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衣裳棄刀尺------白居易諷喻詩的藝術特色 11
上節課我們講到白居易想通過他的諷喻詩兼濟天下,可是這個志向在生前沒能實現,在他身後,卻激勵著一代代的志士仁人普濟天下蒼生。直到今天,他的《秦中吟》、《新樂府》仍然有著鮮活的現實意義。留待這節課要講的,是其藝術特色。說起來,白詩的藝術特色,藝術成就,同樣在白居易生前,人們不甚了了。這一點他自己很清楚:「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閑適者,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與元九書》
到今天,因為白居易的諷喻之「意激」而褒其政治性強,「言質」而貶其藝術性差的,大有人在。我上節課說過,《秦中吟》,尤其是《新樂府》中的大量詩篇,以及其他一些諷喻詩,藝術性相當講究。《長恨歌》、《琵琶行》等等,人們的分析已經很多了,而對諷喻詩,關於思想性的論述遠遠多於藝術性的探討,所以這節課我們專談白居易諷喻詩的藝術特色。
沒有脫離開內容的抽象的形式,藝術形式是為表現其思想內容服務的,內容決定形式,內容既然是諷喻性質,就決定了這類詩必然有不同於其他詩的藝術特色。拿不同性質類別的詩來比較其藝術的高下,沒意義,或者說無從比較。打個比方,唱歌,有美聲有通俗,比賽的時候是分開進行的,各有各的標準,詩也一樣,有人說《賣炭翁》不如《長恨歌》藝術性高,這就好象是把通俗歌手和美聲歌手放到一個組裡比賽了。有人說,這些諷喻詩過於直白,盡露,缺乏婉轉含蓄,沒有餘韻,他這是拿愛情詩的標準來衡量了,如果有這幾項缺點,絕不是好的愛情詩,但是要求諷喻詩寫得婉轉含蓄餘韻無窮,可就荒唐了。誰能夠把「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豈知閿鄉獄,中有凍死囚」 婉轉含蓄一下?「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這樣激憤的斥責,還需要什麼餘韻嗎?如果有餘,那就是沒能痛快淋漓,正是諷得還不夠。所以我們必須按諷喻詩性質的要求,來分析其藝術形式,越能把諷喻內容表達得充分透徹,說明它的形式就越臻完美,藝術特色就愈加鮮明。
白居易的諷喻詩呈現出哪些藝術特色?我看至少有這樣幾項:
(一)、塑造典型;
(二)、構架情節;
(三)、突出對比;
(四)、結合議論。
我們以詩或詩句為例逐項分析。
第一,先看怎樣塑造典型。
白居易說他的《秦中吟》「一吟悲一事」,其實不止《秦中吟》,他所有的諷諭詩基本都這樣,一詩只寫一件事。但這「一事」,不是隨意信手拈來的,有條件,按《秦中吟》、《新樂府》的序說,必須「聞見之間,有足悲者」、「其事核而實」,這實際就是說從很多真事中選取最足悲最核而實的,這個我們先以《賣炭翁---苦宮市也》為例。當時的宮市什麼樣?《新唐書》這樣記載:「有齎物入市而空歸者。每中官出,沽漿賣餅之家皆撤肆塞門。」韓愈《順宗實錄》有一句:「名為宮市,其實奪之。」可見受害者很多,白居易所聽到的,不會少,但他只寫一個賣炭的老翁,原因一定是最悲最實,而在寫的過程更集中於一個「悲」字。「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兩句話,抓住三個部位,描出三種以上的顏色:臉、鬢、手,臉色焦黃、鬢髮蒼蒼(蒼蒼就不止一種顏色)、十指烏黑,結合上下文讀者知道了他是自己砍柴自己燒炭自己推車來賣,這樣一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老人,已經令人感到心酸了。而「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一問一答,十四個字,勾勒出一種最低水平的生存狀態,僅僅活命而已,如果賣不到錢,就沒有活路。這就已經夠悲了,但詩人還在繼續:「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詩人為什麼這樣繼續?是行文悲到極處的需要。悲到極處之後,「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就有了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因為它斷了這樣一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老人的活路!
我們再以《上陽白髮人》為例,繼續看詩人怎樣選擇題材塑造典型:
上陽人,紅顏暗老白髮新;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
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釆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
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雲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
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
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
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
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
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髮歌》!
此詩前,白居易有一段註:
天寶五載已後,楊貴妃專寵,後宮人無復進幸矣。六宮有美色者,輒置別所,上陽是其一也。貞元中尚存焉。
這段注,第一說明「其事核而實」,第二說明這樣的宮人一關就是30---60年,第三說明這樣的「別所」不止一處。但為什麼只寫「上陽」?「後宮佳麗三千人」為什麼只寫這一個?同樣是為了極致其悲,為了塑造典型。不去羅列大量的後宮女子和她們的種種遭遇,而只選取一個終生被幽禁的宮女。不寫她的青年的美貌,卻是寫她的老年的龍鍾;不寫她的希望,偏偏寫她的絕望。一輪一輪的春夏秋冬,多少個難捱日落的白天,多少個展轉不眠的長夜。宮中鳥兒宛轉的嗚叫,原來還心煩意亂,現在看到樑上雙飛雙棲的燕子,也不再羨慕它們。詩人是這樣只通過這一位宮女一生的悲慘遭遇,就形象地概括了「後宮佳麗三千人」的悲慘命運,這就叫作典型。
唐代以宮怨為主題的詩歌多得很,但大量是用絕句形式描寫宮女的某種哀怨情緒,我們不必舉別人的例子,仍用白居易的,試加比較,就可以看出典型與非典型的區別:
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
雨露由來一點恩,爭能遍布及千門。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
這兩首絕句當然也很好,但不是用典型反映一般,是用取其一端寫出某一側面的手法。而《上陽白髮人》,是以一個宮女一生的不幸為典型,加以細緻、具體、生動的刻畫,反映的卻可以說是2000年中幾十萬宮女共同的悲慘命運。
第二,再看怎樣構架情節。
構架情節,就是要敘述故事,有故事的發生、發展、高潮、結局,有故事的背景和人物關係,還要有大量的細節來豐富充實,使人如見如聞身臨其境。《上陽白髮人》,一個宮女一生的故事;《賣炭翁》,一個老人和兩個太監一上午的故事;我們再看詩人白居易和一位「村老」以及一幫「暴卒」一晚上的故事,這就是《與元九書》中所說的使「握軍要者切齒」的那一篇,《宿紫閣山北村》。這首詩寫於元和五年(810),白居易時年三十九歲,正在長安任左拾遺、翰林學士。
晨游紫閣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見余喜,為余開一尊。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紫衣挾刀斧,草草十餘人。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餐。主人退後立,斂手反如賓。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口稱采造家,身屬神策軍。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早晨,詩人白居易去遊覽紫閣峰,傍晚,投宿在山下的村中。村農見了非常高興,擺酒歡迎。舉起酒杯還沒有來得及喝,突然衝進來一幫橫暴的士兵;他們身穿紫衣,手拿刀斧,烏七八糟的有十多個人,不由分說,搶過杯子就喝酒,又把盤中的飯菜糟蹋乾淨。主人退到後面站立,束手束腳,倒好像是外人。院中有一棵珍貴的大樹,已經生長了三十個年頭,主人哪敢可惜它,只能任憑暴徒拿斧頭砍斷樹根。這時我們才知道,上面搶奪酒食只是一個序幕,高潮在這呢,暴卒們要砍樹,這才是他們闖來的目的。從下文暴卒的「口稱」和詩人對「村農」的勸戒中,我們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口稱采造家,身屬神策軍。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那些暴卒自稱屬於神策軍,是采造府派來伐木料的。主人啊,你千萬不要再說了,神策軍的頭領正承浩蕩皇恩!這兩句,是詩人的話。我們再想想,暴卒要砍樹,白居易能不阻攔嗎?可也沒攔住。白居易何許人也?皇帝身邊的左拾遺,翰林學士,很多宰相翰林學士出身啊,神策軍都不放在眼裡,他們還能把普通百姓放在眼裡?所謂「神策軍」,即當時的禁衛軍。從貞元年間開始,特設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由宦官擔任。元和初年,憲宗寵信宦官吐突承璀,讓他做左神策軍護軍中尉;接著又派他兼任「諸軍行營招討處置使」,這簡直是讓個太監擔任全國軍隊的統帥了,所以白居易曾上書極力諫阻。這首詩中的「中尉」,指的就是吐突承璀。白居易真不愧為大家,層層深入地謀篇布局,頗具匠心:開始「暴卒」來歷不明,後來他們自稱 「神策軍」,再揭出他們的後台「中尉」,最後「承恩」,只兩個字,讓全詩主旨豁然開朗:「神策軍」為什麼如此囂張?正因為皇帝寵幸他們的頭目---大太監吐突承璀。這首詩不在《秦中吟》、《新樂府》中,但也屬於諷喻詩,諷喻什麼是不是很清楚啊?難怪使得「握軍要者切齒」。
第三,看如何突出對比。
白居易在他的諷喻詩中往往先盡情描摹達官貴人們的糜爛生活,而在詩的末尾忽然出人意料地突起一個對立面,比如上節課講過的《輕肥》和《歌舞》:在描繪那些宦官「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果擘洞庭橘,鱠切天池鱗」之後,突起「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在「朱輪車馬客,紅燭歌舞樓。歡酣促密坐,醉暖脫重裘」之後,突然一句「豈知閿鄉獄,中有凍死囚!」,隨後戛然而止。我想僅就這兩首看,恐怕不能一概而論地說「沒有餘韻」。鮮明的對比,凸顯了社會的極端不公,凸顯了矛盾的極端尖銳。
第四,看怎樣結合議論。
發議論,是白居易所謂「卒章顯其志」的一種手段,有的用其他手段,就沒有議論,但凡結合了議論的,多數議論也很形象,富有情感,不是乾巴巴的說教。比如《紅線毯》在具體生動的描繪之後,作者彷彿是指著宣州太守的鼻子大聲斥責:
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新豐折臂翁》諷喻戒邊功,是用生動的歷史教訓來形象地議論:
老人言,君聽取;君不聞開元宰相宋開府,不賞邊功防黷武?
又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邊功未立生人怨,請問新豐折臂翁。
「開元宰相宋開府」指賢相宋璟,這兩句說的是開元初天武軍牙將郝靈佺斬突厥默啜,自謂有不世之功,可是宋璟為了防止邊將為邀功請賞而濫用武力,並不封賞他。「天寶宰相楊國忠」兩句所指的事情,我們在杜甫系列講過,楊國忠兩次挑起與南昭的戰爭,前後死了近二十萬人。這是用歷史事實的對比,形象鮮明地表達了作者的主張和態度。
最後,我們借古人的評說,談談白居易詩歌的語言特點,這就不止限於諷喻,白詩語言的總體風格是通俗平易,只引古人之言即能說明,所以我們不再多分析。
《新樂府》的序中「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於樂章歌曲也。」幾句,除第三句「其事核而實」外,其他三句都是白居易對自己詩歌語言的要求:
「辭質而徑」,質樸、易懂;
「言直而切」,直率、準確;
「體順而肆」,流暢、上口。
要達到這幾項要求,並非容易。清代劉熙載在《藝概》中這樣說:「常語易,奇語難,此詩之初關也。奇語易,常語難,此詩之重關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趙翼的《甌北詩話》認為:「元、白尚坦易,務言人所共欲言」,「坦易者多觸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頭語,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其筆快如並剪,銳如昆刀,無不達之隱,無稍晦之詞;工夫又鍛煉至潔,看是平易,其實精純」。
白居易的好朋友劉禹錫有一首詩,最形象最準確地道出了白詩的特色:
吟君遺我百篇詩,使我獨坐形神馳。玉琴清夜人不語,琪樹春朝風正吹。
郢人斤斫無痕迹,仙人衣裳棄刀尺。世人方內欲相尋,行盡四維無處覓。
我們就用劉禹錫的這一句「仙人衣裳棄刀尺」作這一講的題目,那就不只是論白居易的諷喻詩了,也不止是論語言特點了,這一句實際上是最形象地概括了白居易各類詩歌共有的藝術特色,那就是------天衣無縫。
07.03.23.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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