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應是歷史的見證
06-18
文學應是歷史的見證——對話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前主席謝爾·埃斯普馬克2015年06月19日謝爾·埃斯普馬克 生於1930年,瑞典著名詩人、小說家、文學史家、瑞典學院院士,1987至2004年曾擔任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Dagens Bild 攝記者 王一謝爾·埃斯普馬克的名字,是和諾貝爾文學獎聯繫在一起的——曾17次出任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但真正面對這位神采飛揚的瑞典作家時,聽他侃侃而談自己的作品,看他臉上那誠懇的神情,似乎都在告訴人們——他曾出任的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之職,並非他生命的主角。他用他的作品以及85歲仍不輟筆的堅持,表達著他對創作者身份的看重。他的作品已有多部被譯成中文出版,最近出版的,是其非常重要的一部長篇系列《失憶的年代》。在這部《失憶的年代》里,埃斯普馬克試圖從多個歷史橫截面把脈「失憶時代」,反思當今世界的發展。其中的深意,正如在採訪中他反覆強調的,「以書寫對抗失憶,是作家的責任」。每走一步,城市都在改變。我能不能回到家「如果記憶只有4個小時的長度,會發生什麼?可能今天你是腦外科大夫,明天就成了汽車修理工;你回家按響門鈴的時候,壓根兒就不知道門後面的女人是不是自己的太太,她懷裡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孩子;政治家鬧了醜聞,只要逃出了輿論的風暴4個小時,就安然無恙了。」這是埃斯普馬克在《失憶的年代》中描寫的場景,用他的話說,這是給這個容易失憶的社會做了一次X光透視。解放周末:「這個容易失憶的社會」,最初是怎麼引起您對它的關注的?埃斯普馬克:長久以來,對失憶的觀察,是我文學寫作的一個重要主題。早在上世紀50年代,我就把「失憶」寫進了一首詩里。我描寫人們因失憶記不清地址而被退回了信件。這首詩是這樣的:昨天這裡還是別的房子,每走一步這個城市都在改變。我能不能回到家,而這把鑰匙還對得上門鎖嗎?而在冷戰時期,失憶具有了一種更危險的形態。上世紀80年代,米蘭·昆德拉在一篇有關東歐被消除的著名文章里寫到,「俄羅斯佔領者正在抹除掉其祖國的歷史」。他的同事米蘭·斯美其卡把這種結果描述為捷克斯洛伐克歷史上的「黑洞」。1985年我特地訪問了布拉格,在那裡經歷的事情讓我震撼,便寫下了《布拉格四重奏》。詩里描寫了一種感官幾乎不能抓住的毀滅,和一種文化在消失的聲音。在我看來,所有對歷史的麻木不仁都是不應該的。我曾經在瑞典學院做過一個讓很多人不愉快的公開演講,對我們歷史記憶的喪失提出了警告。同時,我也開始這個叫做《失憶的年代》的系列小說創作。解放周末:對歷史的失憶,會造成什麼後果?埃斯普馬克:失憶的可怕之處,不僅僅在於遺忘本身,還在於它讓人產生了一種功能:我們不應該看到的東西,自己就會把它擦掉;不應該感覺的東西會悄悄地從我們的意識里溜走。上世紀80年代,很多人質疑我提出的失憶概念。但沒過多久,很多法國哲學家表達了和我相同的看法,而美國作家戈爾·維達爾把自己的國家叫做「失憶的合眾國(UnitedStates of Amnesia)」。我們這個時代最有影響的歷史學家之一托尼·朱特,甚至把我們的時代叫做「遺忘的年代」。我在小說中表達的看法,終於得到了確認。解放周末:《失憶的年代》 雖然是從瑞典人的眼光去看的,但呈現的圖像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都有效。埃斯普馬克:的確是這樣。今天,我們生活在遺忘的時代。因為,現代人越來越生活在當下,而過去就像是一個黑洞,一切都可以在裡面消失,甚至活著的人也在裡面消失了。但如果你不知道你從哪裡來,那你也肯定不知道你要到哪裡去。有這樣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人從小被關在地窖里,他整個的童年都是在地窖里度過的,不會說話,更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因此,人們就稱他為來自地窖的人。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樣的「地窖人」並不只存在於故事中,今天我們的社會裡有很多「地窖人」。他們就是生活在當下,不知道自己的歷史、不了解自己的文化,所以不懂得自己究竟是誰,要往哪裡去。解放周末:如果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變成「地窖人」,社會就可能變成一個沒有深度的平面狀態。埃斯普馬克:我就從文學方面來說,今天的年輕作家總是想趕潮流,信息飛速傳播,他們就都想跟著信息飛快地往前走,那麼,對歷史、對以前的作品,他們常常顧不上管不了,甚至也都不屑於和老作家交談了。以書寫對抗失憶,是作家的責任埃斯普馬克的《失憶的年代》很厚,不少瑞典讀者從中讀到「有些晦澀」。不過,今年5月,當他帶著厚達600多頁的中文版新書來到上海思南讀書會時,現場卻不乏知己。當作家賈平凹講述了自己對 《失憶的年代》 的見解後,埃斯普馬克激動地走上講台,握緊賈平凹的雙手,「你對我作品的見解,比那些瑞典評論家都要好得多」。埃斯普馬克堅信,在對失憶的反抗中,絕不缺少中國作家的力量。解放周末:文學作品中的「失憶」主題並不少見,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的代表作《暗店街》與「失憶」相關,馬爾克斯和米蘭·昆德拉也寫過關於「遺忘」主題的文字。您所寫的「失憶」主題有什麼特別之處?埃斯普馬克:我寫的失憶與他們的都不同。莫迪亞諾的失憶是個人的失憶,這比較容易解決,你失憶了,別人可能還記得;米蘭·昆德拉的失憶是受到外來政治權力的干擾,導致民族記憶被剝離,與之相似的還有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維·蘇·奈保爾曾寫過的報告文學作品,講述伊斯蘭教傳入印度尼西亞,本土的記憶被抹掉。而我所寫的是整個社會的失憶,這種普遍性失憶是信息化時代的產物,信息衝擊會讓人們把很多事情忘記,一心盯著前方。解放周末:作家有能力和責任去解決失憶這樣的社會病症嗎?埃斯普馬克:這就是作家的責任。去年,我曾與到訪瑞典學院的中國作家交流,我問他們的其中一個問題是他們認為莫言的作品好在哪裡?他們回答說,莫言重現了歷史。他的小說寫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土改、「文革」、改革開放等等中國歷史的不同進程。除了莫言,華語文學圈還有不少優秀的作家正在以書寫對抗失憶。他們在自己的小說里再現重大歷史事件,並且達到了一定美學高度。我一直強調,文學應該是歷史的見證,文學就是見證的產物。中國有那麼悠久的歷史,那是社會發展的文化根基,記錄並維護這些根基,正是文學的重要使命之一。當失憶變成時代通病,文學這帖葯不能缺。我敬重所有以文字對抗失憶的作家。解放周末:您的作品帶有強烈的現實批判色彩,是否這樣的作品更易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青睞?埃斯普馬克:批判現實不應該作為作家的責任或者評判作家好壞的標準,更不是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判標準,而只是一個作家對自己的要求。還是那句話,我對自己寫作的要求是維護好瑞典歷史和文化的根基。好作家和流行作家是兩回事身為瑞典學院終身院士,埃斯普馬克曾17次出任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現仍為評選委員會委員。他說,這個備受全球矚目的文學獎項,其評選標準也歷經了數度調整。諾獎評委們,總是不可避免被追問那些所謂的評獎秘聞。對此,埃斯普馬克總是幽默地回應說:「我們規定有50年保密期。所以,這樣的問題,50年後,當我125歲的時候,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解放周末:您提到,諾貝爾文學獎評獎標準一直在變,甚至對諾貝爾遺囑的解釋也在變。埃斯普馬克:是的。上世紀30年代,我們以為諾貝爾遺囑說的「造福於人類」就是讓每個人都能讀書,就以讀者數量作為一個評判標準,比較關注那些作品能暢銷、獲得大眾首肯的作家。當時就相對地推崇一些流行作家,如美國小說家辛克萊·路易斯、賽珍珠等。二戰以後,諾貝爾文學獎就開始強調作品的先鋒性和創新性了。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我們更多選擇在世界上相對沒什麼名氣但優秀的作家。到了上世紀80、90年代,國際化又成為評選考量的一個因素,來自埃及、奈及利亞的作家相繼獲獎。進入21世紀,文學又被認為應該起到歷史見證的作用,於是見證文學開始進入評選視野,如2002年諾獎得主、匈牙利作家、納粹集中營倖存者凱爾泰斯·伊姆雷,2010年諾獎得主、羅馬尼亞裔德國作家赫塔·繆勒。而後來,評選時又會比較重視女作家,將性別也納入考慮之中。現在,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標準逐漸豐富起來。但無論評選標準怎麼變,作品必須是好作品,這個前提是不會變的。解放周末:諾貝爾文學獎常常可以讓一位作家在頃刻之間被全世界所記住。1978年獲獎的美籍猶太作家辛格獲獎時並不太知名,現在他的作品已被翻譯成50多種語言。而在1949年,福克納獲獎,那以後他的作品風格深刻地影響了法國和拉美地區的文學,此後又成功地影響了中國作家莫言。這是否就是諾貝爾文學獎的魔力?埃斯普馬克:諾貝爾文學獎確實有這樣的作用。我們當然希望幫助好作家獲得更多的讀者,也希望讀者去認識這些作家,我認為這是雙向的、良性的。不過,也有這麼一種說法——諾貝爾文學獎會扼殺作家。有人說這是一個死亡之吻,有些人得獎後就不再寫了。這或許是一部分的事實,但肯定不是事實的全部。比如,英國詩人葉芝,他最好的詩歌是得了諾獎之後寫的;瑞典詩人托馬斯也是,得了諾獎之後寫的作品比之前寫的還好。現在很多人追捧暢銷作家,我們卻不以為然。因為,好作家和流行作家是兩回事。解放周末:很多人一次次地入圍,卻總也拿不到獎,就讓人們對諾貝爾文學獎更加好奇,同時也有所質疑,靠18個人評選這麼重要的獎項,公平嗎?合理嗎?埃斯普馬克:從我們的評選流程來看,我覺得已經做到了足夠公平。全世界的好作家都是候選人,每年2月1日提名截止以前,我們會收到很多提名,可能會缺少一些我們希望的名字,我們就會按照規則儘力補充完整,每年提交給學院討論的名單大概有200位作家。可以說,我們這些住在斯德哥爾摩的人,比住在倫敦和紐約的人更了解世界文學。到了5月,經過學院討論,會確定5個人的候選名單。6月起,院士們開始放假,看這5位作家的全部作品成了18位院士整個夏天的「暑假作業」。而且,這5個名字,只有這18位讀者知道,我們必須小心地守住秘密。當9月開會再聚時,院士們都已看過作品了,再經過3周激烈討論,最後由全體院士投票決定當年的獲獎者。解放周末:在您所經歷的這麼多次的評選過程中,有沒有感到遺憾或痛心的時刻?埃斯普馬克:最讓評委們遺憾或悲哀的是,一位作家要得獎了,他卻去世了。比如,沈從文是一位非常好的作家,同時他還有非常獨特的著作《中國服飾史》,一位作家通過描寫服裝的歷史,把中國的歷史給表現出來了,這很有意義。我們確實在考慮給他頒獎,他卻去世了。還有一件事讓人感覺為難,就是一下子發現三四位好作家,但獎項只有一個。而讓我最惱火的是,我最喜歡一位作家,卻說服不了其他院士。我甚至經常對他們說:「難道你們看不見嗎?」解放周末:經常有新聞報道稱,每次評選18位院士內部都有分歧。作為曾經的評委會主席,您怎樣處理這樣的分歧?埃斯普馬克:我經常說,我們有18位院士,如果說我們中間只有1條裂縫或分歧,那肯定是謠言。每個人都很有個性,怎麼能只有1條裂縫呢?我們有18條裂縫。18個人都是學養深厚、才智卓絕的大家,但也都是極其固執的老傢伙,你以為其中一兩位可以主導整個局面?不,他們絕對做不到,不可能有人一手遮天。如果把莫言的獲獎比作中國文學沖入終點站的火車頭,那麼,火車的龐大身軀可能還需要全力前行早在30多年前,埃斯普馬克就曾到訪中國,並結識了巴金、丁玲、艾青等作家。「其實我很早就對中國以及中國文學感興趣。」在饒有興趣的目光中,埃斯普馬克不斷看到中國當代文學的迅速發展、日漸豐富。但是,中文作品被翻譯成瑞典語的還屬少數,更多的時候,他是通過英文、法文、德文版作品來了解、認識中國作家群像的。解放周末:瑞典學院院士亞德·隆德奎斯特時常有些讓人意外的論調,他曾說,全球文學創作進程中,亞洲國家有些落後。埃斯普馬克:什麼叫落後?誕生過李白、杜甫的國家怎麼會在文學上是落後的?我對豐富的中國文學,從《道德經》、唐代大師乃至當代詩人,一直懷有敬慕之意。解放周末:底蘊深厚確是中國文學之幸。那麼,對當今中國文學的發展,您又有何看法?埃斯普馬克:中國文學總體發展很好,處於繁榮時期,不管是小說還是詩歌,都很有生命力。1982年我第一次來中國的時候,遇到的老作家是巴金、丁玲、艾青等,沒想到後來一下子湧現出這麼多優秀的作家。當代中國文學很有自己的特色,讓我感到生機勃勃。解放周末:除了前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和小說家的身份,您還是位詩人。詩與詩意,在時代的經濟大潮里是否日漸式微?埃斯普馬克:《失憶的年代》里7個系列小說,可以追溯到我在上世紀70年代出的詩集中的7首詩。可見,詩歌可以發育出很多敘述因子。法國詩人夏爾·波德萊爾創造的一些概念,幾十年後還被小說作家運用到創作中。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曾說「詩歌沒有未來」,對此我不敢苟同。偉大小說家的根基都是在詩歌傳統中。如果一個小說家說我們不需要詩歌,那等於把自己的腿砍掉了。解放周末:您覺得中國文學還應在哪些方面有所改進?埃斯普馬克:舉例來說,2005年到2007年,譯成瑞典文出版的英語文學作品佔到七成以上,位列第二的法語作品則佔3.6%,而來自亞洲和非洲的作品數量,加起來還不到總數的1%。這不是瑞典所獨有的情況,整個歐洲的情況差不多也是如此。藉助當下發達的交通工具和社交平台,全球的經濟與文化一體化趨勢加強,但文學卻是個例外。外國人能看懂漢字的很少,翻譯成外文的中國著作又太少,這就造成很多具有世界水平的中國作家在外國沒有讀者。翻譯稀缺,傳播困難,這在人們對中國文學的期待值不斷調高的今天,尤其需要正視。如果把莫言的獲獎比作中國文學沖入終點站的火車頭,那麼,火車的龐大身軀可能還需要全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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