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 信仰與中國文化的特性
中國的本土宗教道教,也有同樣的問題。它沒有單一的神,帶有泛自然的傾向。道教的信仰層面其實也不是很堅牢。佛教是外來宗教,傳入中國後它走了兩條路:一是往人文知識分子層面走,成為禪宗。如果仔細分析禪宗,會發現它顯現的信仰因素也不是很堅牢,特別是禪宗的一些「話頭」,如問「如何是禪心?」,回答竟是「鎮州蘿蔔重三斤」。這是禪意,跟信仰無關。禪宗流於了智辯。但禪的境界對人類的內心調適作用,也不可低估。佛教的另一流向是往民間走,形成世俗性的人間佛教。佛教在民間香火很旺盛,但信仰的層面也不無為我所用的情形。有人炒股票,先許下願,說如果炒贏了,將重塑金身。結果炒輸了,牌位都砸掉了。在中國人眼裡,還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神——「天」。中國人對天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甚至有一種皈依感。但是這種感情不是信仰,而是崇拜。中國人感到天的浩渺,無限蒼茫,不可測量,有一種不可琢磨的神秘感和敬畏感。但對天的態度有兩重性,有時候信任,有時候不信任。中國民間有兩句話,一是「蒼天有眼」,可是委屈老得不到解決,也會抱怨「老天瞎了眼睛」。中國人的這種信仰的特徵,是好還是不好?不能簡單做價值判斷。好處是它使中國沒有宗教戰爭。中國儒釋道「三教合一」,就跟中國文化對信仰的這種態度有關。東漢時佛教傳入,沒有引起大的文化衝突,幾乎是靜悄悄地傳入的。儒家作為當時社會的主流思想,對外來的佛學採取了包容的態度。倒是道教的信徒對佛教有批評。例如南北朝時期寫《神滅論》的范縝,就是道教的一個分支天師道的信徒。據陳寅恪先生考證,天師道是范縝的家世信仰。為什麼儒家能夠包容道教甚至佛教?因為儒家不是宗教。在民間,中國文化也有很大的包容性。即使窮鄉僻壤,也不排外,對陌生的文化現象採取的是理解的態度。中國人文化思想的取向,趨向多元,對不同的文化都能表一中欣賞。這個原因,由於中國文化本身是多元的。儒家、道家、佛家,構成了中國文化的思想主幹,它們彼此相處的很好,甚至是合一的,所謂「理一分殊」、多元一體者也。
不僅中國文化思想是多元的,中國文化的發生也是多元的。可以認為,中國文化也是兩河流域的文化。黃河文化是它的一元,長江文化是它的另一元。過去講中國文化,說中國文化是黃河文化,是黃土地文化,是內陸文化,現在看這樣的講法未免失之偏頗。因為長江文化有黃河文化所不具備的特徵。長江自古航運便利,東面有直接的出海口,已經不不完全是內陸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也帶有海洋文化的一些特點。中國文化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多元一體,是長時間形成的,不像有些國家那樣很晚才形成,所以才容易出現這個要解體那個要解體。中國怎麼可能解體?它是命定地連在一起的華夏聖土。舉例來說,廣東廣西跟湖南湖北、跟武漢,是分不開的,湖廣一直連在一起。廣東廣西離開兩湖,就沒有后座了,有了湖北湖南的大後院,廣東的意義才能夠凸顯。因此可以說,嶺南文化是湖湘文化的延伸,湖湘文化是嶺南文化的后座。同樣,黃河流域的文化有長江文化為伴,才構成了中華文化的整體。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缺一便不成其為中華文化。中國文化在不同歷史時期有不同的特點。我們學歷史,大家會知道「漢承秦制」。這是告訴我們,秦朝和漢朝是中國制度文化的成熟期,秦漢形成了完整的帝制時代的政治制度的架構。所以你要談秦漢,會發現它是制度文化的典範。可是到了隋唐,隋朝短,主要是到唐朝的時候,當時的文化是多元繁榮的文化。在中國歷史上,沒有一個朝代像唐朝那樣,跟四面八方的文化都建立了廣泛的聯繫,特別是跟中亞各國的文化,往來密切。很多帶「胡」字的東西都是在這個時候傳到首都長安的,然後又通過長安向中華大地乃至東北亞蔓延。在唐代,胡人可以到朝廷做官,長安的大街上,到處是各種奇裝異服。如果你看《東城老父傳》——一本筆記性質的書,書里就記載有「長安少年有胡心」的話。這有點像現在的青少年喜歡西方的新奇事物一樣。正是在唐代,由於跟西域的交流,形成了有名的絲路文化。更不要說唐代詩歌的繁榮,那麼多的詩人,那麼多的流派,那麼大的氣魄,真可以說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唐詩毫無疑問是中國詩歌的高峰。到了宋代,你會發現又一個高峰,就是宋代的思想高峰。宋代產生了理學,以朱熹為代表,他是理學的集大成者。宋代的濂、洛、關、閩四大家,濂是周敦頤,他是湖南人,家前面有一條溪水叫濂溪,所以他的學派稱做濂學;程顥、程頤「二程」,河南洛陽人,稱做洛學;張載是陝西人,他的學派叫關學;而朱熹出生在福建的龍溪,所以後人稱朱學為閩學。
宋學的濂、洛、關、閩四大家,把中國思想推向了一個高峰,其標誌是他們既承繼了先秦以來的孔孟儒家思想,又吸收了佛教特別是禪宗的思想,還吸收了道家和道教的思想。所以宋代形成了中國文化史上的思想大匯流,而朱熹也例外地建立了自己的哲學體系。中國的學問是不追求體系的,這跟西方的學者動輒要建立自己的體系不同。你看西方的思想家,不論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還是康德、黑格爾,他們都有自己的完整的體系。中國的學問,文學思想方面,南北朝時期的劉勰的《文心雕龍》,是有完整的理論體系的,這和受佛教的義理影響有關,劉勰晚年正式出家做了僧人。劉勰是一個例外,朱熹的理學的哲學體系也是一個例外。朱子對儒家思想的貢獻,可謂集大成,如同孔子是集大成一樣。
那麼明代的文化有什麼特點呢?當然明代的學術思想有王陽明,有心學,儒學的新的流派。再就是明代的中晚期城市生活相當發達,城市文明達到很高的程度。高到什麼程度?高到生活、飲食、藝術都極為精細考究。商業化、世俗化相當嚴重。甚至由於過份追求生活的享受而出現了腐敗。《金瓶梅》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明式傢具的高度審美特徵,也可以作為一個例證。大家都知道明式傢具現在是珍貴的收藏品了。它的線條,它的式樣,它的審美特徵,幾百年過後,仍然不感到過時,因為它已經帶有現代性的因素。清代文化的特徵,不好簡單概括,但清代中葉的學術,那是很了不起的,一大批大學者出現,形成不同於以往的樸學。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中華文化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在各朝各代,都有不同的特徵。
當我們對文化中國的輝煌的過去作了一番梳理和回顧之後,不能不承認一個事實,即晚清的時候,當西方文化大規模進入以後,中國的傳統文化的價值發生了危機。所以發生危機,一是和國勢的衰弱有關,當時已經是請朝的咸豐、同治以後了,國勢衰弱到了極點。面對西方強勢文化的衝擊,陣腳慌亂,手足無措,出現了劇烈的文化振蕩。佛教在東漢傳入中國,那是靜悄悄的傳入的,未能動搖中國文化的主體,因為漢朝當時強大,對外來思想採取以主迎賓的歡迎態度。明朝天主教入華,以利瑪竇為代表的西方早期的傳教士,他們對中國文化採取的是尊重的態度,傳教的同時也把西方的科技文明帶給中國。早期的傳教士不忘執賓禮,是有禮貌的客人。利瑪竇很尊重中國的習俗,把自己打扮成中國的一個儒者,他們是文化交流的使者,不是居高臨下的強權的代言人。本來天主教的教義精神,跟儒家思想是不同的。可是,利瑪竇這些人寧願在禮儀方面和中國文化做一個調和,而沒有和中國的傳統習俗發生衝突。後來由於羅馬教廷的干預,不準傳教士對中國的傳統習俗作妥協,要求跟中國的拜天祭祖劃清界限,於是產生了中外接觸史上的有名的禮儀之爭。爭論的結果,是康熙末年和雍正乾隆時期,傳教士很多都被驅逐出去了。清代的閉關就是此時開始的。閉關的原因,西方的的責任當然有,但主要不在西方,而在於自己。康熙和乾隆,他們的統治時間過長,兩個六十年,一百多年的所謂「海宴河清」,就是相對比較安定罷。他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看不起外人,看不起西方,認為西方有的只是奇技淫巧,是些雜耍玩意兒而已。而我中華天朝勝國,禮儀之邦,四夷小邦怎能跟我們相比?只知有中,不知有西。中國落在了西方文明的後面。
中國文化有很多往昔的輝煌,但中國文化也有天然的弱點。譬如由儒家思想而產生的重農輕商,就是一個顯例。在我看來,這也是中國人不善於和外界的商業社會打交道的一個潛在的宿因。1793年,英國特使馬戛爾尼訪問中國,時值乾隆皇帝八十大壽。乾隆皇帝打算接待,但圍繞用什麼禮儀來見面的問題上,雙方發生了爭論。中方提出要英國特使行三跪九叩之禮,對方不同意,說他們對女王也只是屈一膝而已。為這個問題,雙方爭論了一個多月。最後究竟是誰妥協,有不同的說法。總之是英國特使最後在承德避暑山莊被乾隆接見,帶來的禮物收下了,但一件協議也沒有達成。乾隆送一個有八百年歷史的玉如意給英使,請他轉呈給英國女王。《1793乾隆英使覲見記》一書里記載,馬戛爾尼說,在西方人看來,中國皇帝所犯的錯誤再沒有比這次更大的了。當時英國人是想建立一種有條約保證的商務關係,而不是要訴諸武力,佔領中國領土。但中國商業文化的觀念匱乏,不懂得國際貿易的重要,直至自己的大門被列強的船堅炮利打開。西方已經是走向現代的國家,而中國依舊是老大的體制,固有的文化根本無法抵擋。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最後一個皇帝被趕下龍椅,幾千年的傳統社會走到了盡頭,現代社會的進程於是開始。以儒教文明為基礎的文化,其核心思想是「三綱五常」。「三綱」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中國傳統社會是以家族為本位的,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它用血緣的紐帶將人們連接在一起,而西方社會是用契約的關係將社會擰在一起的。因為是血緣的關係,就會產生家國一體的思想,所以「三綱」當中,君臣,這是朝廷的方面,而父子和夫婦都屬於家庭倫理的範疇。辛亥革命使得皇帝退位,皇帝沒有了,「三綱」還能繼續發用嗎?還能用「君為臣綱」來規範這個社會嗎?同樣,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變化,父親難道可以講,兒子必須聽自己的嗎?夫婦之間更不用說,現代的關係是平等的關係,丈夫是妻子的「綱」的時代,無論如何無法繼續了。這一變化,實際上是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的變化。
中國從傳統走向現代的過程,是在非常規的急迫的情況下在顛簸中走過來的。五四提倡新文化,反對舊文化,是現代文化運動的旗幟。當時一大批知識精英一起站出來,大膽批判挑戰自己的文化傳統。他們很多人都認為,既然要新文化,舊文化就是要不得的。陳獨秀、胡適、魯迅、傅斯年,都是這樣的主張。1917年《新青年》從上海搬到北京,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陳獨秀、胡適被蔡先生聘為北大教授,以《新青年》為園地,以北大為基地的新文化運動轟轟烈烈開展起來。他們對傳統文化尤其是傳統禮教的批評,是徹底而毫不留情面的。陳獨秀就講,你如果認為歐化是對的,那麼中國這一套就是錯的。胡適之甚至提出了「全盤西化」的主張。有人批評他,他才解釋說,中國的傳統太沉悶了,即使是「全盤西化」,經過折中也還是個「中體西用」。所以五四時期,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批人,一大批社會的精英人物,幾乎用同一個聲音向傳統發起了總攻。其結果,傳統在民眾當中受擁護的程度大為減弱。可是,傳統的是否受到民眾的擁護,是傳統傳承的一個必要條件。五四時期對傳統文化的檢討和批評,主要針對的是文化的大傳統。按照人類學家的理論,文化傳統有「大傳統」和「小傳統」之分,「大傳統」指社會的主流文化形態,「小傳統」主要是指民間文化和民間信仰,包括民間宗教、民間藝術、民間習俗等等。「小傳統」跟「大傳統」的關係,是「大傳統」藉助於「小傳統」才能形成社會的文化輻射面,而「小傳統」因為有了「大傳統」的導引,才能使得文化精神得到提升。中國傳統社會的「小傳統」特別發達,這是因為中國長期有相對完整的民間社會,造成了中國傳統社會的諸多的文化空間。儒釋道三家思想互動互補的結果,使中國的知識人士總是有路可走,而不必走上絕路。所以對於中國的傳統社會,是不能簡單用「專制」這個詞來一語概而括之的。五四知識精英對傳統的批評和檢討,目標主要是「大傳統」,特別是儒家思想和社會的禮教,對「小傳統」的傷害並不是很大。五四時期的一些文學作品,有的寫覺醒的青年離家出走,悲劇常常會發生在出走者的身上,他們的家庭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但「十年動亂」時期中國社會的「小傳統」遭到了巨大的毀壞,幾乎到了無法彌補的程度。所以,從晚清以來的百年中國,文化傳統出現了大面積的流失。流失到什麼程度?流失到在現代中國青年身上幾乎看不到多少傳統的蹤跡。
近三十年隨著改革開放的展開,經濟發展的同時,文化傳統的重建越來越受到重視。但由於傳統的重建是非常細緻的事情,短時間內不容易見出成效。直到現在,在現代化的過程中,跟自己的傳統脫離仍然是一個待決的問題。好消息是很多學者和教育工作者開始注意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我個人認為,文本的經典閱讀和禮儀的重建,是兩個比較行之有效分途徑。中國文化的最高經典主要是「六經」,即詩、書、禮、樂、易、春秋。樂經不傳,為「五經」。而「四書」,包括《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則是「五經」的簡讀本,他們的義理都是一致的。近年我特彆強調「敬」的概念,它是「五經」的基本義理,也是中國文化中具有普世價值的的概念。「敬」不只是體現對他人的尊敬,主要是一個人的精神意志,是人的人性尊嚴。禮儀的核心也是一個「敬」字,所以孔子說「無敬不成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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