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其實是嚴歌苓的自傳:一曲悲歌誰人聽
虎嗅註:電影《芳華》在場上熱映,觀眾在場下熱評。嚴歌苓,《芳華》的原著作者只在一旁淡淡地冷眼觀瞧。仔細看,《芳華》里有她的影子,那是她的時代。
本文原刊於2016年7月的《中國企業家》(公眾號「中國企業家雜誌」,ID:iceo-com-cn),作者:趙大偉,編輯:蕭三匝,原標題為《嚴歌苓:一曲悲歌誰人聽》。
「寫作源於我創傷性的記憶。」嚴歌苓說,這樣創傷性的記憶根植於個人的敏感,就像她筆下的人物多多少少都會有她自己的影子。
電影《芳華》正在引起熱議,有人大讚,有人猛批,都正常。
從某種意義上講,《芳華》是嚴歌苓的自傳,如同她的其他作品一樣。這不是記者的臆測,而是嚴歌苓自己說的。
我想起去年採訪她的情景了,如今仍然歷歷在目。
那天,嚴歌苓有些累,坐在椅子上已經兩個多小時,她把左手輕輕的抵在腰上。小時候練舞留下的傷,現在演成腰肌勞損,越來越明顯的折磨著她。既然無法治癒,只能積極鍛煉改善,「我們正常人都要帶一點病痛生活」。
窗外霧霾蔽日,房間的門口擺著一雙跑步鞋。嚴歌苓選擇在酒店的健身房裡跑步。三十歲之前她喜歡散步,現在她選擇更激烈的跑步。最多只跑四公里,耗時近二十五分鐘,跑步時什麼都不想,唯一目的就是「讓自己空掉」。
回國的這幾天,因為倒時差,她本來就不好的睡眠更加衰弱。一旁的酒吧台上,放著一瓶已喝掉三分之一的波爾多紅葡萄酒,這是嚴歌苓夜晚的「催眠劑」,雖然此前外界也曾傳說她要喝烈酒和安眠藥才能入睡,她跟我說現在不是這樣。
初學寫作的時候,嚴歌苓喜歡拿蘸水鋼筆寫作,蘸一下寫一段,為的是自己的寫作在一種控制之中,而不是胡亂往下寫。後來用圓珠筆,她也得先寫草稿,然後謄寫在格子紙上;再後來,她就乾脆直接拿鉛筆寫,寫錯了就用橡皮輕輕擦掉,堅持至今。
嚴歌苓已經把寫作看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做菜、鍛煉、吃飯一樣成為日常的必然。每天都要寫,「不願意看日曆,不知今昔是何年。」在自己所構建的世界裡實現一種逃脫,現實世界不完美,她所構建的世界也不理想,但起碼,「是按照我的審美觀點重新安排了」。每一個創作者都是瘋子,諸如莫扎特、維吉尼亞伍爾芙,他們多少是有點精神不正常,而對於嚴歌苓來說,「不寫我就要死,就要瘋」。
「寫作源於我創傷性的記憶。」嚴歌苓說,這樣創傷性的記憶根植於個人的敏感,就像她筆下的人物多多少少都會有她自己的影子,「對於一個敏感的人,別人的創傷也可以變成自己的創傷,就看你的敏感度,所以我永遠都會有創傷性的記憶。」
一
每一個寫作者背後都隱藏著一段敏感而又幽暗的童年。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這一點上,嚴歌苓在20歲之前就已經完成了。祖父和父親都與文字結緣,家中自然藏書甚多。三歲,父親就教她寫字。在她的回憶中常常閃現的場景是,炎熱的夏天,知了和別的孩子叫個不停,而她坐在高高的板凳上,拿著毛筆默寫唐詩。她把那個時候的自己說成是一個「小怪物」,因為總比別的孩子多了一份敏感。
嚴歌苓繼承了祖父身上的某種氣質,極度敏感因而多思,清高又易受傷害。祖父也是作家,在美國留學讀到博士,回國之後,對當時時事和文人圈子充滿失望,三十九歲就自殺了。嚴歌苓與祖父未曾謀面,但後來翻閱過祖父的論文和筆記,「他性格本身陰鬱,不太好相處。後來大學裡不聘用他了,需要找人去說和,他不願意干這個事。」某種程度上被解聘傷害了他的尊嚴。
「他不能忍受一個蠅營狗苟的生活吧。」嚴歌苓說。
有人曾問嚴歌苓的父親肖馬,你這輩子最好的作品是什麼?肖馬答:我的一生最好的作品是我女兒。嚴歌苓的父親曾評價自己的女兒:她愛唱愛笑,「性格內向沉穩,心上背負著十字架。」當我把這個評價轉給嚴歌苓的時候,她並不認為是這樣,「我有很沉重的責任,就是通過我的筆和故事,把漢語寫好,如果這算是十字架的話。」
在北京的酒店裡,嚴歌苓會拿出一沓A4紙,上面詳細的寫著每天早中晚各個時段的安排。確定了一項,她就認真的拿著筆,在空格處註明。她12歲就進了軍隊文工團,跳了8年舞,而後又做了戰地記者。這是一個少女走向青年重要的人生階段。
十幾歲就進藏演出,帶著兩層口罩坐在火車上,嚴歌苓凍的留出眼淚,把口罩浸透了風一吹,臉上像貼了一層冰冷的鐵板。十三年的軍旅生涯讓嚴歌苓養成了許多習慣,「特別能吃苦,愛整潔,守紀律」,即便是沒有要求,她也會給自己嚴格的要求。「很小的時候,我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每一分鐘都安排好事情做。」末尾,她也不忘表達一下對年輕孩子的不滿,嚴歌苓也看不慣他們的自由散漫。
嚴歌苓並不是一個冒險的人,但她1980年代末就遠走美國了。當時她已經加入中國作協,在部隊做創作員,每個月有一兩百塊的固定收入。她希望有一個更好的寫作條件,而美國等待她的一切都是未知,「能不能掙錢養活自己都不知道」。
初到美國,沒錢,還要自學英語。雖然有獎學金,但生活費還是得自己掙。她也要去給人端盤子,當保姆。她在一戶有錢的台灣人家當保姆的時候,那家的小孩子很調皮。一次拖地板,小孩子搗亂,她誤以為是自己把人家家裡的天花板弄裂了。「我一個月掙的錢都不夠賠的」,她想告訴房主,但又忐忑的不敢說。
日子這麼一天天也過下去了,有一天來了客人,嚴歌苓做道「松鼠鮭魚」,結果魚沾了鍋,她手一晃,把油濺出來了,嚴歌苓的手和臉都燙傷了。女主人趕緊拿來冰塊幫忙敷,幸好問題不大。她後來走的時候說出了天花板的事情,也表示不要工錢了,「別罵我就行了」。哪知道女主人告訴她,這天花板搬進來的時候就是破的。
很快,嚴歌苓就飛速的成長起來。1992年,她的作品第一次投稿到台灣文學雜誌就獲獎了,很快她接到了導演李安的電話,《少女小漁》劇本改編權賣了1.4萬美金,「這在當時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嚴歌苓說,這也是她第一次與影視結緣。這一年也開啟了嚴歌苓與影視圈的緣分,緊著來的是香港導演李翰祥,而後是台灣導演朱延平,嚴歌苓三個小說的劇本版權就都賣出去了。
算起來,在美國哥倫比亞藝術學院念書才是嚴歌苓正式接受教育的一段經歷。哥倫比亞藝術學院對學生有著嚴格的寫作訓練,歷史小說、諷刺喜劇小說等等,在前四個學期里,嚴歌苓要變換不同的人稱,窮盡一切辦法去模仿西式寫作,「作家寫作會面臨一些困境,比如會教你寫第三人稱寫到瓶頸了,你就換第二人稱或是第一人稱,把這個瓶頸繞過去。」直到第五個學期,她才開始真正寫自己的作品。
巨大的閱讀量是必須的,嚴歌苓最受益的還是——「腦子裡有一雙眼」,她跟我比划起來,就彷彿你腦子裡有一雙眼睛,「你要看著你寫的東西,一定要活靈活現」。這也似乎成為嚴歌苓後來作品的一個特質,畫面感極強,因而有人就把嚴歌苓形容為「技術一流的攝影師」:用文字在歷史與現實之間推拉搖移。
二
高曉松在自己的節目《曉松奇談》中兩次提到嚴歌苓作品《扶桑》,第一次提到時是說美國歷史里的淘金時代,這正是《扶桑》故事的歷史大背景。第二次再提,是他在預測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布魯克林》時,他覺得《扶桑》拍出來會比這部電影更加震撼人心。高曉松更是自己掏錢買下了嚴歌苓作品《扶桑》的音樂劇改編權,用實際行動來表達對這部作品的感情。
時隔二十年之後,嚴歌苓的長篇小說《扶桑》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再度出版。3月初的發布會上,高曉松與嚴歌苓對談時說, 「我這輩子都是掙別人錢,人家投資拍電影我去拍,人家投資做唱片,我去當製作人、寫歌。我就是一個賣藝的,從來沒有買過藝。」高曉松已經當了阿里音樂的董事長,因而他掏自己的錢買《扶桑》,是「這輩子第一次,估計也是最後一次」。
1993年,嚴歌苓在等丈夫吃飯的時候,誤打誤撞進了舊金山的「中國移民歷史陳列廳「。她看到一幅巨大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非常雍容華貴,「透著某種神秘」。嚴歌苓被這張照片吸引住了,她根據畫上的字來了解這位淘金時代舊金山的名妓。
寫扶桑之前,嚴歌苓讀了三四十本書來了解整個美國華人生活的社會背景,文學的虛構凌駕於大量的歷史與現實細節之上。寫扶桑的時候,嚴歌苓憋著一股氣:華人怎麼能這樣被對待?她有憤怒,一天曾寫下7000字,「如果沒有這股氣頂著,我寫不了這麼快」。
扶桑在經歷痛苦的時候,手裡抓這一把紐扣,這些扣子來自一個個曾經撲向她施暴的男人。小說中的少年克里斯想拯救扶桑,但扶桑只願意接受愛與情感,不希望被拯救。嚴歌苓把這二者置於西方基督教文化與東方文化的矛盾衝突之中,註定了「這是一個雙方內心的所有呼喊和所有需要都對接不上的悲劇」。
「扶桑整個內心的潛台詞就是:愛我吧,不要救我!」嚴歌苓說,「什麼是枷鎖?枷鎖是你讓我做的那樣一個人,你認為我應該這樣做人,這樣的行為那就是枷鎖。就是你的生活方式、你的道德標準,你覺得用那樣一套東西來解放我,實際上你把我放進了枷鎖,是另外一種枷鎖。」
扶桑最終沒有跟克里斯結婚,而是選擇了來自故鄉的大勇,「扶桑是最強大的女人,她的不爭和不反抗有甘地的精神——不合作。」她見慣了太多遇到苦難就反抗、大喊大叫,而她所欣賞的,是普通底層勞動婦女那種對苦難驚人的隱忍。
嚴歌苓前夫李準的母親,就曾刷新了嚴歌苓的認識:如何平靜的吃苦。「苦就是她每天的生活。她講到了有一個細節是,她的大哥到外面學生意了,大哥很高興自己給自己買了雙新鞋子,他媽媽說你不是還有鞋穿嗎?他媽媽就把新買的鞋放在門框上面,拿紙包好了。大哥學生意幾年,得了肺結核了,抬回來的時候就吐血不行了。他死了以後,她沒有形容家裡面的悲痛,她說她媽媽把鞋拿過去說,這孩子新鞋還沒穿呢。」
這也是嚴歌苓為什麼會寫扶桑這樣的女人的原因。「中國女人這種強大的勁兒,像土地一樣,你可以在她身上踐踏,但是她永遠不會消失,也不會被你毀掉」。
高曉松盛讚嚴歌苓下筆之「狠」,令他深受震撼的是,小說中扶桑被修道院救了,但後來扶桑看到了自己做妓女時穿的廉價的紅裙子,又把這件紅裙子穿上了。「給我感覺她像一個天使一樣,穿上那身裙子才是她自己」。高曉松理解扶桑之所以不被救贖,不是因為擰巴,而是因為她的堅定的「三觀」,「她內心的光芒讓她覺得你們沒有人可以救贖我的」。
三
嚴歌苓曾親眼目睹演員嚴鳳英的死。那是1967年,在文革開始之後,嚴鳳英家所在的黃梅戲團就就住嚴歌苓家院子對面。小孩子們聽說了嚴鳳英自殺,都跑過去看,想看看吃一百粒安眠藥後自殺是什麼樣子,「原來一個很高很細長的人抽筋抽成了很短」。
嚴鳳英的丈夫王冠亞哀求旁人救救妻子,得到的卻是造反派忿忿的回應:「不救她,一定要讓她先坦白」。嚴鳳英就這麼死了,這是嚴歌苓第一次目睹死亡,在一個孩子心裡留下「一個鬼魅的陰影」。
嚴歌苓沒有看到離開後,發生更恐怖的事情——醫生用手術用的小斧頭從咽下砍起,向下一根肋骨一根肋骨地砍,然後把內臟拉出來,剖開,找所謂的「發報機」「照相機」等「特務工具」,而最後,一無所獲。
一個作家永恆的關注主題就是人性本身,她覺得那個階段「人性非常激烈和戲劇化」。文革遠去40年,嚴歌苓依然不滿意。「真正有關文革的文學藝術作品根本沒出來。」嚴歌苓對我說。研究文革的資料對於學者來說有很多,嚴歌苓關注的是對於一般讀者而言,「是否有一件重要的文學作品,能夠讓人看了之後知道文革是件很大的事情?」
「沒有這樣的作品」。這個影響幾代人的運動的影響力已經慢慢消失。「很多人死了,不是像戰爭一樣嗎?死了那麼多人,而死人的事情一定要搞搞清楚。」
寫作多年,嚴歌苓的筆下沒有固定的場域。她沒有固定在一個地方長久的生活,用她的話說,她就是一個吉普賽,她追隨自己做外交官的丈夫,去非洲、去台北生活過很長時間,所以她沒辦法只寫一個地方,「我很滿意自己邊緣的角色」。她時常會去用一種比較的眼光來看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差異,保持著一種「側目」,「很多人要打入主流,有什麼好處?我哪裡也不融入」。
「不喜歡的東西還是盡量不寫。」嚴歌苓直白的說。她的文學作品被改編成電影和電視劇而廣泛傳播,陳凱歌的《梅蘭芳》、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歸來》等比比皆是,每每提到合作最愉快的導演,嚴歌苓的答案卻總是自己的閨蜜:陳冲。因為二人的默契,拍出來的作品又忠於原著。
嚴歌苓的還有一個身份是美國西部編劇協會成員,她跟我說最近一部印象深刻的影視作品是《間諜之橋》。雖然自己的作品很快就會被改編成影視作品,但她說自己痛恨商業寫作,因為她的筆下的故事都是孕育了很久,「我做不到哪個導演跟我約一個故事,我就你發生出一個故事專門等著他」。她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好編劇,因為創作小說時的滿足感遠遠高於劇本,「就像生病了一樣」。
她也曾寫過一本《幸福來敲門》,那實際是為好朋友量身定製的電視劇,2011年小說出版之後反應平平,「我根本不想出版,我要用很了不起的作品來『洗刷』自己』」。
「我在寫作上沒有野心。」嚴歌苓說,她覺得生活給予她的回饋已經足夠多,因而她知足。她也沒有仇恨,歷史煙雲滾滾而過,她穿梭東西方之間,尋找關於不同文化之下人性里幽暗隱秘的故事。對她來說,沒什麼值得她去仇恨,她也不控訴,她只選擇給你講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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