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回憶未來」,《紅樓夢》早於《百年孤獨》（十六）

　　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哥倫比亞的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介紹到中國,這本書對於中國的作家影響非常之大。《百年孤獨》第一章一上來,它就用一個非常奇特的對時間的敘述方法,迷倒了許多中國的青年作家。它有一段話:「多年以後,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的馬貢多是一個有二十戶人家的村落,用泥巴和蘆葦蓋的房屋就排列在一條河邊。清澈的河水急急地流過,河心那些光滑、潔白的巨石,宛若史前動物留下的巨大的蛋。」他這個寫得非常的靈動,也寫得相當的令人迷惑。他說「多年以後」,就是說他是寫未來,時間是未來時,不是現在,是多年以後,然後「奧雷良諾上校站在行刑隊前」,就是說他被槍決了,然後他「準會」,仍然是一個預料性的語言,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就是說是對未來的回憶,但又不是現在。它有一種對時間的一種把握。然而這種對時間的觀念早就表現在《紅樓夢》里了,很少能找到一部小說像《紅樓夢》里寫得那麼多重、那麼好幾層,而且令人感慨、那麼牽心動肺。

　　《紅樓夢》里的時間,第一重是女媧時間。比如《紅樓夢》一上來就講,在女媧補天時,有塊石頭。這是一個神話時間。然後講這塊石頭後來依託於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這可以叫做第二重時間即宇宙時間,基本上這兩個時間,都是一個相當的久遠的接近於無限的這樣的時間。而在這個無限時間的坐標上,你很難尋找到確定位置。於是,《紅樓夢》還有一個第三重時間——榮國府時間、賈府時間。這個賈府時間裡頭,他也往前追溯,追到賈政、賈敬、賈赦他們的上面兩代,就是榮國公、寧國公,然後一直寫到這個榮國府歷史時間的結束,一直寫到錦衣府查抄寧國府,寫到他們不再存在。這裡也有一段時間,但更主要的還是賈寶玉這段時間,從他的出生,尤其是從他進入少年時期,一直寫到青年時期,這又是一個時間,第四重時間。

　　一般的長篇小說,都忌諱把小說的結局一上來就告訴讀者,總要讓讀者有個懸念,最後會怎樣,他和她的愛情能不能成功,壞人的挑撥離間能不能得逞,好人的冤屈能不能得到洗雪等等。但《紅樓夢》卻恰恰相反,它一上來就告訴你這一切都已經成空、萬事已成空,人物已經凋零,往昔的繁華已經不再,因此它告訴你的時候而且還不斷地提醒你,生怕你忘記,通過這個石頭,就說你是來自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而且你枉入紅塵若干年,然後你還要回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你永遠不會覺得賈寶玉是一個老人,永遠不會覺得這裡面的每一個少女她們老了以後會怎麼樣。你可以把它當作早已經過往的人、已經完全衰敗的這樣的一個家族的很遙遠的回憶來讀。所以《紅樓夢》裡面的這種時間的處理說明了中國式的這種文學視野和文學感應的一種靈動性。這是我們所說的《紅樓夢》三重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