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雖獲罪,乃家范應爾。"生曰:"誠然,但使人不能無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

  次日,莫三郎果至,鏤膺虎*,僕從甚赫。生門逆之。見獲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撫之,皮肉猶溫。便托裘敝,乞得補綴。莫慨然解贈。生即付青鳳,乃與客飲。客既去,女抱狐於懷,三日而蘇,展轉復化為叟。舉目見鳳,疑非人間。女歷言其情。叟乃下拜,慚謝前愆。

  喜顧女曰:"我固謂汝不死,今果然矣。"女謂生曰:"君如念妾,還乞以樓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諾之。叟赧然謝別而去。入夜,果舉家來。由此如家人父子,無復猜忌矣。生齋居,孝兒時共談宴。生嫡出子漸長,遂使傅之;蓋循循善教,有師範焉。

  --《聊齋志異》

  晚霞

  五月五日,吳越間有斗龍舟之戲:刳木為龍,繪鱗甲,飾以金碧;上為雕甍朱檻,帆旌皆以錦繡;舟末為龍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顛倒滾跌,作諸巧劇。下臨江水,險危欲墮。故其購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預調馴之,墮水而死,勿悔也。吳門則載美妓,較不同耳。

  鎮江有蔣氏童阿端,方七歲,便捷奇巧,莫能過,聲價益起,十六歲猶用之。至金山下,墮水死。蔣媼止此子,哀鳴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兩人導去,見水中別有天地;回視,則流波四繞,屹如壁立。俄現宮殿,見一人兜牟坐。

  兩人曰:"此龍窩君也。"便使拜伏。龍窩君顏色如霽,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條部。"遂引至一所,廣殿四合。趨上東廊,有諸少年出與為禮,率十三四歲。即有老嫗來,眾呼"解姥"。坐令獻技。已乃教以錢塘飛霆之舞,洞庭和風之樂。但聞鼓鉦黃聒,諸院皆響。既而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嫻,獨絮絮調撥之;而阿端一過,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兒,不讓晚霞矣!"

  明日,龍窩君按部,諸部畢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魚服。鳴大鉦,圍四尺許;鼓可四人合抱之,聲如巨霆,叫噪不復可聞。舞起,則巨濤洶湧,橫流空際,時墮一點星光,及著地消滅。龍窩君急止之,命進乳鶯部,皆二八姝麗,笙樂細作。一時清風習習,波聲俱靜,水漸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

  按畢,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內一女郎,年十四五歲,振袖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襟袖襪履間,皆出五色花朵。隨風揚下,飄泊滿庭。舞畢,隨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愛好之。問之同部,即晚霞也。無何,喚柳條部。龍窩君特試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隨腔,俯仰中節。

  龍窩君嘉其慧悟,賜五文褲褶,魚須金束髮,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賜下,亦趨西墀,各守其伍。端於眾中遙注晚霞,晚霞亦遙注之。少間,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漸出部而南;相去數武,而法嚴不敢亂部,相視神馳而已。既按蛺蝶部,童男女皆雙舞,身長短、年大小、服色黃白,皆取諸同。諸部按已,魚貫而出。柳條在燕子部後,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緩滯在後。回首見端,故遺珊瑚釵,端急納袖中。

  既歸,凝思成疾,眠餐頓廢。解姥輒進甘旨,日三四省,撫摩殷切,病不少瘥,姥憂之,罔所為計,曰:"吳江王壽期已迫,且為奈何!"薄暮,一童子來,坐榻上與語,自言:"隸蛺蝶部。"從容問曰:"君病為晚霞否?"

  端驚問:"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計。童問:"尚能步否?"答云:"勉強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啟一戶;折而西,又辟雙扉。見蓮花數十畝,皆生平地上;葉大如席,花大如蓋,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時,一美人撥蓮花而入,則晚霞也。

  相見驚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壓荷蓋令側,雅可障蔽;又勻鋪蓮瓣而藉之,欣與狎寢。既訂後約,日以夕陽為候,乃別。端歸,病亦妹愈。由此兩人日一會於蓮畝。過數日,隨龍窩君往壽吳江王。稱壽已,諸都悉還,獨留晚霞及乳鶯部一人在宮中教舞,數月更無音耗,端悵惘若失。惟解姥日往來吳江府。

  端托晚霞為外妹,求攜去,冀一見之。留吳江門下數日,宮禁森嚴,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積月余,痴想欲絕。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駭,涕下不能自止。因毀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從俱死。但見江水若壁,以首力觸不得入。

  念欲復還,懼問冠服,罪將增重。意計窮蹙,汗流浹踵。忽睹壁下有大樹一章,乃猱攀而上,漸至端杪;猛力躍墮,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間,恍睹人世,遂飄然泅去。移時得岸,少坐江濱,頓思老母,遂趁舟而去。

  抵里,四顧居廬,忽如隔世。趑趄至家,忽聞窗中有女子曰:"汝子來矣。"音聲甚似晚霞。俄與母俱出,果晚霞也。斯時兩人喜勝於悲;而媼則悲疑驚喜,萬狀具作矣。初,晚霞在吳江,覺腹中震動。龍宮法禁嚴,恐旦夕身娩,橫遭撻楚;又不得一見阿端,但欲求死,遂潛投江水。

  身泛起,浮沉波中。有客舟拯之,問其居里。晚霞故吳名妓,溺水不得其屍。自念行院不可復投,遂曰:"鎮江蔣氏,吾婿也。"客因代貰扁舟送諸其家。蔣媼疑其錯誤,女自言不誤,因以其情詳告媼。媼以其風格婉妙,頗愛悅之;第慮年太少,必非肯終寡也者。而女孝謹,顧家中貧,便脫珍飾售數萬。

  媼察其志無他,良喜。然無子,恐一旦臨蓐,不見信於戚里,以謀女。女曰:"母但得真孫,何必求人知。"媼亦安之。會端至,女喜不自己。媼亦疑兒不死,陰發兒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詰端,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惡其非人,囑母勿得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為當日所得非兒屍,然終慮其不能生子。未幾,竟舉一男,捉之無異常兒,始悅。

  久之,女漸覺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龍宮衣七七,則魂魄堅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宮中龍角膠,可以續骨節而生肌膚,惜不早購之也。"端貨其珠,有賈胡出資百萬,家由此巨富。值母壽,夫妻歌舞稱觴,遂傳聞淮王邸。王欲強奪晚霞。端懼,見王自陳:"夫婦皆鬼。"驗之無影而信,遂不之奪。但遣宮人就別院傳其技。女以龜尿毀容,而後見之。教三月,終不能盡其技而去。

  --《聊齋志異》

  汪士秀

  汪士秀,廬州人。剛勇有力,能舉石春。父子善蹴鞠。父四十餘,過錢塘溺焉。

  積八九年,汪以故詣湖南,夜泊洞庭。時望月東升,澄江如練。方眺矚間,忽有五人自湖中出,攜大席,平鋪水面,略可半畝。紛陳酒饌,饌器磨觸作響,然聲溫厚,不類陶瓦。已而三人踐席坐,二人侍飲。坐者一衣黃,二衣白;頭上巾皆皂色,峨峨然下連肩背,制絕奇古,而月色微茫,不甚可哳。

  侍者俱褐衣;其一似童,其一似叟也。但聞黃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足供快飲。"白衣者曰:"此夕風景,大似廣利王宴梨花島時。"三人互勸,引爵浮白。但語略小,即不可聞。舟人隱伏,不敢動息。汪細審侍者叟,酷類父;而聽其言,又非父聲。二漏將殘,忽一人曰:"趁此月明,宜一擊球為樂。"

  即見僮沒水中,取一圓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銀滿貯,表裡通明。坐者盡起。黃衣人呼叟共蹴之。蹴起丈余,光搖搖射人眼。俄而轟然遠起,飛墮舟中。汪技癢,仍力踏去,覺異常輕軟。踏猛似破,騰尋丈;中有漏光,下射如虹;然疾落,又如經天之彗,直投水中,滾滾作沸泡聲而滅。席中共怒曰:"何物生人,敗我清興!"

  叟笑曰:"不惡不惡,此吾家流星拐也。"白衣人嗔其語戲,怒曰:"都方厭惱,老奴何得作歡?便同小烏皮捉得狂子來;不然,脛股當有椎吃也!"汪計無所逃,即亦不畏,捉刀立舟中。倏見僮叟操兵來。汪注視,真其父也。疾呼:"阿翁!兒在此。"

  叟大駭,相顧凄然。僮即返身去。叟曰:"兒急作匿,不然都死矣。"言未已,三人忽已登舟。面皆漆黑,睛大於榴。攫叟出。汪力與奪,搖舟斷纜。汪以刀力截其臂落,黃衣者乃逃,一白衣人奔汪;汪剁其顱,墮水有聲,哄然俱沒。方謀夜渡,旋見巨喙出水面,深若井。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響。俄一噴涌,則浪接星頭,萬舟簸蕩。

  湖人大怒。舟上有石鼓二,皆重百斤。汪舉一以投,激水雷鳴,浪漸消;又投其一,風波悉乎。汪疑父為鬼。叟曰:"我固未嘗死也。溺江中者十之九人,皆為妖物所食;我以踏圓得全。物得罪於錢塘君,故移避洞庭耳。三人,魚精;所蹴,魚胞也。"父子聚喜,中夜擊棹而去。天明,見舟中有魚翅,徑四五尺許,乃悟是夜間所斷臂也。

  --《聊齋志異》

  嬰寧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慧,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

  會上元,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方至村外,舅家有僕來,招吳去。生見游女如雲,乘興獨遨。有女郎攜婢,捻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快快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

  母憂之。醮禳益劇,肌革銳減,醫師診視,投劑發表忽忽若迷。母撫問所由,默然不答。適吳生來,囑密詰之。吳至榻前,生,見之淚下。吳就榻慰解,漸致研詰。生具吐其實,且求謀劃。吳笑曰:"君意亦復痴,此願有何難遂?當代訪之。徒步於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諧矣,不然,拚以重賄,計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

  生聞之,不覺解頤。吳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訪既窮,並無蹤緒。母大憂,無所為計。然自吳去後,顏頓開,食亦略進。數日,吳復來。生問所謀,吳紿之曰:"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今尚待聘。雖內戚有婚姻之嫌,實告之,無不諧者。"生喜溢眉宇,問:"居何里?"

  吳詭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餘里。"生又咐囑再四,吳銳身自任而去。生由此飲食漸加,日就平復。探視枕底,花雖枯,未便凋落,凝思把玩,如見其人。怪吳不至,折簡招之。吳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歡。

  母慮其復病,急為議姻。略與商榷,輒搖首不願。惟日盼吳。吳迄無耗,益怨恨之。轉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懷梅袖中,負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餘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

  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牆內桃杏猶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意其園亭,不敢遽入。回顧對戶,有巨石滑潔,因據坐少憩。俄聞牆內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方佇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簪,含笑捻花而入。審視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生驟喜,但念無以階進。

  欲呼姨氏,顧從無還往,懼有訛誤。門內無人可問。坐卧徘徊,自朝至於日昃,盈盈望斷,並忘饑渴。時見女子露半面來窺,似訝其不去者。忽一老媼扶杖出,顧生曰:"何處郎君,聞自辰刻便來,以至於今,意將何為?得勿飢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將以盼親?"媼聾聵不聞。又大言之。乃問:"貴戚何姓?"

  生不能答。媼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親可探?我視郎君,亦書痴耳。不如從我來,啖以粗糲,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歸,詢知姓氏,再來探訪,不晚也。"生方腹餒思啖,又從此漸近麗人,大喜,從媼入。

  見門內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墮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豆棚花架滿庭中。肅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茵藉几榻,罔不潔澤。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

  外有婢子聲而應。坐次,具展宗閥。媼曰:"郎君外祖,莫姓吳否?"曰:"然。"媼驚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來以家窶貧,又無三尺男,遂至音問梗塞。甥長成如許,尚不相識。"生曰:"此來即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

  媼曰:"老身秦姓,並無誕育;弱息僅存,亦為庶產。渠母改蘸,遺我鞠養,頗亦不鈍;但少教訓,嬉不知愁。少頃,使來拜識。"未幾,婢子具飯,雛尾盈握。媼勸餐已,婢來斂具。媼曰:"喚寧姑來。"婢應去。良久,聞戶外隱笑聲。媼又喚曰:"嬰寧!汝姨兄在此。"戶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

  媼嗔目曰:"有客在,吒吒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媼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識,可笑人也。"生問:"妹子年幾何矣?"媼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復笑,不可仰視。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此可見矣。年已十六,獃痴才如嬰兒。"生曰:"小於甥一歲。"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屬馬者耶?"

  生首應之。又問:"甥婦阿誰?"答云:"無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歲猶未聘耶?嬰寧亦無姑家,極相匹敵,惜有內親之嫌。"生無語,目注嬰寧,不暇他瞬。婢向女小語云:"目灼灼,賊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曰:"視碧桃開未?"遽起,以袖掩口,細碎連步而出。至門外,笑聲始縱。媼亦起,喚婢補被,為生安置。曰:"阿甥來不易,宜留三五日,遲遲送汝歸。如嫌幽悶,舍後有小園,可供消遣。有書可讀。"

  次日,至舍後,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聞樹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來,狂笑欲墮。生曰:"勿爾!墮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

  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痴耶?"

  女曰:"何便是痴?"曰:"我非愛花,愛捻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語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

  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啁嗻乃爾?"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痴,無術可以悟之。

  食方竟,家中人捉雙衛來尋生。先是,母待生久不歸,始疑。村中搜覓幾遍,竟無蹤兆。因往詢吳。吳憶曩言,因教於西南山行覓。凡曆數村,始至於此。生出門,適相值。便入告媼,且請偕女同歸。媼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殘軀不能遠涉。得甥攜妹子去,識認阿姨,大好!"呼嬰寧,寧笑至。

  媼曰:"有何喜,笑輒不輟?若不笑,當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裝束。"又餉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產豐裕,能養冗人。到彼且勿歸,小學詩禮,亦好事翁姑。即煩阿姨為汝擇一良匹。"二人遂發。至山坳回顧,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麗,驚問為誰。生以姨妹對。母曰:"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姐,何以得甥?"問女,女曰:"我非母出。父為秦氏,沒時,兒在褓中,不能記憶。"母曰:"我一姐適秦氏,良確。然殂謝已久,那得復存?"因細詰面龐痣贅,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復存?"

  疑慮間,吳生至,女避入室。吳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嬰寧耶?"生然之。吳極稱怪事。問所自知,吳曰:"秦家姑去世後,姑丈鰥居,祟於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嬰寧,綳卧床上,家人皆見之。姑丈沒。狐猶時來。後求天師符粘壁間,狐遂攜女去。將勿此耶?"

  彼此疑參。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吳請面之。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吳請往覘其異,就便執柯。尋至村所,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吳憶姑葬處,彷彿不遠,然墳壟湮沒,莫可辨識,詫嘆而返。母疑其為鬼。

  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吊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眾莫之測。母令與少女同寢止,昧爽即來省問。操女紅,精巧絕倫。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承迎之。母擇吉將為合巹,而終恐為鬼物。竊於日中窺之,形影殊無少異。

  至日,使華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遂罷。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恆得免。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

  庭後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時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一日,西鄰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鄰子謂女意已屬,心益盪。女指牆底,笑而下。西鄰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於心,大號而仆。

  細視,非女,則一枯木卧牆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間,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告。。。火燭竅,見中有巨蠍,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殺之。負子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嬰寧妖異。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之。生為乞免,遂釋而歸。

  母謂女曰:"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糊塗官宰,必逮婦女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須有時。"而女由是竟不復笑。雖故逗之,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

  一夕,對生零涕。異之。女哽咽曰:"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餘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侍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生諾之;然慮墳冢迷於荒草。女但言:"無慮。"刻日,夫妻輿櫬而往。女於荒煙錯楚中,指示墓處,果得媼屍,膚革猶存。女撫哭哀痛。舁歸,尋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夢媼來稱謝,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見之,囑勿驚郎君耳。"

  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陽氣勝,何能久居?"生問小榮,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視妾。每攝果餌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問母,雲已嫁之。"由是歲至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掃無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雲。

  異史氏曰:"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牆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凄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於笑者矣。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值此一種,則合歡、忘憂,並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

  --《聊齋志異》

  羅剎海市

  馬駿,字龍媒,賈人子。美丰姿。少倜儻喜歌舞。輒從梨園子弟,以錦帕纏頭,美如好女,因復有"俊人"之號。十四歲,入郡癢,即知名。父衰老,罷賈而居。謂生曰:"數卷書,飢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兒可仍繼父賈。"馬由是稍稍權子母。

  從人浮海,為颶風引去。數晝夜,至一都會,其人皆奇醜;見馬至,以為妖,群嘩而走。馬初見其狀,大懼;迨知國人之駭己也,遂反以此欺國人。遇飲食者,則奔而往;人驚遁,則啜其餘。久之,入山村。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襤褸如丐。

  馬息樹下,村人不敢前,但遙望之。久之,覺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馬笑與語。其言雖異,亦半可解。馬遂自陳所自。村人喜,遍告鄰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醜者望望即去,終不敢前;其來者,口鼻位置,尚皆與中國同。共羅漿酒奉焉。

  馬問其相駭之故。答曰:"嘗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里,有中國,其人民形象率詭異。"但耳食之,今始信。"問其何貧,曰:"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貴人寵,故得鼎烹以養妻子。若我輩初生時,父母皆以為不祥,往往置棄之;其不忍遽棄者,皆為宗嗣耳。"問:"此名何國?"曰:"大羅剎國。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馬請導往一觀。於是雞鳴而興,引與俱去。

  天明,始達都。都以黑石為牆,色如墨。樓閣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紅石;拾其殘塊磨甲上,無異丹砂。時值朝退,朝中有冠蓋出,村人指曰:"此相國也。"視之,雙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簾。又數騎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職,率猙獰怪異,然位漸卑,丑亦漸殺。

  無何,馬歸,街衢人望見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說,市人始敢遙立。既歸,國中無大小,咸知村有異人,於是縉紳大夫,爭欲一廣見聞,遂令村人邀馬。然每至一家,閽人輒闔戶,丈夫女子竊竊自門隙中窺語;終一日,無敢延見者。村人曰:"此間一執戟郎,曾為先王出使異國,所閱人多,或不以子為懼。"

  造郎門。郎果喜,揖為上賓。視其貌,如八九十歲人。目睛突出,須卷如猾。曰:"僕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獨未嘗至中華。今一百二十餘歲,又得睹上國人物,此不可不上聞於天子。然伏卧林下,十餘年不踐朝階,早旦為君一行。"乃具飲饌,修主客禮。酒數行,出女樂十餘人,更番歌舞。貌類夜叉,皆以白錦纏頭,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詞,腔拍恢詭。

  主人顧而樂之,問:"中國亦有此樂乎?"曰:"有。"主人請擬其聲,遂擊桌為度一曲。主人喜曰:"異哉!聲如鳳鳴龍嘯,得未曾聞。"翌日,趨朝,薦諸國王。王欣然下詔。有二三大臣,言其怪狀,恐驚聖體。王乃止。郎出告馬,深為扼腕。居久之,與主人飲而醉,把劍起舞,以煤塗面作張飛。

  主人以為美,曰:"請君以張飛見宰相,宰相必樂用之,厚祿不難致。"馬曰:"嘻!遊戲猶可,何能易面目圖榮顯?"主人國強之,馬乃諾。主人設筵,邀當路者飲,令馬繪面以待。未幾,客至,呼馬出見客。客訝曰:"異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與共飲,甚歡。馬婆娑歌"弋陽曲",一座無不傾倒。

  明日,交章薦馬。王喜。召以族節。既見,問中國治安之道,馬委曲上陳,大蒙嘉嘆,賜宴離宮。酒酣,王曰:"聞卿善雅樂,可使寡人得而聞之乎?"馬即起舞,亦效白錦纏頭,作靡靡之音。

  王大悅,即日拜下大夫。時與私宴,恩寵殊異。久而官僚百執事,頗覺其面目之假;所至,輒見人耳語,不甚與款洽。馬至是孤立,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許;又告休沐,乃給三月假。於是乘傳載金寶,復歸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馬以金資分給舊所與交好者,歡聲雷動。村人曰:"吾儕小人受大夫賜,明日赴海市,當求珍玩,以報大夫。"

  問:"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鮫人集貨珍寶;四方十二國,均來貿易。中多神人遊戲。雲霞障天,波濤間作。貴人自重,不敢犯險阻,皆以金帛付我輩,代購異珍。今其期不遠矣。"問所自知,曰:"每見海上朱鳥往來,七日即市。"馬問行期,欲同游矚。村人勸使自重。馬曰:"我顧滄海客,何畏風濤?"

  未幾,果有踵門寄資者,遂與裝資入船。船容數十人,平底高欄。十人搖櫓,激水如箭。凡三日,遙見水雲幌漾之中,樓閣層疊;貿遷之舟,紛集如蟻。少時,抵城下,視牆上磚皆長與人等,敵樓高接雲漢。維舟而入,見市上所陳,奇珍異寶,光明射眼,多人世所無。

  一少年乘駿馬來,市人盡奔避,雲是"東洋三世子"。世子過,目生曰:"此非異域人。"即有前馬者來詰鄉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臨,緣分不淺!"於是授生騎,請與連轡。乃出西城。方至島岸,所騎嘶躍入水。生大駭失聲,則見海水中分,屹如壁立。

  俄睹宮殿,玳瑁為梁,魴鱗作瓦;四壁晶明,鑒影炫目。下馬揖入。仰見龍君在上。世子啟奏:"臣游市廛,得中華賢士,引見大王。"生前拜舞。龍君乃言:"先生文學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煩椽筆賦『海市",幸無吝珠玉。"

  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硯,龍鬣之毫,紙光似雪,墨氣如蘭。生立成千餘言,獻殿上。龍君擊節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國多矣!"遂集諸龍族,宴集采霞宮。酒灸數行,龍君執爵向客曰:"寡人所憐女,未有良匹,願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離席愧荷,唯唯而已。龍君顧左右語。無何,宮人數輩,扶女郎出。

  佩環聲動,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實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時酒罷,雙鬟挑畫燭,導生入副宮。女濃妝坐伺。珊瑚之床,飾以八寶;帳外流蘇,綴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軟。天方曙,則雛女妖鬟,奔入滿側。生起,趁出朝謝。拜為駙馬都尉。以其賦馳傳諸海。諸海龍君,皆專員來賀,爭折簡招駙馬飲。生衣綉裳,駕青虯,呵殿而出。武士數十騎,背調弧,荷白,晃耀填擁。馬上彈箏,車中奏玉。三日間,遍歷諸海。由是"龍媒"之名,噪於四海。

  宮中有玉樹一株,圍可合抱;本瑩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黃色,梢細於臂;葉類碧玉,厚一錢許,細碎有濃陰。常與女嘯詠其下。花開滿樹,狀類檐卜。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拾視之,如赤瑙雕鏤,光明可愛。時有異鳥來鳴,毛金碧色,尾長於身,聲等哀玉,側人肺腑。

  生每聞之,輒念故上。因謂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間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從我歸乎?"女曰:"仙塵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魚水之愛,奪膝下之歡。容徐謀之。"生聞之,泣不自禁。女亦嘆曰:"此勢之不能兩全者也!"明日,生自外歸。龍君曰:"聞都尉有故土之思,詰旦促裝,可乎?"

  生謝曰:"逆旅孤臣,過蒙優寵,銜報之誠,結於肺肝。容暫歸省,當圖復聚耳。"入暮,女置酒話別。生訂後會。女曰:"情緣盡矣。"生大悲,女曰:"歸養雙親,見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猶旦暮耳,何用作兒女哀泣?此後妾為君貞,君為妾義,兩地同心,即伉儷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謂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慮中饋乏人,納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囑:自奉裳衣,似有佳朕,煩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龍宮;男耶,可名福海。"

  女乞一物為信。生在羅剎國所得赤玉蓮花一對,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後四月八日,君當泛舟南島,還君體胤。"女以魚革為囊,實以珠寶,授生曰:"珍藏之,數世吃著不盡也。"天微明,王設祖帳,饋遺甚豐。生拜別出宮。女乘白羊車,送諸海涘。生上岸下馬,女致聲珍重,回車便去。少頃便遠。海水複合。不可復見。

  生乃歸。自浮海去,家人無不謂其已死;及至家,人皆詫異。幸翁媼無恙,獨妻已他適。乃悟龍女"守義"之言,蓋已先知也。父欲為生再婚;生不可,納婢焉。謹志三年之期,泛舟島中。見兩兒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動亦不沉。近引之,兒啞然捉生臂,躍入懷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

  細審之,一男一女,貌皆俊秀。額上花冠綴玉,則赤蓮在焉。背有錦囊,拆視得書,云:"翁姑計各無恙。忽忽三年,紅塵永隔:盈盈一水,青鳥難通。結想為夢,引領成勞,茫茫藍蔚,有恨如何也!顧念奔月姮娥,且虛桂府;投梭織女,猶悵銀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興思及此,輒復破涕為笑。

  別後兩月,竟得孿生。今已啁啾懷抱,頗解笑言;覓棗抓梨,不母可活。敬以還君。所貽赤玉蓮花,飾冠作信。膝頭抱兒時,猶妾在左右也。聞君克踐舊盟,意願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奩中珍物,不蓄蘭膏;鏡里新妝,久辭粉黛。君似徵人,妾作嫠婦,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謂非琴瑟哉!獨計翁姑亦既抱孫,曾未一覿新婦,揆之情理,亦屬缺然。

  歲後阿姑窀穸,當往臨穴,一盡婦職。過此以往,則"龍宮"無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長生,或有往還之路。伏惟珍重,不盡欲言。"生反覆省書攬涕。兩兒抱頸曰:"歸休乎!"生益慟,撫之曰:"兒知家在何許?"兒泣啼,嘔啞言歸。生望海水茫茫,極天無際,霧鬟人渺,煙波路窮。抱兒返悼,悵然遂歸。

  生知母壽不永,周身物悉為預具,墓中植松百餘。逾歲,媼果亡。靈輿至殯宮,有女子臨穴。眾方驚顧,忽而風激雷轟,繼以急雨,轉瞬間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長,輒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數日始還。龍宮以女子不得往,時掩戶泣。一日,晝瞑,龍女忽入,止之曰:"兒自成家,哭泣何為?"乃賜八尺珊瑚一樹、龍腦香一貼、明珠百顆、八寶嵌金合一雙,為作嫁資。生聞之,突入,執手啜泣。俄頃,疾雷破屋,女已無矣。

  異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小慚小好,大慚大好。"若公然帶鬚眉以游都市,其不駭而走者,蓋幾希矣。彼陵陽痴子,將抱連城玉向何處哭也?嗚呼!顯榮富貴,當於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聊齋志異》

  續黃粱

  福建曾孝廉,高捷南宮時,與二三同年,遨遊郭外。偶聞毗盧禪院寓一星者,因並騎往詣問卜。入室而坐。星者見其意氣揚揚,稍佞諛之。曾搖€微笑,便問:"有蟒玉分否?"星者正容,許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悅,氣益高。

  值小雨,乃與游侶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團上,偃蹇不為禮。眾一舉手,登榻自話,群以宰相相賀。曾心氣殊高,指同游曰:"某為宰相時,推張年丈作南撫,家中表為參、游,我家老蒼頭亦得小千、把,於願足矣。"一坐大笑。

  俄聞門外雨益傾注,曾倦伏榻間,忽見有二中使,齎天子手詔,召曾太師決國計。曾得意疾趨入朝。天子前席,溫語良久。命三品以下,聽其黜陟;即賜蟒玉名馬。曾被服稽首以出。入家,則非舊所居第,繪棟雕榱,窮極壯麗。自亦不解,何以遽至於此。

  然捻須微呼,則應諾雷動。俄而公卿贈海物,傴僂足恭者,疊出其門。六卿來,倒展而迎;侍郎輩,揖與語;下此者,頷之而已。晉撫饋女樂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為裊裊、仙仙,二人尤蒙寵顧。科頭休沐,日事聲歌,一日,念微時嘗得邑紳王子良周濟我,今置身青雲,渠尚蹉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薦為諫議,即奉諭旨,立行擢用。

  又念郭太僕曾睚眥我,即傳呂給諫及侍御陳昌等,授以意旨;越日,彈章交至,奉旨削職以去。恩怨了了,頗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適觸鹵簿,即遣人縛付京尹,立斃杖下。接第連阡者,皆畏勢,獻沃產。自此富可埒國。無何而裊裊、仙仙以次殂謝,朝夕遐想。忽憶曩年見東家女絕美,每思購充媵御,輒以綿薄違宿願,今日幸可適志。乃使干仆數輩,強納資於其家。俄頃,藤輿舁至,則較昔之望見時,尤艷絕也。自顧生平,於願斯足。

  又逾年,朝士竊竊,似有腹非之者。然各為立仗馬。曾亦高情盛氣,不以置懷抱間。有龍圖學士包上疏,其略曰:"竊以曾某,原一飲賭無賴,市井小人。一言之合,榮膺聖眷,父紫兒朱,恩寵為極。不思捐軀糜頂,以報萬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髮難數!朝廷名器,居為奇貨,量缺肥瘠,為價重輕。

  因而公卿將士,盡奔走於門下,估計夤緣,儼如負販,仰息望塵,不可算數。或有傑士賢臣,不肯阿附,輕則置之閑散,重則褫以編氓。甚且一臂不袒,輒迕鹿馬之奸;片語方干,遠竄豺狼之地。朝士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蠶食;良家女子,強委禽妝。診氣冤氛,暗無天日!奴僕一到,則守、令承顏;書函一投,則司、院枉法。或有廝養之兒,瓜葛之親,出則乘傳,風行雷動。

  地方之供給稍遲,馬上之鞭撻立至。荼毒人民,奴隸官府,扈從所臨,野無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寵無悔。召對方承於闕下,萋斐輒進於君前;委蛇才退於自公,聲歌已起於後苑。聲色狗馬,晝夜荒淫;國計民生,罔存念慮。世上寧有此宰相乎!內外駭訛,人情洶洶。若不急加斧@之誅,勢必釀成操、莽之禍。臣夙夜祗懼,不敢寧處,冒死列款,仰達宸聽,伏祈斷奸佞之頭,籍貪冒之產,上回天怒,下快輿情。如果臣言虛謬,刀鋸鼎鑊,即加臣身。"云云。

  疏上,曾聞之,氣魄悚駭,如飲冰水。幸而皇上優容,留中不發。繼而科、道、九卿,交章劾奏;即昔之拜門牆、稱假父者,亦反顏相向。奉旨籍家,充雲南軍。子任平陽太守,已差員前往提問。曾方聞旨驚怛,旋有武士數十人,帶劍操戈,直抵內寢,褫其衣冠,與妻並系。

  俄見數夫運資於庭,金銀錢鈔以數百萬,珠翠瑙玉數百斛,幄幕簾榻之屬,又數千事,以至兒襁女舄,遺墜庭階。曾一一視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髮嬌啼,玉容無主。悲火燒心,含憤不敢言。俄而樓閣倉庫並已封志。立叱曾出。監者牽挽羅曳而出。夫妻吞聲就道,求一下駟劣車,少作代步,亦不可得。

  十里外,妻足弱,欲傾跌,曾時以一手相攀引。又十餘里,已亦困憊。_見高山,直插霄漢,自憂不能登越,時挽妻相對泣。而監者獰目來窺,不容稍停駐。又顧斜日已墜,無可投止,不得已,參差蹩足而行。比至山腰,妻力已盡,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監者叱罵。忽聞百聲齊噪,有群盜各操利刃,跳梁而前。監者大駭,逸去。曾長跪告曰:"孤身遠謫,橐中無長物,"

  哀求宥免。群盜裂眥宣言:"我輩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賊頭,他無索取。"曾怒叱曰:"我雖待罪,乃朝廷命官,賊子何敢爾!"賊亦怒,以巨斧揮曾項。覺頭墮地作聲,魂方駭疑,即有二鬼來,反接其手,驅之行。行逾數刻,入一都會。頃之,睹宮殿;殿上一丑形王者,憑几決罪福。曾前,葡伏請命。

  王者閱鄭,才數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誤國之罪,宜置油鼎!"萬鬼群和,聲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見鼎高七尺已來,四圍熾炭,鼎足盡赤。曾觳觫,哀啼,竄跡無路。鬼以左手抓發,右手握踝,拋置鼎中。覺塊然一身,隨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徹於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萬計不能得死。約食時,鬼方以巨叉取曾出,復置堂下。王又檢冊籍。怒曰:"倚勢凌人,合受刀山獄!"

  鬼復捽去,見一山,不甚廣闊;而峻削壁立,利刃縱橫,亂如密筍。先有數人I腸刺腹於其上,呼號之聲,慘絕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縮。鬼以毒錐刺腦,曾負痛乞憐。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擲。覺身在雲霄之上,暈然一落,刃交於胸,痛苦不可言狀。又移時,身軀重贅,刀孔漸闊;忽焉脫落,四肢蠖屈。

  鬼又逐以見王。王命會計生平賣爵鬻名,枉法霸產,所得金錢幾何。即有獰須人持籌握算,曰:"三百二十一萬。"王曰:"彼既積來,還令飲去!"少間,取金錢堆階上,如丘陵。漸入鐵釜,熔以烈火。鬼使數輩,更以杓灌其口,流頤則皮膚臭裂,入喉則臟腑騰沸。生時患此物之少,是時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盡。

  王者令押去甘州為女。行數步,見架上鐵梁,圍可數尺,綰一火輪,其大不知幾百由旬,焰生五采,火耿雲霄。鬼撻使登輪。方合眼躍登,則輪隨足轉,似覺傾墜,遍體生涼,開眸自顧。身已嬰兒,而又女也。視其父母,則懸鶉敗絮。土室之中,瓢杖猶存。心知為乞人子。日隨乞兒托缽,腹轆轆不得一飽。著敗衣,風常刺骨。

  十四歲,鬻與顧秀才備媵妾,衣食粗足自給。而冢室悍甚,日以鞭棰從事,輒用赤鐵烙胸乳。幸良人頗憐愛,稍自寬慰。東鄰惡少年,忽逾垣來逼與私。乃自念前身惡孽,已被鬼責,今那得復爾,於是大聲疾呼,良人與嫡婦盡起,惡少年始竄去。居無何,秀才宿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訴冤苦。

  忽震厲一聲,室門大辟,有兩賊持刀入,竟決秀才首,囊括衣物。團伏被底,不敢作聲。既而賊去,乃喊奔嫡室。嫡大驚,相與泣驗。遂疑妾以姦夫殺良人,因以狀白刺史。刺史嚴鞫,竟以酷刑定罪案,依律凌遲處死,縶赴刑所。胸中冤氣扼塞,距踴聲屈,覺九幽十八獄,無此黑暗也。

  正悲號間,聞同游者呼曰:"兄夢魘耶?"豁然而寤,見老僧猶跏趺座上。同侶競相謂曰:"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慘淡而起。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驗否?"曾益驚異,拜而請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蓮也。山僧何知焉。"曾勝氣而來,不覺喪氣而返。台閣之想,由此淡焉。入山不知所終。

  異史氏曰:"福善禍淫,天之常道。聞作宰相而歡然於中者,必非喜其鞠躬盡瘁可知矣。是時方寸中,宮室妻妾,無所不有。然而夢固為妄,想亦非真。彼以虛作,神以幻報。黃粱將熟,此夢在所必有,當以附之《邯鄲》之後。"

  --《聊齋志異》

  張鴻漸

  張鴻漸,永平人。年十八,為郡名士。時盧龍令趙某貪暴,人民共苦之。有范生被杖斃,同學忿其冤,將鳴部院,求張為刀筆之詞,約其共事,張許之。妻方氏,美而賢,聞其謀,諫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勝,而不可以共敗:勝則人人貪天功,一敗則紛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勢力世界,曲直難以理定。君又孤,脫有反覆,急難者誰也!"張服其言,悔之。乃婉謝諸生,但為創詞而去。質審一過,無所可否。趙以巨金納大僚,諸生坐結黨被收。又追捉刀人。張懼,亡者。

  至鳳翔界,資斧斷絕。日既暮,踟躕曠野,無所歸宿。_睹小村,趨之。老媼方出闔扉,見生,問所欲為。張以實告,嫗曰:"飲食床榻,此都小事;但家無男子,不便留客。"張曰:"仆亦不敢過望,但容寄宿門內,得避虎狼足矣。"嫗乃令入,閉門,授以草荐。

  矚曰:"我憐客無歸,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聞知,將便怪罪。"嫗去,張倚壁假寐。忽有籠燈晃耀,見嫗導一女郎出。張急避暗處,微窺之,二十許麗人也。及門,見草荐,詰嫗;嫗實告之。女怒曰:"一門細弱,何得容納匪人!"即問:"其人焉往?"張懼,出伏階下。

  女審詰邦族,色稍霽,曰:"幸是風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關白,此等草草,豈所以待君子!"命嫗引客入舍,俄頃,羅酒漿,品物精潔;既而設錦P於榻。張甚德之,因私詢其姓氏。嫗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謝世,止遺三女。適所見,長姑舜華也。"嫗既去。

  張視几上有《南華經》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閱。忽舜華推扉入。張釋卷,搜覓冠履,女即榻上撫生曰:"無須,無須!"因近榻坐,`然曰:"妾以君風流才士,欲以門戶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棄。否?"張皇然不知所對,但云:"不敢相誑,小生家中固有妻耳。"

  女笑曰:"此亦見君誠篤,顧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當煩媒妁。"言已,欲去。張探身挽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贈張,曰:"君持作臨眺之資。向暮,宜晚來,恐為傍人所窺。"張如其言,早出晏歸,半年以為常。

  一日,歸頗早,至其處,村舍全無,不勝驚怪。方徘徊間,忽聞媼云:"來何早也!"一轉盼則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異之。舜華自內出,笑曰:"君疑妾耶?實對君言:妾,狐仙也,與君固有宿緣。如必見怪,請即別。"張戀其美,亦安之。

  夜謂女曰:"卿既仙人,當千里一息耳。小生離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攜我一歸乎?"女似不悅,曰:"琴瑟之情,妾自分於君為篤,君守此念彼,是相對綢繆者,皆妄也!"張謝曰:"卿何出此言?諺云:『一日夫妻,百日恩義。"後日歸而念卿,亦猶今日之念彼也。設得新忘故,卿何取焉?"

  女乃笑曰:"妾有褊心:於妾,願君之不忘;於人,願君之忘之也。然欲暫歸,此復何難,君家固咫尺耳。"遂把袂出門,見道路昏暗,張逡巡不前。女曳之走,無幾時,曰:"至矣。君歸,妾且去。"張停足細認,果見家門。逾垣入,見室中燈火猶熒。近以兩指彈扉。內問為誰,張具道所來。

  內秉燭啟關,真方氏也。兩相驚喜,握手入帷。見兒卧床上,慨然曰:"我去時兒才及膝,今身長如許矣!"夫婦依倚,恍如夢寐。張歷述所遭。問及訟獄,始知諸生有瘐死者,有遠徙者,益服妻之遠見。方縱體入懷,曰:"君有佳偶,想不復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張曰:"不念,胡以來也?我與彼雖雲情好,終非同類;獨其恩義難忘耳。"

  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張審視,竟非方氏,乃舜華也。以手探兒,一竹夫人耳。大慚無語。女曰:"君心可知矣!分當自此絕矣,猶幸未忘恩義,差足自贖。"

  過二三日,忽曰:"妾思疾情憐人,終無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適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頭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閉兩眸,覺離地不遠,風聲颼颼。移時,尋落。女曰:"從此別矣。"方將叮囑,女去已渺。

  悵立少時,聞村犬鳴吠,蒼茫中見樹木屋廬,皆故里景物,循途而歸。逾垣叩戶,宛若前伏。方氏驚起,不信夫歸,詰證確實,始挑燈嗚咽而出。既相見,涕不可仰。張猶疑舜華之幻弄也;又見床卧一兒,一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攜入耶?"

  方氏不解,變色曰:"妾望君如歲,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見,全無悲戀之情,何以為心矣!"張察其情真,始執臂唏噓,具言其詳。問訟案所結,並如舜華言。方相感慨,聞門外有履聲,問之不應。蓋里中有惡少,久窺方艷,是夜自別村歸,遙見一人逾垣去,謂必赴淫約者,尾之而入。

  甲故不甚識張,但伏聽之。及方氏亟問,乃曰:"室中何人也?"方諱言:"無之。"甲言:"竊聽已久,敬將執奸耳。"方不得已,以實告。甲曰:"張鴻漸大案未消,即使歸家,亦當縛送官府。"方苦哀之,甲詞益狎逼。張忿火中燒,把刀直出,剁甲中顱。甲仆,猶號;又連剁之,遂死。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請任其辜。"

  張曰:"丈夫死則死耳,焉能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無顧慮,但令此子勿斷書香,目即暝矣。"天明,赴縣自首。趙以欽案中人,姑薄懲之。

  尋由郡解都,械禁頗苦。途中遇女子跨馬過,一老嫗捉,蓋舜華也。張呼嫗欲語,淚隨聲墮。女返轡,手啟障紗,訝曰:"表兄也,何至此?"張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當掉頭不顧;然予不忍也。寒舍不遠,即邀公役同臨,亦可少助資斧。"

  從去二三里,見一山村,樓閣高整。女下馬入,令嫗啟舍延客。既而酒炙豐美,似所夙備。又使嫗出曰:"家中適無男子,張官人即向公役多勸數觴,前途倚賴多矣。遣人措辦數十金,為官人作費,兼酬兩客,尚未至也。"二役竊喜,縱飲,不復言行。日漸暮,二役徑醉矣。

  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脫;曳張共跨一馬,駛如飛。少時,促下,曰:"君止此。妾與妹有青海之約,又為君逗留一晌,久勞盼注矣。"張問:"後會何時?"女不答。再問之,推墮馬下而去。

  既曉,問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賃屋授徒焉。託名宮子遷。居十年,訪知捕亡浸怠,乃復逡巡東向。既近里門,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後入。及門,則牆垣高固,不復可越,只得以鞭撾門。久之,妻始出問。張低語之。喜極,納入,作呵叱聲,曰:"都中少用度,即當早歸,何得遣汝半夜來?"

  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簾外一少婦頻來,張問伊誰,曰:"兒婦耳。"問。"兒安在?"曰:"赴都大比未歸。"張涕下曰:"流離數年,兒已成立,不謂能繼書香,卿心血殆盡矣!"話未已,子婦已溫酒炊飯,羅列滿幾。張喜慰過望。居數日,隱匿房榻,惟恐人知。

  一夜,方卧,忽聞人語騰沸,捶門甚厲。大懼,並起。聞人言曰:"有後門否?"益懼,急以門扇代梯,送張度垣而出,然後詣門問故,乃報新貴也。方大喜,深悔張遁,不可追挽。張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擇途;及明,困殆已極。初念本欲向西,問之途人,則去京都通衢不遠矣。

  遂入鄉村,意將質衣而食,見一高門,有報條粘壁上,近視,知為許姓新孝廉也。頃之,一翁自內出,張迎揖而告以情。翁見儀貌都雅,知非賺食者,延入相款,因詰所往。張託言:"設帳都門,歸途遇寇。"翁留誨其少子。張略問官閥,乃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猶子也。

  月余,孝廉偕一同榜歸,雲是永平張姓,十八九少年也。張以鄉、譜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裝,出"齒錄",急借披讀,真子也,不覺淚下。共驚問之。乃指名曰:"張鴻漸,即我是也。"備言其由。張孝廉抱父大哭。許叔侄慰勸,始收悲以喜。許即以金帛函字,致各憲台,父子乃同歸。

  方自聞報,日以張在亡為悲;忽白孝廉歸,感傷益痛。少時,父子併入,駭如天降。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見其子貴,禍心不敢復萌。張益厚遇之,又歷述當年情狀,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聊齋志異》

  促織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令以責之里正。市中遊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值,居為奇貨。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不終歲,薄產累盡。會征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歸,提竹筒、銅絲籠,於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即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於款。宰嚴限追比,旬余,仗至百,兩股間濃血流離,並蟲亦不能行捉矣。轉側床頭,惟思自盡。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資詣問,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入其舍,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問者。。香於鼎,再拜。巫從旁望空代祝,唇吻翕闢,不知何詞。各各竦立以聽。少間,簾內擲一紙出,即道人意中事,無毫髮爽。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頃,簾動,片紙拋落。

  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後小山下怪石亂卧,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旁一蟆,若將跳舞,展玩不可曉。然睹促織,隱中胸懷,折藏之,歸以示成。成反覆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瞻景狀,與村東大佛閣逼似。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後。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遂於蒿萊中,側後徐行,似尋針芥,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

  冥搜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躡跡披求,見有蟲伏棘根。遽捕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逐而得之,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壁不啻也。土於盆而養之,蟹白栗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蟲躍擲徑出,迅不可捉。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罵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覆算耳!"兒涕而出。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屍於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

  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日將暮,取兒葬,近撫之,氣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復甦。夫妻心稍慰。但兒神氣痴木,奄奄思睡。成顧蟋蟀籠虛,則氣斷聲吞,亦不復以兒為念。自昏這曙,目不交睫。

  東羲既駕,僵卧長愁。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才舉,則又超忽而躍。急趁之,折過牆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

  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欲居之以為利,而高其值,亦無售者。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拚搏一笑,因合納斗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

  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敵領。少年大駭,解令休止。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以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卒莫知所救,頓足失色。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翌日進宰,宰見其小,怒訶成。成述其異,宰不信。試與他蟲斗,蟲盡靡,又試之以雞,果如成言。乃賞成。獻諸撫軍。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即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出其右者。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

  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又囑學使,俾入邑庠。復歲余,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今始蘇耳。"撫軍亦厚齎成。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N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為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並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

  --《聊齋志異》

  黃英

  馬才子,順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聞有佳種,必購之,千里不憚。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親有一二種,為北方所無。馬欣動,即刻治裝,從客至金陵。客多方為之營求,得兩芽,裹藏如寶。歸至中途,迂一少年,跨蹇從油碧車,丰姿灑落。漸近與語。少年自言陶姓,談言騷雅。因問馬所自來,實告之。

  少年曰:"種無不佳,培溉在人。"因與論藝菊之法。馬大悅,問:"將何往?"答云:"姊厭金陵,欲卜居於河朔耳。"馬欣然曰:"仆雖固貧,茅廬可以寄榻。不嫌荒陋,無煩他適。"陶趨車前,向姊咨稟。車中人推簾語,乃二十許絕世美人也。顧弟言:"屋不厭卑,而院宜得廣。"馬代諾之,遂與俱歸。

  第南有荒圃,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過北院,為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無不活。然家清貧,陶日與馬共飲食,而察其家似不舉火,馬妻呂,亦愛陶姊,不時以升斗饋恤之。陶姊小字黃英,雅善談,輒過呂所,與共紉績。

  陶一日謂馬曰:"君家固不豐,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為常。為今計,賣菊亦足謀生。"馬素介,聞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風流高士,當以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

  馬不語,陶起而出。自是,馬所棄殘枝劣種,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復就馬寢食,招之始一至。未幾,菊將開,聞其門囂喧如市。怪之,過而窺焉,見市人買花者,車載肩負,道相屬也。其花皆異種,目所未睹。心厭其貧,欲與絕;而又恨其私秘佳本,遂款其扉,將就誚讓。陶出,握手曳入。見荒庭半畝皆菊畦,數椽之外無曠土。劚去者,則折別枝插補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細認之,皆向所拔棄也。陶入室,出席饌,設席畦側,曰:"仆貧不能守清戒,連朝幸得微資,頗足供醉。"

  少間,房中呼"三郎",陶諾而去。俄獻佳肴,烹飪良精。因問:"貴姊何以不字?"答云:"時未至。"問:"何時?"曰:"四十三月。"又詰:"何說?"但笑不言。盡歡始散。過宿,又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術。陶曰:"此固非可言傳;且君不以謀生,焉用此?"

  又數日,門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載數車而去。逾歲,春將半,始載南中異卉而歸,於都中設花肆,十日盡售,復歸藝菊。問之去年買花者,留其根,次年盡變而劣,乃復購於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廈屋。興作從心,更不謀諸主人。漸而舊日花畦,盡為廊舍。更於牆外買田一區,築墉四周,悉種菊。

  至秋,載花去,春盡不歸。而馬妻病卒。意屬黃英,微使人風示之。黃英微笑,意似允許,惟專候陶歸而已。年余,陶竟不至。黃英課仆種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賈,村外治膏田二十頃,甲第益壯。忽有客自東粵來,寄陶函信,發之,則囑姊歸馬。考其寄書之日,即妻死之日;回憶園中之飲,適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書示英,請問致聘何所。

  英辭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贅焉。馬不可,擇日行親迎禮。黃英既適馬,於壁間開扉通南第,日過課其仆。馬恥以妻富,恆囑黃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亂。而家所需,黃英輒取諸南第。不半歲,家中觸類皆陶家物。馬立遣人一一齎還之,戒勿復取。未浹旬,又雜之。凡數更,馬不勝煩。

  黃英笑曰:"陳仲子毋乃勞乎?"馬慚,不復稽,一切聽諸黃英。鴆工庀料,土木大作,馬不能禁。經數月,樓舍連亘,兩第竟合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馬教,閉門不復業菊,而享用過於世家。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為卿所累。今視息人間,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視富,我但祝窮耳!"

  黃英曰:"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然貧者願富,為難;富者求貧,固亦甚易。床頭金任君揮去之,妾不靳也。"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黃英曰:"君不願富,妾亦不能貧也。無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

  乃於園中築茅茨,擇美婢往侍馬。馬安之。然過數日,苦念黃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輒至,以為常。黃英笑曰:"東食西宿,廉者當不如是。"馬亦自笑,無以對,遂複合居如初。

  會馬以事客金陵,適逢菊秋。早過花肆,見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勝,心動,疑類陶制。少間,主人出,果陶也。喜極,具道契闊,遂止宿焉。馬邀之歸。陶曰:"金陵,吾故土,將婚於是。積有薄資,煩寄吾姊。我歲杪當暫去。"馬不聽,請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無須復賈。"坐肆中,使仆代論價,廉其值,數日盡售。逼促囊裝,賃舟遂北。入門,則姊已陳舍,床榻桫褥皆設,若預知弟也歸者。

  陶自歸,解裝課役,大修亭園,惟日與馬共棋酒,更不復結一客。為之擇婚,辭不願。姊遣兩婢侍其寢處,居三四年,生一女。陶飲素豪,從不見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無對。適過馬,馬使與陶相較飲。二人縱飲甚歡,相得恨晚,自辰以訖四漏,計各盡百壺。曾爛醉如泥,沉睡座間。

  陶起歸寢,出門踐菊畦,玉山傾倒,委衣於側,即地化為菊,高如人;花十餘朵,皆大於拳。馬駭絕,告黃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甚此!"覆以衣,邀馬俱去,戒勿視。既明日而往,則陶卧畦邊。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愛敬之。而陶自露跡,飲益放,恆目折簡招曾,因與莫逆。值花朝,曾來造訪,以兩仆舁葯浸白酒一壇,約與共盡。

  壇將竭,二人猶未甚醉。馬潛以一E續入之,二人又盡之。曾醉已憊,諸仆負之以去。陶卧地,又化為菊。馬見慣不驚,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觀其變。久之,葉益憔悴。大懼,始告黃英。英聞駭曰:"殺吾弟矣!"奔視之,根株已枯。痛絕,掐其梗,埋盆中,攜入閨中,日灌溉之。馬悔恨欲絕,甚怨曾。越數日,聞曾已醉死矣。

  盆中花漸萌,九月既開,短乾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澆以酒則茂。後女長成,嫁於世家。黃英終老,亦無他異。

  異史氏曰:"清山白雲人,遂以醉死,世盡借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植此種於庭中,如見良友,如對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聊齋志異》

  小翠

  王太常,越人。總角時,晝卧榻上。忽陰晦,巨霆暴作。一物大於貓,來伏身下,展轉不離。移時晴霽,物即徑去。視之,非貓,始怖,隔房呼兄。兄聞喜曰:"弟必大貴,此狐來避雷霆劫也。"後果少年登進士,以縣令入為侍御。生一子,名元豐,絕痴,十六歲不能知牝牡,因而鄉黨無與為婚。

  王憂之。適有婦人率少女登門,自請為婦。視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問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與儀聘金。曰:"是從我糠核不得飽,一旦置身廣廈,役婢僕,饜膏梁,彼意適,我願慰矣。豈賣菜也,而索值乎!"夫人大悅,優厚之。婦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囑曰:"此爾翁姑,奉侍宜謹。我大忙,且去,三數日當復來。"王命仆馬送之。婦言:"里巷不遠,無煩多事。"遂出門去。

  小翠殊不悲戀,便即奩中翻取花樣。夫人亦愛樂之。數日,婦不至,以居里問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別院,使夫婦成禮,諸戚聞拾得貧家兒作新婦,共笑姍之;見女皆驚,群議始息。

  女又甚慧,能窺翁姑喜怒。王公夫婦,寵惜過於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而女殊歡笑,不為嫌。第善謔,刺布作園,踏蹴為笑。著小皮靴,蹴去數十步,紿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恆流汗相屬。一日,王偶過,圓轟然來,直中爾目。女與婢俱斂跡去,公子猶踴躍奔逐之。

  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狀告夫人;夫人往責女,女惟俯首微笑,以手床。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塗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見之,怒甚,呼女詬罵。女倚幾弄帶,不懼,亦不言。夫人無奈之,因杖其子。元豐大號,女始色變,屈膝乞宥。夫人怒頓解,釋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撲衣上塵,拭眼淚,摩挲杖痕,餌以棗栗。

  公子乃收涕以欣。女闔庭戶,復裝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艷服,束細腰,扮虞美人,婆婆作帳下舞,或髻插雉尾,撥琵琶,錚錚縷縷然,喧笑一室,日以為常。王公以子痴,不忍過責婦;即微聞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給諫者,相隔十餘戶,然素不相能;時值三年大計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傷之。公知其謀,憂慮無所為計。一夕,早寢,女冠帶,飾冢宰狀,剪素絲作濃髭,又以青衣飾兩婢為虞候,竊跨廄馬而出,戲云:"將謁王先生。"

  馳至給諫之門,即又以鞭撻從人,大言曰:"我謁侍御王,寧謁給諫王耶!"回轡而歸。比至家門,門者誤以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為子歸之戲。怒甚,謂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閨閣之丑登門而告之,余禍不遠矣!"

  夫人怒,奔女室,詬讓之。女惟憨笑,並不一置詞。撻之,不忍;出之,則無家:人妻懊怨,終夜不寢。時冢宰某公赫甚,其儀采服從,與女偽裝無少殊別,王給諫亦誤為真。屢偵公門,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與公有陰謀。次日早朝,見而問曰:"昨夜相公至君家耶?"公疑其相譏,慚顏唯唯,不甚響答。給諫愈疑,謀遂寢,由此益交歡公。公探知其情,竊喜,而陰囑夫人,勸夫改行;女笑應之。

  逾歲,首相免,適有以私函致公者,誤投給諫。給諫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萬金,公拒之。給諫自詣公所。公覓巾袍,並不可得;給諫伺候久,怒公慢,憤將行。忽見公子兗衣旒冕,有女子自門內推之以出。大駭;已笑而撫之,脫其服冕,之而去。公急出,則客去已遠。聞其故,驚顏如土,大哭曰:"此禍水也!指日赤吾族矣!"

  與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闔扉任其詬厲。公怒,斧其門。女在內含笑而告之曰:"翁無煩怒!有新婦在,刀鋸斧鉞,婦自受之,必不令貽害雙親。翁若此,是欲殺婦以滅口耶?"公乃止。給諫歸,果抗疏揭王不軌,袞冕作據。上驚驗之,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袍則敗布黃袱也。上怒其誣。

  又召元豐至,見其憨狀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給諫又訟公家有妖人,法司嚴詰臧獲,並言無他,惟顛婦痴兒,日事戲笑;鄰里亦無異詞。案乃定,以給諫充雲南軍。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詰之,女但笑不言。再復窮問,則掩口曰:"兒玉皇女,母不知耶?"

  無何,公擢京卿。五十餘,每患無孫。女居三年,夜夜與公子異寢,似未嘗有所私。夫人舁榻去,囑公子與婦同寢。過數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還!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氣不得;又慣掐人股里。"婢嫗無不粲然。夫人呵後令去。

  一日,女浴於室,公子見之,欲與偕;女笑止之,諭使姑待。既出,乃更瀉熱湯於瓮,解其袍褲,與婢扶入之。公子覺蒸悶,大呼欲出。女不聽,以衾蒙之。少時,無聲,啟視,已絕。女坦笑不驚,曳置床上,拭體干潔,加復被焉。夫人聞之,哭而入,罵曰:"狂婢何殺吾兒!"

  女囅然曰:"如此痴兒,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觸女;婢輩爭曳勸之。方紛噪間,一婢告曰:"公子呻矣!"夫人輟涕撫之,則氣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浹P褥。食頃,汗已,忽開目四顧,遍視家人,似不相識,曰:"我今回憶往昔,都如夢寐,何也?"

  夫人以其言不痴,大異之。攜參其父,屢試之,果不痴。大喜,如獲異寶。至晚,還榻故處,更設衾枕以覘之。公子入室,盡遣婢去。早窺之,則榻虛設。自此痴顛皆不復作,而琴瑟靜好,如形影焉。

  年余,公為給諫之黨奏劾免官,小有詿誤。舊有廣西中丞所贈玉瓶,價累千金,將出以賄當路。女愛而把玩之,失手墮碎,慚而自投。公夫婦方以免官不快,聞之,怒,交口呵罵。

  女忿而出,謂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實與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爾翁庇翼;又以我兩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來報曩恩、了夙願耳。身受唾罵,擢髮不足以數,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愛未盈,今何可以暫止乎!"盛氣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而悔無及矣。

  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遺釵,慟哭欲死;寢食不甘,日就贏悴。公大憂,急為膠續以解之,而公子不樂,惟求良工畫小翠象,日夜澆禱其下,幾二年,偶以故自他里歸,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園,騎馬經牆外過,聞笑語聲,停轡,使廄卒捉,登鞍以望,則二女郎遊戲其中。雲月昏蒙,不甚可辨。

  但聞一翠衣者曰:"婢子當逐出門!"一紅衣者曰:"汝在吾家園亭,反逐阿誰?"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婦,被人驅遣,猶冒認物產耶?"紅衣者曰:"索勝老大婢無主顧者!"聽其音,酷類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與若爭,汝漢子來矣。"既而紅衣人來,果小翠。喜極。

  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見,瘦骨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無顏復見家人。今與大姊遊戲,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請與同歸,不可;請止園中,許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驚起,駕肩輿而往。啟鑰入亭,女即趨下迎拜。

  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過,幾不自容,曰:"若不少記榛梗,請偕歸,慰我遲暮。"女峻辭不可。夫人慮野亭荒寂,謀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諸人悉不願見,惟前兩婢朝夕相從,不能無眷注耳。外惟一老僕應門,余都無所復須。"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養痾園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勸公子婚,公子不從。後年余,女眉目音聲,漸與曩異,出象質之,迥若兩人。大怪之。女曰:"視妾今日,何如疇昔美?"公子曰:"今日美則美,然較昔則似不如。"女曰:"意妾老矣!"公子曰:"二十餘歲人,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圖,救之已燼。

  一日,謂公子曰:"昔在家時,阿姑謂妾抵死不作繭。今親老君孤,妾實不能產育,恐誤君宗嗣。請娶歸於家,旦晚侍奉翁姑,君往來於兩間,亦無所不便。"公子然之,納幣於鐘太史之家。吉期將近,女為新人制衣履,齎送母所。

  及新人入門,則言貌舉止,與小翠無毫髮之異。大奇之。往至園亭,則女已不知所在。問婢,婢出紅巾曰:"娘子暫歸寧,留此貽公子。"展巾,則結玉i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攜婢俱歸。雖頃刻不忘小翠,幸而對新人如覿舊好焉。始悟鍾氏之姻,女預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雲。

  異史氏曰:"一孤也,以無心之德,而猶思所報;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顧失聲於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圓,從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於流俗也!"

  --《聊齋志異》

  聶小倩

  寧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適赴金華,至北郭,解裝蘭若。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似絕行蹤。東西僧舍,雙扉虛掩,唯南一小舍,扃鍵如新。又顧殿東隅,修竹拱把,階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樂其幽杳。會學使案臨,城舍價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歸。

  日暮,有士人來,啟南扉。寧趨為禮,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間無房主,仆亦僑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寧喜,藉蒿代床,支板作幾,為久客計。是夜,月明高潔,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寧疑為赴試諸生,而聽其音聲,殊不類浙。詰之,自言:"秦人。"語甚朴誠,既而相對詞竭,遂拱別歸寢。

  寧以新居,久不成寐。聞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窺之,見短牆外一小院落,有婦可四十餘,又一媼衣排,插蓬沓,鮐背龍鍾,偶語月下。婦曰:"小倩何久不來?"媼曰:"殆好至矣。"

  婦曰:"將無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聞。但意似蹙蹙"。婦曰:"婢子不宜好相識。"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婦子來,彷彿艷絕。媼笑曰:"背地不言人。我兩正談道,小妖婢悄來無跡響,幸不訾著短處。"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譽,更阿誰道好?"

  婦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寧意其鄰人眷口,寢不復聽。又許時,始寂無聲。方將睡去,覺有人至寢所,急起審顧,則北院女子也。驚問之。女笑曰:"月夜不寐,願修燕好。"寧正容曰:"卿防物議,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

  女云:"夜無知者。"寧又咄之。女逡巡若復有詞。寧叱:"速去!不然,當呼南捨生知。"女懼,乃退。至戶外復返,以黃金一錠置褥上。寧掇擲庭墀曰:"非義之物,污吾囊橐!"女慚出,拾金自言曰:"此漢當是鐵石。"

  詰旦,有蘭溪生攜一仆來候試,寓於東廂,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錐刺者,細細有血出。俱莫知故。經宿,仆亦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歸,寧質之,燕以為魅。寧素抗直,頗不在意。

  宵分,女子復至,謂寧曰:"妾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聖賢,妾不敢欺。小倩,姓聶氏,十八夭殂,葬寺側。輒被妖物威脅,歷役賤務,腆顏向人,實非所樂。今寺中無可殺者,恐當以夜叉來。"寧駭求計。女曰:"與燕生同室可免。"問:"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固不敢近。"

  問:"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隱以錐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攝血以供妖飲;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羅剎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時好耳。"寧感謝,問戒備之期,答以明宵。

  臨別,泣曰:"妾墮玄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干雲,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歸葬安宅,不啻再造。"寧毅然諾之,因問葬處。曰:"但記取白楊之上有烏巢者是也。"言已出門,紛然而滅。

  明日,恐燕他出,早詣邀至。辰後具酒饌,留意察燕。既約同宿,辭以性癖耽寂。寧不聽,強攜卧具來,燕不得已,移榻從之。囑曰:"仆知足下丈夫,傾風良切,要有微衷,難以遽白。幸忽翻窺篋褸,違之,兩俱不利。"

  寧謹受教。既而各寢。燕以箱篋置窗上,就枕移時,J如雷吼。寧不能寐。近一更許,窗外隱隱有人影。俄而近窗來窺,目光閃。寧懼,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篋而出,耀若匹練,觸折窗上石欞,_然一射,即遽斂入,宛如電滅。

  燕覺而起,寧偽睡以覘之。燕捧篋檢取一物,對月嗅視,白光晶瑩,長可二寸,徑韭葉許。已而數重包固,仍置破篋中。自語曰:"何物老魁,直爾大膽,致壞篋子。"遂復卧。寧大奇之,因起問之,且告以所見。

  燕見:"既相知愛,何敢深隱。我,劍客也。若非石欞,妖當立斃。雖然,亦傷。"問:"所緘何物?"曰:"劍也。適嗅之,有妖氣。"寧欲觀之,慨出相示,熒熒然一小劍也。於是益厚重燕。

  明日,視窗外有血跡。遂出寺北,見荒墳累累,果有白楊,烏巢其顛。迨營謀既就,促裝欲歸。燕生設祖帳,情義殷渥。以破革囊贈寧,曰:"此劍袋也,寶藏可遠魑魅。"寧欲從受其術,曰:"如君信義剛直,可以為此;然君猶富貴中人,非此道中人也。"

  寧乃托有妹葬此,發掘女骨,斂以衣衾,憑舟而歸。寧齋臨野,因營墳,葬諸齋外。祭而祝曰:"憐卿孤魂,葬近蝸居,歌哭相聞,庶不見凌於雄鬼。一甌漿水飲,殊不清旨,幸不為嫌。"祝畢而返,後有人呼曰:"緩待同行!"

  回顧,則小倩也,歡喜謝曰:"君信義,十死不足以報。請從歸,拜識姑嫜,媵御無悔。"審諦之,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遂與俱至齋中。囑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時寧妻久病,母戒毋言,恐所驚駭。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寧曰:"此小倩也。"母驚顧不遑。

  女謂母曰:"兒飄然一身,遠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澤被髮膚,願執箕帚,以報高義。"母見其綽約可愛,始敢與言,曰:"小娘子惠顧吾兒,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兒,用承祧緒,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兒實無二心。

  泉下人既不見信於老母,請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憐其誠,允之。即欲拜嫂,母辭以疾,乃止。女即入廚下,代母屍饔。入房穿戶,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懼之,辭使歸寢,不為設床褥。女窺知母意,即意去。達齋欲入,卻退,徘徊戶外,似有所懼。生呼之,女曰:"室中劍氣畏人,向道途之不奉見者,良以此故。"

  寧悟為草囊,取懸他室。女乃入,就燭下坐,移時,殊不一語。久之,問:"夜讀否?妾少誦《欏嚴經》,今強半遺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寧諾。又坐,默然。二更向盡,不言去。寧促之。愀然曰:"異域孤魂,殊怯荒墓。"

  寧曰:"齋中別無床寢,且兄妹亦宜遠嫌。"女起,容顰蹙而欲啼,足亻匡懹而懶步,從容出門,涉階而沒。寧竊憐之,欲留宿別榻,又懼母嗔。女朝旦朝母,棒沃盥,下堂操作,無不曲承母志。黃昏告退,輒過齋頭,就燭誦經。覺寧將寢,始慘然去。

  先是,寧妻病廢,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漸稔,親愛如已出,竟忘其為鬼,不忍晚令去,留與同卧起。女初來,未嘗飲食,半年,漸啜稀。母子皆溺愛之,諱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

  無何,寧妻亡,母陰有納女意,然恐於子不利。女微窺之,乘間告母曰:"居年余,當知兒肝膈。為不欲禍行人,故從郎君來。區區無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為天人所欽矚,實欲依贊三數年,借博封誥,以光泉壤。"

  母亦知其無惡,但懼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唯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奪也。"母信之,與子議。寧喜,因列筵告戚黨或請覿新婦,女慨然華妝出,一堂盡眙,反不疑其鬼,疑為仙。由是五黨,諸內眷,咸執贄以賀,爭拜識之。女善畫蘭梅,輒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襲以為榮。

  一日,俯頸窗前,悟悵若失。忽問:"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緘置他所。"曰:"妾受主氣已久,當不復畏,宜取掛床頭。"寧詰其意。曰:"三日來,心怔忡無停息。意金華妖物,恨妾遠遁,恐旦晚尋及也。"

  寧果攜革囊來。女反覆審視,曰:"此劍仙將盛人頭者也。敝敗至此,不知殺人幾何許。妾今日視之,肌猶粟栗。"乃懸之。次日,又命移懸戶上。夜對燭坐,約寧勿寢。_有一物,如飛鳥墮,女驚匿夾幕間。

  寧視之,物如夜叉狀,電目血口,閃攫而前。至門卻步,逡巡久之,漸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將抓裂。囊忽格然一響,大可合簣,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聲遂寂然,囊亦頓縮如故。寧駭詫,女亦出,大喜曰:"無恙矣!"共視囊中,清水數斗而已。

  後數年,寧果登進士。女舉一男。納妾後,又各生一男,皆仕進有聲。

  --《聊齋志異》

  紅玉

  廣平馮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鯁,而家屢空。數年間,媼與子婦又相繼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見東鄰女自牆上來窺。視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固請之,乃梯而過,遂共寢處。

  問其姓名,曰:"妾,鄰女紅玉也。"生大愛悅,與訂永好,女諾之。夜夜往來。約半年許。翁夜起,聞子舍笑語,窺之,見女。怒,喚生出,罵曰:"畜生!所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學浮蕩耶?人知之,喪汝德;人不知,亦促汝壽!"

  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閨戒,既自玷,而復玷人。倘事一發,當不僅貽寒舍羞!"罵已,憤然歸寢,女流涕曰:"親庭罪責,良足愧辱,我兩人緣分盡矣。"生曰:"父在不得自專,卿如有情,尚當含垢為好。"女言辭決,生乃灑涕。女止之曰:"妾與君無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牆鑽隙,何能白首?此處有一佳偶,可聘也。"

  生告以貧。女曰:"來宵相俟,妾為君謀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兩贈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吳村衛氏女,年十八矣,高其價,故未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諧允。"言已,別去。

  生乘間語父,欲往相之,而隱饋金,不敢告父。翁自度無資,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試可乃已",翁頷之。生遂假仆馬,詣衛氏。衛故田舍翁,生呼出外,與間語。衛知生望族,又見儀采軒豁,心許之,而慮其靳於資。

  生聽其詞意吞吐,會其旨,傾囊陳几上。衛乃喜,浼鄰生居間,書紅箋而盟焉。生入拜媼。居室逼側,女依母自障。微睨之,雖荊布之飾,而神情光艷,心竊喜。衛借舍款婿,便言:"公子無須親迎,待少作衣妝,即合舁送去。"生與訂期而歸。詭告翁,言:"衛愛清門,不責資。"翁亦喜。至日,衛果送女至。婦勤儉,有順德,琴瑟甚篤。逾二年,舉一男,名福兒。

  會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紳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賕,免居林下,大扇威虐。是日亦上墓歸,見女,艷之。問村人,知為生配。料馮貧士,誘以重賂,冀可搖,使家人風示之。生驟聞怒形於色;既思勢不敵,斂怒為笑。歸告翁。

  翁大怒奔出,對其家人,指天劃地,詬罵萬端。家人鼠竄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數人入生家,毆翁及子,洶若沸鼎。女聞之,棄兒於床,披髮號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傷殘,呻吟在地,兒呱呱啼室中。鄰人共憐之,扶置榻上。

  經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嘔血,尋斃。生大哭抱子興詞,上至督撫,訟幾遍,卒不得直。後聞婦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無路可伸。每思邀路刺殺宋,而慮其扈從繁,兒又罔托。日夜哀思,雙睫為之不交。忽一丈夫吊諸其室,虯髯闊頷,曾與無素。挽坐,欲問邦族。

  客遽曰:"君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而忘報乎?"生疑為宋人之偵,姑偽應之。客怒,眥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齒之倫!"生察其異,跑而挽之曰:"誠恐宋人。。我。今實布腹心:仆之卧薪嘗膽者,固有日矣,但憐此褓中物,恐墜宗祧。君義士,能為我桁臼否?"

  客曰:"此婦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諸人者,請自任之;所欲自任者,願得而代皰焉。"生聞,崩角在地,客不顧而出。生追問姓字,曰:"不濟,不任受怨;濟,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懼禍及,抱子亡去。

  至夜,宋家一門俱寢,有人越重垣入,殺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傢具狀告官,官在駭。宋家執謂相如,於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於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諸冥搜,夜至南山,聞兒啼,跡得之,系縲而行。

  兒啼愈嗔,群奪兒拋棄之。生冤憤欲絕。見邑令,曰:"何殺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晝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殺人?"令曰:"不殺人,何逃乎?"生詞窮,不能置辯,乃收諸獄。

  生曰:"我死無足惜,孤兒何罪?"令曰:"汝殺人子多矣,殺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屢受梏慘,卒無詞。令是夜方卧,聞有物擊床,震震有聲,大懼而號。舉家驚起,集而燭之,一短刀,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喪失。荷戈遍索,竟無蹤跡。心竊餒。又以宋人死,無可畏懼,乃詳諸憲,代生解免,竟釋生。

  生歸,瓮無升斗,孤影對四壁。幸鄰人憐饋飲食,苟且自度。念大仇已報,則囅然喜;思慘酷之禍,幾於滅門,則淚潸潸墮;及思半生貧徹骨,宗支不續,則於無人處大哭失聲,不復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還衛氏之骨。既葬而歸,悲怛欲死,輾轉空床,竟無生路。忽有款門者,凝神寂聽,聞一人在門外,與小兒語。生急起窺覘,似一婦子。

  扉初啟,便問:"大冤昭雪,可幸無恙?"其聲稔熟,而倉卒不能追憶。燭之,則紅玉也。挽一小兒,嬉笑胯下。生不暇問,抱女嗚哭。女亦慘然,既而推兒曰:"汝忘爾父耶"兒牽女衣,目灼灼視生。細審之,福兒也。

  大驚,泣曰:"兒那得來?"女曰:"實告君,昔言鄰女者,妄也。妾實狐。適宵行,見兒啼谷中,抱養於秦。聞大難已息,故攜來與君團聚耳。"生揮涕拜謝。兒在女懷,如依其母,竟不復能識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問之,答曰:"奴欲去。"

  生裸跪床頭,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誑君耳。今家道新創,非夙興夜寐不可。"乃剪莽擁彗,類男子操作。生憂貧乏,不能自給。女曰:"但請下帷讀,勿問盈歉,或當不殍餓死。"

  遂出金治織具,租田數十畝,僱傭耕作。荷K誅茅,犖羅補屋,日以為常。里黨聞婦賢,益樂資助之。約半年,人煙騰茂,類素封家。生曰:"灰燼之餘,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詰之,答云:"試期已迫,巾服尚未復耳。"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廣文,已複名在案。若待君言,誤之已久。"

  生益神之。是科遂鄰鄉薦。時年三十六,腴田連阡,夏屋渠渠矣。女裊娜如隨風飄去,而操作類農家婦,雖嚴冬自苦,而手膩如脂。自言二十八歲,人視之,常若二十許人。

  異史氏曰:"其子賢,其父德,故其報之也俠。非人俠,狐亦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豎人毛髮,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尺許哉?使蘇子美讀之,必浮白曰:『惜乎!擊之不中!""

  --《聊齋志異》

  桃夭村

  太倉蔣生,弱冠能文。從賈人泛海,飄至一處,山列如屏,川澄若畫,四圍絕無城郭,有桃樹數萬株,環若郡治。時值仲春,香風飄拂,數萬株含苞吐蕊,彷彿錦圍綉幄,排列左右。蔣大喜,偕賈人馬姓者,傍花徐步而入。

  忽見小綉車數十隊,蜂擁而來,粗釵俊粉,媸妍不一。中有一女子,凹面攣耳,d唇歷齒,而珠圍翠裹,類富貴家女,抹巾障袖,強作媚態。生與馬皆失笑。末有一車,上坐韶齡女郎,荊釵壓鬢,布衣飾體,而一種天姿,玉蕊瓊英,未能方喻。

  生異之,與馬尾綴其後。輪軸喧闐,風馳電發,至一公署,紛紛下車而入。生殊不解。詢之士人,曰:"此名桃夭村,每當仲春男女婚嫁之時,官茲土者,先錄民間女子,以面目定其高下,再錄民間男子,試其文藝優劣,定為次序。然後合男女兩案,以甲配甲,以乙配乙。故女貌男才,相當相對。今日女科場,明日即男闈矣。先生倘無室,何不一隨喜。"生唯唯,與馬賃屋而居。

  因思車中女郎,其面貌當居第一;自念文才卓犖,亦豈做第二人想。倘得天緣有在,真不負四海求凰之意。而馬亦注念女郎,欲赴闈就試。商諸生,生笑曰:"君素不諳此。何必插標賣錢帳簿耶?"馬執意欲行,生不能阻。

  明日,入場扃試,生文不加點,頃刻而成,馬草草塗鴉而已。試畢歸寓,即有一人傳主試命索青蚨三百貫,許冠一軍。生怒曰:"無論客囊羞澀,不足以饜老饕,即使黃金滿屋,豈肯借錢神力令文章短氣哉!"其人羞慚而退。馬躡其後,出囊中金子之。案發,馬竟冠軍,而生忝然居殿。生嘆曰:"文字無權,固不足惜,但失佳人而獲醜婦奈何?"

  亡何,主試者以次配合,命女之居殿者贅生於家。生意必前所見凹面攣耳、d唇歷齒者,及揭巾視之,黛色凝香,容光閃燭,即韶齡女郎也。生細詰之。曰:"妾家貧,賣珠補屋,日且不遑,而主試者索妾重賂,許做案元,被妾叱之使去,因此獲嫌,綴名案尾。"

  生笑曰:"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使予以三百貫錢,列名高等,安得今夕與玉人相對耶?"女亦笑曰:"是非顛倒,世態盡然!惟守其素者,終能邀福耳。"生大嘆服。翌日,就馬稱賀。馬形神沮喪,不作一詞。

  蓋所娶冠軍之女,即前所見抹巾障袖、強作媚態者也。笑鞠其故,此女以千金獻主試,列名第一,而馬亦夤緣案首,故適得此寶。生笑曰:"邀重名而失厚實,此君自取,夫何尤?"馬鬱郁不得意,居半載,浮海而歸;生篤於伉儷,竟家于海外,不復反矣。

  鋒曰:錢神弄人,是非顛倒;豈知造化弄人,更有顛倒錢神之柄哉!然此女出千金裝不吝,意氣故自不凡,即謂之嘉耦亦可。

  --《諧鐸》

  鮫奴

  茜涇景生,客閩三載,後航海而歸,見沙岸上一人僵卧,碧眼蜷須,黑身似鬼,呼而問之。對曰:"仆鮫人也。為水晶宮瓊華三姑子織紫綃嫁衣,誤斷其九龍雙脊梭,是以見放。今飄泊無依,倘蒙收錄,恩銜沒齒。"

  生正苦無仆,挈之歸里。其人無所好,亦無所能,飯後赴池塘一浴,即蹲伏暗陬,不言不笑。生以其窮海孤身,亦不忍時加驅遣。洛佛日,生隨喜曇花講寺,見老婦引韶齡女子,拜禱慈雲座下,白蓮合掌,細柳低腰,弄影流光,皎若輕雲吐月。

  拜罷,隨老婦竟去。跡之,入於隘巷,訪諸鄰右,知女吳人,姓陶氏,小字萬珠,幼失父,為里黨所欺。三年前,隨母僦居於此,生以孀貧可啖,登門求聘,許以多金,卒不允。生曰:"阿母居奇不售,將使令千金,以丫角老耶?"

  婦笑曰:"藍田雙璧,索聘何嫌?且女名萬珠,必得萬顆明珠,方能應命;否則千絲結網,亦笑越客徒勞耳。"生失望而回,私念明珠萬顆,縱傾家破產,亦勢難猝辦。日則書空,夜則感夢,忽忽經旬,伏床不起。延醫診視,皆曰:"雜證可醫,相思疾未可葯也。"瘦骨支床,懨懨待斃。

  鮫人入而問疾,生曰:"琅琊王伯輿,終當為情死。但汝海角相依,迄今半載,設一旦予先朝露,汝安適歸?"鮫人聞其言,撫床大哭,淚流滿地。俯視之,晶光跳擲,粒粒盤中如意珠也。

  生蹶然而起,曰:"愈矣!"鮫人訝其故,生曰:"予所以病且殆者,為少汝一副急淚珠耳。"遂備陳顛末,鮫人喜。拾而數之,未滿其額。轉嘆曰:"主人亦寒乞相,得寶驟作喜色,何不少緩須臾,為君盡情一哭也。"生曰:"再試可乎?"鮫人曰:"我輩笑啼,由中而發,不似世途上機械者流,動以假面向人。

  無已,明日攜樽酒,登望海樓,為主人籌之。"生如其言,侵晨,挈鮫人登樓望海,見煙波汩沒,浮天無岸。鮫人引杯取醉,作旋波宮魚龍曼衍之舞,南眺朱岸,北顧天墟,之罘碣石,盡在滄波明滅中。喟然曰:"滿目蒼涼,故家何在?"奮袖激昂,慨然作思歸之想,撫膺一慟,淚珠迸落。

  生取玉盤盛之,曰"可矣。"鮫人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放聲一號,淚盡乃止。生大喜,邀之同歸。鮫人忽東指笑曰:"赤城霞起矣!蜃樓十二座,近跨鼉梁。瓊華三姑子今夕下嫁珊瑚島釣鰲仙史,仆限已滿,請從此逝!"

  聳身一躍,赴海而沒。生悵然獨反。越日,出明珠,登堂納聘。老婦笑曰:"君真痴於情者,我不過以此相試,豈真賣閨中女,靦顏求活計哉?"卻其珠,以女歸生。後誕一子,名夢鮫,志不忘作合之緣也。

  鐸曰:"借窮途之哭,為寒士之媒,鮫人之術奇矣。吾更奇乎阿母始索其聘,繼卻其珠,使絕代嬌姿,閨房吐氣;否則,量石家一斛珠,雖高抬聲價,亦何異賣菜求益者乎?"

  --《諧鐸》

  村姬

  內姑丈陳公永齋,己丑大魁天下,給假南至。歸田水鋪,旁有小村落,綠樹陰濃,野棠花妥,顧而樂之。逐步屧獨行,忘路遠近。村盡處,見竹籬半架,左有雙黑扉,一女郎倚扉斜立,捉風中絮,搓掌上,嗤嗤憨笑。

  陳睨之,魂飛色奪,因兜搭與語。女郎不怒亦不答。但呼阿母來。亡何,一駝背媼出,問女何為。女曰:"不知何處來一莽漢,煩絮煞人!"陳意窘,詭以乞漿告。媼曰:"斗室難容客坐,小慧取一盞涼水來!"

  女聲而進。陳曰:"令愛年幾何矣?"媼曰:"但記其生年屬虎,不知今當幾何歲矣。"問婿家為誰。媼曰:"老身殘廢,止此一女,留伴膝下,不欲遣事他人。"陳曰:"女生有家,膝下非常策也。"

  適女取涼水至,聞余語,大聲謂媼曰:"是客不懷好意,毋多談!"媼笑曰:"可聽則聽,是誠在我,婢子何必瑣瑣。"陳乃誇狀元以歆動之。媼俯思良久曰:"狀元是何物?"曰:"讀書成進士,名魁金榜,入詞垣掌制誥,以文章華國,為天下第一人,是名狀元。"媼曰:"不知第一人,幾年一出?"

  曰:"三年。"女從旁微哂曰:"吾謂狀元是千古第一人。原來只三年一個!此等角色也向人喋喋不休,大是怪中!"媼叱曰:"小妖婢囂薄咀,動輒翹人短處!女曰:"干依甚事,痴兒自取病耳。"一笑意去。

  陳惘然失之,繼而謂媼曰:"如不棄嫌,敬留薄聘。"脫囊中雙南金予之。媼手摩再四,曰:"嗅之不馨,握之則冰,是何物哉?"陳曰:"此名黃金。汝輩得之,寒可作衣,飢可作食,真世寶也。"媼曰:"吾家有桑百株,有田半頃,頗不憂凍餒。是物恐此間無用處,還留狀元郎作用度。"

  擲之地曰:"可惜風魔兒,全無一點大雅相,徒以財勢恐嚇人耳!"言畢,闔扉而進。陳痴立半晌,嗟嘆而返。

  鐸曰:"黃口金多,烏紗勢橫,古今多少男子,緣此摧磨傲骨。不謂閨閣中有此詼諧人也。石榴裙底,當叩首三千下矣。"

  --《諧鐸》

  譚九

  京都花戶子譚九,奉父母命探親於煙郊。策衛出門,日已向夕。道遇一媼,衣懸鶉,而跨白顛馬,鞍轡華美,左右相追隨。問小郎何往,譚以所之告。媼曰:"此去煙郊尚數十里,路多積潦,頗不易行,小郎不聞乎?風度蒲牢,都城漏下矣。荒野寂寥,保無有暴客相值?茅舍在邇,盍留一宿?翌日早行,得從容也。"

  譚正b怯,聞言深荷其誼,媼策馬先導,循僻徑約二里許,隱隱見林際燈光,媼以鞭指示曰:"至矣。"縱轡即之,則矮屋兩椽,土垣及肩,媼棄騎啟扃,延客入室。室中空無所有,唯篝燈懸壁。

  一少婦卧炕頭哺兒,媼呼曰:"有客來!媳婦可速起!"婦徐起掠鬢,兒呱呱啼,媼探袖出胡餅一枚,付之,啼始止。譚視婦,年可二十,淚睫慘黛,殊少歡容。媼曰:"汝起燒茶,老身送馬便回。"言訖,出戶牽馬去。

  婦折]引火於燈,著紅布短襖,綠布褲,藍布短襪,跋高底破紅鞋,皆敝甚,露一肘一腓,並兩踵焉。譚年少口訥,不能致詰,但陰憐之。俄而,媼還曰:"為還代步,致郎寂坐。渠宅上聞有客至,亦欲延款,老身辭以太晚,囑為致意。"

  譚唯唯。媼曰:"賓士半日,想客亦苦飢矣。媳婦備飯來!老身且出餵驢。"譚曰:"相擾何安!芻豆之費,臨行當厚償。"媼搖手曰:"莫漫作客套語,所值幾何哉!"既而,飼驢已,婦陳列酒淆,瓦器絕粗,折為箸,以盆代壺,而淆皆魚肉,但冷不中啖。媼移燈勸譚飲,譚辭不能酹,乃進飯,飯又冰冷,勉進一盛。

  婦斂具去,相與坐話。婦就燈為兒捉虱。譚曰:"聽姥言,似非京師人,娘子則又旗妝,敢問邦族?"媼曰:"誠如郎說,身本鳳陽侯氏,因歲荒流離入京,為人縫紉補綴,謀衣食,再醮此間村民郝四,近三十年,今成翁矣。生一女一子,女已適人,子為圬者,居城中,翁以衰耄佣於野肆中,為人提壺滌器。

  小郎明日當過其處,見雞皮白髭,耳後有瘤如卵大者,即是也。媳婦余氏,實宅上婢子,其主人為巴參領,久退閑,幼主襲職矣,適借馬處也。"譚曰:"視姥家亦甚清苦,何苦盛設待客?"媼笑曰:"倉卒客值,茅舍主人豈能咄嗟辦此淆,亦緣中元節,例分得宅上余,方愧褻瀆,敢雲盛設?"

  譚坐久頗倦,又不便偃息,乃出具就燈吸煙。婦頻唆,有欲煙之色。媼察知其意,亟拊掌曰:"媳婦垂涎吃煙矣,小郎肯見賜否?"譚以煙囊付之。媼日:"近以窘迫,不有此物已半年矣,那得有煙具。"譚乃並具奉之。婦吸之甚適,眉顰頓舒。媼視之,點首曰:"老身在世六十餘年,不識此味,誠不解嗜痂者,何故好之如此?"

  譚曰:"亦事不解,第不會則已,學會輒一刻不能離,寧可食無飯,不可吸無煙也。"媼大笑。譚曰:"娘子嗜此,予遲日當市具與煙來,作野人芹敬。"媼頷之。譚出溲,見銀河西耽,斜月在林,約略四更。媼揚聲於室曰:"客不時欠伸,當使寢息。"

  譚應曰:"尚可稍坐。"媼曰:"勿太勉強,明日尚有路行,更有所懇,望留意。"譚問何事,媼惘然曰:"明日過肆,苟見我家老翁,煩為致聲,促其急送數緡錢來,但言家中吃著都盡矣。"譚曰:"無不盡心。"媼又赧然曰:"以貧故,無被,一夜屈郎甚矣。"譚曰:"假一席地,得一夕安,已承厚貺,敢過望耶?"

  因各枕譚疲極,著枕便熟睡。既而夢回,覺草蟲鳴於耳畔,螢火耀於目前,矍然驚起,則身卧松柏間,秋露濕衣,清寒砭骨,系驢樹根上,草不休,茅舍烏有,媼與婦並失所在。但見古冢頹然,半傾於蒿萊枳棘之中而已。不禁毛髮森豎,急捉驢乘之,得得而驅。行三五里,天已向曙,稍稍心定。

  抵煙郊事畢,復遵故道,小憩旗亭,有滌器老人,酷肖侯媼所述。詢之,果郝四也,愈異之。引至僻處,告以前處所遇。郝泫然曰:"據郎所見,真先妻與亡媳並夭孫也。先妻下世二年,亡媳去歲以難產母子一夜皆死,詎意尚聚首地下哉?"

  譚亦惻然,又問:"巴參領為何如人?"郝曰:"某旗某佐領之父也,死已十餘年矣,直北喬木處,即其墓道。亡媳,其家婢也。老朽夫婦,故其守墓人,往歲零雨,屋舍傾圮,佐領無力繕葺,老朽無容身處,故傭工於此,聊以自活。前日中元節,佐領展墓,猶焚船馬數事。第不知亡妻借馬,何事何之耳。"

  譚感嘆久之,乃解囊贈以青蚨,五百,俾具冥資,勿致魂餒。郝泣謝。譚歸後,不欲食言於鬼,亟備紙煙具二枚,煙一封,重至其墓,祝而焚之。更訪巴參領墓,果在直北數十武外,松柏森郁,有新碑可捫雲。

  --《夜談隨錄》

  翠衣國

  隴蜀故多鸚鵡,土人恆羅之以為玩具。成都人蔣十三,畜一佳者,馴養數年矣。一日,有Y鵒來止於樹杪,呼鸚鵡為"能言公",隔籠與之語。詢之曰:"君不游翠衣國幾年矣?"答曰:"丙年離鄉,丁年罹羅,今居樊中,歲又三稔,通其首尾計之,已五易春秋矣。"

  Y鵒又曰:"頗亦思歸否?"答曰:"胡不思歸?君不知我,我非生而羽者也。猶憶昔年為商販於湖湘間,賈嘗三倍,且頗善言語,恆為人解紛,人無有難之者。某歲春仲,與同伴航海,將謀重利。行至一島,碧嶂插天,蔚藍無際,偶拉客伙數人,登眺其上,愈入則其境愈佳,涉歷既深,頓忘歸路。島中無一人,惟有公輩飛鳴上下,不知幾千萬億,予等病不能興,又無戈獲之具,可仿羅雀之風,遂餓死於岩下。他人我不能知,予則渺渺然遊行至一國,見宮殿巍峨,城郭富麗,其人無貴賤,皆衣翡翠裘,予詢之,人曰:『此海中第七島,翠衣國也。"予因謁見其王,欲圖歸計。王年可五旬,亦衣翠服,能識義理,通陰陽。其國中,上大夫必能詩,中大夫皆能曲,下大夫亦能言,以捷給為才,從無有不鳴者。遂館予為客卿,後以貴主下降。主貌嬌好,亦嫻歌詠,與予伉儷甚歡。明年,為予制此陰之,遂能舉。飛時,與主翱翔於茂樹,倡隨無間。不意為近侍所誘,將欲歸視故鄉。行至山中,下而取食,為人所獲,羈紲於茲不能返,每思主愛,如割寸心。君今去,能為我致一口音,則幸矣。"?Y鵒曰:"願為驛使,雖遠無辭。"鸚鵡乃低吟一絕曰:

  雙飛何日向晴皋,每為卿卿惜羽毛;

  最是舌尖消瘦盡,繞籠猶自語叨叨。

  詩成,俯首拳足,若不勝情。Y鵒即振翼而飛,迴翔而語曰:"必不辱君命,匆過傷。"遂飛去,時蔣卧小窗下,陳宇無人,聞其語,甚為慘然。乃起辟其籠而縱之,且囑曰:"翠衣國路遠,子宜自愛,慎勿再罹網羅之災。"語竟,鸚鵡啁嗻作謝,飄然高舉,漸入雲漢間,不轉瞬而逝。蔣以此事語其家人,多不之信。且疑其故縱。蔣竟無以自明。

  逾年,蔣患疾疫,病垂斃。迷惘中,見有人皂衣而鳥喙,直前啟曰:"君家之囚,已言於翠衣國主矣。命仆奉延,請即稅駕。"蔣正昏饋,莫知所措,竟毅然隨之行。其人奮臂一呼,早有綠衣人十數輩,駕一肩輿,舁之前往。

  須臾,至海上,波如山立,心甚惴惴。視其輿,輕猶一葉,去水僅尋余,毫無沾濕,行且如飛。既至,有絕境,都如鸚鵡所言,即有人迎於郊外,俯伏路旁,引吭而謝曰:"主君體好生之德,罷悅耳之具,網開三面,德並二天,使折翼之禽,無難旋里;嫌籠之鳥,竟得生還。

  不獨樂昌之鏡重圓,抑且若敖之鬼不餒。感恩涕泣,深愧銜環。擁彗郊迎,聊酬翼卵。"言訖,伏地哀鳴,一若感激不勝者。蔣自輿中窺之,騶從甚盛,冠蓋甚都,其人年二十許,翠衣翩躚,疑即昔日所縱者。乃降輿慰勞,並駕而進。入其國,人皆衣碧,語言俱帶鳥音。

  將至路門,國王躬親迎迓,揖而言曰:"寡人愚昧,國禁廢馳,致令金閨愛婿,辱於弋人。微先生釋之歸里,則弱女無與並棲,即不穀亦無與共治矣。"語甚謙。。。蔣目之,貌古神清,被服赫奕。因遜謝。國主揖蔣入,延至殿廷,納之上座,將下拜,蔣辭讓至三,然後以賓主禮相見。

  既坐,國主又言曰:"兒女輩賴君完聚,時銘五中,無由申報。時聞病在床蓐,故遣剪舌侯奉邀,幸辱惠臨,當令叩謝。"因命傳語後庭,使白貴主。

  旋鋪紅毹於地,俄有小環十餘。自屏後捧一麗人出。齒甚稚,衣翠羽之服,玉聲G然。夫婦並肩,皆北面再拜。蔣不獲辭,卻而後受。主即退。國主命設宴於望禰亭,與蔣歡飲。且告曰:"此寡人望正平之地也。異世知心,今與君為二矣。"

  於是飛觴痛飲。諸大夫皆在坐,有獻詩者,有歌曲者,紛紛而前。蔣亦不甚記憶。國主知蔣有恙,命取海中神露,和酒飲之,恍若沃以冰雪,病遂除。宴畢,國主謝曰:"敝路褊小,土產絕稀,不腆敝賦,未足以敝大恩。聊供君之玩好,幸勿揮斥。"

  乃進明珠十粒,紫玉一雙,約值數千緡。小鬟又傳夫人命,致水心鏡一圍,珊瑚樹盈尺,曰:"敬以報釵合鏡圓之德。"貴主夫婦,又私自贈遺。國主命寄於近海市肆,以券付蔣,令其自取。乃命皂衣人送之還。國主冰玉親餞於郊,握手流連。蔣思歸念切,登輿而返。

  比至家,舉室號啕,將殮屍於櫬,死已二日矣。蔣推衾而起,家人大驚,詢之,始得其故。出視庭柯,有Y鵒爰止未去。爰悟所謂剪舌侯者,即此是也。乃設食飼之,三嗅而作。蔣疾大愈,欲詣海肆合其券,家人以為妄,力止之,遂不果行。至今蜀人呼鸚鵡為"能言公",其遺意雲。

  --《瑩窗異草》

  秦吉了

  劍南巨家,蓄一婢,貌美而黠。主人頗寵之,不使與群婢伍。時某太守,將致仕。以一秦吉了相贈,絕巧慧,能作人言。主因命婢司其飲啄,此外無餘事也。一日,婢飼鳥。鳥忽言曰:"姊哺我,當得一好姊夫。"婢羞,撲之以扇。鳥亦不驚。自是鳥有所語,婢或戲而答之,或笑而詈之,習以為常。婢亦不甚介意。蓋婢獨居一室,鳥即懸其闥,喁喁小窗,儼然伴侶。人亦莫得問焉。

  又一日,婢浴於室。忽聞鳥語曰:"姊故好身體!"婢大恚,白身往撲之。適鳥亦新浴,因馴,未閉其籠,竟振羽而出,繞屋周匝,婢捉之倍亟。鳥忽洞穿窗紙,翱翔而去。婢遂倉皇無措,深懼主責,頓生狡獪。著衣後,即移寵於檐下,徑詣主前泣訴曰:"婢子偶不謹,閉戶澡身,不意為人所中傷,竟放鳥去,情甘罪責,死無怨。"主人素憐婢,且悉眾有妒心,果不究典守,而反究他人。其計亦譎矣。既而莫得其主名,亦姑置之。

  旬日後,婢奉主母命,往省同邑梁孺人。其子名緒,猶未婚,方晝讀於齋中,俄有鳥飛集其案,作人語曰:"為君覓一佳配,盍往視諸。"緒驚而諦觀,則一秦吉了,因釋卷而逐之。鳥飛甚緩,甫出院門,見有二八妖環,青衣紅裙,冉冉自外入。鳥忽失所在。緒睨女貌,美麗不群,乃託故,尾之以行。直入室內,與母絮絮話言,始悉為某巨家婢,而姿容態度,嫻雅動人。婢見少年郎,亦時時顧之,兩情頗眷戀,但不能通片語。

  良久,婢自歸。既覆主命,言旋其室。空籠故在床側,瞥見前鳥,暝目拳足憩息其上。大喜,如獲拱璧。將執之,復置諸樊。鳥大噪曰:"予為姊奔波幾殆,幸得好姻緣,何猶欲以此困我耶?"

  婢奇其言,詰之。鳥一一緬述。婢頓悟,遽斂其手。鳥亦不飛,止於榻上,謂婢曰:"予雖不能如崑崙,出姊於重垣之外,然姊之心事,非予莫與之傳,姊果有意乎?"婢緬腆不答,鳥作笑聲曰:"女兒之態,固如是。慮有人來,予且去。"言已,振翮而飛,旋不見。婢因慕緒之丰采,且恥為畫屏姬,反側中宵,不能自主。

  明日,鳥{無人,又復爰止,婢招之即下。因言曰:"主人甚愛予,必不忍以珠彈雀,況梁生青年才俊,縱慕少艾,詎屑以婢妾充好逑!費子苦心,恐事不諧,可奈何?"鳥解所言,兩翼旋作,至夕始還。

  乘昏覆婢曰:"梁生之情,見乎詞矣!"因誦其所吟曰:"不妨團扇白,祗喜玉顏紅;倘遂乘鸞願,終應跨鳳同,"婢聞而心喜,遂以意授鳥。侵晨,復縱之去。乃緒在蕭齋,日夜注念於婢。朝起仰視翔禽,頗似疇昔之鳥,因戲曰:"卿能語我可人乎?當為汝立傳。俾與蘇武之雁並傳。"

  語未已,鳥忽垂翅而下。集於粉垣,與緒對語,致婢相思之意,並所慮之深。緒大悅,因詰:"婢知書否?"鳥答曰:"頗識之。"緒即立草數行,備敘渴衷,兼矢永好。緘封而置之地,鳥即下而銜之。徑飛去。緒益駭,嘆其奇。

  乃自此數日,不再見鳥,而婢之音耗頓絕。正悵望間,忽傳巨家有婢死,既已稿葬。緒心動,疑而詢之,果即意中所屬者,大慟幾失聲,而亦莫解其故。殊不知鳥銜箋去,婢見之,愧不能書,乃撤玉一事,畀鳥覆之,並告以父母所在,浼去物色之,啖以重金,則蛾眉不難續,鸞儔可立效矣。

  鳥唯唯,銜之高飛,至中途,突遭惡少,試以彈丸,中其頰,鳥遂殞越,身命俱捐。居無何,而婢之禍作。初,巨家以色寵婢,將以列之小星。婢頗不願,退有後言。迨婢以失鳥之故,嫁禍於人,雖未遭棰楚之威,而同列者,靡不側目,且慮其專房恃寵,行將長舌為災,遂群起而攻。聞其在室與鳥言,夜半不輟,乃誣與人有私,播之主耳。

  主聞之,甚懷醋意,搜諸室內,得緒書,益為勃然,毒加考訊,婢以事涉荒唐,無能自明,遍體瘡痍,奄奄待斃。主亦不待其死,生納諸棺,命仆瘞之野。

  此婢之絕命本末,在緒亦未深知。惟有愴懷埋玉,坐而傷神,不禁隱几而卧。忽夢一女子,羽衣蹁躚,直前斂衽,曰:"妾即秦吉了也,與某家姊本同類,渠以善行,得以轉輪為人。妾與之邂逅復聚,慮其辱於庸夫,敬以先容於君子,不意妾半途折翼,致姊竟遭爍金,負屈重泉,良堪扼腕。雖然,幸有生機,非君孰與援手?"

  緒夢中大喜,起而詢之。女子戟手一指,曰:"郊行百步,薛濤墳固不遠也。"頓撲地化為孤鶴,凌空而上。

  緒驚寤,即命仆馬,訪諸邑外。偶憶北堡村名,似合隱語,徑詣之。果得婢之葬處,而未敢遽開。假村中一席地,至夜,以利啖仆,同往啟之。所瘞故不甚深,及棺靜伺,似聞呼吸之聲。亟破之,婢果復活。緒遂驚喜如狂。左近在尼庵,卑禮叩之,緬陳其故。尼亦樂於為善,慨然許之,相與扶婢出穴。緒親負之以行,寄養閹中,資以薪水,然後歸。

  月余,婢竟光彩如初。緒乃浼尼為撮合山,託言貧家之女,力白於其母。母往視之,雖一面之識,頗能記憶。婢因泣訴其情。母素愛子,不違其意"徑為之迎娶於家;且因婢故,不與巨家通。巨家亦以婢故,杜絕往來。婢之蹤跡因以秘。惟緒念秦吉了之德,遇有捕獲者,必市而縱之。人咸疑訝,至巨家中落,尼乃泄其春光。說者遂得梗概如右。

  --《瑩窗異草》

  青眉

  皮工竺十八,邑之鄙人也。年僅弱冠,貌姣好如女子。雖居市,里之美少年,莫之能掩,以故有俊俏之號。其室曰青眉,色尤殊麗,見者疑為畫圖。初,詰其所自,堅諱不言。後乃稍稍露之,則實北山之狐也。

  蓋竺少佣於鄉,始學裁皮,年甫十六耳。師嗜酒,夜出恆不歸。肆中惟竺一人縫紉,至中宵然後就寢,率以為常。一夕,師又出,竺方夜作,聞彈指聲,意為比鄰取履者。隔扉詢之,則答曰:"儂。"

  其音絕嬌細,竺大駭。且慮為市中惡少偵其師不在,來尋斷袖歡,心益惴惴。乃給之曰:"已卧矣,客請明日來。"外又曰:"儂非暴客,實鄰女也。曷開我,與若一言。"竺不得已,從板缺覘之,果似女人垂鬢立於檐下,因啟之,女徑掩笑入。

  竺視其貌,容光照映斗室,雖少小,心亦不能無動,遂靦然詰所自來。答曰:"家居距此咫尺,緣夜績,燭為風滅,特來乞取新火,非有他也。"竺素醇謹,慨然與之,不敢交一言,女亦持炬徑去。竺雖未通情話,而心頗愛好,冀其復來。

  乃師歸,女竟不再至。日夕坐肆中伺之。亦杳無其跡。無何,師又他往,女則又來乞火。兩情漸稔,欣然延入與坐談。女以年歲詢竺。答曰:"一十有六矣。"女微笑曰:"阿儂適與君同庚。"竺亦詢女之居址。答曰:"久當自悉。"

  絮語移時,猶無去志。竺亦貪其貌,眷亦勿舍。四目痴凝,將不可解。女忽回顧衽席,謂竺曰:"此即君之卧榻耶?恐逼仄不足以容二人。"竺會其意,乃答曰:"卿試先卧,看能容否?"女笑而起曰:"來夕當試之。"

  又復去。竺終靦腆,弗能挽留,然已心志蠱惑矣。晨起,無心操作,惟冀其師不歸,得以成此佳會。而師果為麴櫱所羈,向晦不復。心益悅,及昏,明燈兀坐,形狀類痴,亦不再捆履。漏下二鼓,女果來。

  啟戶款入,則靚妝艷服,迥異昨之樸素。詢之,笑而不答,徑登竺榻而壁卧。竺知其懼羞,乃熄火就枕。及寤,而東方已白。竺尚流連,女早攬衣先起曰:"樂正未央,不可使他人窺見底里。"乃去。竺起而師返。

  女絕不來,竺亦不以為訝。閱數夕,乘師之出,又復歡會,款洽且倍於初,起謂竺曰:"儂自見君,頓為情系。以故不以自堅,致有前宵之事。今幸兩相歡愛,生死勿渝。君能不棄,即以妾為糟糠婦乎?"

  竺囁嚅良久,始答曰:"阿誰不願。但予幼失怙恃,育於兄嫂,今從師習此末藝,將來尚未知若何,誰有餘資為余納婦耶?且年齒尚卑,尤未敢漫然啟口。"女曰:"然以儂計之,君能辭師出遊,妾自能相君方業,奚為仰人眉睫,使我燕爾不安。"竺恍然,乃詰之曰;"若言有家在,豈無父母而可自主耶?"

  女笑曰:"妾初給君,今乃悟乎?儂字青眉,居北山,實狐也。羨君玉貌,故假鄰女以相就,豈真有高堂為予縛束者。"竺年幼,且貪新歡,茫不知懼。唯曰:"聞狐恆為人害,信然否?"女曰:"亦信有之。而妾非其倫也。妾不愛君,亦不屑至此。爰之而復殺之。寧能見容於天地乎?"

  因侃侃鳴誓。竺亦相信不疑。臨去,授竺以策。竺如其教,啟於師曰:"昨聞里人言,予嫂病且甚危殆,予少受其撫育,請給假一歸省視。"言已泣下。師亦微聞其嫂病,見其悱惻,心甚憫焉,乃自營肆務,遣之行。竺出肆,未及里許,女早迎於道周,問之曰:"君將奚適?"竺曰:"將歸予家。"

  女大笑曰:"君誤矣,若往汝家,有兄嫂在,其何能從之。"竺曰:"為之奈何?"女曰:"儂視之,君業雖未能遊刃有餘,而尚可以進乎技;妾幸有薄資,請與君游於外郡,自主生計,必有以愈於為人佣。君以為如何?"竺本漫無主裁,欣然從之。女出金一錠,覓舟南行。竺與女倡隨其樂,亦不念及鄉族。

  舟抵常熟,女猶欲前進,竺不願,乃僦居邑之北門,女又以金半笏,為營肆具,遂開設於市中,其後為居室。女以竺齒尚稚,不令合人生理。凡竺所不能制者,女皆代皰為之。式甚新奇,名乃大噪,邑中之履咸歸焉。女親操井臼,治饔餐,暇則織履相夫子,怡怡然無怨色。

  竺益心德之,明年,竺已十七,家小裕,志遂少荒,數從無賴游。女禁之,小聽。適常熟有富家子,性佻達,尤好龍陽君。時來肆中市履,見竺之色,深悅之。會竺與無賴交,乃以重金啖倩無賴。值望後,月色甚明,置酒於邑中慈覺寺,邀竺為長夜飲。

  竺以他故給女,遂從無賴行,至則富家子亦在坐,極致款曲。竺素限於量,飲未半,已不勝酒力。眾引之別室,俾其小憩,實則以計嬲之也。竺方轉側欲眠,忽聞人小語曰:"舍妾孤棲,君乃在此高卧耶?"

  竺亟張目視,則青眉立於榻側,因詰其何以至此。女曰:"君之危若履虎尾,猶問乎?請即從妾歸。"竺內慚,因詐以醉辭。女以氣e竺面,冷若v栗之風,酒頓醒,強起隨之行。女頓以纖腕相握曰:"去!去!"

  遂悄然出走,恍若夢寐,而身早在室中矣。既歸,女延之坐,長跽且數之曰:"妾攜君遠離故里,雖不敢望君大成,亦宜自愛。今君數作遊盪,幾以丈夫之軀,陷入妾婦之隊。使狡謀果遂,不獨妾羞為彌子之妻,君又有何面目,歸向桑梓乎?"

  語甚悲咽,泣下數行。竺愧悔無以自容,顏色沮喪,莫措一詞。女恐其過慚,乃起以溫言慰藉,曰:"後無復然,過貴於能改也。"遂仍歡好,不再言。乃富家子疑竺為妖,與眾共首於縣。時巴陵蘇藎臣,以進士宰常熟,素稔富家人有邪行,不欲究其事。然因馬朝柱一案,逮捕妖術甚亟,爰命役拘竺。竺至,公見其少小,且事涉暖昧,略加研詰,竟笑遣之。

  竺歸肆,女忽謂之曰:"是地不可復居,將有禍至。"遂貨其器具,束裝北行。徒家於瓜步間,爰卜山陽之南郭而居之。女以竺少不更事,前因多資,至盪其心,遂不復設肆,日令竺荷擔入肆,所得者僅足糊口。己乃茅屋數椽,紡績相助,此外別無贏餘。

  竺漸不能堪。每出,竊與市兒賭。始以獲采,少助杖頭,遂欣欣以為得意。故女知而不問。一日,女出汲,突遇同巷某。瞥見之,驚以為神仙中人。蓋某業賭博,以得罪於勢豪,方切憂懼。見女,居為奇貨,頓思假此以為釋憾之計,獻媚於豪。

  因乘間以言飫竺曰:"子業此欲贍兩口,勢必有所不能。且男子遠離鄉井,當思奮身立業,始可歸見里族,若僅日覓蠅頭,竟同株守,不第不能歸,歸亦何顏也。"竺聞言,適中所患。乃咨嗟曰:"君言良是。但無處措貲。業何由立?"

  某又佯為躊躇,徐曰:"此事亦非大難,某同輩中某某,均以搏起家,獲資巨萬,聞子采興其高,戰無不利,盍為此不母而子之策?白手可致素封,猶愈於坐操會計多多矣。"

  竺本以此自負,又不禁歆羨之私,遽攘臂曰:"君能貨我數緡,我當試一為之。看花骨子,非我如意珠耶?"某慨然許諾,暮又偕一人來曰:"予適小匱乏,貨於此兄,幸如數。請即署券。"

  竺素不能書,女雖能,又不敢以告,即倩某捉刀。其名實即某豪,竺不及知也。其一人得券,即以資付竺,匆遽而去。竺亦未及致詰,徑攜資就某家賭。其始小勝,後乃大虧,比及雞鳴,早已萬錢立罄。眾哄然散去,竺亦垂首而歸。

  抵家倦卧,女故悉其所為,亦不致詰。又明日,竺詣某處,與商背城之策,數往皆不遇。瞬息月余,某忽偕數人至,衣帽甚都,前人亦在內。某謂竺曰:"積欠猝未能清,其子可償也。"竺為此故已私蓄千錢,毅然曰:"息幾何矣?"

  答曰:"五十緡耳。"竺駭曰:"其母僅十千,其子何反數倍耶?"眾。。曰:"語都不類。"亟出券令竺自閱,則已千緡實書其上矣。竺不覺頸赤,與某力爭。某亦不相下,手口交加。眾咸怒曰:"逋欠者亦敢肆虐耶?"遂群毆之,幾斃而後去。鄰人有憐竺者,扶掖入室。女為之撫摩瘡痍,毫無詬誶,人益賢之。

  詰朝,豪仆又來取索,旦風示其指曰:"能以婦償,百緡尚可得。"竺大詈之。其人即返,又引前數人來,撾門穢辱,比鄰俱掩耳惡聞。

  女背竺出,亟止之曰:"若勿爾爾,若之意,在人不在資,儂已知之。但竺為儂夫,今甚狼狽,伉儷之情,不忍遽絕。歸與若主言:『果相悅,俟竺愈徑來相迎,儂固不惜此一身。""

  豪仆聞之皆喜,敬諾而去。里中聆其言者,俱以女為緩攻計,即竺亦不疑其有去心。浹旬,竺已復初,惟憂豪家來索逋。已而果至,女出與之約,竺亦不能盡知。晚間,女置酒室中為竺慶。

  少酣,女起,滿斟而語之曰:"妾為君婦,三載於茲,不克有所裨益。既致君離其鄉里,骨肉不通笑言;今又以蒲柳之庸姿,辱君於狂奴之毒手,心實柞焉。刻下積逋無償,進退維谷,君將何以處之?"

  竺默然,既而嘆曰:"予誠不肖重負吾卿。豪家之事,情甘與之涉訟,他復何言?"女泫然曰:"君奚固執若此?君以異鄉之身,與豪右相較,危可翹足而待。若整裝急旋故土,上可廣先人之祀,下可酬兄嫂之恩。計誠莫逾於此。"

  竺已喻其d,因曰:"我歸,子將若何?"女曰:"豪之所圖者色也。妾以色事君,即以色事豪,渠必不追吾夫矣。"竺艴然色異曰:"是何言也!予寧死,不以妻抵債!"女遂不再言。及寢,又以利害說之,竺方首肯。

  女即起為之治裝,促之行,曰:"不可緩,遲則禍至矣。"竺尚留連,女強之出門,以手麾之。竺遂不能自由,大奔若狂。直至百里外,始復其故步。暮投旋店,計去山陽已二日程。

  竺終以女為念,止不復前,將以探其耗。閱五日,果有自淮上來者,且其熟識也。見竺,即尤之曰:"子誠負心,捐妻子而遠遁,令其死於強暴,情何以堪?"竺故預料有此,乃大慟。

  詰其顛末,人曰:"尊閫至豪家,涕泣不食,夜出縊於其門,屍重不能舉。官知之,檢其懷中,得血狀具訴其冤。官將逮子,莫知所往,因置豪於法,並誘子者亦得罪。鄰里咸稱快。予來時,獄將具矣。"

  竺心又少慰,乃市楮鏹祭之野,痛哭至嘔血。卧病傳舍,時時飲泣,旋復迷惘。沉頓間,女忽H然入,就榻撫視,且笑曰:"妾已得生,君何為欲死耶?"竺愕然曰:"聞卿已殉節,今至此,得毋學桂英來索王魁命乎?予誠負心,歿亦無憾。"

  女又笑曰:"年已如許大,何猶菽麥不辨,呱呱作小兒啼哉?妾本狐仙,寧無自全之策?向之歿者,特江間一片石,豈儂亦效痴婦人,做投繯鬼哉?"

  竺夙知其靈異,欣喜不勝。而病已甚憊,女投之以葯,遂霍然。女又謂竺曰:"妾不可露形於此,致人疑怪。當仍往前途候君,君亦無久滯。"乃先行。竺至次日亦就道。至夕,與女重圓於旅次。行謀他適。

  女不可,曰:"前因一時孟浪,屢躓於他鄉。今而知安樂莫如故土也。請即偕歸,不再與君作汗漫遊矣。"於是,出金為竺制衣履並己之妝飾,遂返本邑。

  初,竺之兄不見弟,欲訟其師。鄉人有見竺遠行者,力止之。而兄嫂恆思憶不置。一旦見竺攜艷妻復其邦族,咸驚喜。竺詭言娶於它邑,人亦不疑。女以資授竺,使仍設肆於市,而迎其嫂與兄奉養於家,曰:"為我約束狂郎,婦雖智,究難鉗制夫也。"

  自此,竺與女力作,家日以裕。余初見青眉,深異其非人。因再三詰,竺甫肯緬陳其概。更謂予曰:"微君之文,予妻將湮沒畢世矣。"余亦喜其相夫之智,持節之堅,遂援筆而為之傳。

  --《瑩窗異草》

  假鬼

  吾師馬佩琛先生,數從南來。道經某地,失其名,御者輒迂道而過之,亦未暇詰其故。己亥仲春,自粵東羅定回轍,將赴京,復由其處,御夫則揚鞭徑過,不再趨避。先生因微叩之。笑曰:"舊傳斯地有女鬼,頗能為祟,故避之。比年已嫁去,徑行固無害。"先生益怪而詢之。御者指路側一古冢,答曰:

  "鬼居此中。衣色緋,被發吐舌,面顏無血色;每遇行旅一二人,輒出現,人恆棄其輜重而奔。如是者數年,殊不知其何怪。

  "客歲有某者,未稔里居,中歲無妻孥,因赴淮北訪所親,少潤囊橐而返,踽踽焉獨行道中,頓忘是地有此異。比至,始憶之,遂股票不能前;既而僥倖其匆匆疾馳勿顧,蓋乘鬼不及知也。俄聞冢中有聲,啾啾長嘯,心益惴惴。

  "視之,一鬼自墓出,狀如人所傳,乃大怖欲竄。鬼行如風雨,嗚嗚然相逼而來。其人即欲棄所荷脫然而走;轉念奔波千里,甫得此蠅頭,一旦擲之,殊為扼腕;且鬼不過祟吾身,豈利吾有?因逡巡不能舍。鬼且咫尺,吼嘯倍急,更嗚咽作啼,致其人毛髮胥豎,而終莫割所愛,踉蹌思遁。鬼亦僅迫之,無敢前。

  "其人急計頓生,思以老拳嘗之,寧為鬼死,不甘財亡。爰出鬼之不意,直前搏之,隨手而仆,一若荏弱不勝者,益得志,揚臂奮擊,鬼早嬌啼乞命矣。其人訝甚,諦觀焉:紅箋數寸,飄揚綠莎,飾狀如異鬼。

  "其人不禁大駭,乃停腕詰之。則泣告人曰:『某家距此里許,身實女也。徒以老母在堂,終鮮兄弟,無已,靦顏而為此,以備甘旨之需。今已小康,但此身孑然未偶,曾默祝曰:有能識吾跡者,吾即夫之,不再作此靦態。幸所君遘,其命也夫。"其人聞言驚喜,意猶未信,遽捋其襟而驗之,雞頭半垂,宛然閨質。益大喜,釋之令起。女靦然整衣,導以同往。

  "須臾,抵其家,茅屋低矮,籬落洒然,隱有殷實之象。初入,見一嫗,龍鍾殘疾。女告之故。囅然曰:『固阻兒勿再出,今竟何如耶?雖然,郎君之膽,亦較升斗為巨矣。"因謂其人曰:『老婦孤孀已久,藉此女得以存活。向因無以養生,適古冢留一巨穴,渠遂作此狡獪。今且十稔,待緣未嫁。君若琴瑟尚虛,盍贅此為吾婿?小妮子亦無顏業此矣。"其人敬諾。

  "是夕,即結為伉儷。女家頗裕,某亦心安。旬余遂移去,不知所往。"御言次,猶遙識其處,廬舍儼然。先生至都,每舉以告人,靡不驚異。

  外史氏曰:"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人自倉皇,鬼何能為祟哉!而世之狡者,又故借幽冥劣相,以嚇嗤嗤之氓,吾不知真鬼聞之,其亦揶揄否耶?猶憶京師某巷有鬼,夜深輒出,宵行者遭之,每遺棄衣物,與此事頗類。

  巷中邏卒王某,醉中見之,其首如栲栳,紙條飛鳴,周身皆白毫,約寸許,朱其目,赤其口,形狀可怖。王已沉酣莫懼,反罵曰:『若鬼耶?應避人。汝反逐人耶!"鬼聞之,折身卻走如辟易。王察其有異,疾趨而前,捽之以力。鬼亦仆。

  王審知為人,剝其面,褫其革,徑抱以歸。燭下視之,則羊裘一襲,亂毛如蝟,面具乃以汲水器為之,塗以朱墨,則楮亂粘而已。明日傳視,見者俱大笑。王至今猶衣其裘,但未稔其人雌雄。"

  --《螢窗異草》

  老學究

  愛堂先生言:聞有老學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學究素剛直,亦不怖畏,問:"君何往?"曰:"吾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攝,適同路耳。"因並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廬也。"

  問:"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晝營營,性靈汨沒。惟睡時一念不生,無神朗澈,胸中所讀之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狀縹緲繽紛,爛如錦繡。學如鄭孔,文如屈宋班馬者,上燭霄漢,與星月爭輝;次者數丈;次者數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熒熒如一燈照映戶牖。

  人不能見,唯鬼神見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學究問:"我讀書一生,睡中光芒當幾許?"鬼囁嚅良久,曰:"昨過君塾,君方晝寢,見君胸中高頭講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經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屋上。

  諸生誦讀之聲,如在濃雲密霧中。實未見光芒,不敢妄語。"學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閱微草堂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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