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詩詞寫作教程<第一編 總論 >

大學詩詞寫作教程 徐晉如

第一編 總論

第一章 詩人與詩心

八十多年前,蔡元培先生提出了一個偉大的教育理念:「以美育代宗教」。《大學詩詞寫作教程》是一門講寫作實踐的課程,但其本質是美育。希望同學們通過這門課的學習,不僅能掌握詩詞的平仄、格律、章法,更進而對中國古人高雅的審美旨趣有一通盤之了解,而最終能夠傳承中國古代士大夫高貴的人文精神。

我國文學導源於《詩》三百零五篇。當春秋之時,賦詩言志之事盛行於朝聘盟會之間,貴族子弟皆以《詩》為必修之課程。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即此之謂也。《詩》中《雅》、《頌》之部,除少數篇什作用有別,其餘多為朝廷郊廟樂歌之詞,自古迄今未有異論,而國風一百六十篇,論者頗有以為皆出自民間。如近代說《詩》者多認為《關睢》是當時民間自由戀愛之詩,對於這個問題,錢穆先生指出:

《詩》不云乎,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當時社會民間,其實際生活狀況,曷嘗能有琴瑟鐘鼓之備?又如《葛覃》之詩,曰:言告師氏,言告言歸。當春秋時民間,又曷能任何一女子,而特有女師之制乎?故縱謂二南諸詩中,有采自當時之江漢南疆者,殆亦采其聲樂與題材者為多,其文辭,則必多由王朝諸臣之改作潤色,不得仍以當時之民歌為說。[1]

我國現代著名學者朱東潤著有《〈國風〉出於民間論質疑》[2]一文,也證明《國風》一半以上為統治階級之詩。而那些不能明確證明為統治階級所作的詩,依理推之,也當是貴族所作,或經貴族整理。蓋民間歌謠自古即今,其形式莫不簡單,措詞莫不直率,而又不忌鄙俗,如鍾敬文先生所引客家山歌:

門前河水綠飄飄,阿哥戒賭唔戒嫖。

說著戒賭妹歡喜,講著戒嫖妹也惱。

桃子打花相似梅,借問心肝那裡來?

似乎人面我見過,一時半刻想唔來。[3]

即春秋當時來自民間之歌謠,如

既定爾婁豬,曷歸吾艾豭(古音讀如呼)

亦與《詩》三百篇大異其趣。兩千多年前編定的《詩》三百篇,其文學價值之巨大,內在意蘊之豐富,竟是後世任何民間的歌謠所無法比擬者。若說這些詩篇是產生自民間,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反對《國風》是貴族文學的論者,多以《國風》中出現了很多勞動場面為據,說《國風》作自奴隸農夫。這是不知周代的社會實際,徒以西方奴隸社會說去想像中國的結果。實際上,在周代,農業生產方式是集體勞動,上至天子、下至列士,都要參予農事,中國古代的貴族,和西方中世紀「流血不流汗」的貴族完全不同,他們是親身參予到勞動中去的。另外,遇有重大祭祀,從天子到普通貴族,從后妃到普通貴族婦女,都會親身參予勞作,準備祭品。這些,無論是在《左傳》、《國語》以及《禮記》中,都有大量的史料記載。[4]

又凡詩中描寫民間者,並非直事鋪陳的賦體,乃是有比興的意義在的。比如收進中學語文課本的《伐檀》,其意義是「刺貪也。在位貪鄙無功而受祿,君子不得進仕爾。」(《毛詩註疏》)而並非是什麼「勞者歌其事」的詩篇。詩的字面意義,並不代表詩的真正意義。《國風》中所有從字面上理解是男女相悅之辭的作品,其實皆別有怨刺之含義,故而在周代,才由王室出面,把它們譜以特定的樂調,施之於特定的場合。故知《詩》三百篇,貴族之文學也。

惟春秋末期,禮崩樂壞,統治階級不再能夠承擔本應由他們所承擔的高貴與責任,這時候,一位偉大的人物出現了,他就是孔子。孔子招收學生,向他們傳授本來只有貴族子弟才有資格學習的詩、書、禮、樂、射、御等課程,並通過言傳身教,讓學生感受到什麼是真正的美德。從此,知識和美德的內在豐盈,塑造出一個全新的階級——士大夫階級。或者,用孔子的話來說,是大人、君子。他們憑藉著知識和美德,成為詩國文化的奠基人和實際建築者。他們是真正的貴族,但不是NOBLE,而是NATURAL ARISTOCRACY,即不是依靠出身,而是依靠知識和美德而高貴的自然貴族。不論是在位的范仲淹、王安石、蘇軾,還是失位的屈原、李白、杜甫,他們都是士大夫。中國文學傳統,從一開始,就不是來自民間的草根文學,而是打著深深士大夫烙印的雅文學。

其實,在新文化運動以前,《詩經》產生自民間說從來就不佔主流。認為《詩經》產生自民間,其說昉自始自東漢公羊學家何休。他在《公羊傳解詁》中說:「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移於邑,邑移於國,國以聞於天子。」南宋朱熹據何休說而信之,認為「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詩集傳序》)然而,公羊家注經,多以「六經注我」,大半不足憑信。即以此采詩說而言,在何休同時及早於何休的典籍中,根本找不到同樣的記載。相反,倒是《國語》中兩次提到,是「公卿至於列士」、「在列者」獻詩:

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周語)

吾聞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聽於民。於是乎使公誦諫於朝,在列者獻詩,使勿兜,風聽臚言於市,辨祆祥於謠,考百事於朝,問謗譽於路,有邪而正之,盡戒之術也。(晉語六)

《國語》產生的時代完較何休為早,也遠比公羊家說史為可信。又毛公傳(zhuàn)詩,去古未遠,皆為先秦古說,闡述《詩》三百在周代的政治功用與其真實意義,確然不移。然而,新文化運動以來,以胡適為首的一批人,出於政治需要,完全迴避這些對他們不利的證據,在學術上大搞造假運動,這才樹立起詩產生自民間的「新文學傳統」。

不僅如此,新文化運動的幹將們還通過概念偷換,大搞邏輯遊戲,以達到混淆視聽的目的。比如魯迅就說:「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麼這就是創作。……倘若用什麼記號保存下來,這就是文學;他當然就是作家,也就是文學家,是『杭育杭育』派。」(《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誠然,自有生民以來,即有隨口而歌,自然成韻的韻文,但那些韻文只能算歌謠,不能算作是詩,也不能認為是文學。說一件東西的源頭,當然要從它具有成為這個東西的性質的階段開始說。江河不捐細流,細流和江河都是水,因此可以說江河起源於細流,人體是主要是由碳水化合物組成,但我們能說人體起源於碳水化合物嗎?顯然不能。因此,中國文學的源頭,只能從《詩經》算起。

綜上所論,吾國文學傳統,實即貴族文學、士大夫文學之傳統。中國光輝燦爛的詩國文明,是士大夫創造出來的。漢之大賦、漢魏六朝之古詩樂府,唐之詩、宋之詞,莫不如此。惟元曲悖離此一士大夫文學之傳統,故元曲之文學價值不能與唐詩宋詞相比。今人可誦唐詩宋詞名篇無數者,問能誦元曲否?職是之故,我們這門課上只講詩詞,而不會涉及曲的寫作。

所以,在這門課上,我們提出,學習古典詩詞,就是「要承傳高貴的人文精神和高雅的藝術審美情趣。其價值傾向,無疑應該是否定低級而宏揚高級,否定醜惡而頌揚美好,否定卑劣而禮讚高尚;否定庸俗而倡導高雅。」[5]因為,「人類文明進程中的一個重要旨趣就是走向高貴和高雅。如同科學和自由是人類永不停息的追求一樣,高貴和高雅也是人類永遠心儀的生存佳境。否定這一點,那就是自甘墮落。而我們半個世紀的文學遺產研究,恰恰就一直存在著這種可悲的墮落。」[6]當代詩詞的創作,也一直就存在著這種可悲的墮落。

當代詩壇有這樣三種人:第一種人沒有任何思想,一輩子習慣聽話,香港回歸了,他就寫一首七律,澳門回歸了,他又寫一首七律;神五上天了,他就填一首詞,神六上天了,他又填一首詞。從來沒有屬於個人的見解和情感,他們的一切作品,都是新華社社論的韻文體。第二種人,他們倒不會像上述的人那樣,他們的詩倒是涉及到一些個人的東西,整日價吟風弄月,在網上遇一個美眉就填一首詞,遇另一個美眉又填一首詞,然而其情既不真,其志又偽,此金應珪所謂游詞也。詩詞絕不應該是一種精巧的玩具,真正的詩人,是要把生命作為祭禮奉獻於詩歌的。第三種人,他們的作品往往能關注到社會的不公、關注到民生的疾苦,但是,他們的詩作並沒有經過情感的醖釀,他們就像一個有良知的新聞記者,揭示出一些別人不敢、不願說的東西,依然不是真正的詩。正如白居易的那些新樂府,同樣不是詩,而是韻文體的報告文學。

要學寫詩,首先要做詩人,要做一個追求高貴和高雅的人。

然則何謂高貴?何謂高雅?請試言之。

豐子愷先生說:「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佔大多數。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裡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於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託於文藝的創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7]

這裡所說的宗教徒,非必要信仰某一具體的神,而卻必須要有信仰。夫惟有信仰者最高貴。愛因斯坦亦謂:

在科學的廟堂里有許多房舍,住在裡面的人真是各式各樣,而引導他們到那裡去的動機實在也各不相同。有許多人所以愛好科學,是因為科學給他們以超乎常人的智力上的快感,科學是他們自己的特殊娛樂,他們在這種娛樂中尋求生動活潑的經驗和雄心壯志的滿足;在這座廟堂里,另外還有許多人所以把他們的腦力產物奉獻在祭壇上,為的是純粹功利的目的。如果上帝有位天使跑來把所有屬於這兩類的人都趕出廟堂,那末聚集在那裡的人就會大大減少,但是,仍然還有一些人留在裡面,其中有古人,也有今人。我們的普朗克就是其中之一,這也就是我們所以愛戴他的原因。[8]

而普朗克,也正和愛因斯坦一樣,是因為信仰而探索的科學家,也是真正的高貴者。

陳寅恪《王觀堂先生輓詞》序云:

或問觀堂先生所以死之故。應之曰:近人有東西文化之說,其區域分劃之當否,固不必論,即所謂異同優劣,亦姑不具言;然而可得一假定之義焉。其義曰: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已之心安而義盡也。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於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若以君臣之綱言之,君為李煜亦期之以劉秀;以朋友之紀言之,友為酈寄亦待之以鮑叔。其所殉之道,與所成之仁,均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體之一人一事。

此Idea,即王國維之信仰,王氏因此Idea而殉身,真如陳寅恪在《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文》中所說「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凡有真信仰者,其人格必具以下之特徵:

①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

這句話出自屈原的《橘頌》。我以為這八個字,是高貴靈魂的最基本的特徵。詩人應當主動把自己與世俗的人們區別開來。他們從不摧眉折腰事權貴,他們從不像普通人一樣,只要「每頓桌上都有肉」就滿足了,他們更不會迷惑於任何「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他們有狷介的個性,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特立獨行,不同流俗。莊子說「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似此,可為真詩人,可謂真高貴。不僅如此,在一般人的眼中,他們甚至可能是病人。藍棣之先生說過,「一切文學經典都是有病呻吟」。蘇珊·桑塔格說:「像克爾愷郭爾、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波德萊爾、蘭波、熱內——以及西蒙娜·薇依——這樣的作家,之所以在我們中間建立起威信,恰恰是因為他們有一股不健康的氣息,他們的不健康正是他們的正常,也正是那令人信服的東西。」[9]楚之靈均、晉之元亮、唐之太白,莫不如是。《離騷》有云:「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這樣的人格,便是真詩人的人格,這樣的人生態度,便是真詩人的人生態度。

②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聞一多先生曾說過,「詩人的最主要的天賦是愛,愛他的祖國,愛他的人民。」鍾敬文先生說:「詩人的第一件功課,是學習怎樣去熱愛人類。」[10]詩人永遠會把全人類的苦難當作他自己的苦難。在詩人的身上,不可或缺的是悲憫情懷、憂患意識。老杜窮餓潦倒,而未嘗一飯忘心家國,此後世所以尊之為詩聖也。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字裡行間,皆是一種偉大的人本情懷,故而詩仙不朽。我們所熟悉的海子的詩:「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也同樣是懷著對人類的大悲憫的作品。惟此種悲憫,更具形而上之價值。蓋惟有個人主義是詩人最重要的品質,也是現代性的根本標誌,在多大的程度上愛個人,才會在多大程度上愛人類。

③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詩人、高貴的靈魂都像龔自珍的詩銘所說「之美一人,樂亦過人,哀亦過人」。他們比常人的情感要濃熱真摯得多,且對於自己所信仰的Idea極其執著。此一Idea托於家國,則為「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托於愛情,則為「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魯迅謂愛情當「執著如冤鬼,糾纏如毒蛇,二六時中無有已時」,惟有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詩人,才具有真正高貴的靈魂。那些情感沖淡的王孟一類的詩人,其實不是詩人,而是散文家。而這種哀樂過人執著到死的天性,實即尼采所謂的酒神精神。事實上,也惟一具有這樣激烈的天性,才可能對於生命的終極意義有著探索之慾望,也才可能最終獲得信仰。那些賄神求福的假宗教徒是永遠不會如此的。我們可以舉弘一法師為例。弘一法師中年以後剃度出家,持律極嚴,堪稱一代名僧,而早歲詞作《金縷曲將之日本,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云:

披髮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枝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來、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凄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辜負?

可見其性情之激烈、人生慾望之強烈。而惟有人生慾望如此強烈之人,才可能真正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大寫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既明何謂詩人,更當明何謂詩。鍾敬文先生說得好:「由於心臟的搏動而詠唱出來的真理,是詩。」[11]

這裡有三層含義:第一層含義,詩是詩人內心激情的外在體現。詩是火,是岩漿!內心種種激情的衝突,總有一種激情戰勝理智,最終讓你不得不拿起筆來,只有這個時候,你寫出來的才可能是真正的文學經典。寫詩根源於心靈,正如《毛詩大序》——中國最早的一篇文藝理論經典——所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心靈是詩歌的惟一的源泉,社會生活只會起到感發心靈的作用,本身並不是詩的源泉。詩不但是心靈的產物,更是個人主義的產物。詩,一定要寫個人內心所獨有的東西。那些信奉儒家集體主義的人們,本身既沒有獨立的人格,自然也就不會產生真正偉大的詩歌。唐代白居易所謂的「文章合為時而作,歌詩合為事而著」,是根本不懂詩歌的本質的一種說法。可悲的是,這種說法迄今仍謬種流傳。

第二層含義,詩是要詠唱的。因此,詩的意境就要追求深遠,詩的情感就要追求深婉,不能像白居易在《與元九書》里所說的,詩要「質、徑、直、切、順」,恰恰相反,詩是語言的語言,要求的是極致的美感,絕不可追求老嫗能解。有一項對海外華人的調查,結果顯示在海外華人中間,最受歡迎的詩是李白的《靜夜思》。於是有論者以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就是最好的詩,因為它最通俗易懂,群眾基礎深厚。然而,一千個無知加起來不等於一點點的有知。在中國詩詞漫長的河流中,這首詩只能說是一粒沙,連浪花都說不上。在李白的作品當中,這首詩也是極其的平庸。試想,如果李白只寫這樣的詩,而沒有《古風》、《蜀道難》、《將進酒》這樣的作品,他還能是李白嗎?陸機《文賦》云:「詩緣情以綺靡」,這就很好地說明了詩的本質第一要根源於情,第二在形式上、語言上要有綺靡之美。這裡的綺靡,不能理解成字面的軟綿綿的意思,而是說,詩的語言,不同於日常的語言,它需要修飾,需要美。我們來看傅庚生先生的一段論述:

深情必達之以深入之文字。深入即是多一層聯想。若單純平直,則辭儉於情矣。方人之情有所會、感有所觸也,往往將內在情感之顏色塗染於外在事物之表,增益其鮮明或加重其黯晦。更往往憑依己身情感之悲愉,重視或漠視與情感趨向有關涉或無關涉之事物。「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懷著一種悼亡傷逝之情愫,身在行宮,目見月而心傷,並以為月原有傷心之色;時逢夜雨,耳聞鈴而腸斷,並以為鈴原有斷腸之聲。情感之發展與浸淫,只是一派聯想,文學原為憑依情感之觸發而生,自然頗重聯想工夫。或有闕失,則不足以達情感之真蘊也。

杜工部詩云:「一片飛花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花飛一片即已是春減卻,則飄萬點正惹人愁可知。辛幼安詞云:「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人憫花落,乃至於怕花開,則見落紅當惜春殘可信。李義山詩:「三年已制思鄉淚,更入新年恐不禁。」思鄉已制淚三年,應更難制,是就時間明思鄉之彌切也。陸放翁詞:「故山猶自不堪聽,況世蕭然羈旅。」故出且猶不堪聽,矧在他鄉,是就空間明羈旅之難堪也。沈約齋《論詞隨筆》云:「詞貴愈轉愈深。稼軒云:『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玉田云:『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 ,下句即從上句轉出,而意更深遠。」

據此,可知詩當求深求婉,夫文勝於質則史,質勝於文則野,必文質彬彬,而後始可言詩也。

第三層意思,詩是真理。鍾先生說:「詩人是真正的預言家。他的敏感使他預見到人世未來的禎祥或災禍,而他的誠實使他敢於宣布他。」[12]偉大的思想家不一定皆是詩人,但詩人一定是偉大的思想家。只是,詩人的思想,不一定符合語言的邏輯,卻符合著情感的邏輯。他不是用理性,而是用比歷史更嚴肅、更具有哲學意味的東西來感發人、讓人看到未來的世界。


[1] 錢穆:《讀〈詩經〉》,載《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卷一,第106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7月版。

[2] 《詩三百篇探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1月

[3] 鍾敬文:《談興詩》,《蘭窗詩論集》P124。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3年3月。

[4] 關於西周時貴族參予勞作的問題,說詳陳冬《〈國風〉作者問題之研究》一文。暨南大學2006年碩士生畢業論文。

[5] 張海鷗:《傳承高貴──古典文學研究的當代意義之一》,《粵海風》1999年10期

[6] 同上

[7] 《我與弘一法師》,《豐子愷散文全編》P398,浙江文藝1992年12月

[8] 《探索的動機》,《愛因斯坦文集》第一卷P100,商務印書館1976年1月

[9]蘇珊·桑塔格:《西蒙娜·薇依》

[10] 鍾敬文《蘭窗詩論集·詩心》P1

[11] 鍾敬文《蘭窗詩論集》「詩論」P22

[12] 同 ⑦

第二章 器識與胸襟

詩源既明,復論詩基。我們來看下面三則材料:

晦廬居士文席:惠書誦悉。諸荷護念,感謝無已。朽人剃染已來二十餘年,於文藝不復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況乎出家離俗之侶!朽人昔嘗誡人云:「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即此義也。

大約才、膽、識、力,四者交相為濟。苟一有所歉,則不可登作者之壇。四者無緩急,而要在先之以識;使無識,則三者俱無所託。無識而有膽,則為妄,為鹵莽,為無知,其言背理,叛道,蔑如也。無識而有才,雖議論縱橫,思致揮霍,而是非淆亂,黑白顛倒,才反為累矣。無識而有力,則堅僻、妄誕之辭,足以誤人而惑世,為害甚烈。若在騷壇,均為風雅之罪人。惟有識,則能知所從、知所奮、知所決,而後才與膽、力,皆確然有以自信;舉世非之,舉世譽之,而不為其所搖。安有隨人之是非以為是非者哉!其胸中之愉快自足,寧獨在詩文一道已也!然人安能盡生而具絕人之姿,何得易言有識!其道宜如《大學》之始於「格物」。誦讀古人詩書,一一以理事情格之,則前後、中邊、左右、向背,形形色色、殊類萬態,無不可得;不使有毫髮之罅,而物得以乘我焉。如以文為戰,而進無堅城,退無橫陣矣。若舍其在我者,而徒日勞於章句誦讀,不過剿襲、依傍、摹擬、窺伺之術,以自躋於作者之林,則吾不得而知之矣。(《原詩·內篇下》,《原詩一瓢詩話說詩晬語》P29,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9月1版)

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後能載其性情、智慧、聰明、才辨以出,隨遇發生,隨生即盛。千古詩人推杜甫。其詩隨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無處不發其思君王、憂禍亂、悲時日、念友朋、弔古人、懷遠道,凡歡愉、幽愁、離合、今昔之感,一一觸類而起,因遇得題,因題達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為基。如星宿之海,萬源從出;如鑽燧之火,無外不發;如肥土沃壤,時雨一過,夭矯百物,隨類而興,生意各別,而無不具足。即如甫集中《樂遊園》七古一篇:時甫年才三十餘,當開寶盛時;使今人為此,必鋪陳颺頌,藻麗雕繢,無所不極;身在少年場中,功名事業,來日未苦短也,何有乎身世之感?乃甫此詩,前半即景事無多排場,忽轉「年年人醉」一段,悲白髮、荷皇天,而終之以「獨立蒼茫」,此其胸襟之所寄託何如也!余又嘗謂晉王義之獨以法書立極,非文辭作手也。蘭亭之集,時貴名流畢會,使時手為序,必極力鋪寫,諛美萬端,決無一語稍涉荒涼者。而義之此序,寥寥數語,托意於仰觀俯察,宇宙萬匯,系之感憶,而極於死生之痛。則義之之胸襟又何如也!由是言之,有是胸襟以為基,而後可以為詩文。不然,雖日誦萬言,吟千首,浮響膚辭,不從中出,如剪綵之花,根蒂既無,生意自絕,何異乎憑虛而作室也!(《原詩·內篇下》,《原詩一瓢詩話說詩晬語》P17,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9月1版)

以上三段材料,都是講的思想、識見、胸襟對於詩人的重要性。對於一個優秀的詩人來說,器識胸襟是文藝創作的根基,正如情感是文藝創作的源泉一樣。沒有這個根基,也就不可能寫出真正的好詩。

第一段材料,是弘一法師寫給他的朋友,金石家許霏的一封信中說到的一段話。據《新唐書》記載,初唐四傑王楊盧駱皆有文名,有一個叫李敬玄的人向裴行儉推薦,裴行儉認為,「士之致遠,先器識後文藝,如勃等雖有才而浮躁衒露,豈享爵祿者哉。炯頗沈默,可至令長,余皆不得其死。」在中國這個一個信奉儒家集體主義的國度,最怕的是「露才揚己」,你只有「夾起尾巴做人」,才能獲得升遷。裴行儉所批評王勃等人的,恰恰是他們之所以成為詩人的東西。我們這裡所說的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指的是一個人必須先在人格上演進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才可能寫出好詩。只有那些真正是從哲學的高度去理解這個社會的現代知識分子,才可能是這個時代的真正詩人。

第二、三段材料都出自清代詩論家葉燮的《原詩》,第二段開頭仍是講器識的重要,自「然人安能盡生而具絕人之姿」以下,則談了如何養識的問題。具體到詩文一道,就是既要廣泛閱讀前人的名作,復當覃思其義,變成自己的東西。第三段材料提出了一個胸襟的問題。胸襟是一個什麼東西?就是詩人的歷史感與使命感。詩人面對歷史,要像耶穌一樣,敢於宣稱 「我是全世界底王!」我們來看第三段材料中提到的兩段文字:

樂遊園歌晦日賀蘭楊長史筵醉中作

杜甫

樂游古園崪森爽,煙綿碧草萋萋長。公子華筵勢最高,秦川對酒平如掌。長生木瓢示真率,更調鞍馬狂歡賞。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閶闔晴開佚蕩蕩,曲江翠幕排銀榜。拂水低回舞袖翻,緣雲清切歌聲上。卻憶年年人醉時,只今未醉已先悲。數莖白髮那拋得?百罰深杯亦不辭。聖朝亦知賤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

蘭亭集序

王羲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取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不過更有說服力的例子還是李白的《古風》: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一個年輕的士子,以成為孔子那樣的聖人為目標,這是何等的胸襟與氣概!

因此,任何一位偉大的詩人,作詩在他的生命中一定不是佔據最重要的位置。對於他來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才是其追求的目標。他不僅囿於一己的悲歡,更在艱難困苦中仍一刻不停地思索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他對於社會,對於歷史,不僅有著批判意識,他本身更具有超越同時期大多數人的思想素質。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往往可以移來作為一切偉大詩人人格的寫照。

下面這首詩,所有同學都很熟悉:

靈台無計逃神矢, 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薦軒轅。

這首詩題為《自題小像》,是魯迅先生在1903年他23歲時於日本所作。一個23歲的少年,在異國他鄉,一刻也不能忘記祖國的苦難,甘願把自己的生命當作祭品,貢獻給中華民族,這是何等偉大的胸襟。正是因為這樣的胸襟,他的詩才能「偶有所為,每臻絕唱」。(郭沫若語)

我們再來看詩界革命的領袖,清末詩人、外交家黃遵憲的一首詞:

雙雙燕

題潘蘭史《羅浮紀遊圖》。蘭史所著《羅浮遊記》,引陳蘭甫先生「羅浮睡了」一語,便覺有對此茫茫,百端交集之感。先生眞能移我情矣。輒續成之,狗尾之誚,不敢辤也。又蘭史與其夫人舊有偕隠羅浮之約,故「風鬟」句及之。

羅浮睡了,試召鶴呼龍,憑誰喚醒?塵封丹灶,賸有星殘月冷。欲問移家仙井,何處覓、風鬟霧鬢?只應獨立蒼茫,高唱萬峰峰頂。 荒徑。蓬蒿半隠。幸空谷無人,棲身應穏。危樓倚遍,看到雲昏花暝。回首海波如鏡,忽露岀、飛來舊影。又愁風雨合離,化作他人仙境。

這是一首題畫詞,作者的友人,著名詞人潘飛聲去羅浮遊玩,動了歸隱之興,並繪有一圖紀游,作者就寫了這首詞贈他。如果是今人寫這樣的題材,會怎樣寫呢?大抵不出友朋酬唱,山林煙嵐,而在黃遵憲的筆下,卻是一派獨立蒼茫的氣象。詞的起筆,就有召鶴呼龍的大魄力,「只應獨立蒼茫,高唱萬峰峰頂」二句,更勾畫出一位英風俠概的主體形象。這既是作者對友人的讚美,也是作者自身心靈的寫照。而到了詞的下片,作者更不能忘情於動亂的時局——「危樓倚遍,看到雲昏花暝」,雲昏花暝是一個精妙的比喻,比喻大清王朝面對西方列強,無力自救,業已氣息奄奄。而「又愁風雨合離,化作他人仙境」,更是明明白白地寫出:這畫中的美景如此令人流連,然而,我真是怕它被列強侵佔,成為他人的仙境。

一首贈朋友的題畫詞,卻能夠寫出詞人宏大的憂患意識,如果沒有以擔荷歷史為己任的博大胸襟,是萬萬做不出的。因此,要想真正寫好詩,就得要有胸襟,有歷史感,有憂患意識和悲憫情懷,否則,即使日誦萬言,吟千首,也只是如葉燮所說,如剪綵之花,根蒂既無,生意自絕,何異乎憑虛而作室也!

談論詩的胸襟,不可不注意兩種可怕的傾向。這兩種傾向,都具有一定程度的迷惑性,會使人誤以為帶有這兩種傾向的詩詞是有胸襟的詩詞。

第一種傾向是民粹主義傾向。當代詩壇有一批人,發動了一個所謂「新國風」的運動,說要站在平民的立場上,去感受平民的喜怒哀樂。他們自認為自己比白居易新樂府運動高明之處是在於,白居易們是站在官僚的身份與立場上同情憐憫平民,而他們則要把自己定位成平民。中國歷史上流傳千古的偉大詩人,屈原、李白、杜甫、蘇軾,莫不把自己定位成士大夫,因為只有士大夫才會擁有對知識的敬畏和對道義的擔當。把自己定位成平民,這純屬個人自由,但由此而來的,必然是對高貴與高雅的徹底否定,必然是對士大夫立場、知識分子立場的徹底否定,從而,也就必然是對詩歌本身的否定。並且,這種平民定位也是極其虛偽。通過對第一章的學習,同學們應該知道,詩必須而且只能寫個人的情感,寫自己內心的激情,詩人的任務,是忠實地表現內心,而不是去要求自己寫什麼,不寫什麼。當一個人為了寫詩而硬要給自己規定寫什麼,不寫什麼,這其間還有多少真誠的東西呢?

第二種傾向是專制主義傾向。詩的本質是自由,但是有一類詩,它在本質上是反自由的。這類詩如黃巢的:「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宋太祖的「未離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萬國明」,都曾在歷史上獲得很高評價,被認為是有「氣」的作品。我卻認為,這所謂的氣,不是自由,而是自由的反面。英國保守主義思想家阿克頓勛爵說過,自由的本義:不被他人奴役,自由的反義,奴役他人。黃巢、趙匡胤的詩,正反映了他們要奴役他人的心聲。同學們請想一下,菊花本有菊花的時令,桃花也有桃花的時令,這些都是由它們的本性所決定的,你又如何能夠要求別人順應你的意志,去戕賊自己的天性呢?即此二句,可見黃巢這個野心家是多麼蠻橫。

宋太祖的這兩句詩,有著一段悲涼的故事。這個故事見於宋陳師道的《後山詩話》。當年,北方宋政權派出精兵強將,把南方南唐政權的都城金陵給圍住了。李後主就派大臣徐鉉去宋朝廷議和。徐鉉是一位學者,他以為可以像春秋戰國時代,靠著雄辯來折服別人。他不知道,春秋戰國時代,各國主事都是貴族,因此都還比較講道理,而趙匡胤根本就是一個流氓出身,跟他哪有什麼道義可講。徐鉉到了趙匡胤的跟前,說我主有聖人之能,所寫的《秋月》詩天下傳頌,你單憑武力征服我們,我們南唐人不會服氣的。哪知趙匡胤聽完後一臉不屑,說這是寒酸秀才的話,我才不寫這樣的詩呢。徐鉉就說,你說起來倒輕巧,你自己寫寫看!徐鉉這話說完,北宋朝廷上那些官員一個個都嚇得不敢出聲,他們知道趙匡胤的厲害,以為徐鉉肯定沒有好果子吃。誰知這次趙匡胤竟然沒有生氣,說詩文呢,我是不屑於寫的,不過當年我還沒有發跡的時候,經過華陰縣,晚上就睡在華山腳下,醒來得句云云。徐鉉一聽到這樣兩句,覺得真是氣勢磅礴啊,於是拜倒在地,不敢再爭辯。趙匡胤的這兩句,和後來同樣是流氓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的「雞叫一聲蹶一蹶,雞叫兩聲蹶兩蹶,三聲喚起扶桑日,掃盡殘雲與淡月」真是異曲同工!殘暴的專制者連寫出來的詩都是驚人地相似!他們的反自由就表現在,只能自己擁有無上權力,而其它人要麼就得沐浴在他的光芒下——「未離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萬國明」,要麼就得被徹底消滅——「掃盡殘雲與淡月」。後世的專制暴君,往往以這兩個人為榜樣,自比太陽的光輝,其心態如出一轍。

第三章 體性與門徑

中國古典詩里,利用未定位、未定關係、或關係模稜的詞法語法,使讀者獲致一種自由觀、感、解讀的空間,在物象與物象之間作若即若離的指義活動。我在「語法與表現」里,曾經提出「松風」「雲山」等中國古典詩中常見的詞語,並說英文大多譯作winds in the pines(松中之風)或winds through the pines(穿過松樹的風),這種解讀把「松風」所提供的「置身其間」、物象並發(既見松亦感風)的全部環境縮改為單線的說明。又如「雲山」常被解讀為clouded mountain(雲蓋的山),cloud like mountains(像雲的山)或mountains in the clouds(在雲中的山),但事實上,就是因為「雲」和「山」的空間關係模稜,所以能夠同時兼容了三種情況。像這樣我們習以為常的詞語,呈現在我們感受心鏡中的,是玲瓏明徹的兩件物象,我們活躍在其間,若即若離地,欲定關係而又不欲定關係。類似的詞語,在中國詩中甚多,現在列舉一些:

「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杜甫)

「樓雪」融城濕,「宮雲」去殿低(杜甫)

「樓雲」籠樹小,「湖日」落船明(杜甫)

「風林」纖月落(杜甫)

「澗戶」寂無人(王維)

「溪午」不聞鍾(李白)

……[1]

對於習慣於用白話思維的人,要掌握詩的語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白話文講究主謂賓定狀補的語法結構不同,詩詞的語法是完全不一樣的語法。在這一套屬於詩詞所特有的語法里,邏輯、理路的東西都要靠邊站,對於作者來說,他不是依靠因果律、大前提,小前提這樣地寫作,也不是因為要表達一種思想、一種情緒才有詩句,恰恰是把他所感到的最深切、最鮮明的意象傳遞出來,而對於讀者來說,也不是先「思」後「感」,恰恰相反,是先「感」而後「思」。可以說,詩詞的語言是意象的語言,而不是辭彙的語言,是感覺的語言,而不是邏輯的語言。葛兆光先生把詩詞比作「漢字的魔方」,可以說是一語中的。

所以,「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如果解讀成「落花里有一個人獨立著,微雨里有成雙的燕子在飛」,頓然了無興味。又如「雲霞出海曙」,如果你解讀成「雲霞從海上映出一片曙光」,那還有什麼詩意可言?要是「潮平兩岸闊」就是「潮水漲起與兩岸相平,顯得更加開闊了」的意思,你還能接受這是一句千古名句嗎?葉維廉先生在《中國古典詩中的傳釋活動》一文中舉了以上的例子,最後說明,「在文言的句法里,景物自現,在我們眼前演出,清澈、瓏瓏、活躍、簡潔,合乎真實世界裡我們可以進出的空間。白話式的解讀里(英譯亦多如此),戲劇演出沒有了,景物的自主獨立性和客觀性受到侵擾,因為多了一個突出的解說者在那裡指點,……」

王力先生的學問我極其景仰,他在《漢語詩律學》所提出的句形與文法關係,對後學者啟發的地方仍然是很豐富的;但在語法的解釋上,我覺得有商榷的必要……最不妥當的是杜甫這兩句「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被讀為「風折之筍垂綠,雨肥之梅綻紅」。在詩人的經驗里,情形應該是這樣的:詩人在行程中突然看見綠色垂著,一時還弄不清是什麼東西,警覺後一看,原來是風折的竹子。這是經驗過程的先後。如果我們說語言有一定的文法,在表現上,它還應配合經驗的文法。「綠—垂—風折筍」正是語言的文法配合經驗的文法,不可以反過來。「風折之筍垂綠」,是經驗過後的結論,不是經驗當時的實際過程。當王力把該句看為倒裝句法的時候,是從純知性、純理性的邏輯出發(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當然可以稱它為倒裝句法),如此便把經驗的真質給解體了。[2]

明了以上葉先生的論述,我們便明白,多年來聚訟未已的杜甫的《秋興》中的名句「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根本沒有必要解釋成是倒裝句:「香稻是鸚鵡啄餘之粒,碧梧為鳳凰棲老之枝」,在詩詞的語言系統當中,一切反日常的語言都可以允許而且視為當然。如果你想寫好詩詞,就暫時地從現實生活中邏輯的、理性的思維方式中解脫出來,讓詞語的意脈跟隨心靈的直感,去抒寫最明晰最深切的意象吧!

以上所論,是詩詞體性的第一個特徵:「不涉理路,不落言筌」。

碧山胸次恬淡,黍離之悲、麥秀之嘆,直以唱嘆出之。[3]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此一聯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飛蝶征庄生之逸興,啼鵑見望帝之沉哀,均義歸比興,無取直白。舉事宣心,故「托」;旨隱詞婉,故易「迷」。此即十八世紀以還,法國德國心理學常語所謂「形象思維」;以「蝶」與「鵑」等外物形象體示「夢」與「心」之衷曲情思。[4]

錢鍾書引用西方文藝批評術語,說詩是要講形象思維。實則詩詞似乎不必引西人論述為證。詩家語貴在以比興寫情,而一般不採取直抒胸臆的方式。比者,比喻也。興,依照鍾敬文先生說,有兩種,一種是因所見之物以起興,其於義無所取,與後面的詩只有押韻上的聯繫,而沒有詩意上的聯繫,如:

燕燕于飛,參差其羽。

之子于歸,遠送於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另一種則是借物起興,但又隱約兼有暗示詩意的意味,古人則稱之為「興而比也」,如:

有兔爰爰,雉離於羅。

我生之初,尚無為;

我生之後,逢此百罹。

尚寐無吪![5]

用比興,詩意就不是明白說出,而給了讀者以聯想的空間。杜甫《天馬行》,結句云:「安得壯士挽天河,一洗甲兵長不用」,這比說:「何時干戈息,四海無戰塵」要高明得多。羅大經《鶴林玉露》云:

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趙嘏云:「夕陽樓上山重迭,未抵閑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頎云:「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李後主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秦少游云:「落紅萬點愁如海」是也。賀方回云:「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蓋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6]

也是說的詩家語要多用比興,這樣才能「意味更長」。

我們再來看清代詞人蔣春霖的一首《虞美人》:

水晶簾卷澄濃霧,夜靜涼生樹。病來身似瘦梧桐,覺到一枝一葉怕秋風。 銀潢何日消兵氣,劍指寒星碎。遙憑南斗望京華,忘卻滿身清露在天涯。

首句水晶簾卷,見期盼官兵來複之情,濃霧暗喻時局,夜靜句,既見心情之幽冷,復見人之孤寂。病來二句,以身似瘦梧桐,而梧桐亦似人,知道「怕秋風」,這種手法,我們當然可以依照西方修辭的說法稱之為通感,然而此種通感高明在人物互相感通,絕非一般通感都能到之境。過片銀潢即杜詩之「天河」,你看詞人抒發企盼戰爭結束的理想,寫得多麼高明啊!而「劍指」句,不言悲憤,悲憤之情,自在其中。結二句化用老杜《秋興》中「遙憑南斗望京華」(通行本作「北斗」,亦有版本作「南斗」),黃仲則「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一片忠愛之情,皆由興象出之,可謂詩詞創作的神妙境界。

這就是詩詞體性的第二個特徵:「窮理析義,須資象喻」。

奉和晦日幸昆明池應制

沈銓期

法駕乘春轉,神池象漢回。雙星移舊石,孤月隱殘灰。戰鷁逢時去,恩魚望幸來。山花緹騎繞,堤柳幔城開。思逸橫汾唱,歡留宴鎬杯。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材。

奉和晦日幸昆明池應制

宋之問

春豫靈池會,滄波帳殿開。舟凌石鯨度,槎拂鬥牛回。節晦蓂全落,春遲柳暗催。象溟看浴景,燒劫辨沉灰。鎬飲周文樂,汾歌漢武才。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以上兩首詩,是同題之作。唐中宗李顯,在一個正月的晦日,也就是三十日到昆明池遊玩,做了一首詩,於是便命隨從的官員和他一首。當時有一百多人和了這首詩。在當時,沈銓期與宋之問齊名,這兩首詩所講的意思也差不多。昆明池是漢武帝所鑿的池,本以訓練水軍,到了唐代,就成了一個著名的遊覽區了。據說當時鑿昆明池時,在池底挖得黑灰,有一個胡僧說是天地大劫發生大火,留下的殘灰,叫做劫灰。實際上,它就是煤。漢武帝時,有人乘槎從黃河直上銀河,遇牽牛星而返。這兩首詩也都用了這個典故。古代船首往往畫有一種名叫鷁的水鳥,故戰鷁亦扣昆明池。周武王曾與群臣在鎬京宴飲,漢武帝曾與群臣乘舟汾水,作有《秋風辭》。又漢武帝曾救過一條大魚,後來在昆明池邊得到一雙夜明珠,即為大魚報恩所贈。但是,經當時的昭容上官婉兒評定,卻認為宋之問這一首要超過沈銓期所作。這首好在哪裡呢?好就好在宋詩的結尾言盡而意不盡,沈詩的結尾卻才氣已盡了。上官婉兒評論說:「二詩工力悉敵,沈詩落句詞氣已竭,宋猶健筆。」可謂目光如炬的評定。

省試湘靈鼓瑟

陳季

神女泛瑤瑟,古祠嚴野亭。楚雲來泱漭,湘水助清泠。妙指徵幽契,繁聲入杳冥。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調苦荊人怨,時遙帝子靈。遺音如可賞,試奏為君聽。

省試湘靈鼓瑟

錢起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徒自舞,楚客不堪聽。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唐代以詩賦取士,也就是說諸位同學如果這門課學得好,生活在唐代,就可以中進士,做大官。以上兩首,是兩位作者參加天寶十年禮部試而寫的。當年的省試題目叫《湘靈鼓瑟》,出自屈原《遠遊》:「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從前面數句看,陳季的詩其實還要好一些,因為錢起的前十句說來說去都是一個凄苦的意思,而陳季的詩中就有轉折,有跌宕,但發榜的時候,錢起的名次要高得多,就因為當時的主試官李暐欣賞錢起的結句,認為「必有神助」。這兩句,傳說是錢起進京赴考,住在京口(今江蘇鎮江)的旅館裡,在一個月夜聽見有人吟詩,吟來吟去就是兩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於是在考試時便用作了詩的結尾,果然高高得中,一直做到尚書考功郎中。這兩句結句,的確是千古名句,就連毛澤東也特別欣賞,從中取了兩個字給藍蘋做名字,是為江青。而江澤民的父親江上青,這個名字也是從中而來。那麼,這兩句好在哪裡?好就有在含有餘不盡的韻味,詩雖然完了,但結句卻引起人不盡的聯想。

以上所說,就是詩詞的第三個重要特徵:「竟體空靈,餘意不盡」。

PS:在中國詩歌史上,曾經長期存在著唐宋詩之爭。以上所講的三個特徵,是唐詩的特徵,因為唐詩側重的是表現——同時表現自然與表現內心,而宋詩卻側重達意,倡導的是明白如話地表達。我個人更加欣賞宋詩,但唐詩其實是更具有中國特色的詩。從唐詩入手學詩,對於把握古典詩詞的韻致更加容易,而一旦你不滿足於表現自然,而要表達內心的痛苦與哀矜,那麼宋詩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由唐詩入手進入宋詩比較容易,但如入手即為宋詩,則很難上窺唐人高境,這是需要給同學們說明的。

以上所談,是舊體詩共有的體性,而具體到各種體式,還有一些獨特的、不同於其他詩體的體性,這些問題在以後講到各種詩體的寫作時會涉及。

凡學詩,須有門徑。入門一步走差,以後弊病無窮。《紅樓夢》中香菱學詩一段:

香菱見過眾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這一段文字,今天很多倡導詩詞「改革」的人都引用過,其意旨主要在前半段,以說明必要的時候應打破格律。後半段,談的是學詩門徑,今人卻往往忽略。黛玉所講的學詩先當學五律,次則學七律,次則學七絕,是學詩的不二法門。古代塾師授詩,也是如此講法。業師陳永正先生說:

七絕易學難精,古賢是嘆。司空表聖云:「絕句之作,本於詣極。」非有別才者,不能為之。試觀歷代詩家別集,或有長篇古風,陽開陰闔,氣勢恢弘者;或有五七言律,掞藻摛辭,工緻妥貼者,皆不失為合作。然求其二十八字絕佳者,每不可得。何也?蓋古詩可以學問閱歷養之,律詩可以工力詞采足之,而七絕則純乎天籟,不容假借也。每有民間婦人小子,信口而歌七言四句,自然成韻,而魁士鴻儒,竟不能道其片言隻字者。噫!七言絕句殆真詩人獨擅之體,烏得不謂之最尊者乎?[7]

學詩,當先由王維五律入手,次則求杜甫之七律,而七絕作法,我以為不可學李白,因為李白是天才,他的詩是天籟,絕不可學。而應當學一位清人:王漁洋。王漁洋絕非天才,但他的七絕富麗精工而有神韻,即是從學問中來。多學漁洋七絕,詩作自然工妥。至於五七言古風,則端須思想識力學養以為基,功夫斯在詩外矣。

至如學詞,有學者認為應當先填小令,次填長調,這是禍人不淺的說法。詞之難於小令,正如詩之難於七絕。歷代詞論家,都主張學詞先由長調入手,而長調尤當先以南宋入。今人無知淺妄,才說學詞先學小令。周濟《宋四家詞選》序云:

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碧山饜心切理,言近指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穠摯。是為四家,領袖一代。餘子犖犖,以方附庸。夫詞,非寄託不入,專寄託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觸類多通。驅心若遊絲之罥飛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蠅翼。以無厚入有間。既習已,意感偶生,假類畢達,閱載千百,謦欬弗達,斯入矣。賦情獨深,逐境必寤,醞釀日久,冥發妄中,雖鋪敘平淡,摹繢淺近,而萬感橫集,五中無主,讀其篇者,臨淵窺魚,意為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赤子隨母笑啼,鄉人緣劇喜怒,抑可謂能出矣。問塗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余所望於世之為詞人者,蓋如此。

我對於周濟的說法大體贊同,但入門我以為可先由柳耆卿入手,耆卿詞為長調之始,章法尚質,易於敷衍成篇,次則姜張,求一清空而知詞之體性,次則吳周,以吳之章法,上窺周之渾化。碧山詞皆有寄託,學之者遂能「言之有物」,然氣象太小,且傷於澀,稼軒天才橫溢,學之不似,則畫虎不成反類犬矣。

以上所論,是單就掌握詩詞的藝術技巧而論。如欲為一代之作手,則無論詩詞,皆當更求之晚清。朱庸齋祖師云:

余授詞,乃教人學清詞為主。宗法清季六家(蔣、王、朱、鄭、況、文)及粵中之陳述叔,祧於兩宋,對於唐五代詞,宜作為詩中之漢魏六朝而觀之,此乃所持途徑使然。故凡學詞者,如只學宋周、史、姜、吳、張等,學之難有所得。惟一經學清詞及清季詞,則頓能出己意。此乃時代較近,社會差距尚不甚大,故青年易於接受也(清季詞多結合時事,益易啟發學者)。[8]

我的詩學清代龔自珍與民國陳寅恪,故能卓然自成一家,而詞則學清初王衍波及納蘭飲水,未能專力於清季六家,故而不能臻於第一義諦也。


[1]葉維廉《中國古典詩中的傳釋活動》,收入《中國詩學》P18-19,三聯書店1992年1月北京第一版

[2]同上,P21-22

[3]周濟:《宋四家詞選》

[4]錢鍾書《馮注玉溪生詩集詮評》,轉引自周振甫《詩詞例話》P19,中國青年出版社1962年9月

[5] 鍾敬文:《談興詩》。《蘭窗詩論集》P123。

[6] 《鶴林玉露》卷七

[7] 陳永正:《歷代七絕精華》序。

[8] 朱庸齋《分春館詞話》P9,廣東人民出版社1989年12月1版1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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