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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龍章鳳姿

嵇康:龍章鳳姿作者:何鳴 節選自《遁世與逍遙》敦煌文藝出版社  嵇康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美男帥哥。《晉書》上說他「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見過他的人都很驚嘆,認為他簡直是神仙下凡。《世說新語.容止》裡面也說他「風姿特秀」,感嘆說:「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也有人這麼形容他:「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巍峨若玉山之將崩」。這些描述不但是在直接形容他的容貌,而且還說出了他獨特的氣質。清雅的容貌與脫俗的氣質合一,是古代美男子的標準,但嵇康的俊美自又與別人不同。最有說服力的故事是,某次他去森林裡採藥,竟被樵夫誤以為仙人下凡,其脫俗風姿可窺一斑。  在這麼一副好皮囊里,又不像賈寶玉一樣裝的儘是糟糠敗絮,就是世間少有的天寵之人了。「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恬靜寡慾,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晉書》里聊聊幾句勾勒出嵇康的少年英氣。天生才學橫溢,寫詩屬文辭美情真,「遠邁不群」,顯現出他那卓爾不群的優美文風和放達不羈的靈魂。他精通文學、玄學、音樂以及道家服藥之術,他的才氣似乎得自天地之間的靈秀精粹,博覽群書,都是無師自通,就是人們常常說起而從未見過的天之驕子了。  嵇康如此美貌,如此才學,要擱到現在,估計那些所謂的美男作家,帥哥作家們都該一邊歇菜了。像這樣的人走在街上,對街上的美女來說不啻酷刑,不個個被閃的流鼻血才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美貌,嵇康才娶了當時曹魏皇室里的一個公主為妻。而這個公主就是曹操的兒子曹林的女兒長樂亭主。嵇家就這樣變成皇親國戚。  細考嵇康家世,似乎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背景。嵇家是漢末譙國人,他的祖上原先姓奚,居住在會稽上虞,後來為了避怨,才搬到譙國嵇山之側住下,並且改姓嵇山的嵇。所以說嵇康皇親是皇親,卻並夠不上權貴的資格。憑著他的大才和身份,理應有個較高的政治地位,然而他一開始只做了一個小小的郎中,不久做了中散大夫,也不過是個七品的閑職。嵇康性格閑散不好拘束,喜歡遊冶在山林中,「恬靜寡慾」,再加上酷愛老莊之學,鄙視權貴,所以即使七品閑職,他也沒好好做過,倒是常在養生修仙上消磨時光。  「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嵇康生活的正始時代,曹氏漸衰、司馬氏日盛,朝中兩派鬥爭十分激烈。嵇康最厭惡政治,有人說他娶了長樂亭主以後,毫無疑問要支持曹氏,而對司馬氏不滿,故此對政治,對社會採取了一種「憤世嫉俗」的態度。事實上,曹氏在政治上並沒有給他多大好處,他也沒為曹氏認真出過力氣。他遠離政治完全是因為個人的性情、愛好和他的人生觀:鄙視功名,厭惡儒墨,心好老莊,崇尚自然。  他喜歡飲酒,更喜歡服用一種叫做「五石散」的所謂長生藥。「五石散」又叫「寒食散」,據說發明者是漢代的張仲景。唐代孫思邈的《千金翼方》中有「五硬石散」之方,是指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鍾乳、石硫磺五種石頭搭配製作的一種葯,有劇毒,如果吃的不得當,很容易死人。這種葯服下去後會使身體產生很大的內熱,所以吃之後關鍵是要「發散」,要吃冷食,喝熱酒,還要去運動,快步走,讓「內熱」迅速從體內發散出來,體內若有什麼毒,也會和內熱一併發散掉,因此「五石散」作為一種發散葯,確有藥用價值的,至於能否長生,就很難講了。嵇康吃的五石散應該和這個差不多。服這種葯需要花費很多時間,因為有很多講究,比如如何製作,如何服用,服用後又如何發散,都很麻煩,而且服藥不能不消耗人的一些體力和精力。  嵇康還喜歡打鐵。打鐵對嵇康來說一開始可能是謀生的需要,但到後來,打鐵卻成了他的一種樂趣,一種與流俗對抗,不與當權者合作的姿態。他常和向秀一起在自家院子的大樹底下打鐵,並樂此不疲。現在的人已經很少見過打鐵的了,即使在現在的農村,鐵匠也幾乎絕跡;但在人們普遍的想像中,鐵匠必是五大三粗,渾身橫肉,滿臉悍氣的人物,和屠夫賣肉之人可為同調。但以嵇康之美貌,卻好打鐵,就有些像時下偶像劇中的人物了,不管是打鐵的還是殺豬的,一律有一張偶像臉。偶像劇自然是胡亂捏造,而嵇康卻是確有其事,不能不感嘆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麼帥的打鐵匠啊。除了吃藥、打鐵之外,剩下的愛好就是和阮籍、山濤、劉伶、向秀、阮咸、王戎等喝酒、彈琴、詠詩,「自足於懷」了。  他的哥哥嵇喜說他「長而好老莊之業,恬靜無欲,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藥,善屬文論,彈琴詠詩,自足於懷抱之中」,不過這僅僅是擺列了幾種現象,未能說透弟弟的真精神何在。倒是有一位叫李充的人,算的上嵇康的知音,他在其《吊嵇中散》的文章中說:  先生挺邈世之風,資高明之質;神蕭蕭以宏遠,志落落以遐逸;忘尊榮於華堂,恬卑靜於蓬室;寧漆園之逍遙,安柱下之得一。寄欣孤松,取樂竹林;……乃自足於丘壑,孰有慍 乎陸沉。……嗟乎先生,逢時命之不丁;冀後凋於歲寒,遭繁霜而夏零;滅皎皎之玉質,絕琅琅之金聲;投明珠以彈雀,捐所重而為輕;諒鄙心之不爽,非大雅之所營。  ——《太平御覽》卷五百九十六  「寧漆園之逍遙」才是嵇康之所以成為嵇康之處,是嵇康思想根本的所在。這段文字處處圍繞這一精神來寫,將嵇康寫活了。他的人生目標就是要做一個現實生活中快樂的「神仙」。但做神仙也需要有學問,他不主張死讀書,更反對讀死書,對此又自有一套理論。「以為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得,志於導養得理,則安期彭祖之倫可及。」(《晉書.嵇康傳》)在他看來,做神仙雖然要有自然天成的稟賦,但若按照自然之道修鍊得體,像彭祖他們那樣長壽也不是沒有可能。  在他著名得《養生論》中,他就說明了自己所要追求的那種返歸自然,泯滅自我的人生境界。《養生論》雖然是講養生,講長壽,但他卻不講煉丹,吃藥的具體方法,而是講一種哲學。講人與社會和自然的關係,意在尋求一種人與外物的不受束縛、任性自由的關係。如果要做到萬事不擾於心,是非不存於心,心無所累,任性自然,則需要化解兩大障礙,那就是名教和功利。對人精神束縛最多的莫過於名教。而所謂名教,其實是一種庸俗化、片面化、教條化甚至是被斷章取義的儒教,湯武周孔,名為楷模,事實上成為規矩人行為的繩墨,仁義禮教,也都變成束縛人精神的幽靈。如果依從於這些前人既定的東西,人就好比網中之鳥,振飛則觸,動輒得糾,就好像帶著桎梏的囚徒,哪裡有什麼自由可談!  於是嵇康第一次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命題:「越名教而任自然。」意思是只有超越名教的束縛,才能達到內心的自然,有了內心的自然,「氣靜神虛」,行為上才會任性而為,才會在逍遙中達到自足。  夫稱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於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繫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繫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於貴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故曰『君子行道,忘其為身』,斯言是矣。君子之行賢也,不察於有度而後行也;任心無邪,不議於善而後正也;顯情無措,不論於是而後為也。是故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忽然任心,而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也。」  ——嵇康《養生論》  怎麼才能超越名教的束縛呢?嵇康在《養生論》中的回答十分精當:「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人的心裡一旦裝滿是非、善惡的信念,便常常會受到各種困擾,也就沒有了片刻的安寧。擺脫是非,其實就是不以儒家的是非為是非,就是要廢棄傳統的善惡觀念,倫理觀念。這樣嵇康便自然而然地提出了另一個重要思想:非湯武而薄周孔。  這個口號實在是「膽大妄為」之極,可以說這個說法直接奠定了魏晉六朝知識者思潮的主調:摒棄儒墨,心向老莊,不拘禮教,任性放誕,同時也給當權者留下口實,為其悲慘的命運埋下伏筆。嵇康不但是反禮教的隱士,而且是這種隱士理論的鼓吹者。這一個具有破壞性、號召性的理論觀點,雖然是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提出來的,但文中並沒有做具體的闡發。倒是在他的另一篇文章里,嵇康對孔子的非難很多:  或修身於明污,顯智以靜愚,藉名高於一世,取準的於天下;又勤誨善誘,聚徒三十,口勘談議,身疲磬折,形若求孺子,視若營四海,神馳於厲害之端,心驚於榮辱之途,俯仰之間,已再撫宇宙之外者。若此之於內視反聽,愛氣嗇精;遺世坐忘,以寶性全真;吾所不能同也。  ——嵇康《答難養生論》  嵇康說孔子是個名利之徒,這和莊子當年對孔子的鄙視,盜跖對孔子的奚落一脈相承,其態度聲口,詞鋒銳氣,何其相似。嵇康的膽識氣魄實在不一般,不亞於莊周及其後學,但在春秋戰國時代,在那時所謂的百家爭鳴中,孔子不過就是一個孔子,儒家也只是百家只一家,大家處在一個平等的地位上相互爭論,彼此攻擊,這都是家常便飯,要不怎麼叫百家爭鳴呢?但是嵇康的時代就不一樣了,從漢武以下儒學獨尊已經幾百年。為此皓首窮經,消磨生命的文人一代接一代,儒學經典的註疏傳正義之類的文本浩如煙海,儒學已經成了不是宗教的宗教,孔子也已經成為萬世奉養的大聖人。  雖然說正始前後,崇尚談玄論道的風氣確實掀起了一股不小的社會思潮,然而魏明帝是個儒學迷,他即位不久,就下詔說明「尊儒貴學,王教之本也」,要求選拔有真學問的大儒宣揚儒教;而司馬氏也以孝治天下。統治者並沒有也不會放棄儒教,儒學的強大態勢是與當權者的政治需要緊密相連的。而這個時候,嵇康偏偏提出「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不管一切善惡是非,鼓動士大夫與皇權離心,這對統治者來說,猶如芒刺在背,不拔除之如何安心。至於「六經未必其為太陽」,「何求於流經!」(《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公然主張不要「六經」,統治者就更不能容忍了。一半的文人仕子都不會貿然捅這個馬蜂窩的,而嵇康確是有撩虎鬚,拔虎牙的膽魄。  不過,既然「矜尚不存乎心」,利害也就無動於衷,哪裡還曉得什麼是恐懼害怕?這又是一種高境界的修為,一種「忘我」、「無我」的境界了,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於貴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固曰:「君子行道忘其為身」,斯言是矣。  ——嵇康《養生論》  這是嵇康借用老子的話來闡發自己的見解和思想。這種境界,聽起來並不陌生,其實和莊子《齊物論》中所表達的物我一體,與道為一的境界是一樣的:「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然而嵇康的「矜尚不存乎心」,又不是莊子那樣純粹的精神哲學,也就是說並不是縹緲虛無,不具有可操作性的。他的這種「矜尚不存乎心」的觀念,主要還是說在世俗生活中,如何超越功利,超越名教,自足懷抱,優遊自在。所以才有了他跑到山陽去隱居,入深山採藥,逍遙於林澤之中,「觀魚鳥,心甚樂之」,「會其意,忽焉忘反」(《晉書.嵇康傳》)。平時或者「教養子孫」,或者和親朋好友暢敘闊別情思,拉家常;或者一個人獨坐庭院,一張琴,一壺酒,自得其樂。嵇康的這種生活要求和思想境界,其實是散發著濃郁的人情況味的,不向莊子的學說,遙不可及。也正因為如此,嵇康可以超越名教,超越功利,但不能超越對是非、善惡的分辨。他的剛烈性格決定了他不可能如此。  嵇康外表看來,「喜怒不寄於顏」,好朋友王戎也曾不無誇張的說他和嵇康在山陽隱居20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但這不過是一種玄學修養,一種與人交往時的自我剋制,不能說明嵇康本人真實的性格。  嵇康一直處在某種矛盾的心態中。這個矛盾,也就是他和整個世俗社會的矛盾。他覺得在污濁的世俗中,只有自己是高潔脫俗,纖塵不染之人,於是可以傲視世俗,憤激名教。這種心態正好與他疾惡如仇的性格完全一致。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他說自己「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而發」,於是極為憤慨好朋友呂巽先迷奸弟媳而又誣弟弟不孝的惡德敗行,遂與之絕交,寫有《與呂長悌絕交書》,他痛恨山濤推薦他當官,認為山濤作為朋友尚不了解其天性,而做出讓自己為難的事情,又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  山濤作為竹林七賢之一,和嵇康自然是好朋友,而且他對阮籍和嵇康都有一種由衷的欽敬。山濤可能和阮籍差不多年歲,但要比嵇康大不少。在他們剛認識不久的時候,山濤曾經邀請阮籍和嵇康到他家喝酒,一喝就是整整一個晚上。等到第二天阮籍和嵇康走後,他就到裡屋去,請他老婆評價一下這兩個新朋友如何。原來他事先安排好了讓老婆在簾後偷窺。也許他老婆是很有眼光的吧。結果他老婆對這兩個人的評價不是一般的高,而且認為山濤一輩子也不可能超越他們,並說這是天分,不可強求;又說這兩個人之所以能和山濤你這樣資質一般的人結交,不過是因為你有良好的人品,不會幹出什麼壞事來對不起朋友。他老婆最後還囑咐山濤一定要珍惜這兩個朋友。嵇康要比山濤小許多歲,長得又不是一般的帥,山濤的老婆在帘子後面看著,若不給嵇康這樣的人說幾句好話,大概她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  山濤是真心真意結交嵇康這樣的朋友的,而且很珍惜也很照顧嵇康,大約他覺得舉薦嵇康出來做官,一定是對朋友最大的幫助,沒想到這一下子就激怒了嵇康,本想加倍珍惜朋友的好心卻被人家一封絕交信給打發了。山濤的後半生一定是很鬱悶很鬱悶的。  「足下昔稱吾於潁川,吾嘗謂之知音。然經怪此,意尚未熟悉於足下,何從便得之也?」(《與山巨源絕交書》)嵇康認為山濤還根本不了解自己,不能體會自己的高尚節操,所以會幹出自己升遷強拉嵇康來補缺這種沒屁眼的事情來。  「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偶與足下相知耳。」 (同上)嵇康對山濤說,我們倆性格不同,你山濤觸類旁通,樣樣精練,人緣兒又好,會為人處事,而我性格就不如你,太過直率,不夠靈活,直性子窄心眼兒,一般人都接受不了我,你能看得起我那是咱哥倆的緣分,我們不過是偶然成為朋友罷了。「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節也。仲尼不假蓋於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此可謂能相始終,真相知也。」(同上) 說人和人之間交往,貴在相互了解天性,互相關照。當年大禹沒有逼迫子高繼續為自己效力,就是為成全他的晚節;孔老二不找學生子夏借傘,也是知道他太摳門兒而不揭他的短兒;諸葛孔明不逼迫徐庶丟下老娘跟他入川,華歆不強求管寧接替職務,都是所謂的能始終如一關照,才是真正的知心啊!像你山濤這樣強人所難,怎麼能稱是真正相知的朋友呢?  吾昔讀書,得並介之人,或謂無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今空語同知有達人,無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內不失正,與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以此觀之,故堯、舜之君世,許由之岩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論。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志氣所託,不可奪也。  吾每讀尚子平、台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少加孤露,母兄見驕,不涉經學。性復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而為儕類見寬,不功其過。又讀《庄》、《老》,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此由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雖飾以金鑣,飧以嘉肴,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  ——《與山巨源絕交書》  你我志向如此不同,我喜歡老莊,隨著年歲的增長,「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而你很有孔子後學之風,「兼愛,不羞執鞭」,「安乎其位,豈可奪之」!君子「循性而動,各附所安」,豈可強為!「若趣欲共登王途,期於相致,共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於此也。」如果急忙中非要我和你一同去做官,為的是能一起共事,一起歡聚,真是這樣逼迫我的話,我一定會瘋的。你我沒什麼深仇大恨,何至於此呢?  山濤徒有一腔愛友之心,卻不了解嵇康性愛山林的天性。兩個人理想上的追求分歧太大了:一個要積極入世,干一番事業,一個厭惡官場,要歸隱石泉。若說山濤故意為難嵇康,或者說是故意和嵇康結梁子,樹仇恨,則就言之太過了。他實在是因為敬重嵇康「真素寡慾,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的剛直性格,才薦舉他入選吏部的。而在曹魏與司馬氏兩虎相爭的非常時期,山濤也許更靠近司馬氏,他若將作為曹氏皇親的嵇康拉進來,實在是太侮辱嵇康清高的人格了。與山濤絕交,說到底,還是由於他那以己為高,以世俗為污濁的心態,以及剛直峻急的性格作祟的結果。  嵇康這種處事方法,他的心態和性格,和他相處一段時間的人都大體能了解,也都體諒他,寬容他。他曾和據說後來成為神仙的一個道士名叫孫登的在山林里修鍊相處,一呆就是三年。他想知道孫登心裡想的事情,孫登始終不說話,「沉默自守,無所言說」(《晉書.孫登傳》)。孫登修養極深,阮籍以前也曾拜訪過他,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比賽長嘯,看誰嘯得更清越。然而和嵇康在一起三年不說話,一定有他的苦心。他知道嵇康性情外揚,或者是想現身說法,改變一下嵇康的性格也說不準。嵇康臨走之前,嵇康問他最後還有什麼要說的,孫登便開口說了:「你性情如此剛烈而又這麼有才華,如果不加以收斂的話,不久之後災禍恐怕是躲不過去了。」  其實嵇康何嘗不知道自己性情剛烈的壞處呢,他也曾試圖矯正過,他曾經以阮籍「口不論人之過」為榜樣,修身養性。  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以不如嗣宗之賢,而有慢馳之闋;又不識人情,暗於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  ——《與山巨源絕交書》  嵇康真是太有自知之明了。他深知自己不適合為官,但是即使不為官,處在他那種地位,想要跳出禍患,也很難了。到最後他那暴脾氣還是一點沒有改,終於大禍臨頭。  嵇康被殺,應該說最初和呂安一案有關。《晉書·嵇康傳》載:「安為兄所枉訴,以事系獄,辭相證引,遂復收康。」但其被殺,卻緣於鍾會的構陷:  當初,嵇康和向秀在大樹下打鐵,好賺點錢養活自己,當時有個名士叫鍾會的,是個貴公子,「精練有才辯」,知道嵇康的名氣很大,就去拜訪他。嵇康見有人來,並不為禮,還是照舊打自己的鐵。鍾會在樹下看他們打了一會鐵,見沒人理他,悻悻然要走。嵇康突然斜著眼睛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就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鍾會因此非常嫉恨嵇康。 後來,鍾會對司馬昭說:「嵇康是個卧龍,不可起。您可以無憂天下,但不能夠不對嵇康有所顧慮。」他又誣陷嵇康幫助毋丘儉反對司馬昭。「昔齊戮華士,魯誅少正卯,誠以害時亂政,故聖賢去之。康、安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帝既昵聽信會,遂並害之。(《晉書·嵇康傳》)鍾會說嵇康是和齊國的華士、魯國的少正卯一類的人物。華士不聽召喚,不聽世俗管轄,姜太公所以除之,少正卯害時亂政,孔子所以殺之,嵇康、呂安都言論放蕩,必須除掉他們以淳風俗。  《魏志·鍾會傳》說:「(會)遷司隸校尉,雖在外司,時政損益,當時與奪,無不綜典。嵇康等見誅,皆會謀也。」據此所言,嵇康之被殺,罪魁禍首就是鍾會。鍾會為報睚眥之怨,借呂安一案,乘機陷害嵇康。這似乎已成為定案,多少年來,從來沒有人懷疑過。  但是,如果僅僅把嵇康被殺歸咎於鍾會的陷害,似乎很難自圓其說。為了說明這一點,讓我們先從呂安一案說起。  呂安與其兄呂巽都是嵇康的好朋友。可呂巽人面獸心,見弟媳徐氏貌美,乘呂安不在,指使其妻用酒把弟媳灌醉,將其姦汙。事發後,呂安欲訴之於官。呂巽急忙請嵇康從中調停。嵇康因與二人的關係非同一般,又知此家醜一旦傳揚出去,呂氏兄弟都不好做人,遂應呂巽之請,出面調停,把這件事情按了下來。可是,事後呂巽卻倒打一耙,惡人先告狀,說呂安不孝順,竟然敢撾母親之面。司馬昭高舉以孝治天下的旗幟,見呂安為子不孝,遂把他抓了起來。嵇康知道真相後,憤然與呂巽絕交,寫下了《與呂長悌絕交書》。呂安入獄後,為了說明真相,自然要涉及嵇康調停之事,嵇康也因此被投進監獄。  這件事情很蹊蹺。首先,呂巽誣呂安不孝,如要證實,不僅要呂安自己承認,而且還要有呂安母親的證詞。只要問一問呂安的母親,一切就可真相大白。其次,即使呂安真的不孝,按當時的法律,最多也就是發配邊遠之地,還不至於處死。而嵇康只是調停人,沒有違法之事,不當系獄,更不應斬首。再者,司馬昭雖然標榜以孝治天下,但對當時的名士還是比較寬容的。阮籍為母服喪期間,飲酒食肉,司隸何曾對阮籍「任性放蕩,敗禮傷教」恨之入骨,建議把阮籍「投之四裔,以潔王道」。司馬昭對此卻不予追究,顯得很是寬容 。嵇康是與阮籍齊名的大名士,司馬昭對阮籍如此寬容,卻對嵇康如此嚴酷,豈不是有點自相矛盾嗎?  至於說鍾會故意陷害,也是與理不通。鍾會陷害嵇康的口實,按《晉書·嵇康傳》的記載,主要有二:一是當初毋丘儉反叛時,嵇康欲助之;二是嵇康「言論放蕩,非毀典謨」。這兩條其實都是站不住腳的。嵇康雖是中散大夫,但已如前述,他在正始九年已移居山陽,希心世外,慎言慎行,不要說他不知道毋丘儉反叛之事,即使知道,也不可能「欲助毋丘儉」,司馬昭怎麼可能相信呢?關於第二點,如果說「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就要殺頭的話,魏晉名士不知該有多少要被斬首示眾?當時名士皆以談玄清議為能事,以非薄禮教為時尚,即使是禮俗之士,又有多少人不「言論放蕩」呢?魏晉之際,名士少有全者固然是事實,但真正因言語招禍者,卻沒有一人。何晏、夏侯玄不是,嵇康不是,其後的張華、潘岳、陸機也不是。  魯迅說:古之嵇康,在柳樹下打鐵,鍾會來看他,他不客氣,於是得罪了鍾文人,後來被他在司馬昭面前搬是非,送命了。所以你無論遇見誰,應該趕緊打拱作揖,讓座獻茶,連稱「久仰久仰」才是。這自然也許未必全無好處,但做文人做到這地步,不是很有些近乎婊子了么?況且這位恐嚇家的舉例,其實也是不對的,嵇康的送命,並非為了他是傲慢的文人,大半倒因為他是曹家的女婿,即使鍾會不去搬是非,也總有人去搬是非的,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者是也。(《且介亭雜文二集·再論「文人相輕」》)  魯迅的話說得很明白,嵇康得罪了鍾會只是外因,嵇康獨立於司馬集團之外、又是曹家女婿,這才是致死的根本原因。沒有鍾會搬弄是非,也會有別人搬弄是非。總之,嵇康必死無疑,不管他認真與否,性烈與否,與世俗對立與否。 嵇康一案是鍾會審理的,他認為嵇康該死的理由是:「今皇道開明,四海風靡。邊鄙無詭隨之民,街巷無異口之議。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物,不為物用。無益於今,有敗於俗。昔太公誅華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負才亂群惑眾也。今不誅康,無以清潔王道。」「不事王侯」、「不為物用」這才是要害所在。  嵇康被逮入獄時,三千多太學生上書,「請以為師」,許多人甚至願意隨他入獄。這些救援嵇康的行動,實則加速了嵇康的死亡。這樣一個拒不合作而又廣有影響的人物,不殺,司馬昭睡得著嗎?  但是嵇康之死,卻又死的從容、高雅、瀟洒至極。臨刑時,他顧視日影,討琴一張,從容地彈了一曲《廣陵散》,他將這最能表達自我地樂章,毫不保留地留給世間。「廣陵散,於今絕矣!」我們再也聽不到廣陵散,世間再無「龍章鳳姿」的嵇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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